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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天街燈火明,月色瀉千里。
二月寒冬北風(fēng)似刀,刃上蘸滿了黑夜的墨色,一陣一陣襲面而來。所過之處風(fēng)景蕭瑟,人影清疏。深山更是幽靜。
回雪門坐落于蒼靈山,門前六道石柱頂天而立,泛灰白冷光。門內(nèi)或有弟子匆匆走過,似是耐不住寒氣,渴求窗中透出的些許火光。暖意醉人。
一處空地上,衣著錦蘭的少女手操寶劍,光影幾何,回身挽出一個劍花,收手而立。
“小師妹的劍法進(jìn)步甚快!鄙砗笥新曇糍澋馈
少女轉(zhuǎn)身,見一灰衣男子站于不遠(yuǎn)處,笑喚:“淮晉師兄!”
淮晉將手中包囊遞過去,輕聲說:“天冷了,師父命你送些御寒的東西,給大師兄!
“是。”
少女接過包囊,淺笑盈盈,眸中一抹光亮。若細(xì)辨便知,那是初開的情竇之思,如天上星辰,水中波光一樣閃耀。
淮靈不是第一次來搖光臺,輕車熟路。紅梅清麗,風(fēng)月無邊,偌大的回雪宮在冬日里一片枯寂,這里卻風(fēng)景別致。
回雪門內(nèi)弟子都知道,搖光臺住的是沈青崖。據(jù)言他是這代門主最得意的大弟子,武藝絕倫,術(shù)法精湛,他擁有的一切皆在人上。然不知緣何,他從不邁出搖光臺一步。
淮靈頭一回見到大師兄,是多年前的一個雪夜。她奉了師父之命來探他,只見這個回雪門的傳奇,兀自一人站在紅梅林里,身旁是一個又一個空了的酒壇。
面若冰霜,靈魂黯淡。
那時她想,若不是有難言的苦痛,何必借酒消愁?
一經(jīng)數(shù)年,她卻未得答案。
淮靈憶著過往,不防幾枝梅花伸到她眼前,疏影橫斜,頑皮似孩童。幾經(jīng)風(fēng)雪,它們卻花事不減,她心中不禁柔軟下來,伸手輕撫那花瓣。
冥冥一道牽引,她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紅衣女子倚梅而立,凝眸出著神。
搖光臺不該有除了沈青崖以外的人。
“你是誰?”
女子抬起頭,遠(yuǎn)遠(yuǎn)望她一眼,嘴角勾起一笑,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梅林更深處。她分明看見,那女子一邊走,一邊隱沒了身形,一襲紅衣融在梅花之中消失不見。——她不是人!
淮靈抬腿剛想追,卻被一人叫住。轉(zhuǎn)頭見是沈青崖。
“你在做什么?”
青衣玉冠,一張熟悉的英俊面龐。他的眉宇如濃墨一般蒼勁,深邃的黑眸中似有一段山長水闊。舉手投足間,皆是仙人之風(fēng)。
“大師兄……”她喃喃。沈青崖皺眉:“深夜到此,所為何事?”
“來給你送東西!
沈青崖不語,接過她手上包囊,便欲轉(zhuǎn)身離去?v是一經(jīng)數(shù)年,他的話也不見多。
邁出兩步遠(yuǎn),忽聽得少女在身后問:“大師兄,你見過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嗎?我方才看見……”
他停住腳步,冷冷打斷她:“搖光臺內(nèi),除了我再無旁人。你不知道嗎?”
淮靈一怔,沈青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2
沈青崖在說謊。
淮靈只是想不明白,素來性情淡漠,超然于世的大師兄,有什么能令他出言相庇?那幽幽梅林之中,身著紅衣的女子到底是何人?
她決定去搖光臺一探究竟。
紅梅依舊,暗香流轉(zhuǎn),似是比往日還要更盛幾分。初雪化開,融了一地,間或有花瓣在腳邊水洼中流轉(zhuǎn)。從梅林這一頭走至另一頭,竟然尋不得女子半點芳蹤。
淮靈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錯了記憶,看見了虛無幻象。不,不會的,一定要找到她。
這個天真的少女不知,自踏進(jìn)搖光臺的那一刻起,高高樓宇之上,便有一雙瞳眸注視著她。黑若夜幕,深不見底。
她尋得認(rèn)真,不防猛地被人按住肩膀。一轉(zhuǎn)身,驚訝地看見沈青崖就站在面前,臉上無甚表情。
她一時意亂心慌,只得低喚:“……大師兄!
“你在找什么?”他問。
淮靈不知該如何解釋,擅入搖光臺,已是違了他的規(guī)矩。她遲疑半響,還是一五一十把實情說了清楚。
原以為沈青崖會憤怒,會斥責(zé),卻不料他只是輕輕嘆息:“你不必找了,她不在。”
淮靈驚訝不已,恍然明白過來——那一晚沈青崖矢口否認(rèn),不過是不愿旁人知道此事,她卻在傻傻追尋。耐不住心中困惑,還是問:“她是誰?”
“你跟我來。”
沈青崖帶淮靈進(jìn)屋,薄薄一扇鏤花木門,擋住了外頭寒意漫天。一壺?zé)岵,水中凝碧,臨窗升起裊裊白煙。窗外紅梅盛放,映幾處樓宇,宛若天上宮闕。
淮靈飲一口熱茶,聽得他說:“我知道你仍會來,我在等你!
“等我?”
“你聽我說一個故事。”沈青崖放下茶杯,朝窗外望去,目光冷然,眼底卻忽然也有了一絲溫情,“聽完,你便明白了!
淮靈失神,怔怔點了點頭。
3
當(dāng)年梅開時節(jié),沈青崖一身風(fēng)塵,拜入蒼靈山回雪門下。天資聰穎的他,才華盛放一時,不過修習(xí)半年便能與門中高手不分勝負(fù)。
門主贊他是不遇之才,心下歡喜,將搖光臺分與他居住。
搖光臺空置已久,雖不至雜草叢生,卻也無甚生氣。唯有院中一片紅梅林,開得清麗又妖嬈。
沈青崖第一眼見到夕錦,就知道她是妖。一株小小的紅梅,成了精靈后還戀戀不走。他不似其他人一般,對妖存有偏見,于是說:“不走也罷,就留下來陪我!
習(xí)武之路漫漫,一晃眼卻也過去數(shù)年。
歲月流轉(zhuǎn)之間,冷鋒入鞘,柔情日甚,朝夕相伴終于結(jié)成了愛情的果。他習(xí)得新的劍法與術(shù)法,一定會與她分享喜悅,出山時也記得帶些她喜愛的小物。
“青崖,你回來啦!”
夕錦每每在林中相候,見到他便飛跑過來,一頭扎進(jìn)他懷里。纖手緊抓一幅衣襟,然后仰起臉,笑吟吟地問:“這回給我?guī)Я耸裁??br> 他無奈笑道:“你竟只惦記著我?guī)У臇|西?”
人面花相映,紅得嬌羞。夕錦拉著他的手,柔聲嗔道:“你明明就知道……我也惦記著你的!
沈青崖朗聲大笑,將她摟進(jìn)懷里。垂眼,眸中卻是一抹憂色。
前不久,回雪門一干人下山,去的是蒼靈山腳下一個小鎮(zhèn)。途中偶遇一只小妖,小妖道行淺薄卻妄圖襲人。手起劍落不過一瞬間,白光中便傳來陣陣凄嚎。
與此同時,沈青崖臉上閃過一絲不忍。門主瞥他一眼:“你若不殺它,它便要來害你!
一時沖動,竟出言頂撞。
“若是它沒有害人呢?難道也要殺么?”
“你說的這都是什么胡話?”門主怒極,拂袖而去,只留下簡單一句話:“天下沒有不害人的妖。”
天下并非沒有不害人的妖,他很想這樣說,只是人妖殊途,深深扎根于世人腦海。站在原地,耳畔是夕錦的如鈴笑語。
那時不知,與門主這一番爭執(zhí),是今后所有痛苦的開始。只是那一刻他才明白,與夕錦相愛,他們或許只有現(xiàn)在,沒有未來。
“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鄙蚯嘌聰苛顺罹w,將懷中一支梅花釵取出,輕輕插進(jìn)她如云發(fā)髻。烏黑中一點殷紅,五瓣幽香。
“很好看!绷庐(dāng)空,一句溫情的贊美,終于哄得佳人一笑。他執(zhí)起她的手,至于掌中,溫柔許下今生不相負(fù)的誓言。
說話間白色的水氣氤氳,絲絲纏繞,柔情翩躚。他還想說些什么,卻忽然覺得,夕錦望他的目光里頭有幾許感動,并幾許憂愁。
“青崖,”她搶了他開口,卻欲說還休,只道,“今年梅花開得很好。”
他依言望去。寒梅托起片片薄雪,外柔卻內(nèi)剛,就像是隨了夕錦的性子。他心里頭五味雜陳,無以言說,只是更緊地?fù)ё牙锏呐印?br> “夕錦……”
夕錦將臉更深地埋入他的胸膛,掩住了滿眸情殤,讓他看不見她的臉,聽不見她彼時的心聲。
青崖,青崖。你說今生不會負(fù)我,我便不再擔(dān)憂,不再徘徊。
“那時她已經(jīng)知道,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鄙蚯嘌碌沟舯欣洳瑁嘈χf,“她明白這件事,比我明白得要早!
沈青崖不曾到來時,夕錦已在梅花林近百年之久。看多了人間是非種種,她比沈青崖更清楚,人與妖之間,有一道不可跨的鴻溝;她比沈青崖更擔(dān)憂他們的未來。
只是當(dāng)年兩人相擁,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夕錦,夕錦。如若當(dāng)時,我沒有輕易許下那樣一個誓言,你亦沒有傻傻相信,一切或許就不一樣。
我們也不會一步一步走上絕路,走進(jìn)深淵,又走到盡頭。
“終究是我負(fù)了她。”他嘆息。
4
那一晚的梅花林,轉(zhuǎn)瞬成了記憶里的枯木。沈青崖跪在一地殘香上,聲嘶力竭喊一個回不來的人:“夕錦——夕錦——”
她曾淺笑盼兮,說好在這里等他;他也曾發(fā)了瘋似的找尋,卻只尋到漫山遍野的荒蕪。這偌大塵世,容不下他的兒女情長,終于也無可眷戀。
可恨他至此才懂,至此才悔。自己親口許下的那些承諾,卻化為一場煙雨殆盡。
“若有一日你不愿與我在一起了,我就遠(yuǎn)遠(yuǎn)離開這里!
她明滅的淚光,令沈青崖心疼不已,終于還是作了決定:“夕錦,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離開回雪門和蒼靈山,天涯海角,只有我們兩個人!
“當(dāng)然愿意。”留在這里,他們永遠(yuǎn)不會有想要的結(jié)局,唯一的辦法就是私逃。說好明日子時,梅林相候,她淚中含笑:“青崖,我在這里等你!
“一言為定。”
那時夕錦以為自己等得到他,沈青崖也以為自己能夠赴約。可他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太遲。
原來回雪門主一早便發(fā)覺了他的心思,那時留了他下棋,不過為了拖住他腳步。子時將近,沈青崖起身欲走,聽得門主幽幽說:“你想好了?真的要這樣做?”
他一驚,只得跪下哀求。
門主說:“回雪門一向除妖扶眾,你在此修習(xí)了六年,竟犯下這樣的錯……青崖,回頭是岸,若你愿意改,此事往后便休要再提,你還是回雪門最優(yōu)秀的弟子……”
往昔一切盡作泡影,他這才明白自己何其軟弱。門主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就讓他失了主張,猶猶豫豫像個懦夫。
每個人都有抱負(fù),他有的是一個睥睨天下的夢。六載風(fēng)霜,勤于練武,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學(xué)有所成嗎?
如今卻真是誤入歧途了嗎?
“我……”沈青崖動搖了,只差開口便是妥協(xié)。突然遠(yuǎn)處火光沖天,他轉(zhuǎn)頭一看,霎時間蒼白了臉色:“是梅林!”
沈青崖沖進(jìn)搖光臺,一片紅梅已燒得七七八八。那枯枝下,哪還有曾經(jīng)的一抹倩影?
唯有回雪門幾個小弟子手執(zhí)火把,面面相覷。
滿目蒼涼的景,映出一顆痛悔的心。他的靈魂死在這個黑夜,他的世界從此沉寂,再不會有一絲光明?墒沁@樣就可以挽回失去的她了嗎?就可以贖他無情無義的罪了嗎?
小弟子們親眼見到——他們天人般的大師兄,失了魂一樣跪倒在地,瘋狂地笑了起來,英俊的面孔在笑聲里扭曲。
沒過多久,笑聲成了和風(fēng)一樣的哭聲。
他轉(zhuǎn)過頭,目眥欲裂地怒吼:“滾!”
“難道夕錦她……”淮靈沉默,“你后來找到她了嗎?”
“沒有!鄙蚯嘌潞芷届o,“草木一類最懼明火,梅花林一燒,夕錦也死了。當(dāng)初她不愿離開梅林,就是因為她把魂魄寄在了梅樹上,若是離開,還需尋找新的宿體!
“那你……”她料想,當(dāng)時的他,該是何等悲痛?
沈青崖笑了笑。
回憶洶涌,自然也記得那時曾有過求死的念頭,一次又一次,最后卻生生茍活了下來。不為別的,他只想用這此生最沉重的痛楚與思念,來懲罰自己,償還她。
淮靈動容:“后來呢?”
她知道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束。只隱隱約約明白了一件事:那一夜的紅衣女子難道是……夕錦?
“后來,我親手又種下一片紅梅!
5
十年清寒的歲月,十年無回的流水。沈青崖醉過一段,又醒過一段,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卻永遠(yuǎn)記得他曾犯下的錯,負(fù)過的人。
醉得深了,也會倚在梅樹邊,傻傻等她回來。他也從不敢奢望,有一日她真的能回來。
雪愈下愈小了,使得搖光臺的長夜更加寂靜。整個人間都已經(jīng)入眠,只剩他一人,空蕩蕩地清醒著。
他隱隱見到她從夢里走來,紅色的衣袂飄飄,蓮步輕盈。
“夕錦,你來啦……”屏息間,她的容顏已近在咫尺,清清楚楚,恍如昨日之景。她連淺笑,連喚她的語調(diào),都是溫柔依舊:“青崖?”
沈青崖猛地一顫,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他的夢從來沒有聲音。
真的是夕錦,她回來了。
“那一夜的火,沒有燒盡我的魂魄!彼@樣說。他失了神一樣沉默。半響,才握住她冰涼的手,問他能否原諒他,是否愿意再給他一次機(jī)會?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她眼波流轉(zhuǎn),秋水盈盈,亦是當(dāng)年靈動的模樣。輕輕那一點頭,敲響了他生命的靈鐘。
“呵……我知道她是騙我的。”沈青崖說的坦然,“自此,她都是夜里來,白日去!
“夜里來,白日去?”淮靈驚疑。
見不得光亮的不是妖,是鬼。
那一場火還是毀了夕錦,使她灰飛煙滅,卻留下幾許殘念,成了野鬼。她的命從此被縛住,只剩了兩條路——永遠(yuǎn)消失,或是永遠(yuǎn)流蕩在人間。
終究還是有什么改變了。
“她不想讓我知道她成了鬼!彼p笑,“可是鬼又如何呢?——在我眼里,夕錦是妖還是鬼,早已不重要!
此后的時日似繁花盛開一時,美得如夢。笙歌清酒,伊人在側(cè)。
分別十年之久的人,原以為生死兩茫茫,此生再不得相見,現(xiàn)如今重逢,恨不能日日纏綿,將彼此刻進(jìn)命里。相擁入眠才得一夜安枕。
有時,夕錦在他身側(cè)悄悄輾轉(zhuǎn),他便猛地驚醒過來,唯有更緊地攬她在懷,來平息心中恐慌。她身子雖冷,卻令他心安。
一次沈青崖夜半醒來,恍惚覺得有冷風(fēng)拂面。睜開眼睛,卻見夕錦臥在她身側(cè),并未入睡,只冷冷望著窗外;纖長的五指緊扣住他的手,力氣大的驚人。
他按住她的手,柔聲道:“夕錦,嫁給我吧!
“你說什么?”她一瞬間蒼白了臉頰。
“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我送你的那一支梅花釵?”沈青崖輕輕說,“當(dāng)時,其實我是想求親的。我只是……只是沒來得及開那個口!
“怎么會?”
夕錦只反問一句,眼淚便簌簌落下來,搖著頭,不再說話。
一回沉默,燈火永絕。唯有風(fēng)聲在斗室中搖曳,仿佛誰在嘆息。天明時分,沈青崖醒轉(zhuǎn)過來。衾已冷,人不在。
夕錦說,他們可以像這樣在一起,華發(fā)雙生,廝守到老,只是永不能離開搖光臺,永不要提成親之事。
沈青崖雖不解,可今生大起大落,到了這般地步,他再也不想計較更多。如此便好。
6
“這便是我的故事!蹦且蝗眨钡近S昏將盡,沈青崖喝完了最后一杯茶,然后用眼神告訴淮靈,再不要插手搖光臺的事。
說了這么多,無非為了一勞永逸。結(jié)束掉淮靈的好奇,也斷絕了她靠近他的路。他望一眼窗外,起身說:“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
淮靈依言離去。
冬日夜色來得早,她行至門口,倏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去。樓宇上燈火亮起,依稀可見兩個人影,一襲紅衣。
沈青崖恬淡了一生的性子,在這件事上可謂一意孤行,錯得離譜。雖然他說不要管,淮靈卻打定了主意不能不管。
日日夜夜的憂心與傷心,堆成了心上的雪,怎能隱忍下去?
她終于尋得一個機(jī)會,再一次去往搖光臺。臨行前,她偷了師兄淮晉的“聽箏”,一把傳說可以降妖除魔的絕世好劍!獨⒘讼﹀\。
淮晉曾對她說:“我知道你愛上大師兄了,可是他恐怕是不會愛你的!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呢——她說一個人不可能心冷似石鐵,她若真心等他待他,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興許他就感動了呢?興許他也會愛上呢?
當(dāng)時淮晉搖搖頭,說:“那不可能!
現(xiàn)如今她也知道了,那不可能。沈青崖愛的是夕錦,夕錦不會死,他恐怕永生永世愛的都會是她。不可否認(rèn),她失望,難過,辛酸,它們攪在一起,成了利刃劃痛她的血肉。
但這只是她要殺夕錦,一個很小的原因。
夕輝落滿地,天邊一圓紅日,又一彎新月;挫`倚“聽箏”而立,望著那一片梅林,靜靜地等,臉上神色愈發(fā)冰涼。終于,梅林中現(xiàn)出一個綽約的身影,紅衣飄揚,鮮艷似血。
“你來了!被挫`冷冷道。
紅衣女子,亦或是夕錦,腳步一停,疑惑地看著她:“你在等我?”
“我要殺你!”話未落地,只聽見“嗖”的一聲,寒光已出鞘。淮靈一手拈了個劍訣,直直指著夕錦胸膛。
白光四溢,夕錦猛地退開幾尺,驚鴻一閃,險險避過了鋒芒。她再遞一劍,劍氣如長虹。腳下步法不停,一下子把夕錦逼到了死路。
夕錦退無可退,只有冷笑一聲:“也是,回雪門的人,豈容得我這般妖物存活?”
她盯著淮靈,眼中滿是嘲諷。
“不,你錯了……”淮靈忍著顫抖,穩(wěn)住劍身,聲音卻激動不已,“我殺你,是因為你想殺大師兄!你想殺沈青崖!”
夕錦一怔,而后大笑起來。她眉眼彎彎,聲色靈動,一如背后盛開的紅梅。她說:“胡言亂語。沈青崖是我所愛之人,我如何會殺他?”
淮靈怒不可遏,劍尖又往前兩寸:“你何必再裝?那一晚,我看見你了!
7
猶記得那紅梅映著冷光,她深夜到搖光臺,不見沈青崖,卻撞上梅林中的她。難忘她一身紅衣傾城妖嬈,難忘她凝眸遠(yuǎn)望顧盼生香。
——難忘她陰冷可怖的目光。
“你的眼睛里,全是恨!被挫`低喃,“他那么愛你,你卻恨他,恨不得殺了他!
“那一晚?”夕錦沉思片刻,恍然道,“是那一晚啊!
那一晚她倚在梅樹邊,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是記憶里的光景嗎?在白雪紛飛的日子里,只因貪戀片刻微薄的溫暖,愛上了一個名叫沈青崖的人,便托付了她一生的感情。
是彼此相知相守的快樂嗎?是銘心刻骨的一場背叛嗎?
到底是十年前的海誓山盟,還是十年后的情真意切?是搖光臺里漫天的一場火,還是在歲月里失落的那一支梅花釵?
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可原來這些美好或痛苦的記憶,全部化成了恨。原本愛著的,便成就了更深的恨。
遠(yuǎn)處一衫青衣飄過,夕錦迎著利刃,緩緩湊到淮靈耳畔。她柔美的聲音,似穿腸的毒藥一般:“你說的沒錯,我恨他,我要他死!
“你……”淮靈驚恨交加,剛想揮劍刺下,就聽得一聲憤怒的叫喊——
“淮靈!”
數(shù)載如風(fēng)一樣消逝的歲月里,他對她沉默又冷淡,他從沒有喊過她的名字;挫`怔然,不過半刻的功夫,沈青崖就掠至身前,劈手打掉她手中的“聽箏”,仿佛那是一塊不值錢的廢鐵。
“你在做什么?” 沈青崖厲聲喝問。
淮靈撿起地上的劍,難以開口解釋,只低聲說:“你看到了,我要殺了她!
不必多問原因,回雪門的人對待妖物,一向不就是殘忍的誅殺?沈青崖的神色冷下來,將夕錦護(hù)在身后:“這一回,我斷不能容忍你們再害她!
寬闊的肩膀足夠擋住一個人。滿目堅定,與她所見到的任何一個樣子,都不同。
“你知不知道……”淮靈眼睛一熱,終于忍不住心中難過,聲聲哽咽,“你知不知道她想殺你?你這樣護(hù)著她,可是她想殺你啊!”
“一派胡言。”沈青崖聽后一笑置之,與夕錦的模樣竟是如出一轍。
那一刻淮靈覺得自己很傻,無端走進(jìn)別人的故事里,卻終究身在局外。沒有人會信她,亦沒有人會愛她。
她無力地跪倒在地,滿臉茫然的神情,眼前卻全是夕錦柔柔的笑意。
沈青崖似有不忍,上前一步伸出手來扶她。他說:“你該聽我的話,再不要——”
話未說完。
涼意襲上后背,刺入血肉,一聲悶哼。他低頭,見一只芊芊玉手穿透了他的胸膛,指甲尖尖,沾滿了紅得刺目的鮮血。
8
曾有一段短暫的時日,夢里花開遍地,滿目繁華。沒了悲傷,沒了仇恨,美好得不似真實的人生。夢里的他們相惜相愛,夢里的夕錦無憂無慮。
他想永遠(yuǎn)留在那個夢境里,實在累得狠了,也能攜著笑安心睡去,因為夢就是夢,逃得再遠(yuǎn),它不會把你追回來。
可而今夢碎了,他也醒了。剩了地上的少女目光驚恐,驚聲尖叫:“不!”
沈青崖慘淡地笑了笑,似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接著說話,嘴里流出血來,他也毫不在意。
“——不要管我們的事了!彼f。
夕錦緩緩抽出自己的手,沈青崖便如一片落葉般頹然倒地。血流汩汩涌出,不過片刻,就染紅了一方土壤。
“不要!”淮靈失聲痛哭。
“呵……”沈青崖躺在地上,含笑望著佇立在一旁的夕錦,仿佛看到了她當(dāng)初的模樣。他自言自語一般呢喃:“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夕錦望著指尖的血,神情木然,“你其實知道我恨你,也知道我想殺你。你當(dāng)初留下我,就該想到有今日!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沈青崖喘息著,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卻終究無力垂下。他說,“我只想問問你,若不是……若不是因為淮靈,你什么時候……才會動手?”
夕錦臉色一白。
而他亦沒有時間再問。只是臉上血色盡褪,生氣一點點消失,卻在最后微微揚起一笑:“今生還不完的,只有來世再還了……夕錦。”
他閉上眼,永遠(yuǎn)睡過去了。
那輕輕一喚,卻讓冷漠的人雙手顫抖了起來。曾幾何時,她為這一聲輕喚義無反顧,決心要同他奔走天涯?
她給過他機(jī)會,若他決定走自己的路了,她定不會糾纏,可他不要。那時她有多歡喜,后來便有多悲傷。
背棄的承諾,虛假的情義。火光里,錐心蝕骨的疼痛,讓她對自己立下誓言,他非死不可?扇缃袼懒耍瑸槭裁醋约壕共豢旎?
“大師兄,大師兄……”淮靈抓住沈青崖的手,渾身顫抖,淚如雨下。她忽然握緊了寶劍,起身朝夕錦沖過去,“我要你償命!”
劍身未至,夕錦的身體卻已然泛出白光。這是生命即將消失的模樣。
“你怎么了?”淮靈住了手,驚訝地問,“怎么回事?”
夕錦望她一眼,目光卻又回到沈青崖的身上:“我說過,那一場火沒有燒盡我的魂魄。一半在梅林里,一半在……他的身體里!
原來沈青崖想錯了,他們都想錯了。夕錦并非殘念結(jié)成的鬼,只是失了一半魂魄的虛弱的妖。而今沈青崖死了,她的另一半魂魄,才真正要消亡。
“那你殺了大師兄……”淮靈震驚地問,“你不知道自己也會死嗎?”
夕錦苦澀地笑了。
猶記得那一夜白雪紛飛,夜涼如水。她回到沈青崖的身邊,不想取回自己的魂魄,只求殺了他,然后與他一起死?捎洃浝锬莻俊朗無雙的男子,醉倒在梅樹邊,笑著對她說:“夕錦,你來啦!
那一刻她沒有殺他,此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她遲遲沒有殺他。貪戀他給的感情,沉醉于恬靜的生活。
沈青崖問她,若不是因為淮靈,她什么時候才會動手?教她如何回答?
在這一場漫長的相思與相恨里,人事已過,塵埃蕭蕭。原來從來沒有改變的,其實是她愛他,可不能原諒他。
到最后,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殊途,同歸。
白光帶走了一切,只留下一句低聲的話語,飽含濃重的嘆息:“只是我原以為,我們會有一個更好一點的結(jié)局!
那結(jié)局是在一起。也許是小雪初晴時,兩兩相依,飲一壺?zé)峋,看梅開朵朵;也許是夏雨傾盆后,相望無言,撐一柄紙傘,聽水打湖心。
可夢里的良辰美景,只有去夢里尋了。
淮靈兀自一人跪在地上,身旁是沈青崖冰涼的尸體,和一地鮮紅的血。天地靜謐,只有風(fēng)聲在耳畔回響。
尾聲
光陰匆匆,一晃期年。搖光臺的雜草已高至膝骨。初春十分梅花尚未謝盡,又新添綠意。一片鋪青疊翠中,兩座墓碑相抵而立。
少女站在墓前,臉上無甚表情。身后師兄淮晉緩緩走來,待到得墓前,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多年前在梅林的那一夜,明亮的火光,瘋狂的笑聲,扭曲的面容,入骨的悲傷,將成為他永世不能忘的記憶。
“……走吧!彼f。
一場風(fēng)雪一場寒,一世苦楚終將盡。他們安靜地離開搖光臺,把這小小的院落,留給了化為塵土的人!就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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