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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記
余自潯陽江頭溯流一旬,得至張生老宅蒟園,賓主相歡。隆冬已至,輕舟驛船憊懶,驛遞乃延至一月一至。日前方得矢志園十一月初二家書,據(jù)悉諸事安善。
昨夜風(fēng)雪甚急,拂曉方歇,深沒脛膝。蒟園紅門封塞,仆自五更始灑掃亦只得一小徑出入。張生謂余:武昌經(jīng)年未雪,今期會兄之善,得此皚皚六棱,愿外出一賞冰雪風(fēng)光。余諾。
既出,見街道行人絡(luò)繹紛紛,蓋嘆繁華市井。又白衣書生,家世良好,三兩攜友煮雪烹梅,悠然冷香薰神染骨。大戶深宅往往自鋪煤灰于雪上,融冰為道。張生笑曰:白茫茫一片破壞殆盡,富而不貴,掃興。
余正待附和,卻聽得前方哭嚎聲起,人頭攢動。當(dāng)下心謂:莫不是大雪冰封日,路有凍死骨。便拉了張生徑直尋去了。見一宅戶,庭院既深,梅香盈盈,卻凄寒入骨。張生道:這家主人姓方,世代書香門第,德馨望重,今日何以屋內(nèi)哀哀如此?
余沉吟道:兄既欲知悉況,何不進(jìn)屋想問?言畢亦不管不顧進(jìn)了大門。
隨后張生入來,便與那方老先生寒暄幾句,才知原來二人久有來往。方老先生兀自垂淚不已,自言徒遇不幸,禍不單行。昨夜大雪封戶,街道鮮有人蹤,未料蟊賊破門,老先生耳聾年邁,毫不知情,可憐膝下獨(dú)女夫婦雙雙殞命。今晨侄兒方忪發(fā)現(xiàn)二人仰躺房門口,刀痕交錯,猝不忍睹。屋內(nèi)金銀盡失,衙門來人已作殺人劫財定案,只是風(fēng)雪之夜,路人稀少,線索渺茫。
言畢,余與張生心下沉重,賞雪一事已了無趣致,便好言相慰方老先生,順道幫著處理些雜務(wù)。至午,方家留飯,余二人料想下午還有瑣事云云。席間一書生進(jìn)來,形容狼狽,顏貌憔悴不堪。張生低聲謂余:此人乃是方老先生侄兒方忪。那方忪見到張生,當(dāng)下涕淚齊下,泣不成聲。
原來,方老先生早年喪妻,只得一個女兒,這方忪是方老先生大哥所出,五年前父母雙亡,便于叔父住在一起,打理方家,現(xiàn)下亦是方老先生唯一親人了。
余頓時心生疑惑,低聲相問張生:經(jīng)此番劫難,這方忪可是方家唯一傳人?張生點頭:原本方老先生招婿入門,家門傳承是要給女兒的,現(xiàn)在只得方忪一個家人了。
余心中一緊,趕忙將張生拉至一旁,道:那方忪可會為了家財將那堂姊一家殺害?張生聞罷瞠目,良久乃吁氣曰:尹兄不知,這方忪自小與堂姊感情甚好,每每心意相通,一人痛兩人哭,街坊乃謂宛若雙生。三年前方小姐燈節(jié)走失,家人便尋不著,方忪一人將其自西郊湖灣尋回,自言于家中胸悶難當(dāng),得聞表姊境況,越往西郊心中悶痛便稍減,至此家人確信二人心意滲透可互知安;ジ邪,蓋世間傳聞奇異者,不過如此,方老先生更將方忪視如己出。
余心下感嘆,忽聞蕭聲傳來,懸梁穿堂之間無比黯啞凄涼,忙問音從何來。張生曰:方忪蕭藝精湛,當(dāng)此無疑。余自回廊往后院,見方忪枯坐表姊遇害房前,蕭聲低迷,淚流滿面,渾然不知周遭之事。那方忪也是清俊書生,此番混沌至斯,樂音悲慟,大抵可見其與表姊情深如許。余自吞前言,書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行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形容可以欺世惟獨(dú)樂音不可瞞人。
張生亦言:相好至此,怎會因區(qū)區(qū)家財性命相損。
翌日,方家大殯,因是早殤,只邀親友相熟舉哀如是。卻方家人丁稀少,張生與余前往援手。余于小姐房前,閉目哀思,雪后初霽然心思陰霾,融雪時分愈發(fā)冰寒刺骨。忽金光一閃,雖閉目亦感不適。只見廊下一支金蓮花,幼兒巴掌大小,熠熠生輝。昨日不曾發(fā)現(xiàn),料是蟊賊逃遁之時遺落下來,被前夜鵝毛掩蓋,適逢冰雪初融,才顯現(xiàn)出來。余謂之乃害人性命之物,不想理睬。轉(zhuǎn)念思及,畢竟方家財務(wù),當(dāng)是交還方老先生。
此時方老先生被方忪攙扶著,往這廂走來。余便將金蓮拾起,交與兩人。正待相問此物可是方家所失,卻見方老先生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住。方忪也愣愣不響。余以為此舉失宜,刺痛二人心中苦楚,羞慚萬分。余自幼得意于進(jìn)退適宜,未曾失據(jù),此番更是訥訥無言,尋個藉口告辭了。
又一日,張生闖入余室,張皇不已。衣冠未齊便為其攜至方宅。余尚未昨日之舉懊惱,不敢動作,卻不料那方老先生已然重病在床,血色全無。見吾二人進(jìn)來,堪堪垂淚。余只覺手長腳長,無處放置。方老先生只遞過一封書信,言語無力,只吩咐道:此后之事盡悉交由二位處理了,老朽實是無力回天了。言罷長嘆一氣,閉目不再言語。
余二人打開書信,略略看完,已是四肢冰涼,恍若生死一遭。余心中亦覺恍然若失,無所依憑。書信為方小姐夫婿所撰,言曰自三年前西郊湖灣得方小姐與方忪相救,須臾不敢忘恩,命懸一線只覺二人猶如臨江仙,臥蓮而來,并蒂雙生,于是特命人打造兩支金蓮,上刻兩位恩人姓名,尤以為謝。
余大悟,原來日前所拾金蓮花當(dāng)是方忪之物,而非小姐所有。方忪必定是風(fēng)雪止息之前到過兇案之處,絕非天明之后才發(fā)覺出事。憶及當(dāng)日方忪見到金蓮花時神情大駭,行兇之人大抵可以推斷。
余與張生奪門而出,仆婢皆言方忪適才往城西去了。張生大呼不好,牽來馬匹直奔西郊。余亦緊隨其后。途中,余謂張生,斯日方忪吹簫思憶亡姊,情深意切,何以殘忍至此?
張生嘆曰:謀人性命者,為財為情。方忪行兇,許是為情。想他十幾年來,與表姊心心相映,或者早已心生戀慕,三年前更是救回方小姐,不料在西郊兩人又救回了他現(xiàn)在的表姊夫,興許至那之后嫌隙暗生,嫉恨交加,做下喪盡天良之事。
余此時憶及當(dāng)日方忪吹簫垂淚之事,心中無限惆悵。忽見前方湖灣有一人影,正是方忪。便暗暗加勁馭馬。卻不料方忪聽見吾二人高聲呼喊,狂奔至湖灣巨石,一頭撞了上去,登時頭顱迸裂,紅白四濺,景象駭人。
余趨近試探鼻息,方確定方忪已然斷氣了。張生微微搖首,自其手中取下一紙,大抵是遺書云云了。方忪在紙上已然承認(rèn)殺害堂姊夫一事。
來龍去脈,余惟有睹物苦笑。
三年前,方忪于西郊湖灣尋回表姊,卻也救了一名溺水男子。男子登門道謝呈上金蓮并蒂,表姊芳心暗許。方忪本一心歡喜,卻不料自幼二人宛若雙生,心意相知,日久天長,不禁為表姊愛慕感染,對堂姊夫別有情愫,不禁心中苦悶。那日,風(fēng)雪封門,方忪與堂姊夫廊下煮雪烹梅,酒酣難以自矜,表述衷腸卻為鄙棄,方忪心寒甚雪,恨意凜然,便擊殺了堂姊夫,恰時方小姐目睹全部經(jīng)過,為堂弟不倫之情驚異不已,轉(zhuǎn)眼外子殞命,念及姊弟情意,心中無所祜,舉刀自刎了。
余謂張生:未料雙生姊弟心意一番,難以究查到底是誰人心思,鑄成大錯。
張生嘆道:人常言知己者心有靈犀,蓋不知靈犀亦可致人于死地矣。
余言中有淚,仰望蒼穹,雪后初晴,云自無心水自閑,凡有所相,皆為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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