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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心
一國變
我記得很清楚,一切的變故起于壬申年正月初三。
那天,茍延殘喘多年的宗氏王族終于熬不住綿延兩月的大雪封城,老國君率領一族子孫打開國都大門,將高舉謝字旌旗的十萬大軍迎入城中。
你見過百年世族,轟然倒塌的那一瞬嗎?
大軍進城第二日,我被紅袖拖扯著逆著人流離開刑場時,依然怔怔忪忪,混似夢里,耳朵滿是嗡嗡的轟鳴聲。那高座之上,蟒袍皂靴,冷眸肅容的男子。在數(shù)月前還是都城人人欽羨的蕭氏快婿,而如今,卻成了親手埋葬蕭家的儈子手。
王都上方一聲悶雷,我摸了摸臉,原來,天哭了。
之后的那段日子,幾乎窮盡了我和紅袖平生所有的辦法來逃命,睡過豬圈,吃過餿食,沒有一日曾真正合過眼?晌抑浪龅倪@一切都是無用功,正月十五那天,許久未放晴的天終于泄下幾縷明媚天光。我窩在驢車的草垛里打盹,過了下個鎮(zhèn),我們就要到燕城了。出了這座邊城,就是鄰國連國,那就意味著這段無休止的逃亡可以結束了。
天永遠不會那么輕易的遂人愿,驢車忽而猛地一頓,差點沒將我和紅袖沖了下去。
“蕭云衍,你出息了,為了躲我,這么落魄的境地也忍的下去!彼嬷猓唏R而立,白馬金鞍,渾身上下都散著比路上殘雪還寒冷的氣息。
二,蠱生
今日是上元節(jié),乙亥年的上元節(jié),至此已過了兩年之久。身邊伺候的綠腰一大早就鉆進了小廚房和面,揉面,帶著廚娘樂樂呵呵地做起了湯圓。不論什么時候這丫頭都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也正是如此謝杳才特意將她送來,淡淡道:“這丫頭熱鬧的很,你這人太靜也不愛笑,看看她或者也歡喜點。”
我當時已在床上躺了快半年的樣子,莫說笑,就連扯下眉毛也莫可奈何,故而我覺得他說這話假的有點過頭了,便閉上眼不愿睬他。他也不和我計較,很輕很輕、幾乎感覺不到的在我臉上撫了一回,就走了。他走后沒多久我才后知后覺地怕了一身虛汗,因著他摸的這一遭又讓我想起了當日被他親手割開皮肉骨頭,放入那一條條蠕動著的蟲子的情景了。怕了一會,又覺得沒什么意思,那情景也只是惡心了些,卻不是最難熬的,而最難熬的在之后我都已熬了七七八八了。所謂生死浮云,我現(xiàn)在倒也琢磨出了幾分。
綠腰的湯圓做好時,外面遠處的鞭炮已開始零零散散地放了起來。宗國,哦,應該改口稱恭國了,它與周邊鄰國的春節(jié)習俗不大相同,一過午時就可放鞭炮吃年夜飯了。雖然改朝換代,但這個習俗卻不曾改過。
“時候還早,爺今天也不知道來不來。”綠腰端著扇形漆盤,掀簾而入,眼風還不住地大門那瞄嘟噥著:“上回來時,爺明明說了要陪姑娘來過上元節(jié)的!
那人如今是九五之尊,上元之夜前有數(shù)百朝臣的朝宴,后面還有個三千佳麗的合家宴,哪有空來這里?我本想叫她不要留門了,可話到口邊又溜了回去,這處別院冷僻的緊,加上他著意派人在暗處盯著,平常幾乎沒能見個鮮活人的面容。我是個心死之人,卻不愿叫別人也沒個盼頭,尤其這人還是對我極好的綠腰。
冷風從門簾處鉆進來,刺在面上,骨頭一陣酸麻的疼,我嘶地抽了口冷氣。綠腰連忙放下食盤,掩好了簾子:“罷了罷了,姑娘快用膳吧。一早說沒胃口,什么都沒進,哪受得住。”
我嗯了聲,其實現(xiàn)在依舊沒多大胃口,但一逢初一十五就是這樣,我也習慣了。一開始蠱蟲在血肉里鉆動,疼得我不吃不喝,還尋死覓活地發(fā)脾氣丟東西,一次正巧被謝杳看見了,他一聲不吭讓綠腰把膳食撤了。整整四天我沒見到一粒米,被餓得快斷氣時,他才姍姍來遲,夜色里冷俊的眉眼又好看又可怕。他把玩著拇指上的扳指喜怒難以捉摸:“一飯一米皆是天下百姓血汗所種,以前你個千金小姐做慣了糟蹋糧食,現(xiàn)在可慣不了你了。一次不吃,以后就永遠別吃!
以前我喜歡他,喜歡的就是他對別人這樣的冷顏厲色,而對自己的一腔溫柔。而如今自己生生受著時,那滋味就和被人當眾毫不留情地扇了幾個耳刮子樣的羞辱憤恨。
“怎么不等我,就用膳了?”
湯圓慢騰騰地吃了一半,門上掛著的兩片絲絨簾子開了,幾乎又立刻合了起來。一雙羊皮高靴沾滿了雪花,出現(xiàn)在了我眼皮子下。喝湯水的勺子被我放下,撞在碗邊,叮的一聲脆響。我慢慢地拾著帕子抹了抹嘴,慢慢地坐直了身子,還沒站起來肩上一沉,意料之中地被他按了下去。
“我不是說會來陪你過上元節(jié)嗎?”他挨著我坐下,喝得似有些微醺,一向白得幾近沒有血絲的雙頰難得微微泛紅。
我沒吱聲,又端來碗湯圓的綠腰抱著漆盤忙道:“爺莫怪姑娘,姑娘晨間沒進米面,才先墊一墊的。”
“哦?”他這一聲,不知是信還是不信,而后再無言語。只端起小碗,一勺一勺吃著湯圓,吃了兩口,眼皮垂著,話卻是對我說的:“怎么不吃了?又沒胃口了?”
我一個激靈,忙端起碗,手卻有點哆嗦,撒了半手熱滾滾的湯水。
好在是冬天,僅是燙紅了手背上的一塊,綠腰眼明手快拿來膏藥,半路卻被他截了過去,一手沾了些藥汁,一手捏起我的手:“這么大的人,怎么還毛毛躁躁。”他說這話,眼角含了絲笑意,一派自然。宛如,很久之前他與我初初相識的樣子。
可,我卻不再像那時哼上一聲,與他犟嘴:“我才芳齡十六,你就嫌我大了?莫不是想再找個十二三歲的?”
室內一片安靜,他說完許是也覺得時過境遷,早已非昨日,眼角那一點點笑意不知覺間褪去。摸好了藥膏,他仍不松手,握著我的手反復看了看,又抬起頭來凝視著我的臉。我下意識抬手就想去摸,卻被他攔住,他越是這樣出神地看這張臉,就越像有把看不見的刀一樣在一下一下削在我臉上。
我掙了掙手,他恍似回過神來,眉頭微微擰緊,淡淡問:“怎么,現(xiàn)在還疼?”
我以前不知一個人的心腸可以硬到什么地步,而現(xiàn)在我卻發(fā)現(xiàn),這天下或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謝杳這個人還能狠得下心的人了;蛟S,他只是對我狠得下這份心,畢竟他是那樣地喜歡著另外一個人。
冬日天黑的快,加上大雪紛飛,沒一會兒工夫,窗外就昏昏然已如夜臨,可他卻還沒有半分要走的跡象。甚至在倚著長塌那端看了半會功夫的書后,吩咐綠腰去準備了些酒菜。我低頭沉默剪窗花,可我知道他說是看書,那雙眼睛卻幾近有大半功夫在我臉上逡巡不停。
酒菜端上,他卻不許我碰酒壺,即便他不說我也不會碰它。早在之前他在我臉中種蠱時便曾漫不經心道:“為長久保著這張臉不變,這蠱蟲一時半會不得從你臉中取出,你忍著點。至于葷腥酒類,你最好也少碰,否則讓它醒過來,吃苦受罪的是你自己!
于是我便看著他一壺皆一壺地喝著花雕酒,酒過幾巡,他忽而懸著酒杯,望向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知道他是喝醉了,若是清醒的謝杳絕不會問出這樣的話來,我盯著自己的湯碗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念頭,就會害怕,我怕謝杳,怕他有一天終會容不下我,斬草除根。
他閉上眼似定了定神,指節(jié)敲打著桌邊,慢慢道:“自從你回來后,說的話一日少過一日,不會笑也不會哭!彼p輕吐出一口氣,濃濁的酒氣,似是輕嘆:“若非我留著紅袖那丫頭,或許在綁你回來的那一日,你就咬舌自盡了。我斬殺你全族,又將你變成這樣。難怪你恨我,難怪你恨我……”最后的話語幾乎是呢喃了。
我可以斷定他不僅喝醉了,而且醉的不清。開始打算是不是該讓綠腰去門外喊來等著的侍衛(wèi)將他抗走,正月十五歷來都是留宿皇后宮的日子。他若醉在我這,豈不是連我僅有的藏身之地都會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
“阿衍……”不知何時他靠得我極近,幾乎緊緊貼在我身側,我大驚失色想要躲開卻被他牢牢制住。他一手鉗住我,一手微微顫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臉,一寸寸,眼睛,鼻梁,最后落在唇上,曖昧地摩擦。
一聲嘆息:“真的……是像極了。”
這種話我已不止聽一遍了,從他在我臉上種蠱后的一日又一日,每一次見我,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他總會提起這張臉又有幾分像那個他真正愛慕的女子。今日是眉眼,明日是笑靨,后一日是額角……
那段時日每一個白天黑夜我要忍受蠱蟲啃食骨肉的身體上的痛楚,還要忍受他這字字誅心,只因那時候我心中還是有他的。一個人很難突然之間將一個人恨得那樣徹底,而我只是個普通人,更難免俗。
可惜即便這張臉再像,我也不是她,而那個人早就死了。每每想來,我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痛快。
天旋地轉間,二人倒在軟榻上。他低沉散著濃郁酒氣的呼吸打在耳側,他扣著我,一只手遮住我的眼:“若是沒有這雙倔強的眼睛,就是一模一樣了……
”
貼在眼皮上的掌心干燥而粗糙,我睜著眼睛望著那方黑暗,輕聲道:“我是蕭云衍,不是結衣!
唇瓣被人狠狠咬住,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我把你變成她,不是讓你頂著她的臉來恨我!”
這是很久以來我沒有一個人過的上元節(jié)夜,屋外檐下的燈籠晃動著樹影投射在床幔上,像張牙舞爪的鬼影一樣駭人。謝杳這次是發(fā)了狠折騰我,天微微亮時才勉強放過了我。
次日理所當然地爬不起來,過了晌午被綠腰搖著身子喚醒,我閉著眼翻了個身嘟噥道:“我不餓!
“你不餓,我餓了!敝x杳沉沉的聲音和炸雷一樣轟響在我耳側。
我如遭晴天霹靂,一個麻溜地抱著被子坐起來,迷糊地睜著眼有些結巴道:“你怎么還沒走?”
從不在我這過夜的謝杳不僅沒走,還很沒好氣地將我從被窩里拖出來,盯著我洗漱停當后陪他出去用膳。
當我和他并肩走在街市上,我尚有些恍惚,這樣的情景既熟悉又陌生。當年我與謝杳相識不久,因我酷愛一錢姓人家的雪糖果子,每每軍中無事他便陪我來這里。一別兩年,這王都街頭并無多少變化,看來改朝換代于普通百姓而言并未有多大影響。時至今日,或許已沒有多少人記得當年風光鼎盛的蕭氏一族了。
也不曉得謝杳究竟想吃些什么,陪著他從東街走到西街始終沒有停下的腳步,而我的身子骨卻支撐不住了。
“累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越來越遲緩的腳步。
我也不敢說要回去,只低頭嗯了聲。
“那就回去吧。”他的表情莫名有些失落。
我如蒙大赦,只盼早點送走這尊瘟神。轉身片刻眼角一道寒光閃過,刺耳的鳴鏑聲從四面八方而來,破碎的光影晃花了我眼。
手背上落下一滴滾熱的液體,身前懸著柄長劍,再進一寸就刺入我腹中。一滴滴血珠子從謝杳握著劍的手一路滾來,染紅了我手和袖口。他側身背對著我,一手折斷了劍丟到一邊,對付刺客的動作沒有絲毫遲鈍:“你先走!
伸向他的手在這句話后無聲地從半空落下,到這了個境地,我為什么還會對這種人有所求?吃力地向后退了一步,肩上的衣服牽扯箭頭,終于劇痛擊垮了我所有的堅持。在倒向他的同時,眼角處起了層一陣一陣酥麻的疼痛,漸漸痛徹入骨,我顫抖著咬緊牙關,卻仍忍不住漏出疼痛的哼唧聲。
他背向我的身子驀然僵住,渾渾噩噩間有人抹過溢出我口的腥甜,大概是我疼得已經神志不清,我竟感到他的指尖在不住的顫抖。
“蕭云衍,你要是這么死了,我就讓你的丫頭紅袖給你陪葬。”他冷冰冰地在我耳側道。
……
我再度睜開眼,陽光刺地我?guī)缀趿⒖逃珠]上眼,可這一點細小的舉動沒有瞞過早就守在一旁人的眼。
“姑娘你醒了!”綠蘿略有點顫抖的聲音響在耳側,聽上去有些干啞,似很久沒睡好一樣。
過了一會兒,我徹底醒過神來,才有氣無力地應了聲。
綠蘿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道:“姑娘這一暈,可嚇壞了爺和奴婢。整個王都的大夫都差點沒叫爺找來的,擠滿了院子。姑娘當時沒看到爺?shù)哪樕F青鐵青的。爺還說,說,瞧不好姑娘,就讓他們和全家上下都一起殉葬。”
“哦。我餓了!狈N在我臉上這些蠱蟲,據(jù)說是南疆白家花了近百年心血培養(yǎng)出來的。若我死了,沒了宿主它們也活不成,他自然是著急的。
之后很久,我都沒有再見過謝杳,約莫他是被那晚我抽搐扭曲的丑態(tài)所驚嚇到了。難怪他會被嚇倒,就連我自己有時候面對著鏡子正常的自己都會不寒而栗。誰能想到這張嬌俏的少女面容背后是那些污穢惡心的蟲子呢?
而現(xiàn)在的我本就不愿見他,從我被關到這個別院開始,謝杳的每次到來對我來說就和噩夢一樣,不是給我灌那些用五毒熬成的苦澀藥汁,就是冷嘲熱諷,總之見不得我好過。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就是第一天他來這里對我說的:“蕭云衍,到這時候,你離開這里就是個死字!
是啊,我們蕭家在前朝一手遮天,樹敵無數(shù),若是被他們知道他的女兒還活著,我過得未必比現(xiàn)在要好?伤彩俏业某鹑,只不過是個愿意留著我一條性命的仇人。
再煎熬,日子也要一天復一天的過。好在過了這三年,我臉中的蠱蟲已基本穩(wěn)定許多。這次受了些刺激,也很快就重新平復了下去
三月春上梢頭,綠腰說今日無風,且日頭緩和,便提議出去走走。我一連繡了幾日的花,也覺得眼睛受不住了,便點頭應了。
孰料換衣服的空當,消聲覓跡的謝杳再度出現(xiàn)了,這回他來還同時帶了兩個人來,而兩人皆是我熟識之人。
“小姐!”紅袖撲過來,臉埋在我膝上,很快,膝上暈開一朵深色的水紋。
我怔愣了半會,抬眼看了看門口的謝杳,可惜他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失態(tài),略整頓了下心情,拾起紅袖的雙手:“你還好嗎?”
紅袖啜泣著抹淚,語不成調:“紅袖,很、很好,只是小姐你……”
我微笑道:“你很好就好,我也很好。”
手不留心碰到她鬢上朱釵,打她一進來就心生的疑惑,忽然豁然開朗:“紅袖你嫁人了?”
握在我手中的手倏爾失去了所有溫度,她低著頭囁喏了半天:“陛、陛下……”
原本備好的祝福在喉嚨里進退兩難,牙關一合,舌尖一陣劇痛,我方醒過神,驀地松開她的手。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小姐,小姐,我沒有背叛你,小姐、小姐!陛下只是為了……”
好久,我低頭道:“你既做了妃嬪,從此衣食無憂,我怎能怪你呢?”
“咳。”謝杳的耐心顯然已耗完了,走過來看也沒看紅袖,淡淡道:“你下去吧,這里有小廚房,去做些你家小姐愛吃的。”
“是。”紅袖頭也不敢抬,行了個禮:“臣妾告退了!
臣妾……這兩個字驀然入耳,我又是稍稍暈眩了下。
“剛剛看起來氣色不錯,現(xiàn)在怎么臉色又白了!敝x杳若無其事地在我身邊坐下:“蠱毒又發(fā)作了?”
我死死盯著他的臉,這個人永遠總會想到更折磨我的法子,出其不意地在我心上捅一刀。他明知紅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卻納了她為妃,讓我從此真正地孤立無援,孑然一身。
“長亭,你來看看,上次……她因為箭傷,惹得蠱蟲動了。”他也沒有想過會得到我的回答,自顧喚來久在門邊站立的那個人。
那個人我也識得,正是三年前將蠱蟲交給謝杳,教他怎樣種入我臉中,將我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你帶他來做什么?”我沒有忘記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這個人,對這個術士厭惡至極。
謝杳凝視我的臉龐半會功夫,轉開視線道:“我不僅要讓你面貌像她,還要讓你若她那樣待我。”
“你什么意思?!”我一驚。
他淡淡道:“我說過,我把你變成這樣,不是讓你頂著這張臉來恨我。結衣與我兩情相悅,自然你也是要一樣的!
我失笑,不置一詞。
“讓你自愿自是不可能,所以我?guī)Я碎L亭來。長亭手中有個情蠱,種在人心中,便可令那人對施蠱人一生中情!敝x杳說的認真,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我撐著額頭笑了一會兒,目光投在那個術士手中的紫砂罐子,喃喃道:“上次你劃開我的臉,這回你要剖開我的心,你不如就此殺了我。”
“殺了你?”謝杳的語氣很奇怪,看我的眼神更奇怪,像看一個瘋子。
是的,他處心積慮將我變成這樣,若在此刻殺了我,不是功虧一簣,一切心思都是白費嗎?
因這情蠱是要剖心而種,稍有不慎我就這個宿主就會命喪黃泉,故而這次做了綿長的前期準備。如那時樣,謝杳每日都會親自監(jiān)督我喝下一碗碗湯藥。那些滾燙的藥汁順著我的喉嚨流淌進我的身體,仿佛將左邊胸腔的那顆心臟都澆灌的滾燙。
他說我要喝滿七七四十九日,才可開膛剖心,如此這般,到了最后那幾日他卻沒有來。綠腰卻照舊捧來藥碗,我看著她將藥碗放下,沒有動。
她猶豫了會兒說:“姑娘,爺近來有事,不得來了!
我仍沒有動那碗,只盯著手里繡棚,手中不停。
綠腰“啪嗒”跪下,哀求道:“姑娘,爺交代,這藥您一定要喝的。綠腰求您了。”
手中針線頓下:“謝杳究竟去哪了?”
良久,綠腰低低道:“爺初登大寶不久,底下藩王之亂未平。而謝家原來的那些叔伯子侄,更是不服爺?shù),早在今年元月,西南那邊就有起事動亂的。前朝宗氏積貧積弱,國庫中哪來那么多錢糧來打仗?西南一亂,全國各地都生了亂象,于是爺決定親自帶兵平叛,這時候應該出了國都了!
我哦了聲,不再為難她,舉起碗一飲而盡。
這夜天干地燥,大火一起就瞬間吞沒了這座小小別院,我站在火中看著斷梁一截一截落下,當火舌舔來,我終于如釋重負地閉上了眼。
三個月后,我坐去往西南白城的馬車中,身上的傷口已結疤。那夜,綠腰帶著我一家一家找郎中時,幾乎所有人都說我命不久矣,最后的老先生為我把過脈,撫須道:“這灼傷其實并不厲害,厲害的是這姑娘一身蠱毒,已經毒入肺腑,就是鬼醫(yī)在世也只能束手無策。恕老夫直言,你們做好準備,滿打滿算也只有半年光景了!
綠腰畢竟只是個才十幾歲光景的姑娘,一聽就六神無主地哭了,一會兒說去宮里找御醫(yī),一會兒又說去找謝杳。我閉眼歇了會,道:“去西南吧!
謝杳在西南,我去西南正是找他,我活不久了,可尚有樁心愿未了。
我卻沒想過在西南會遇上謝元,那日他正帶兵與王軍對戰(zhàn)而歸,遇上我們的馬車,看著趕車人不似本地人,便懷疑我們是奸細,照例盤問。
車簾掀開,謝元溫文儒雅的臉映入我的眼中,他詫異喚我:“結衣?”
“我不是結衣,我是蕭云衍!边@是我被他帶回后說的第一句話。
他手中握著的布簾驟然滑落,很長一段時間后才道:“你不是蕭云衍,我見過蕭國公的女兒,她與你無半分相像,更何況蕭氏滿門……”他的眼神陰冷下來:“已經被我堂兄給斬殺殆盡了。
我垂眸喝了口茶,慢慢道:“有人想我活著,我便活著;我是與她不像,可有人希望我像,我便像了。謝元,當年王都一別,這些年你還好嗎?”
他自然是不太好的,謝元和謝杳是堂親,不過謝杳是嫡系長子所出,所以今日做主江山的人是謝杳而非謝元。
他凝視了我許久,忽然失聲而笑,他伸出一只手遮在眼前,仿佛要遮住他笑得潮濕的眼睛,聲音微微破碎:“你是阿衍,你低頭喝茶的神態(tài)和當年我初次見你時一樣。阿衍,你還活著……”他后面的話低迷而帶著切齒地恨意:“我本深恨謝杳,現(xiàn)在卻不得不謝謝他了!
前線兵戈戾氣太重,不多久謝元察覺我身子不適便遣人將我送回白城好生休養(yǎng)。
臨行前,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望著我的臉,眼中不是謝杳每每望來的沉迷而是閃動的刻骨仇恨:“阿衍,你放心,他欠你的我會讓他一一還給你。”
我反手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靠在他懷中,輕輕道:“等你贏了這場仗,帶我回王都,我們就成親吧。”
他眼神亮了一亮,在我額上映下一個吻。我恍惚了一下,都說這樣吻人最是憐惜,而謝杳從未這樣吻我,在我的印象中他所有的吻都是冰冷而血腥,恨不得將我吞肉噬骨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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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兩軍交戰(zhàn),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一從人都做平民打扮。從上了馬車起,從我遇見謝元起就悶悶不樂的綠腰終于忍不住憤憤開口道:“姑娘,你不是來找爺?shù)膯幔恐x元他可是亂臣賊子,爺出征討伐的就是他!
我說:“啊,我是來找謝杳的。不過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了!
“為什么?”綠腰不解。
因為我來找他,就是要殺他?涩F(xiàn)在已經不必我親自動手了。
離白城尚有一段路程時,馬車突然停了。車外喬裝后的侍衛(wèi)低聲道:“姑娘,前面有王軍的人!
綠腰精神一振,我瞇起眼,隨手抄起手邊香爐砸了下去,將她扶好躺下,我道:“繼續(xù)走吧!
我本以為車會被攔下,可馬蹄踏踏聲從我耳側呼嘯而過,沒有半分停留。
我心中疑惑,外面的侍衛(wèi)打聽了會調馬而歸道:“王軍原在此地搜尋兩名女子,剛才似是得了她們在別處的消息,故而匆匆離去。”
稟報完畢,那侍衛(wèi)嘟噥了一句:“早就聽聞,王軍到這不久就在大肆尋找那兩個女子。打仗還有意思找女人,可見這皇帝怎么也比不上我家公子的!
我笑了一笑,沒有想過剛才在此率兵的正是謝杳本人,而這一場擦肩而過還是很久之后我在街頭巷陌的茶館中聽說書人提起……可笑的是身為當事人的自己卻毫無知覺。
這一場戰(zhàn)事起的突然,去的也突然。謝杳率領的王軍突然撤兵退回北上,全國謠言肆起,道新登基不久的皇帝遇襲身亡。生為謝家本宗子弟的謝元順利成章入主國都。
就和當年謝杳率兵進城一樣,謝元進城的聲勢也頗是浩大。只不過今非昔比,他日我惶惶不安逃亡而去,今日我卻是與這座國都的主人比肩而立站在宮墻之上俯瞰全城。我的目光投在這一片茫茫城池中,凝固在遙遠偏僻的一點很久,連謝元和我說了很久的話都沒聽到。
“阿衍?”
“啊?”我回過頭。
他輕輕撫上我的臉:“幸好你還活著阿衍!本o緊擁我入懷:“你莫擔心,我會尋盡天下良醫(yī),一定還你本來的面容!
我含笑不語,不經意問道:“你把謝杳怎么樣了?”
“成王敗寇,怎樣都死不足惜!敝x元不在意隨口道:“我怕你見著他尸體,惹起傷心事,就將他的尸首一把火燒了,挫骨揚灰散了去!痹捳Z說的輕松,卻分出一點余光瞥了瞥我的神色。
“這樣啊!蔽衣犃T淡淡回了句,初春有些料峭寒意,鉆進喉嚨惹得我連咳了幾聲。
謝元連扶住我胳膊,語意溫柔:“你身子不好,別在外面久待。這皇城景致好是好,但來日方長,待春暖花開,我再陪你慢慢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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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暮之際,無根無盡的雪花一層又一層鋪蓋在皇宮之上,因著先帝駕崩,整個皇宮都似陷入片讓人窒息的死寂蒼白之中。風卷著雪花片咆哮地刮過勾心斗角,檐下來往奔波的侍官宮娥腳步匆匆,忽有一個小宮娥停下腳步拉了拉前面人的袖子:“噯,你看,那是不是有個人?”
被扯住的人不耐煩地頓住腳步一看,風雪愈加得大,密密麻麻地雪片飛舞在天地間,哪里看得清人影來?宮娥胡亂緊一緊圍脖道:“這鬼天氣哪里會有人?這時候這地方只有鬼!”
“君之厚意,云衍難承。久病之身,時日無多。心愿既了,今次一別,山高水遠,相見無期。”
終生死蠱
“你就不問是誰讓我來殺你的嗎?”謝元從步緩緩,踏入殿內。
“你還記得當年師傅同時收了我們兄弟為徒時說的話嗎?”謝杳靠在龍塌上,揉著眉心:“你我二人,一生一死,一成一敗。你我結局,早就注定!
“我就說那些刺客如何能這樣輕易得手?”謝元大喇喇在他龍榻下的臺階上坐下,一手撐腮偏過腦袋:“原來兄長早已久病成疾!
謝杳對他話中的明嘲暗諷付之一笑,咳了聲:“你若以為是你派人下的毒卻也打錯了算盤!
謝元挑挑眉:“那么……”
“當日將蠱交給我的術士告訴我,蠱術雖有無窮妙用,在這天底下卻有一樣是它所不能操控的!敝x杳說完一句,連咳了幾聲,掌心的帕子上一縷嫣紅若隱若現(xiàn)。
“陛下若想得到她這個人,我自可用蠱毒幫您辦到?赡粝胍屗嫘膶嵰獯瑓s恕草民無能為力。”術士拈須道:“蠱術由人施行,但知人心在蠱之上,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蠱能控制人心,除了人心自己!
謝元是何等聰明之人,思及那日遇見云衍之時,她一身外傷蠱毒,若放在尋常人身上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可她卻奇跡般的熬了過來,隨后相當快得復原了過來。
“你給她下的是代人生死的生死蠱?”謝元的眼神一緊,猶如鷹鷲牢牢鎖在自己兄長的面上:“可是你不是深恨阿衍嗎?恨她的父親強行占了你的未婚妻么?”
“在兩年前我也是如你所以為的那樣,恨她入骨!敝x杳抬起手,虎口處的褐色傷口清晰可見:“所以后來我將她扣在我身邊,一日日折磨她,可越到后來我看著她痛苦的模樣心中的感覺越是迷茫。直到一日,我做了個夢……”他的臉上浮出抹苦笑:“你知道我夢見了什么?我夢見很久之前我與她初初相識時的情景,她站在街頭捧著雪糖果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一日里大大小小的遭遇,那時她的眼神明亮又清澈。”
謝杳道:“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從來沒有恨過她,而是一直在懷念當初在一起的所有日子。我不敢面對她的那張臉和那雙眼睛。”
“阿衍,她,知道你對她下生死蠱的事嗎?”漫長的沉默后,謝元卻提了個不相關的問題。
謝杳似已倦極,倚在床上了無動靜,幾近讓人以為那已是具枯骨。半晌,一聲輕的快聽不見的嘆息漂浮在大殿中:“你認為呢?”再后來的話,踏出宮門的謝元并沒聽到,那些喃喃絮語和那日最后一抹余光被緩緩合上的朱門關入了冰冷不見天日的宮殿中:“她不知道就會一直恨我,至少,她永遠會記著我!
數(shù)日后,恭國長信君崩,其弟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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