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三圣
　　德衍娘坐在屋里，眼看著外面。
　　仲秋的風，已經(jīng)有些寒意。德衍娘加了兩件衣服，仍覺得身上空落落的，有股寒氣。
　　她在等兒子德衍。這兒子，是家里人的驕傲哩。三年前考上了省上有名的大學(xué)，現(xiàn)在又在準備考什么“勺絲”，搞什么研究。德衍娘不懂，不過她知道，那肯定是比上大學(xué)還要榮光哩。
　　她知道，兒子不只是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還將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第一個什么來。
　　不過，過了一學(xué)期，全村的羨慕消退后，德衍娘開始感覺到的，是生活的壓力。第一年里，大約給兒子了一萬塊錢，那時，有前些年的積累，有親朋的一些資助、人情，還勉強過得去。不過問兒子，兒子卻為難地說“湊合啦”。第二年，家里就開始拉帳，賣雞蛋、賣豬，老伴偶爾去賣血，又拖著瘦弱的身子給工地上干活，好不容易現(xiàn)攢現(xiàn)花了一萬一千元，兒子有次說“刨去學(xué)費，每月才四百元生活費哩”。兩口子就覺得力不從心了。每年一萬一千元，每月就得一千元凈支出，哪里是農(nóng)家養(yǎng)雞、養(yǎng)豬能掙得回來的？賣血，那呀得有血可賣啊。更可怕的是，老伴年后得了病，渾身無力，醫(yī)生說是賣血染了啥病，現(xiàn)在常常得臥床休息。老伴就想和兒子談?wù)�，讓他別考什么“勺絲”啦，趕緊工作，也好減輕些負擔，可兒子說，現(xiàn)在是科技時代，大學(xué)生畢業(yè)連工作都找不到，應(yīng)聘時一看你的大學(xué)文憑，人家就不要哩。德衍娘就納悶：前些年還都說大學(xué)生是人才哩，咋一轉(zhuǎn)眼，大學(xué)生就不值錢里哩？大學(xué)生不值錢，那周圍村村寨寨里，咋就沒有一個大學(xué)生哩？她就覺得這兩年簡直就像在夢里，自從孩子拿到那個入學(xué)通知書。
　　可是兒子一個夏天都沒回家，父親想和兒子談?wù)劦脑竿猜淞丝�，想打個電話又得跑很遠，他爸這身子絕對不行的，德衍娘就和老伴商量，中秋節(jié)帶了些自家做的月餅，帶了些自家產(chǎn)的核桃去看兒子，順便也好把當月的生活費給娃帶上，免得跑老遠去鎮(zhèn)上搞什么“轉(zhuǎn)帳”——兒子不讓匯款，說“土氣”，還花錢。
　　等她到了省城，才知道省城那個大吆。她整整走了四個小時，才找到學(xué)校大門口，保安問哪個院、哪個專業(yè)，她幾乎說不清楚，后來才想起兒子的電話，保安幫她打通了，兒子就在話筒那邊吼，叫你不要跑，你亂跑啥。但說歸說，人還是出來了，從校門對面一個餐廳里。說幾個人正在過中秋。娘便把拿來的月餅給兒子，兒子不接，說現(xiàn)在都是廣式的啦，誰還吃這個，就接了五百元錢，把她送到校門旁的公共汽車站，送上了車，說坐到尚德路下車，就能找到回家的車站。
　　德衍娘被塞上回家的車，這個心酸啊，兒子二十出頭的人了，竟然粗心到不問問娘累不、吃了沒有，只是問父親的病“要不要緊”，為了叫他安心學(xué)習，她只好說“不大緊”。兒子也就不再問了。兒啊，你都一年半沒有回家了啊，讓你上個學(xué)，咋就把你賣給了城市，把家當了“信用社”呢。
　　這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中秋。她坐在車上，一口氣地把兒子過去最愛吃的、她一輩子舍不得吃的月餅吃完了，直噎得她到現(xiàn)在胃還是脹脹的。
　　今天兒子會回來么？她可是專門給兒子打了電話，說他爸病重了。
　　她不知道爺父倆說得攏說不攏，只是夾在父子中間左右為難。
　　老伴下了死決心，最多把娃供出大學(xué)，什么研究生，自己掙錢自己上。還生氣地說，該給這賊娃第二次“斷奶”啦。
　　“你坐屋里來，外面冷啦�！�
　　聽見老伴喊，德衍娘把門閂上了，坐到老伴床前。
　　“這娃心硬哩�！�
　　“也許是上學(xué)忙哩�！d許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后悔只生了一個哩，靠不住，就全瞎塌了哩�！�
　　“好歹培養(yǎng)出個大學(xué)生，有光哩�！�
　　“你還做夢哩。——這幾年咱過的啥日子！房沒蓋，家具只見少、不見多，果樹倒是有，可自己沒吃過……全喂了狼了。我看，這娃我指望不上，你也指望不上。”
　　“熬日子嘛，慢慢熬哩。-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想那么多�！�
　　兩人便不說話，風吹得門窗作響。
　　隱約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像是好幾個人的。
　　果然，是兒子德衍回來了，旁邊還有幾個過去的同學(xué)、伙伴。
　　“媽，我爸在里屋吧？”說著便進了里屋，很快又出來，陪幾個伙伴聊起來，把母親端進來的撈面放在一邊。
　　德衍娘識趣地呆在里屋，聽得外面聊得熱鬧，說什么“比兒該死”什么“股票”、房地產(chǎn)，掙了多少多少億，什么身狗飛船、太空人，又是什么足球、籃球……
　　“就懂得個球！”老伴憤憤地說，便使勁咳嗽。德衍娘聽出這咳嗽不平常，知道老伴的意思，便出去，說：”你幾個沒吃的話，我給下些面，和德衍一塊吃？“
　　幾個人只是說吃過了，不餓，說姨你沒吃自己吃，不要客氣，我們說會兒話就走，就把德衍娘剩在了一邊。德衍娘只好又進了里屋，嘆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眼色哩�！�

　　等到娘問兒子今天還回不回學(xué)校了時，兒子才向幾個人下了逐客令，說還得和老爸聊聊，晚上還得趕回學(xué)校，不好意思。
　　娘心里就發(fā)怵。兒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把“爹”叫了“爸”，把“娘”叫了“媽”，她很不習慣哩。
　　兒子進了門，端著又熱過一次的撈面，邊吃邊和父親說話。
　　“看了么？”
　　“看啥哩。死不了哩�！獙W(xué)校忙得很？“
　　“準備考研哩。”
　　“又得幾年上？”
　　“至少三年。”
　　父親便又咳嗽。
　　“你沒有喝些‘止咳糖漿’？”
　　“不用了。——那學(xué)啥哩？”
　　“還學(xué)文學(xué)。”邊說邊緩緩地挑面兩根兩根的往嘴里送。
　　德衍娘覺得兒子吃飯不像以前那么香，吃飯慢得急死人，便問道：“飯過晌了吧？”
　　“我問你，文學(xué)是干啥的？”
　　“文學(xué)就是人學(xué)，是研究社會和人……跟你說你也不懂哩……”
　　“你未必就‘研究’得清……”
　　“那就再上博士�！�
　　“博士上完呢？”
　　“博士后。——爸，你操心這些事干啥？”
　　“說到底，你上完學(xué)干啥？”
　　兒子便愕然，覺得父親不像從前，一口面噙在嘴里，半晌才慢慢嚼開了。
　　“我以前覺得農(nóng)村人可憐哩。吃了睡，睡了干活，干完活再吃，再睡，長大了娶老婆，生娃，蓋房，娃再娶老婆生娃……現(xiàn)在——”
　　“爸，你病不要緊的話，我想連夜回學(xué)校去。真的有一大堆書本等著啃哩�！�
　　“我怕你白‘研究’一回哩……”
　　“你怕出錢，我明白。家里沒錢，我也知道，后面我自己再多想想辦法，我的理想總能實現(xiàn)的！”
　　兒子便把父親剩在屋里，自己端了碗出去，眼里像是噙滿了淚水。
　　“媽，以后啊，家里沒有大事就不要叫我�！�
　　“娃啊，你爹病怕是重哩�！�
　　“那就看啊！”兒子不假思索，突然又覺得不對，“再沒有錢，總得先查清是什么病吧�！�
　　“查不清哩……”又是咳嗽聲。
　　“還有查不清的病？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
　　“高科技時代就能把啥都解決了？”
　　“我不和你爭，沒上過學(xué)……”
　　“兒啊，我們送你上學(xué)，是要你懂事的，咋越來越不懂事了？”
　　“這不就是代溝么？”
　　“什么戴鉤不戴鉤的——娘只知道，人情世故總是要要的�！�
　　“行了行了，和你們說話真累，簡直是負擔！”
　　院子里頓時靜下來了。兒子覺得話有些過頭，又說：“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叫人羨慕的名家名人，到時候叫爸媽……”
　　“只怕是，沒有人能看得到哩……”娘把五百元錢遞給兒子，“你爹說，以后錢就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該借的都借過了，不該借的……”
　　“媽，我一定好好學(xué)哩�！眱鹤雍茑嵵氐匕彦X裝進自己的腰包，又把包里的饃片取出來，“人笑話哩�！本瓦M屋和父親道別。
　　“好好想想我說的話……爹怕是不能再給你尋錢了……”
　　兒子就出門要走，娘又遞給他一杯開水：“喝幾口，吃得太干，會不舒服的�！�
　　兒子喝了兩口，像是有“臨行喝媽一碗酒”的悲壯，豪邁地拉開大步，奔自己的理想去了。
　　“兒啊，記住，我們不是你的負擔——”
　　娘的喊聲在秋風中久久飄落。

　　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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