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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降
榴雙的眼前只有一片白,簾,幕,桌,椅,門,窗,統(tǒng)統(tǒng)不由分說地罩上一層白,所有的人像鬼魅般飄來蕩去。榴雙覺得自己的心也一點一點揪到半空中,找不到地兒著陸。
惶然地扭頭,看見暗啞菱花中自己白的臉。
襯了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更是白得糝人,一雙眼似生滿衰草的院落,荒蕪已久窅無人氣。榴雙怯怯地伸出手去,觸到銅鏡上一片堅硬的冰涼。
一縷魂般穿過九曲迂回的廊橋,榴雙尋到花園深處那棵百年的紫藤。出嫁前閨房門前也有一棵的,盤虬錯節(jié),鏤刻了榴雙婷婷蔻蔻的二八年華。忽然聽見隔著穿堂的圓窗,從那些廣漆交剪的隙罅里傳來密密的語聲。
……他們說,少爺是被少奶奶克死的。
你看她每日哭喪著的臉,好人也被她哭死了,況我們少爺……
榴雙仿佛看見從天而降的一張羅網(wǎng),輕而易舉地就將自己網(wǎng)住,渾身縞素的,在旁人眼里是條不值宰割的不祥的魚。只得倚著紫藤的懷,緩緩坐下去,坐下去,胸口沖開一道堤壩,一縷嫣紅的血順著嘴角,如一根陳舊的紅線。
剛立冬不久,天上竟然洋洋灑灑落下雪來。
今年,看來,是個嚴冬。
紫藤的葉子簌簌顫抖,榴雙擦去嘴角的血跡,用那塊緙絲的白絹帕子,帕子上小小地寫著一個榴字,還有些斑斑點點,似啼痕的墨——那年的冬天,也是一樣,冷得石頭都裂開了。
伊的手掌溫暖如握著整個春陽,他握住榴雙的手說,我來教你寫,你的名字,榴……
繡房的門倏忽開了,面色鐵青的父親立在門首,兩人的手慌不擇路地分開,又一不小心碰到一起,墨汁從筆尖刷地甩出,帕子上零落幾滴。榴雙從此被鎖在繡房里,伊的面,便再也沒有見過,只聽貼身的丫鬟們第二日,他便被他的舅父,榴雙的父親打發(fā)上京趕考去了。
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那個雙字,下回再教你。
下回……那是什么時候?
然后伊的背影就像朝露般蒸騰而去,榴雙只覺得整個世界閃閃爍爍,只因為眼里滿滿貯的全是淚。
那窗外的紫藤,是伊曾倚過,他和她隔著窗,他教她吟詩,她再教窗上的鸚哥,如今那鳥兒還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誦——綠蔭滿香砌,兩,兩,鴛,鴦,小……
它不知道下兩句是什么。
是,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早。
榴雙早已許了人家,開春就得出嫁,所以伊永遠也不可能上榴雙家門了。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仿佛剛小雪就開始下雪了,但是似乎過得出奇地快。榴雙寫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榴字,寫一張,焚一張,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那個雙字,該如何寫。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伊不會回來了,他再也不會來了。
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他也會吟詩,還會寫字畫畫,偶爾他在窗下念書的時候,日光將他剪成一抹淡淡的黑影,就像伊。榴雙不曾問過他雙字如何寫,他也從不告訴榴雙,那枕畔的鴛鴦,原來詩人們有那么多的歌詠贊嘆。日子平靜得是一灘死水,沒有垂楊掩映,沒有白鷺飛過,亦無游魚嬉戲,榴雙早起拜姑舅,夜里只覺錦衾單。
丈夫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榴雙也謹謹不語。
榴雙想,這一輩子,恐怕就這么平淡如茶。誰知天不測,這個男人無福,入秋的時候染上惡寒,終于沒有撐到今年第一場雪,三日前,他的面若死灰,張著嘴似乎想說些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他對榴雙說過的話加起來,她記得的也不過三兩句,那些,似乎也都是塵封在舊衣箱里的事情了。
故而上天讓他連最后一句話也省去。
靈堂里招搖著香煙燭火,榴雙得守著,一個人。他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指望,空空蕩蕩一座園子,里面有許多人,可跟榴雙有關(guān)的,誰也想不起來。夜冷成冰,榴雙只能瑟瑟發(fā)抖,漆黑的半空里掛下些許細碎的雪末,漆黑的遠處閃出略微的燈火,漆黑的棺木里躺著冰涼的身體,曾經(jīng)睡在枕側(cè)的人,一轉(zhuǎn)眼就徹底離開。榴雙不知道她們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自己命太硬,與人不合。
忽然很感激父親,沒有把自己嫁給伊。
這樣,她至少還能想象伊的笑容,在某個不知的所在綻放。
不管是為了誰,都沒關(guān)系。
四周無聲無息,榴雙不知道等守靈結(jié)束了之后自己該做什么,四十六天之后上山,三年之后除孝,沒有靈可守,那么就只能守寡。
這家太大,如果榴雙繼續(xù)安靜的生活,沒有人理會她?墒侨羲ο氚l(fā)出一點點聲音,所有的人都會把她緊緊拴在嘴邊——她是少奶奶,也就是少爺?shù)呐,少爺沒了,她就是這院子的女人,若有一天連院子也沒有了,她還是這家的女人。
自進了這門,她這一生一世都脫不了干系。
榴雙一心一意地想念伊,她記得他第一次走進她的視野,仿佛是一個瑞雪紛飛的日子,家里唱堂會,她捧著那只金絲纏繞的手爐坐在角落聽,手箸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低頭看見一雙男人的鞋,長長的衫盡頭繡了流云的邊,垂順搭在腳背。她的手箸跌在他足畔,他輕輕拾起,遞給她,全世界就剩下他的眼睛,眼睛里有整整一出的折子戲。
戲里戲外,兩重天。
榴雙才知道了他是——表兄,寄讀與此。落雪飄絮,晨霧暮雨,伊的聲音總帶著些溫潤的潮濕,他總是在午后念詩給她聽,一念,就是一個時辰。
一夜,一夜,一夜,榴雙數(shù)著日子在過,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守靈的日子漸漸漸漸縮短。
只有在靠著那株紫藤的時候,榴雙才能記起,原來自己曾經(jīng)還有另外一個家。自嫁過來,就再也沒回去過,家里仿佛真當一盆水往外潑,絲毫沒有留戀的余地,落了地,水自生自滅,原與盆無關(guān)。
家里忽然來了人,畢竟是姑爺死了。
榴雙暗暗笑,自己若死了,恐怕都沒這個福分。
禮數(shù)一一做過,來的是做女兒時候貼身的丫鬟,自己走了,她便跟了母親。榴雙問到父母雙親家中一切都好,與自己在與不在時并無兩樣,遲疑了打扮晌還是低聲扭捏的問,伊,他怎樣了?
伊,他,似乎成親了。
丫頭毫不遲疑,沒錯,他是大喜了,聽說過了冬,興許就能添丁。
哦,原來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原來。榴雙覺得心里一塊石頭下井,了無牽掛了,伊從此可以握住另一雙柔荑,教她寫字,喏,橫豎點折永字八法,他的手依然會溫暖得如同握住了整個春陽。伊還會倚靠著庭院里芳菲的枝干,告訴籠中的鸚鵡念詩,說綠蔭滿香砌,兩兩鴛鴦小。伊會笑著對那個女子說,執(zhí)子之手,可以剎那老矣。
雙字不知怎么寫,榴雙的手帕上還是只有個榴字。
微小的墨水灑落痕跡,同那紫藤一樣,也許在無人問津的時候會淺笑回想,自己曾見證過榴雙的慌亂與幸福。
四十九日終于到了,明日一早,出殯。
榴雙低頭望著自己的足尖,手中手爐壁是金絲纏繞,妖嬈成流云的圖案,手箸咚的一下砸在地上,環(huán)繞著的脆響驚動不了任何人。靈前有大壇的軟腳春,泥封好好的,榴雙覺得奇怪,這樣子男人該怎么喝呢?自作主張地撕開鎮(zhèn)壓的紅紙,一股濃烈的醇意撲來。榴雙從來不喝酒,那味道讓人聞了就醉,湊上去嗅,洌洌的讓她無法拒絕。
一口,一口。
再一口。
喝完這杯再說吧,榴雙的臉越發(fā)白起來,簡直和地上的雪成了一個顏色。可是榴雙覺得自己還很清醒,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酒也是這么甘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多少才會醉。香爐里的燭怎么變成了兩對,難道有誰趁榴雙不注意又為他燒了一對燭火?那棺木怎么斜過來擺放,難道有誰趁無人時節(jié)想窺探里面有多少金銀?榴雙忽然笑起來,嘴角飛揚著是從來不敢那么放肆的角度,她的心貯滿了沉重的淚水,為了誰,一定是為了眼前僵硬的這個男人。
伊,這個名字怎地如此熟悉……
可是想不起來他是誰。
榴雙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九曲回廊,天上搓棉扯絮一般滾下雪花,大寒節(jié)氣,今年果然是個寒冬,雪已經(jīng)下了三天,地上積起尺來厚的素泥。人常行的路徑被小廝們鏟除干凈,后花園里無人問,紫藤的葉子飄零盡,剩下堅強的枝干。
埋了好長一截在雪里,白搭著黑,就像榴雙慘白鬢角上零亂的發(fā)絲。
伏下身去,仿佛同紫藤一樣生長在土地。
新鮮的雪的味道涌進榴雙的身體,靠著紫藤的枝干,用手死死摟住。這院子很大,人也很多,可是沒有人知道榴雙在哪里,也沒有人想知道。榴雙掏出懷里素白緙絲的帕子,帕子上遲疑地點著些墨跡,還有個小小的榴字——雙字怎么寫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離開,帕子也死了。
用力系在藤上,榴雙把自己整個埋進雪里,酒精在身體里飛速燃燒,絲毫也不覺得涼,還沒有每夜每夜綿薄的單衾寒冷。臥在床上沒有溫度,不如醉得人事不知,倒在雪里,也能毫不在意的安然睡去,永遠也不要醒轉(zhuǎn)。
榴雙的嘴角又飛揚起來了,她看見那白色的帕子被風吹起來,舞翩翩。
夢里廊下的鸚哥一字一字地念道,兩,兩,鴛,鴦,小……
這一冬,注定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了。
山上有添了兩座新墳,園子里有人議論著,要給那個叫榴雙的女人立個石頭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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