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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媚
一一是歌女,在瘦西湖上,夜夜笙歌,翠衫薄袖。一一的眉是新剪的柳,眼是幽然的井。一一的頭發(fā)是青,流淌起來就是一簾春夢。一一的足是三寸,腰只一握,能舞飛燕立過的金盤,參差的是舞步,流連的是長袖,零落的是環(huán)佩,寂寞的是一一。一一的寂寞小小的,顫微微地立著,是畏春寒的花朵。
卻要執(zhí)著地存在。
一一。
一一,一一,每天都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在叫一一的名字?墒且灰恢挥涀∫粋。那天夜里微冷,船內(nèi)燃著新嶄嶄的牛油燭,漫堂的紗幕流轉(zhuǎn)。一一的金釵是蜻蜓點水,欲飛不飛串在發(fā)髻,一步一搖,一步一搖。一一的裙是木犀色,一百道褶,一條一條小心地壓出來,裙邊繡的是百蝶穿花,一針一針地繡出來,這裙子花了一一半個月的時候。那一夜它是簇新的,新得一一的舞也凌亂起來,生怕一步不慎,踏臟了針腳細密的裙邊。
可是越小心反而心越小,心里緊緊地似織了一層刻絲的繡,風(fēng)兒一點也不透。舞到中旬,再也支撐不住,一一倒下去的時候,恰看到珠簾縫隙里一張熟悉的臉。一一感覺正在下落的身體被什么東西托起來。
伊是一一的?停灰粡膩頉]有認真地看過伊。
伊把一一的腰托起來,伊問一一,一一,你怎么了。一一只知道心如刀絞的痛,于是伊擁著一一,手心里滿是安定滿是暖。
從此以后一一就記住了伊的聲音。伊說,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在嘈雜的酒令里面,繁急的管弦里面,一浪一浪的人聲里面,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伊來,伊在東南方,東北方,東方,伊總是在東邊。想到伊,一一的小指一動,觸到了一絲心弦。
那根弦于是撥出聲響來,那朵畏春寒的小花還在,但似乎已不那么瑟縮了。
一一的寂寞茁壯起來,那是伊不在的時候。
一一的心里是存在一枚小小的鎖的,鎖著一腔想念,一一希望伊帶她走。就像伊曾經(jīng)很多次在一一身邊說的那樣,他說一一跟我走吧,一一做我的新娘吧。
媽媽說伊只是嫖了一一,一一不信。一一是永遠不會相信的。
只是伊每回來,都說一一,跟我走吧。伊只說這一句,伊從不告訴一一他什么時候雇一葉小舟,把一一的妝奩裙釵都載走。一一已經(jīng)在湖面上漂了許久,一一的纖小的足已經(jīng)忘記穩(wěn)重的土地是什么樣子。一一只在船上舞,船隨水漂,一一覺得伊也像一泓水,自己就在里面蕩啊蕩。但一一相信,伊總有一天會搭了扶手,拉她上岸。
伊這泓水,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一一知道伊的家就在岸上,但是一一不知道伊的家在東邊的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一一在船艙的窗邊繡一只荷包。荷包是蜜色的綢緞,繡的是戲水的鴛鴦,鴛鴦用五色絲線,水面是雨過天青的嫩。荷包已經(jīng)在收尾,一一一線一線地鎖邊。暖暖的是蜜一樣的午后陽光,像是伊的手指撫在一一身上。一一覺得自己就是伊的妻,在家里院子花架下繡一只蜜色的荷包。拔一根青絲,小心小心地銹進鴛鴦的翅底,男人就這樣被拴住了。
然后一一開始傻傻地笑,一陣風(fēng)吹過來,吹亂了一一的頭發(fā),一一理頭發(fā)的時候側(cè)耳就聽到岸邊鼓吹鑼打的聲音。那聲音不是聽慣的絲竹秀綠,是大塊大塊厚重的紅色,壓下來,把一一壓在下面。一一的心被喜悅注得溢出來,一曲新嫁娘,是一一的理想。一一覺得自己被一大團一大團的紅色汁液包裹起來,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
媽媽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對一一說,一一,伊只是玩了你,你不用想他把你接走了,一一,你這輩子都上不了岸的。
一一愣了,一一依然沉浸在全身大紅色的快樂里,像在皮膚上悸動的心跳。一一的手指摩挲著綢緞,綢緞的觸感像劃過長空的雁鳴,凄厲動聽,有寂寞的快感。一一才不相信媽媽的話,一一低下頭繼續(xù)銹那只荷包,可是針一下子就扎到手指里去了。一一一點也不覺得痛,一一把針拔出來繼續(xù)繡,針又扎進了手指。
不行不行,一一把頭發(fā)綰起來,頭發(fā)在一一的眼前搖晃不定,一一看不清楚針腳在哪里。一一對自己說是頭發(fā)的緣故才扎到手指的,所以一一把頭發(fā)梳上去,插上那支蜻蜓點水的金釵。一一聽著新嫁娘的聲音,插的時候一一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新嫁娘了。于是一一又嚴肅又莊重。一一的寂寞變成了一株貪婪的植物布滿了一一的心,只要伊不在的時候,它們就瘋狂地互相撕打。一一管不住它們,那些植物無限止地長大了,長得那么大,又妖冶又張狂,只有伊才能對它們產(chǎn)生威懾。一一想著,又嚴肅又莊重地,插上那支蜻蜓點水的金釵,像一個新婦人一樣認真地坐下來,開始繡那只蜜色的荷包。
這支針像是著了魔一樣繼續(xù)往手指上扎,一一有些急了。這荷包是一一答應(yīng)在今夜送給伊的啊。一一的手指淌出些許遲疑的血液,沾在了荷包的上面,一一真的急了,一一對媽媽說怎么辦,今天下午我繡不了了。一一又覺得心在劇烈地疼痛了,它被一絹緙絲的繡包裹住,透不過氣來。一一著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媽媽怎么辦,今晚我不能把它送給伊了。
媽媽就很小心地看著一一,像看一件被摔破的白玉如意一般。媽媽的眼角又是不屑又是痛,一一,伊不會來的,今天晚上。
我不信,媽媽你騙我,今日是中秋,伊說中秋的夜要送我一只最精致的月餅的。伊還說要我繡一只蜜色的荷包來同他交換。一一的眼淚都要出來了,一一不是因為手指的傷,真的,一一視因為著急。一一多么著急啊,一一的心里那滿坑滿谷的植物又開始打斗起來,無休止無休止的。它們那么好斗,又那么妖異,它們那么強壯,它們的力量太大一一無法控制它們了,所以一一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手指上,浸泡到那些血里去。
伊他成親了,媽媽說一一,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是不會相信的,一一對自己小聲說,伊是我的瘦西湖,我在伊的湖心,伊是我的湖水。
中秋的月亮多圓啊,一一看著天上,恍惚見到了嫦娥的舞。
伊他真的沒有來,湖東那一片房舍通紅,一一知道有人成親了。媽媽說那是伊,一一不相信一點也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一一對著那片紅光笑,一一的舞如天女。一一的裙展開,人們都說一一是月宮里素女下凡,一一今晚多么美啊。一一知道自己漂亮,于是一一的心更痛了,因為最美麗的一一,伊卻沒有看到。
一一的荷包繡了許多天,上面血跡斑斑。湖水變成了紅的,鴛鴦也是斷頸折翅般凋零,可是荷包還是無法收口,一一的手指也千瘡百孔了。
夜里一一依然在跳舞,可是一一的舞步踉蹌起來。沒有伊,一一的心里刀光劍影,血流漂櫓。那些植物在兇狠的撕咬,把一切都弄得血肉模糊,一一舞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哭出聲音來,一一像一枝折斷的柳,一一的腰肢枯萎了。
媽媽已經(jīng)不相信一一能跳曼妙的舞了,有一天媽媽對一一說,一一你已經(jīng)死了一半了,你怎么還在繡那只荷包啊,伊他只是在玩你罷了。一一的眉皺,一一的眼井干涸。一一的眼像是一張白紙上不經(jīng)心滴落的兩團墨汁,沒有深度,一一一張臉蒼白,一一成了一張廢紙,沒有人再會用一一這張紙來畫畫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伊不會再來了,一一仍然在湖心蕩著。其實湖水早就干涸了,伊的,一一只是一半埋在了泥沼里。
一一仍然每日每日都握著那只荷包繡,一一的手指死了,血不再流出來,一一的淚水也不愿意面對這只荷包,荷包死了。
媽媽說,一一你再這樣下去你就上岸吧,我養(yǎng)不起你了。一一抬起僵硬的脖頸對媽媽說,媽媽你不是說我這一輩子都上不了岸了么,為什么又要趕我走呢。媽媽你讓我今晚再跳吧,伊?xí)䜩淼模瑡寢。一一你瘋了。媽媽我沒有,伊他今晚會來的。
一一,你看清楚一點。
我很清醒啊。一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很清醒的。頭點下去的時候一一感覺到那只蜻蜓點水的釵在頭發(fā)上輕輕地晃動,一一微微的笑了,媽媽,伊他來了,你聽,他在叫,一一,一一,你怎么了。
媽媽的臉色一如雨過的天青,媽媽搶過一一的荷包向湖面扔了過去,媽媽說,一一,扔了這東西,伊他不會來了。
一一的心一下子痛起來,寂寞在里面尖叫著戰(zhàn)斗。一一的臉像是狂風(fēng)下的花朵,一一的驚惶洶涌而至。一一全身痙攣起來,一一向著湖水伸出手去,手指還沒握起來,荷包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湖面有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一一嚇壞了,真的壞了,一一覺得全身一瞬間浸到了雪里,連發(fā)梢都變成了慘白。
荷包,一一的嘴張了張,發(fā)出一陣微小的聲響,一一站起來,一步一步堅定地向船舷走過去了。媽媽慌起來,一一你回來。媽媽一伸手,一一的腳下已是湖面。一一就像荷包從手中滑落一樣從媽媽的指尖滑落了,綢緞的衣服在船舷的木頭上撫過,猶如空中孤雁的呼喊,凄厲又動聽,媽媽的手中只留下一只釵。
蜻蜓猶自點水,輕輕地抖。
一一撿回了那只荷包,應(yīng)該的。一一一輩子都在水上漂著,一一的足最后一次踏在水面上,水收留一一去了。
其實一一才是水,伊是蜻蜓,輕輕點過,水身上也沒有痕跡?墒撬母是樵傅匾詾樽约菏球唑训牧。
蜻蜓,恐怕早已忘記。
一一的釵,留在了媽媽那里,兩天以后媽媽買來了一個蘇州的女孩子,把釵插在了她的頭上,她也能舞,蹁躚如月宮素女。
女孩子的舞步猶疑,依然是我見猶憐。
一一再也沒被人提起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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