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蝴蝶

　　很早以前寧朝天子獨(dú)孤炫就知道吳肅是不好對付的硬骨頭，要不他也不會破格將他從流外官擢升為流內(nèi)官，并安置在御史臺，從監(jiān)察御史做到侍御史。
　　某種意義上來說，獨(dú)孤對手下這個鐵桿御史很滿意，不畏權(quán)貴，不圖厚利，無論面對多么強(qiáng)大的人物，依然能夠揚(yáng)起他的頭，做他的應(yīng)該做的事。
　　但獨(dú)孤從未想到過，自己也有一天得撞上這刺頭，而且被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氣急敗壞。
　　一如此時，獨(dú)孤看到吳肅的上表，就很有吐血的沖動。
　　“他呢？”
　　轉(zhuǎn)頭問內(nèi)侍總管高世寧，須發(fā)皆白的老內(nèi)侍只是搖頭，他自是知道皇帝口中的人是誰，也作了答復(fù)，但盛怒中的皇帝顯然覺察不到。
　　“搖頭意思是你不知道？”
　　小心地看了一眼獨(dú)孤陰晴不定的臉，高世寧輕嘆，看來皇帝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和另一個人一早就笑瞇瞇的表情有很大不同。
　　“謝舍人出去了�！�
　　獨(dú)孤一怔，方才想起今日正值旬假，朝廷大小官員，如非值班或是大事在身，這天都休息。雖然昨晚成功的施展哀兵之策纏著中書舍人謝默陪自己，而非如同往常那般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他回家，可獨(dú)孤心里還是不舒服，那人就不能陪他陪到底嗎？
　　如今時辰尚早，他居然已經(jīng)溜得不見蹤影。
　　大大不是滋味，獨(dú)孤悶聲。
　　“他有說去哪里沒有？”
　　高世寧臉一僵，小心地又瞄瞄獨(dú)孤看上去還算平和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說實(shí)話。說了恐怕皇帝今天的心情就別想好，是該盡本分說實(shí)話但自己得招來滿頭包好呢，還是昧著良心為大家好說自己不知道？
　　在宮中一向如魚得水的老內(nèi)侍也不禁有些為難，所幸皇帝沒追問下去，高世寧正松口氣，卻又聽到另一個不識相又大剌剌的聲音。
　　“謝舍人說他去拜訪侍御史吳大人，大概要晚些才回來�！�
　　侍御史吳大人？
　　那不就是吳肅嗎？
　　皇帝咬牙切齒，他被那人氣成這樣，那家伙居然樂呵呵一大早就丟下自己跑去拜訪吳肅？
　　“這個叛徒�。　�
　　立政殿里突然傳來一陣咆哮。
　　皇帝與內(nèi)侍總管同時生起想揍人的沖動，雖然對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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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然此時宮城里發(fā)生的事謝默不知道，但他知道有人心情不是很好，例如，如今正坐在他前面，卻背對他，就是不肯回頭瞧他一眼的侍御史吳肅。
　　“季常兄？季常兄��！”
　　謝默十分無辜的扒在吳肅的肩上，全無體統(tǒng)的在他耳邊呼來喝去，吵得吳肅頭昏眼花。
　　“你夠了沒，小心我參你妨礙公務(wù)�！�
　　沒好氣，可也不生氣，對于一個滿面笑容的人，太兇的嘴臉還是擺不出來，即使心硬如吳肅季常者，也是一樣。
　　果真也不出所料，那個獨(dú)獨(dú)對他顯得就很厚臉皮的人也沒把他的話當(dāng)成一回事。
　　“今日放假，季常兄，雖然你想處理公務(wù)也沒人管你，但是，本官借休假之日來拜訪朋友也不算妨礙公務(wù)�！�
　　言下之意，他不怕，笑瞇瞇的臉笑瞇瞇的眼，這張俊秀的面孔實(shí)在讓吳肅郁悶。
　　“今天到訪，有事？”
　　謝默迅速搖頭。
　　“沒事�！�
　　“你沒事跑我這里來做什么？”
　　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文書卷軸，吳肅同樣無奈地問。謝默這回想了想，又想了想，才神色嚴(yán)肅地作答。
　　“我無聊……”
　　“砰”，光潔的額頭被敲了一記，謝默無辜地摸摸自己的頭，回頭瞧著滿臉黑青色的吳肅，他滿眼控訴。
　　“你做什么打我，我是很無聊啊！”
　　“無聊不會找事做？我很忙，沒空陪你無聊。”
　　喲，季常兄臉都黑了呢，謝默沉思半晌，吳肅以為他自覺理虧要走，哪想到他居然興高采烈地對他嚷嚷。
　　“有事有事，我找季常兄有事。”
　　“……什么事？”
　　這個少根筋的家伙，估計(jì)沒什么好事，吳肅抹了一把臉，方才回頭看他。
　　還是很嚴(yán)肅的神情，謝默定定地看著吳肅。
　　“我很想念御史臺供應(yīng)的點(diǎn)心乳粥……”
　　寧朝典制，各部各司都有設(shè)立廚房，為官員供應(yīng)點(diǎn)心和中餐，因作菜的人不同，各部司的招牌菜也不同。御史臺的廚房做的點(diǎn)心極好，尤其以乳粥聞名于百官之中。
　　他很早就懷疑謝默垂涎他們御史臺的粥了。
　　沒想到還真是如此！
　　……
　　吳肅一言不發(fā)，馬上撇過頭去，他不要理這個足以氣死人的人。
　　居然為了一碗粥跑來見他？
　　半晌沒聽見什么動靜，這么老實(shí)著實(shí)不太符合謝默這家伙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吳肅狐疑地轉(zhuǎn)過頭，一看。
　　“謝默！！”
　　他怒吼出聲，有生以來還沒這么生氣過，這家伙居然把他的點(diǎn)心當(dāng)他的面吃了，還打算吃個精光。
　　“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你沒反應(yīng)就是沒意見，沒意見就代表我可以吃……季常兄，你生氣了？”
　　一堆歪理終止于吳肅的面紅脖子粗，謝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又看看自己手里空了大半的碗，戀戀不舍。
　　這人能不能不要露出這么哀怨的眼神啊，真是，吳肅瞧著謝默幽藍(lán)色的眼睛，大嘆無奈。
　　“不要告訴我陛下沒讓你吃飽。”
　　要不怎么對他的乳粥這么感興趣，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比起他平日吃的山珍海味，差遠(yuǎn)了。
　　“……”
　　聽到這話，謝默居然也沒反駁，倒是臉頓時稀奇地紅了。
　　“他真沒讓你吃飽？！”
　　吳肅匪夷所思，謝默迅速搖搖頭，小聲。
　　“吃飽了，可是又很快餓了�！�
　　一想到這里，就不由得謝默哀怨萬分，他就算吃得再多也經(jīng)不起皇帝耗，不是拖著他打馬球就是拖著他訓(xùn)練劍術(shù)，他哪來這么多體力。天曉得他連劍也拿不動，還訓(xùn)練什么劍術(shù)……
　　自以為沒什么，自以為正大光明的話聽在吳肅耳朵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氣呼呼地奪下謝默手里的碗，吳肅數(shù)落他。
　　“不飽暖思□□就不會餓得這么快，怨得了誰，這是我的粥，不給你吃�！�
　　謝默吃驚地瞪大眼。
　　飽暖思□□？
　　他在想什么啊，細(xì)細(xì)思量，臉由緋紅變成通紅，也生氣。怒氣勃發(fā)，謝默也不顧自己力氣小，“啪”，就從吳肅手上搶了碗過來。
　　“你才飽暖思□□，我昨夜里在天燈閣打了半夜馬球……一大早的才吃了早膳又被拖去學(xué)劍，怎么不餓�！�
　　吳肅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可這也怪不得他，朝中上下都知道，二十一歲的中書舍人謝默和二十四歲的當(dāng)朝天子是什么關(guān)系，雖然表面上這是個秘密。
　　吳肅不由嘆息出聲。
　　“你就不能和他關(guān)系單純點(diǎn)？”
　　謝默茫然，看了他半天，還是茫然，看來聽不懂他的隱語。
　　真是笨蛋，平時草起詔來都是一套又一套，可日常里不涉及到公事，這家伙就迷糊的要命。難道要他說明白，吳肅黑了臉，可還是嘆息。
　　“天子私德不修，有損國體，你從來沒想過嗎？”
　　謝默頓時沉默下來，晶燦燦的眸子里光彩也少了些。吳肅所言，也正是他為人所詬病的，雖然不想提，可也不是不知道。
　　“喜歡是沒有錯的。”
　　他也嘆息，何嘗不知道這并非正常，可是面對那樣真誠的眼睛，他不是鐵石心腸，何忍那人傷心。
　　況且……
　　想說，卻又沉默，有很多事不足為外人道，即使吳肅是他最好的朋友。
　　“喜歡沒有錯，可是這樣下去，對你不好。清譽(yù)盡毀，千古罵名，無論你做多少事都彌補(bǔ)不了，值得嗎？”
　　作為臣子，吳肅不希望這種關(guān)系繼續(xù)，作為朋友，他也不希望這種關(guān)系繼續(xù)。
　　“值得與否，每個人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都是不同的，你的想法，未必是我的想法�！�
　　避而不答，謝默淡淡言道。
　　“伴君如伴虎，龍有逆鱗不可犯。如果有機(jī)會，你還是與他疏遠(yuǎn)些，在他身邊，難料吉兇禍福�！�
　　語焉不詳，謝默也知道吳肅擔(dān)心他，可是聽他話中之意，忍不住還是開口。吳肅不知道一些事，可他知道。別人都誤解獨(dú)孤也就算了，謝默卻不愿意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誤解他。
　　“當(dāng)初，是我自愿跟他的�！�
　　吳肅大驚失色，謝默的神色極冷靜，瞧著他，竟傲然一笑，絲毫不以為恥。
　　這才是最大，也是最撲朔迷離的秘密，世人皆以為是皇帝強(qiáng)迫于他，卻不知道謝默自己也同意，沒有不甘，也是情愿。
　　“為什么？”
　　謝默不語，瞧著窗外遠(yuǎn)山，半晌，悠悠笑道。
　　“我要這個天下成為盛世，能讓我施展抱負(fù)的人，只有他。”
　　平和的神色與口吻，謝默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決定了的事，就算是千夫所指，也要做下去，不管將來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十六歲的他，想法如此，如今二十一歲的他想法依然如此，歲月?lián)崞搅怂迫说睦饨牵瑓s沒有消磨了他的雄心壯志。
　　他選了獨(dú)孤，為的是天下……
　　算起來，獨(dú)孤其實(shí)也吃虧，謝默不由微笑起來。他自以為得意的舉動，在吳肅眼中卻是愚不可及。
　　“人家犧牲求的是千苦流芳，你做犧牲求的是青史罵名？這種不劃算的買賣你也做，劃不來的，劃不來的。”
　　吳肅連連搖頭，謝默還是微笑。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不求千古，我只求現(xiàn)在，這個國家的未來光明一片，當(dāng)中有我的辛勞……便是最好的報(bào)償�！�
　　“那你們現(xiàn)在……”
　　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吳肅不懂，只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都被顛覆，有什么東西清晰了，又有什么東西變得模糊。
　　“我不知道�！�
　　很誠實(shí)，謝默坦率地看著吳肅，連他自己也理不清自己與皇帝究竟算是什么關(guān)系。
　　但是有一點(diǎn)他很清楚也很明白，獨(dú)孤對他當(dāng)真很好。
　　他不欺他……
　　因而他也對他好，人都有心，總會有牽掛與愧疚。
　　“我還是不贊成，為國效力有許多方式，何必如此極端？”
　　“季常兄，你入御史臺不過兩年，得罪的人多少已不計(jì)其數(shù)，若非陛下一力保你，恐怕你再想做什么事，也有心而無力。陛下是最大的靠山，如今鮮卑臣子的勢力依然強(qiáng)大，就算寧朝歷代君王皆大力推行漢化政策，可真正堅(jiān)持到底的，又有幾人？總是有所反復(fù)，陛下是推行政策的最大支持，我不想功虧一簣�！�
　　“所以你想靠感情去推動？你這是在利用陛下！”
　　謝默搖頭，又搖頭。
　　“誰利用誰？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抑或是莊生夢蝶，我化為蝶還是蝶化為我？”
　　誰都有犧牲，誰也都有得到。
　　只是不知道，待得年老，會不會有一日后悔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而今他不悔，正如他知道有得到也會有失去。
　　天公待人，從來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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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回來的時候，謝默沒想到會看到張氣呼呼的臉。
　　想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氣什么，眼尖地發(fā)現(xiàn)服侍自己的內(nèi)侍梁首謙如同斗敗了的雞似的，窩在殿廊下被高世寧訓(xùn)斥，謝默回頭看看獨(dú)孤，發(fā)現(xiàn)他還是怒氣沖沖，想了想——
　　頭也不回的往殿廊的方向走。
　　“站住�！�
　　身后的人跳了起來，從腳步聲就可以聽出來，無奈的回頭。謝默很頭疼，怎么今天他見誰，誰都不給他好臉色看。
　　想起來也不太高興，回頭，兇兇。
　　“做什么？”
　　他聲音再大也大不過他，獨(dú)孤氣哼哼晃過來，挨到謝默身邊。
　　“你今天去哪里了？”
　　“去拜訪季常兄了�！�
　　“季常？”
　　獨(dú)孤茫然，想了半天還想不出是誰，疑惑的眼看向謝默，謝默搖頭。
　　“侍御史吳肅，字季常�！�
　　“……原來是他……”
　　他記得這些官的名已經(jīng)不錯了，誰管他們字什么，皇帝喚人一向直呼其名，只有德高望重的元老、宰輔之臣，才稱其字。
　　“做什么這么兇惡？”
　　謝默目光往左右掃了一圈，見沒人注意這里，捏捏獨(dú)孤的耳朵。
　　“哼，被吳肅氣的。”
　　“你生他氣對我發(fā)脾氣做什么？”
　　“我也生你的氣�！�
　　“��？”
　　“你居然丟下我，一大早就跑去見他，卻不與我同仇敵愾，我怎么不生氣？”
　　這張臉怎么看都象在吃醋，又捏，忍不住笑開。
　　“你到底氣什么？”
　　獨(dú)孤氣憤地撇過頭，從袖袋里摸出一本奏表給他。謝默接過，打開，眉目一掃。
　　這語句怎么這么眼熟來著？
　　“天子私德不修，有礙國體……國朝每十日官給沐浴之假，中書舍人謝默，逗留宮邸，連夜不出，為臣以色媚主，吳肅竊以為陛下當(dāng)親賢臣遠(yuǎn)小人……”
　　吳肅？
　　是他……
　　合上奏表，謝默多少心中有數(shù)為何今日吳肅見他神情如此怪異，居然還不理他。這個……
　　這個人��！
　　掩袖而笑，旁邊獨(dú)孤巴巴地瞅著他，還以為謝默會與他一道生氣，卻不料謝默反應(yīng)大出意外，好生氣惱。
　　“你不生氣？”
　　“有什么好生氣的，季常兄要不這么做，還稱得上‘鐵面吳肅’嗎？他這人一向不講情面，你也知道，何必生氣�！�
　　“還是很生氣啊……每個月都接到這樣的上表，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他們喋喋不休。”
　　獨(dú)孤孩子氣的抱怨著，謝默拍拍他的肩，卻被皇帝打下來。
　　“做什么做什么，朕不需要同情……朕也不是小孩子……”
　　喲，不是小孩子會這樣強(qiáng)詞奪理，還死不承認(rèn)？
　　幽藍(lán)色的眼睛瞧著他，獨(dú)孤默然，恨恨撇過頭。
　　不理他？
　　謝默挽起袖子，把獨(dú)孤的腦袋扳過來。
　　“這次錯在你，生什么氣，本來我們就說好的，放假的時候我回府。你昨晚不留我，不什么事也沒有……”
　　言下之意，這全是他自找。
　　“……”
　　獨(dú)孤一言不發(fā)，突然抱起謝默。
　　“你……你……你打算做什么？”
　　嚇了一跳，謝默連忙抱住皇帝，獨(dú)孤微笑。
　　“朕決定了，昨夜咱們可沒私德不修，打了半夜馬球辜負(fù)了大好春光……就這樣還被說成‘私德不修’，那就來名正言順的‘私德不修’好了�！�
　　“等等……你要我可不要……放我下來……”
　　謝默手忙腳亂，獨(dú)孤還是微笑。
　　今天的謝默身上，除了平素墨荷的清芳，似乎還多了些桃花的味道，象是春天的味道。
　　放他下來的時候，獨(dú)孤忍不住問。
　　“你喝了桃花酒？”
　　“嗯，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只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好友相聚，歡喜也是應(yīng)該的，不是嗎？”
　　晶燦燦的眸子好似含著藍(lán)琉璃的星芒，微紅的面頰，春山一樣的眉，柔軟笑開的神情，這是他喜歡的人。
　　獨(dú)孤突然什么氣都消了。
　　當(dāng)真，什么氣都消了，即使被說成不修私德又怎么樣呢？
　　他喜歡他，就是很單純的喜歡著他，喜歡他陪他，喜歡看他笑，喜歡看他惱……
　　即使知道其實(shí)謝默對他，并不如他對謝默的喜歡那樣深重，也還是喜歡。
　　莊生曉夢夢蝴蝶，蝴蝶為我，抑或是我為蝴蝶？
　　有什么相干，他心甘情愿。
　　別人怎么說，管他呢，他是皇帝，他怕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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