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敘
　　黎岸

　　清晨下了一場雨，雨水濕透了路邊的梔子。

　　克洛德關(guān)上店里的門，老舊的咖啡屋，一切都泛著歲月的痕跡。每一個角落，都像是能讓他回憶起那個男人。他叼著煙煮咖啡的模樣，他系著圍裙做提拉米蘇的模樣，他坐在窗邊和客人聊天的模樣。
　　太多他生前的樣子，一點一滴刻在克洛德的心上。

　　十七歲的阿洛伊斯。二十七歲的阿洛伊斯。四十六歲的阿洛伊斯。六十九歲的阿洛伊斯。像是不斷回放的影片，他的生命反反復(fù)復(fù)的停留在克洛德的腦中。

　　阿洛伊斯死于他七十二歲的夏天。
　　那天早晨店里的生意很好，克洛德忙著應(yīng)付客人。他坐在窗邊和一個女孩聊天，窗外的陽光大好。
　　女孩不停說著她以為的很搞笑的事情，阿洛伊斯只能笑著回應(yīng)。

　　他死去時的表情，依然是笑著的。女孩驚聲尖叫，碰倒了一杯咖啡，倒在她白色的裙擺上�？寺宓麓┻^人群，看到他的臉。

　　他死了。

　　再也沒有人陪著他一起生活，一起寂寞，一起快樂。

　　早在以前克洛德就想過，把他也變成惡魔。那他永遠也不必怕失去他了，他們會在一起直到永遠。但是那樣的永遠，太讓人難過了。連克洛德都無法接受，那永恒的生命所帶來的麻木和寂寞，他不想把阿洛伊斯變得和他一樣。

　　那太痛苦了。

　　他把阿洛伊斯埋在他們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房子后面。
　　他會喜歡那里的，克洛德想。

　　像他上一次回到倫敦時一樣，克洛德又只身一人離開了倫敦。
　　重新開始他漫無目的獨自一人的旅行。
　　他乘著夜車離開。
　　只身一人，不知該去哪里。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痛恨過人類生命的短暫。
　　短短幾十年，死去后只剩下冰冷的尸體。

　　他在一個離倫敦很遠的小鎮(zhèn)下車。輾轉(zhuǎn)過多個地方，他從倫敦開始坐車，一路地轉(zhuǎn)車，轉(zhuǎn)車，轉(zhuǎn)車，卻不知道能在哪里停下。
　　能在哪里停下。一個人的旅途，什么都沒有。

　　他在一個街邊的旅館住下。
　　老舊的房間，連床單都是微微泛黃的。

　　那一年他們的第一次旅行，住的就是這樣的舊旅館。阿洛伊斯興奮的臉還留在他的記憶里，沒有死去，沒有變化。

　　他很累卻睡不著，只能靠在床邊抽煙。
　　他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只能在腦中一遍遍回憶。

　　生氣的阿洛伊斯，大笑的阿洛伊斯，沖他吐著煙圈的阿洛伊斯，夜晚為他煮咖啡的阿洛伊斯，早晨在陽臺澆花的阿洛伊斯，在海邊牽著他手的阿洛伊斯。死去的阿洛伊斯。

　　他一直都在流浪，用寂寞駐成一道圍墻，別人進不去，他逃不出。
　　沒有能被治愈的方法，從來都得不到永恒的安全感。

　　他在這個小鎮(zhèn)住了三天，卻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一步。
　　下巴長出胡渣，煙蒂落滿床前，白襯衫全是褶皺。

　　他看到了會笑他吧，他一直說他說是最愛干凈的人，甚至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潔癖。

　　太難過了，他不能像任何人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酸澀的眼睛始終干涸。
　　怎樣都掩飾不了的痛苦，卻只能放在心里一人感受。

　　要怎么做才能讓這種無力感消失。

　　第四天清晨他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整潔的白色襯衫，黑色的褲子，依舊像從前的克洛德。

　　他去了一個沿海的村子。
　　那里種植著許多六月雪。遠遠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那里看過數(shù)次潮起潮落。
　　海灘上總是有很多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玩鬧。熱鬧極了。

　　他抽著煙，望著遠處漲潮的海岸。
　　這里很好，有點像阿洛伊斯以前住過的村子。

　　他一定會喜歡這里的，可是他活著的時候他卻很少和他一起去旅行。

　　他在這個村子住了兩個多月。
　　然后繼續(xù)一個人遠走。

　　想起他還是會很難過，那種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悲傷能把克洛德吞噬。

　　輾轉(zhuǎn)多地，從夏天到冬天。
　　克洛德卻還是決定重回倫敦。

　　回到他和阿洛伊斯的咖啡店，繼續(xù)等著他回來。
　　他不知道一個人的轉(zhuǎn)世需要多久。

　　回倫敦的傍晚下起了雪，他在車里看著車窗外的世界。

　　推開店里的門，里面落滿了灰塵。店內(nèi)的一切都像他離開時的樣子，沒有變化。

　　一個人，一家店。

　　他相信他會回來的。

　　像他們曾經(jīng)一樣，克洛德每天早起開店，一個人煮咖啡，一個人做甜點，一個人去街角的花店買玫瑰，插在店里的花瓶中。

　　店外的梔子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反反復(fù)復(fù)十幾年。

　　習(xí)慣一個人的孤獨 ，習(xí)慣不停的重復(fù)回憶。
　　十四歲的阿洛伊斯，二十七歲的阿洛伊斯，四十六歲的阿洛伊斯，七十二歲的阿洛伊斯。翻來覆去，沒有一天能忘記。

　　一對年輕的夫婦在傍晚時推開了店里的門，女人穿著暗紅色的長裙，牽著他兒子的手坐在窗邊的位置上，男人點了兩杯咖啡和一杯熱牛奶，還有一份提拉米蘇。

　　克洛德將咖啡牛奶和提拉米蘇送到他們的桌上，看到女人懷中的孩子。
　　金色的發(fā)，藍色的眼，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有什么樣子的他，會是克洛德認不出來的。
　　阿洛伊斯，你終于回來了嗎。

　　201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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