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吊影。
　　西宮吊影腳步頓了一頓，回頭去看他師弟，宮無后伏著妝臺，薄薄脊梁埋在軟煙羅下一起一伏，他生的瘦，衣料重重疊了幾層，仍凸出一雙蝴蝶骨。
　　西宮吊影皺了皺眉，你剛喚我的？
　　唔。宮無后懶懶應(yīng)著，這一字聽來不情不愿，帶著點(diǎn)鼻音，是剛足月的幼貓。
　　你聽差了，西宮……師兄。宮無后軟軟的笑，紗袖里伸出只手去夠角落里一把象牙梳，衣裳姍姍垂落，整個(gè)人似鋪天蓋地血泊里浮動的一點(diǎn)生氣，白的驚心動魄。西宮吊影倚著門看他師弟，一下一下梳理蓬亂的發(fā)尾，銅鏡里一雙年輕容顏，近些的是宮無后，烏發(fā)檀唇十分精致，似笑非笑，又似嘆氣一般望著鏡里遠(yuǎn)些的他，師兄，你看我做什么。
　　少生些事。西宮吊影冷了臉，此時(shí)此刻，他正該語正言辭，好生訓(xùn)誡宮無后一番，煙都里頭除了大宗師，誰不買主事大人的帳——他師弟原話，不過西宮吊影知道，擱在宮無后身上，得看他高興。
　　西宮吊影一身緗黃披風(fēng)在鏡里越來越小，去的遠(yuǎn)了，宮無后將手心貼上銅鏡，他正有些發(fā)燒，涼一涼才舒服，兩頰熱出醉紅，病也病的好看。

　　朱寒？朱寒！宮無后叫。他梳頭發(fā)，梳子卡在發(fā)梢上狠狠一扯。
　　門外踢踏踢踏一陣腳步，是朱寒來了，手里一副托盤滿滿盛著東西，難為他走那么快，宮無后頭也沒回，是什么。
　　西宮大人送來小廚房的，吩咐好生熬了讓公子這幾天喝，說比吃藥強(qiáng)。朱寒放下盤子笑嘻嘻比劃，我打開盒子看，另有一株好大的參，也不知怎么長得，瞧著竟是人模人樣。宮無后道，是么。朱寒點(diǎn)頭，見宮無后又不說話了，便問，參收著以后用，盤子里的點(diǎn)心是最后一茬槐花做的，蜜揉得少，味道不膩的，公子嘗嘗？

　　朱寒來給宮無后理頭發(fā)，另挑了粗齒木梳先大略梳通。公子有時(shí)候真像小孩兒。朱寒笑道，他愛笑，貌似天真無邪的，一雙巧手服侍的宮無后妥妥帖帖，宮無后哼了聲，拈起塊糕點(diǎn)來嘗，順手將滾熱的湯潑去窗外澆花，只聽喵的一聲慘嚎，花叢里霎時(shí)躥出只姜黃毛皮的貓來，驚魂未定轉(zhuǎn)著濕淋淋的腦袋，死死盯住宮無后，一聲比一聲凄厲。
　　宮無后大笑，朱寒吐了吐舌頭，回頭我去把貓攆走。
　　留著玩吧。宮無后道，眼波一轉(zhuǎn)，捉回來給我，別弄死了。

　　/

　　西宮吊影忽然醒了，外頭有雨聲，卻有光照進(jìn)屋子，冷，泛著青白的，并不像是誰點(diǎn)了燈籠，西宮吊影靜躺著，晚間悶熱，他喚人燒水剛洗沐過，眼下卻渾身盜了汗似的粘膩，欲起來倒碗涼茶喝，手腳偏偏虛軟無力著，西宮吊影想，倒像是給什么東西魘住了，但他不記得前半夜做了夢。
　　是件令人詫異的事，他活的太規(guī)律，也太規(guī)矩，活生生煙都里一張眾人看齊的模板，自己也早早習(xí)慣，身份貴重前程有望，日常管理著大小瑣碎事務(wù)，被底下一干人等尊敬畏懼著，多年里風(fēng)雨不驚極少被什么所影響，日子雖不能說輕松，總算游刃有余。
　　除了宮無后。

　　古陵逝煙極寵著宮無后，西宮吊影知道，這寵愛的緣由一部分來自大宗師所謂‘文有西宮，武有無后’，剩下的一部分在煙都也不算秘密，西宮吊影不置可否，只是若聽見閑言碎語，說不得仍要訓(xùn)斥一番。這種事并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未來想必也不會發(fā)生在他身上，他同宮無后一早注定要走不同的路，至于終途如何，此時(shí)不愿想，也不能細(xì)想，煙都是古陵逝煙的煙都，二者同樣的不可捉摸，同樣的無常飄渺，籠在煙靄里的眾生不容異類，煙都的異類。

　　大宗師被封的那些年西宮吊影睡的尤其安穩(wěn)，不就是銷聲匿跡韜光養(yǎng)晦么，輕煙渺渺遮蔽重樓深鎖，不由引人猜測內(nèi)中有何等風(fēng)光，何樣秘辛，這樣的日子里，主事大人往往翻著搜集來的情報(bào)，面無表情的想，人心不足，這話果然何時(shí)何地都是對的。夕照被窗格割裂成一地明暗斑駁的碎片，闔眼后仰在椅子里的西宮吊影分明年少雋秀，但素來沉冷淡漠的姿態(tài)，似乎對任何事都毫無興趣的無聊生活，令人難以猜測他真實(shí)的年齡。

　　雨聲猶然斷續(xù)，原本鎖住的門忽然被叩響了，接著是被推開的動靜，西宮吊影心里并不驚慌，他不動聲色轉(zhuǎn)過視線，寢房里一道紗屏擋在床前，來人果然提著盞燈籠，那燭光泛著青，很像墳塋里浮蕩的鬼火。西宮吊影不動聲色看著，輕悄的腳步聲中，青光幽幽浮動在屏風(fēng)背后，那人卻不肯再往前走了，影子有一半投落屏風(fēng)，剩下一半扭曲著折向地面，似乎在窺視他。
　　如果是鬼魂的話，反而無趣，嘗試淬煉過冷酷無情的世道，畏懼死鬼不如提防生人，西宮吊影想去摸索枕下的銅珠，但那影子搖晃著，變化著，漸而看出輪廓來，身形飄忽緩緩轉(zhuǎn)過屏風(fēng)，居然是個(gè)小孩子。

　　無后。西宮吊影心里一動，那人站在那里，目光含笑望著他，歪著頭，手中提燈青光幽昧，照亮姣麗稚嫩的面龐，艷鬼般令人心驚。
　　西宮吊影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童音，但眼前之人紅唇柔潤輕抿著一點(diǎn)笑，分明不曾開闔，手指勾起頰邊垂落漫長的鬢發(fā)，烏黑如檀。
　　青燈照亮床前方寸之地，方寸之外，一切都被吞噬了，時(shí)間不外如是。

　　西宮吊影恍惚記起一件舊事，某年某日，他遵從大宗師的囑咐，去看望據(jù)說會成為他師弟的人，因?yàn)椴恍业昧酥夭�，又天生性情孤僻著，絕不肯輕易由旁人來照顧。西宮吊影明白大宗師的意思，他去尋宮無后，房間里鋪天蓋地垂掛著紅羅帳幔，熏香濃烈的令人暈眩。他要找的目標(biāo)看起來十分年幼，躲進(jìn)床角重重堆疊的柔軟被褥里，手里抓著一樣物件正在打量，原來是一只和他一樣打扮的瓷娃娃，烏發(fā)紅衣玲瓏可人。西宮吊影慢慢走近他，心里覺得那玩具握在宮無后手里，反而像一件可以傷人的兇器。
　　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你。宮無后抬起頭，在他記憶里若無其事的笑著，作勢舉起手臂，寬大的袍袖滑至肘彎，蒼白肌膚露出數(shù)道纖細(xì)的血痕。

　　師兄。
　　童音綿軟，不知何時(shí)已近至枕邊，西宮吊影并沒有看見對方走路，一切像只發(fā)生在瞬間，而他已經(jīng)在回憶里茫然太久，幼年的宮無后站在他床前，一只手搭在被上輕輕晃著他，西宮……師兄。這一身衣衫裁剪不合，袖口將手背都蓋住了，露出指尖染血似的蔻丹痕跡。
　　西宮吊影沒有力氣回應(yīng)，青色的燈籠在宮無后手中幽幽亮著，那張臉毫無血色，他執(zhí)拗的一遍遍重復(fù)西宮吊影的名字，眼中聚集起陌生水霧，待到滑落下來，未及腮邊，已凝結(jié)成一滴絕艷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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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無后道，原來這只貓是你的。
　　又說，還以為你來有什么事。
　　朱寒端上熬好的補(bǔ)品來，仍舊佐一碟糕點(diǎn)，西宮吊影坐在對面，瞥了眼他師弟懷里蜷作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的貓，道，我聽說你不肯吃藥，也罷了，但這些東西尋來不易，你總可以喝一點(diǎn)。宮無后低頭笑吟吟逗著貓玩，西宮吊影又道，或者你希望大宗師親自過來看你喝。話音剛落，只聽宮無后懷里的貓慘叫一聲，原來是被人狠狠揪住頭頂皮毛，宮無后兩根手指捻著貓的幾根須，似乎認(rèn)為是很好玩的事情，開始一根一根往下拔，那貓?zhí)鄣乃淖y撓，又被宮無后提住頸子拎起在半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西宮吊影目光動了動，宮無后嘆氣，原來師兄肯心疼一只畜生，也不愿照拂一個(gè)人。
　　西宮吊影笑了笑，聽話把湯喝了，貓的話，便留在這里給你解悶。
　　稀罕么。宮無后散著長發(fā)，披落肩頭像罩著領(lǐng)烏紗斗篷，忽而神情一轉(zhuǎn)，現(xiàn)出一副軟語相商的可憐模樣，不如你將來應(yīng)我一件事，好不好？

　　西宮吊影皺眉，慢著。宮無后莫名其妙，放下手里湯碗，不耐煩著，又怎樣。西宮吊影一臉嫌棄，讓朱寒盛了水來先給你洗手。宮無后張著嘴，它才抱過貓，衣裳還粘著幾撮姜黃的毛發(fā)，那貓得了大赦，魂魄歸竅早不知逃命去了何處。一時(shí)朱寒端過水盆，對面那人不眨眼的盯著，宮無后無話可說，沉下臉來伸手在盆里攪的水花四濺，又被盯著一口一口飲盡不知什么滋味的補(bǔ)品。交易完成，西宮吊影靠在椅子里，一手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當(dāng)真不愛喝，吃些糕餅壓壓嘴里的味道。宮無后捏起一只剛送到嘴邊，忽然蹙眉捂了胸口，起身狂奔到門外，西宮吊影一愣，幾步跟出去，只見宮無后趴在扶欄上，將剛喝下去的東西嘔得干干凈凈。

　　宮無后道，你也看見了，我一點(diǎn)都不想順?biāo)囊馑肌?br>　　宮無后搖搖晃晃站直身子，臉色白得發(fā)青，靠在廊柱上只是笑，一想到是他要你送來的，惡心的真想殺人。
　　西宮吊影沉默半晌，道，與他無關(guān)。
　　宮無后又笑，是么，那你真可憐。
　　宮無后道，你以為你是誰。宮無后慢慢走近他，靠在他身上，西宮吊影想要走開，他并不習(xí)慣被任何人親近，但宮無后一手環(huán)過他的腰，湊在耳邊輕輕笑道，你喜歡我，是不是呢，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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