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開帳門時，外頭的篝火將他落地的身姿扯得很長，暗沈沈的陰影靜靜鋪在我的腳邊。
　　將軍。他道。
　　接著便沒了言語。我抬眼望了他，而后繼續(xù)咬住棉布條的一頭，另一手一緊，隨意地將左臂箭傷束縛。
　　進來吧。
　　我起身想取水洗去血污，才想起連日的戰(zhàn)役，早已無人有暇尋水。
　　他進帳，目光在我的傷處逡巡許久，最后側(cè)開臉。他大概不敢再看。
　　我們的弟兄...就剩不足百來...
　　他的聲音已不復(fù)當(dāng)初的清潤。隨我至北疆十載，他早是退去毛躁，成長為一個男人。
　　只不過在我面前，他總是溫吞，我也總是不屑他的怯弱。
　　我聽著他說，覺得他仿佛是吞了一口黃沙而語，聲音喑啞晦澀。
　　我閉眼，心中不免漫上哀涼。到底是走到這一步。敵方逼迫太盛，援軍遲遲未至，單靠我麾下三千兵將，能撐到此，已是強弩之末。
　　再睜眼時，我斂了情緒：堅持下去，待援軍一到，便...
　　將軍！他打斷我，激動的聲調(diào)語無倫次，隱著絕望。
　　援軍不會來了...一個月了，弟兄接連死去...要來早該來了！
　　我知道。我怎會不知，朝上素來忌憚我手握兵權(quán)，早想一除后快，遣至北疆已是寬厚。如今敵寇驟然來襲，局勢報急。我朝兵力強盛，本該及時支來良隊，卻始終杳杳，想來是欲借此良機，先剔肉刺了。
　　可我是眾兵之首，便是如此，我也不能放下為軍之尊。無論成敗，都要和我的弟兄拼死迎敵。
　　軍者，戰(zhàn)死黃沙，亦是至上殊榮！又有何懼！你若是怕了...便降了吧。我忍不住吼道。
　　他急喊，卻不再是將軍二字，而是幼時舊稱。
　　我抬手示意，不愿再談。
　　他默然，踟躕良久，方咬牙走出帳外。

　　四更之時，敵軍再犯，電光火石間又是一場惡戰(zhàn)。
　　唳風(fēng)嘶鳴，刀劍鏗鏘。他就在我身側(cè)，他知道我臂上的傷毒，知道那處感染致使我起燒，知道我的槍下盡是力不從心的破綻。他竭力攔下朝我而來的大半攻襲，但仍有冷光破入我的戎甲。
　　天際無光，周遭皆是慘烈，呼吸間全是夾雜著腥銹的風(fēng)沙，竄入鼻口，以窒息的錯覺，我的腦中只剩本能的殺、殺、殺。
　　他忽然疾退而來，扯過我，回身砍殺。我才看到原本在我身后企圖偷襲我的敵兵，已被他破開胸膛，倒下。
　　眼前的殺伐渾沌，耳邊的戰(zhàn)馬悲鳴，周身仿佛被抽去知覺，頓時僵麻，連痛感都不覺。
　　待我回神，方覺我已被他挾出陣外，他低啞的聲音喚我，含著黃沙的嗚咽細(xì)語著甚么。
　　未待我回應(yīng)，他朝仍在浴血的將士咬牙深望了一眼。
　　在陣外才看得愈清，前方黑沈沈，全是敵方的兵役，我軍顯然勢處劣弱。
　　他將我扛上馬，自己也躍身而起，旋即揚手驅(qū)駒。
　　我恨得齒冷，命令他回去，怒斥他懦夫。他要當(dāng)逃兵便隨他去，可我是將軍，我絕不能拋下我的兄弟去送死而獨自茍活！
　　滿身傷痛更烈，也敵不過心里的寒意。
　　他執(zhí)意策馬不停，一手握韁，一手扼住我的肩胛困住我的動作。
　　駝了倆個男人的馬馳了百里，終于經(jīng)不住我的掙扎，前蹄一曲便摔下我和他。馬伏在地嘶喘，不肯再起。
　　我全身痛得發(fā)顫，也失了氣力。想我撻伐八方一世英名，行將就木，倒是冠了不齒逃兵之名，已是定局，命數(shù)如此，倒也不必再費勁罵他。
　　他手忙腳亂背起我。察覺我沈靜下來，他更是慌措，開始喚我的字，同我說起南方故里，告訴我我們會回去的。
　　我實在乏力，不想去辯駁所謂回鄉(xiāng)，卻也忍不住輕聲一嗤。
　　他說，我給你唱日及小調(diào)，帶你去看故鄉(xiāng)花景，你同我說說話，不要閉眼...
　　我艱難應(yīng)了他一聲，默了默，我說，你本不該來北疆...當(dāng)初何苦委屈自己...如今逃亡，又有甚么意思。
　　他竟是低低悶笑，只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你在何處，我便隨你何處...只是我不忍再見你傷痛...我要帶你逃...你恨我也罷，怪我折辱了你也罷，我只要你安好...你定要醒著，我會帶你走出這片黃沙，我們安穩(wěn)下輩子好嗎...你且醒著...
　　我不再言語，愈發(fā)心悲，我昔日總道他是怯懦，細(xì)究，又覺他是如此大膽，起不韙之情、赴苦疆之域，違軍將之令...卻是、皆因我而發(fā)，畸戀無奈。
　　我聽他用風(fēng)沙般悽戾的聲音吟唱日及小調(diào)，唱起南方故里的繁花，唱一段便喚我一聲，讓我聽著、醒著...
　　我伏在他背上，隨著他漸次虛浮的步履輕呼喘氣。我看見昔時年少的光景，聽見他用清潤的嗓音說：以企慕之情，愿與子同袍。
　　那時，風(fēng)正和煦，挾著葳蕤花草芳香，一番靜好。
　　我輕嘆息：好，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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