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年總是很熱鬧。從除夕晚上夏侯世家就開始忙，宅子占了那么大一片地，光是貼春聯(lián)和吊錢就出動了一多半夏侯家弟子。然而大家臉上都十分喜氣洋洋，而且平日里夏侯門下便都穿一身紅色勁裝，趕上逢年過節(jié)正是個紅紅火火。
　　待進了正月頭幾天免不了要走親訪友，夏侯家北方還有一支，雖然不如明州家大業(yè)大，也總要打點。明州這邊本家也少不了要給當?shù)乩习傩账托┻^年物事，來年生意都要相互照拂，讓大家心里都舒舒服服的。
　　彼時夏侯家小少爺還無須操心這些事，他才七歲，只關心初五的時候爹會不會帶自己去折劍山莊玩。但又不好纏著爹提，怕說多了爹反而會不帶他去。夏侯韜看出他心思，于是摸他頭說瑾軒放心，二叔定會提醒你爹，但二叔記得瑾軒你并不喜歡江湖事？
　　夏侯瑾軒小臉紅彤彤地說，我是要去見承哥哥。
　　承哥哥名叫姜承，雖然年紀比夏侯瑾軒大不了幾歲，卻已經(jīng)長成十分俊的模樣，歐陽英提過幾次，都帶著很是驕傲的神情。夏侯韜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無非是因為此時夏侯彰臉上的表情都著實不算好看。
　　但小孩子還是小孩子，不需要煩這些事，自己也一樣還不需要，反正無論怎樣鬧來鬧去，也無關痛癢。夏侯韜摸摸胡子，在瑾軒頭上輕輕拍了一拍。

　　于是初五的時候夏侯小少爺終于能高高興興地跟著爹和二叔一塊來到折劍山莊。在正廳的時候當著各位長輩的面，夏侯瑾軒自然一副乖巧懂事的晚輩樣子，挨個給皇甫家上官家歐陽家某某家拜過年，收下一堆紅包，挨過各家象征性的問長問短，待爹的臉色終于好上一點，便如遇大赦般地跑出正廳，到折劍山莊后院去。
　　姜承見著這位小少爺時不能說不驚訝，但下一秒驚訝就差點變成驚嚇。他眼看對方磕磕絆絆要摔在雪地里，忙幾步上前托住那小小軟軟身子。
　　“夏侯少主，你無事吧？”
　　夏侯瑾軒拽著他的手站起來，撅著嘴說：“承哥哥，你叫我什么？”
　　姜承有點窘迫地紅了臉。縱使平日里再怎樣做出成熟穩(wěn)重樣子，內心畢竟還只是個十歲孩子，于是極小聲地說：“瑾軒�！�
　　夏侯瑾軒這才終于露出笑容來，往手心里哈著氣，說：“承哥哥，我好想你�！�
　　姜承幫他緊了緊棉襖的領子，說：“冷不冷？快回屋里去，當心著涼。”
　　“不冷�！毕暮铊帥_他眨眨眼，“承哥哥，我跟你說，我最近看了個很好玩的故事……”
　　“夏侯瑾軒！”
　　又一聲遠遠傳來。聽得出雖是想竭力嚴肅，但畢竟還是稚嫩孩童聲線，因此效果大打折扣。
　　皇甫家少主蹬蹬蹬走過來，看見面前兩人，先一本正經(jīng)給姜承行禮：“姜師兄好�！�
　　姜承知道對方少主身份，一時不大習慣，趕緊回禮。皇甫卓倒壓根不在意，轉臉就對夏侯瑾軒說：“到處找不見你，就知道你又跑來這�！�
　　“阿卓難道不想來找承哥哥玩�！毕暮铊幯鲋桓焙軣o辜的小臉看著皇甫卓。
　　皇甫家少主頓時講不出話，只好氣悶地一甩袖子。
　　“既然見到了就趕快回屋里，你平時又不練武，凍病的話你爹又要擔心�！�
　　“沒事啦�！毕暮铊幧衩刭赓庹f，“正好你們都在，有沒有聽過年獸的故事？”

　　年獸的傳說老一輩都會講，更小的時候也許會當真，但大了以后也就漸漸不在意了。但夏侯瑾軒此時卻是講得頭頭是道，還很鄭重其事地說，不如我們幾個就去一探究竟，看看能不能抓到年獸。
　　“胡鬧！”皇甫卓說，“你平時都看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書！子不語怪力亂神，有這心思，不如多多習武！”
　　夏侯瑾軒早聽他這些訓人的話聽到耳朵起繭，于是扯著姜承的袖子可憐巴巴說：“承哥哥，聽說折劍山莊附近的雪石路上常有精怪出沒，我們去找找有沒有年獸吧！”
　　“不行�！�
　　姜承本能地一口回絕。隨即便見夏侯瑾軒塌了一張小臉，忙說：“憑我們幾個的實力還不是那些精怪對手，若你出事，姜承要如何向夏侯世家交代�！�
　　“我們只是去附近看看，很快就回來�！毕暮铊幮÷曊f，“萬一碰上精怪，趕緊跑掉就好了。走雪石路的人那么多，也沒聽說有什么事……”
　　姜承此刻看著面前人委委屈屈的一張小臉，心里已經(jīng)頗為動搖。而皇甫卓顯然不吃這套，喝道：“夏侯瑾軒，你能不能不要扯著姜師兄和你一起胡鬧！你這般不知輕重，真是……你、你別哭啊！”
　　夏侯家小少爺淚珠順著臉蛋滑下來，哭得眼眶也紅通通的�；矢倚∩僦骱徒蓄D時慌了神，哄也哄不住，思前想后，兩人對視一眼，無奈地嘆口氣。
　　“別哭了，我們帶你去�！�
　　姜承溫和地說，伸手擦掉夏侯瑾軒臉上淚水。對方一聽眼睛馬上亮起來：“真的？”又轉頭看向皇甫卓：“阿卓也一塊么？”
　　“……嗯。”
　　“好呀好呀�！毕暮铊幯杆倨铺闉樾Γ吲d地拉著兩人的手就往前跑，“快點，趁著爹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我們快去快回�！�
　　……為什么總覺得被這小子耍了。
　　皇甫卓嘀咕著，但眼見姜承已經(jīng)跟了上去，他也趕緊邁出了步子。

　　事實證明烏鴉嘴這個屬性早在夏侯瑾軒七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顯露端倪。雪石路上只在隱蔽地方活動的雪紋獸今天卻是轉悠到了大路上，讓三人碰了個正著。交戰(zhàn)過程中一直沖在最前方的姜承手臂被劃了一爪子，鮮血頓時滲出皮肉來。
　　“可惡！”
　　皇甫卓一揮手中長劍沖上去，夏侯瑾軒忙念動自己所會的為數(shù)不多的法術，兩人合力，雖然沒能打倒對方，也總算是將它趕跑了。
　　“姜師兄你沒事吧？”
　　姜承喘了口氣，搖搖頭說：“沒事。”說著想要站起來，頭一暈卻又坐下了。一旁的夏侯瑾軒雖然滿臉焦急，卻依然冷靜地檢查了姜承的傷勢，隨后說：“沒什么大礙，但可能需要人來幫忙，阿卓你能回折劍山莊叫些人過來嗎？”
　　“……你留下陪姜師兄？”皇甫卓看看他，有些猶豫：“沒問題嗎？”
　　“沒關系的。”夏侯瑾軒堅定道，“我一定會保護承哥哥的！”
　　姜承聞言神色一動，似是張口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沉默。
　　“好�！被矢ψ奎c點頭，“我馬上回來，你們若遇到危險不要硬抗，馬上逃跑�！�
　　“嗯。”
　　夏侯瑾軒看著皇甫卓的身影跑遠，輕輕舒了口氣，又低頭給姜承的傷口上施了幾個治愈法術。
　　“我目前會得也不多……承哥哥你感覺怎樣？”
　　“……我沒事�！苯锌此凵窭锍錆M擔憂，忙說，“別再用法術了，方才你也耗去不少精力。”
　　“……都是我的錯�！毕暮铊幍偷驼f，嗓音有幾分哽咽，“要不是我任性，非要你們一起來……”
　　“……”姜承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fā)，“不是你的錯�！�
　　“可是……”
　　“我也想看看年獸長什么樣子啊。”
　　夏侯瑾軒睜大雙眼。
　　“承哥哥也相信有年獸嗎？”
　　“雖然只從師父那里聽過，”姜承說，“但是既然你說有，那就一定有的�！�
　　夏侯瑾軒愣了片刻，忽地紅了臉。
　　“謝謝承哥哥�！�
　　這一刻一向沉迷山野精怪之說的夏侯小少爺忽然覺得，能不能親眼見到年獸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有這樣溫柔的人，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
　　夏侯瑾軒想著，遠遠忽地傳來熟悉的呼喚聲。他抬起頭來，看見皇甫卓帶著幾名折劍山莊的弟子正朝他跑來。
　　有他們在，就足夠了。

　　時光兜轉。
　　覆天頂上，夏侯瑾軒正欲轉身離去，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轉過身來快步走到姜承身邊。
　　“我都忘了，馬上又是過年了�！�
　　他笑著壓低聲音，旁邊厲巖和結蘿都聽不見，有點奇怪地看著他。
　　“姜兄你到時要是覺得寂寞，就來找我吧�；蛘叩任胰ネ昴汗媚锏募亦l(xiāng)，就上來找你。”
　　姜承想說你最好以后都不要上覆天頂了，這句話卻是堵在嗓子里，怎樣也說不出口。
　　“等皇甫兄那邊想出了緩和的法子，我們三個再一起過年。”
　　夏侯瑾軒絮絮地說著，他本來就是愛說話的性子，這時候更像是怕以后再沒機會，一氣都說個夠。
　　“我們明州的茶葉可好喝了，我記得姜兄你也很喜歡。等到事情辦完，我一定把你喜歡吃的，喜歡用的都送上來，讓你和你的兄弟們一輩子都用不完。”
　　夏侯瑾軒的手放在姜承的掌心。指尖一點溫涼。
　　“覆天頂上大概沒有鞭炮罷，到時我們一起放，若有搗亂的年獸上來，就把它們都趕跑。”
　　紅衣少年的笑容里帶著幾分寂寥，更多的卻是期冀的溫暖。
　　“姜兄……這世上之大，瑾軒不信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夏侯瑾軒說這話時，眼神清亮而堅定。
　　“等我回來�！�

　　姜承目送他走遠。想著從此以后不必再見，也不要再來覆天頂?shù)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而且想必自己若真是說了，依那人的性子，估計也不可能會聽吧。姜承在心里默默過了一遍往常夏侯家少爺?shù)娘@赫事跡，不由得嘆了口氣。
　　往后沒了自己在他身邊，希望還有人會護他周全。
　　然而藏在心里的那么一點期待，在被最親的人背叛、一路顛沛流離以后，卻總還是頑強地冒出了頭，在荒涼里執(zhí)著地綻放出細微的光芒。
　　他說，他會回來。
　　姜承默默地握緊了拳。
　　既然是那人說的，他就相信。

　　他這樣想著，不禁微笑起來。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