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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來了,還不快下來!彼讨φf,他眼睛沒有離開奏章,就知道是她來了。一只綴著明珠的白緞鞋上挑著一只碧油油的罐子,懸在一個身穿黃袍的中年男子頭頂上方。
“咯”的一聲輕笑,一個白衣女子從房梁上輕輕躍了下來,罐子已捧在手上!澳阌懈A,上好的玉壺冰。”女子笑嘻嘻地把酒罐向書案上一放,然后從桌子下面掏出兩個白玉酒杯,撕破泥封,滿滿斟上,熟悉地好像在自己家一樣。
兩個人相對干杯,然后抬起眼睛打量對方,在男子專注的目光下,女子的臉上漸漸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好些日子不見,你瘦了!蹦凶討z惜地說。
“江湖風(fēng)雨多!迸拥恍。
“你也老了。”
“案牘勞形苦。”男子揉了揉太陽穴。
女子伸出手去,想為面前這個人拂去眼角多出來的那一絲皺紋,手停在半空,又落了下去。
女子掩飾地左顧右盼,“你在干什么呢?又在批閱卷宗嗎?”女子開始亂翻書案上的卷宗,男子也不介意,笑吟吟地看著她。
一封彈劾洋州知州夏政之的奏折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沉吟著說: “這件事我也聽說了。黃河水患之后,洋州知州夏政之借著賑災(zāi)為名向朝廷申要銀兩,卻克扣不發(fā),中飽私囊,致使災(zāi)民無錢救濟(jì),老百姓流離失所,路有餓殍。。。這件事皇上你打算怎么處置呢?”
男子點點頭說:“如今朝廷官員俸祿微薄,養(yǎng)廉銀制度尚未實行,洋州多富商巨賈,夏政之終日應(yīng)酬其間,因為攀比起了斂財之心,也是有的。。。我正擬將他召回帝都,訓(xùn)誡一番。”
“不撤職查辦嗎?”
“如今官場之上,吃飯人多,干事人少,像夏政之這樣的盡管小有貪腐,但畢竟能干些實事,也算難得了!
女子歪著頭想了想說:“正是因為吏治不清,才應(yīng)嚴(yán)查嚴(yán)辦,否則豈不是助長了貪腐之風(fēng)?”
男子的臉上略有尷尬之色,說:“夏政之伶俐能干,若因此等小事去職,豈不是可惜!
女子眼珠一轉(zhuǎn),看著男子說:“莫不是因為夏政之是你的親信,你回護(hù)于他?”
“不是!”男子沉聲辯解。
女子撇了撇嘴,“你當(dāng)初作王爺?shù)臅r候,整查吏治的手段何等雷厲風(fēng)行,怎么當(dāng)了皇上,反倒縱容起來。莫不當(dāng)年你只是為討先皇歡心作秀而已,如今一旦大權(quán)在握,就開始任人唯親了?。。。夏政之此人是有些才學(xué),但奴性十足,吹牛拍馬的功夫一流,他就是看準(zhǔn)了你喜歡聽奉承話的特點,投你所好,他干什么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迸又活欁约赫f得痛快,卻沒注意到男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當(dāng)”的一聲,男子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臉色鐵青:“你今天來,就是來教訓(xùn)我嗎?”
女子吃了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話說得太尖銳了。她垂下眼睛想了一想,重新將酒杯斟滿,捧到男子面前,笑盈盈地說:“我是來找你喝酒聊天的呀!
女子的笑容多少軟化了男人的怒氣,他勉強(qiáng)接過酒杯,剛放到唇邊卻又放下,“靈兒,這么多年來,你為什么很少夸獎我?難道在你心里,我的才干不足以治國嗎?”話語里竟有幾縷委屈。
“這么多人整天在你面前歌功頌德的,也不缺我一個!迸有ξ卣f。
“可是我就想聽你說!”男子的口氣十分認(rèn)真。
女子聽得一愣,還沒等回應(yīng),男子站起身來,在室內(nèi)踱步:“在我的治下,河西走廊萬里無塵,塔里木盆地盡歸天朝,蔥嶺以東、興都庫什山以北的番邦小國,都向我俯首稱臣。我天朝的商隊直通大秦,絲綢路上的商賈貿(mào)易往來不絕。本朝以來,商業(yè)貿(mào)易無此之隆。不僅如此,我重開博學(xué)鴻辭科,擇才取士;編撰《清平大典》,重興文教。。。” 男子突然停了下來,指著女子,“你說,我的文治武功,雖然不能與先賢相比,但總歸是個好皇帝吧?。。。似今天這等小事,你為什么緊抓不放?”
男子的光芒籠罩了整個房間,女子被逼得低下頭去,可仍然倔強(qiáng)地堅持:“吏治不是小事。。!彼耐鯃D霸業(yè)、雄心壯志她都明白,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歷朝歷代,吏治都是問題。先皇待人以寬,吏治松弛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想整飭吏治,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總要慢慢來吧。”
“靈兒,我需要支持,特別是你的支持。。。難道你不懂嗎?”男子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混合著求肯的埋怨。
“我,”女子又低了低頭,“你知道我的,想到什么,就不吐不快了。。。不想說違心的話,特別是在你面前。。!
“如果你不好,我就不會一次又一次的回來了呀。。!迸佑州p輕地補(bǔ)充,臉上紅暈隱現(xiàn),聲音幾不可聞。男子聽了,眼中射出喜悅的光,不可遏制地哈哈大笑起來。
。。。
“說了半天話,你也餓了,快吃點點心吧!蹦凶訌臅赶履贸鲆恢幻坊ㄐ偷氖澈。
“一個皇上,也偷藏吃的!迸哟蛉ふf。她先開食盒一看,每片花瓣中擺放著一樣精致的小吃,有梅花糕、蟹黃酥、桃花酪、玫瑰露、荷葉羹,清新雅致,芬芳撲鼻。
“這是帝都“致遠(yuǎn)齋”的“梅開五度”?你不吃這些的呀!迸佑行┰尞惖卣f。
“知道你喜歡吃“致遠(yuǎn)齋”的點心,這是專門給你準(zhǔn)備的!蹦凶游⑿χf。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女子取了一塊梅花糕塞進(jìn)嘴里,品味梅花清絕的香氣。
“我不知道!
女子的手停了下來,他難道是天天準(zhǔn)備了等著她來嗎?她輕輕地一顫。
“你冷嗎?”男子關(guān)切地問 ,沒有察覺到她的激動。
她下意識地抱了抱肩膀。
他走上前輕輕觸了觸她的肩膀,感受衣服的薄厚!疤鞗隽耍愦┑锰珕伪×。。。來人,把羅剎國進(jìn)貢的白狐裘呈上來!彼牧伺氖。
一個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托盤走上來,上面放著一領(lǐng)銀光閃閃的白色狐裘。小太監(jiān)看到女子有些吃驚,但不敢問什么,躬身退了下去。
“穿上試試,看看喜不喜歡!蹦凶影押眠f到女子手里。
女子輕輕地摸著銀白柔軟的毛皮,心中十分溫暖。
“你送的東西,我都喜歡。。!边^了一會兒,女子輕聲說,“你去年送我兩床絲棉被子,我整個冬天都在用,你怎么知道我晚上睡覺特別怕冷?。。。你送我的兩壇梨花春,我埋在海棠樹下,天氣好時就拿出來喝兩口,喝時就會想到你。。!
女子不用看,也知道男子看她的目光愈加溫柔。屋外月冷星稀,屋內(nèi)此刻卻是融融如春。
“邦,邦,邦”皇宮更交三鼓,兩人都小小吃了一驚。
“你連日案牘勞頓,早點休息吧。”女子柔聲說。
“不,你先別走!蹦凶蛹泵ν炝。
“靈兒,不如你這次回來就留在帝都吧!蹦凶诱f。
“留在帝都?等你閑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嗎?”女子搶白道。
男子不語。
女子嘆了一口氣,“還是算了。廟堂多爭斗,江湖多自由,以我這樣疏懶不羈的性格,怎么適合留在這是非之地。”
“不如你跟我去縱馬江湖。俊迸油蝗淮侏M地逗他。
“怎么可能,”男子一指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宗卷,“都需要我親自批閱,一天十二個時辰還嫌不夠!
“那年你到浣花縣私訪,難道不快活嗎?”女子問,眼睛里隱藏著一星希望的小火花。
“快活,我非?旎睿
女子眼神越過男子,似乎在回憶當(dāng)年,“我們不過萍水相逢,數(shù)次交談,竟然一見如故,十分投緣。那時你仗義出手,幫我解圍,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呢。。!
“約束幾個不懂事的手下而已,不值得一提!蹦凶咏蛔〉靡獾匚⑿Α
“在你是小事一樁,在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最難得的是那份心意!迸訄猿终f,望著男子的目光中有柔情閃動。
“可是這幾年每每在帝都見你,感覺卻有些不同了。”女子心中掙扎良久,還是吐出了想說的話。
“哦?”男子掩飾住內(nèi)心的一驚。
“你還是你,卻不完全是當(dāng)年在浣花縣的你了,你似乎越來越像一個‘皇上’了。每每論事,總要順著你說時,你才高興,才會對我親厚一些。。。”
“我沒。。!蹦凶酉乱庾R地想反駁,但是話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
“可是,在你面前,我想做真正的自己,否則我們還是朋友嗎?”女子倔強(qiáng)而悲傷地問。
。。。
一時之間,兩人都陷入沉默。屋子里出奇的安靜,兩人都能聽到對方沉重的呼吸聲。
。。。
“今年春天,你的皇弟清河王也到浣花縣公干。清河王人稱‘賢王’,果然不同凡響,所到之處和鄉(xiāng)里父老把酒言歡,謙遜親和,很得贊譽(yù)呢。。! 為了打破沉默,女子隨便撿起了另外一個話題。
“哦?清河王人稱 ’玉面孟嘗’ ,素有賢名!蹦凶拥卣f。
“嗯,那日他在’醉賓樓’擺酒宴客,我也去湊湊了熱鬧,果然行止敦和儒雅,像個謙謙君子。席間,清河王撫琴,天府將軍舞劍,那一曲‘秦王破陣’慷慨激昂,看得大家如醉如癡的! 女子說著便笑了起來,顯然是想到了那天的歡樂場景。
“他和天府將軍在一起?”男子皺起眉毛,“賢王?不見得吧,他那是在收買人心,另有圖謀!蹦凶永湫σ宦。
女子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可是。。!
“可是什么?你莫不是看上他年輕英俊,前途遠(yuǎn)大?”男子斜著眼睛看著她,目光中隱隱竟有敵意。
“你。。。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了?我有這么勢利嗎?”女子聲音因驚訝和悲憤而輕輕顫抖起來。
“。。!
男子突然煩躁起來,“今日邊關(guān)來報,羅剎國又起兵犯邊,明早辰時我和朝臣還要廷議,時候不早了,我著人送你回去吧!
“剛才你還說不要我走,一言不合你就趕人嗎?”抑制已久的淚水終于傾瀉而下。她袖子一拂,將面前的玉杯掃落在地,跌得粉碎!澳闾珊蘖!下次要這樣,我就不來看你了!”女子一跺腳,身子一縱,破窗而去。
“我不是。。!蹦凶由斐鍪秩ィ羧藚s已沒了蹤影。
男人的面龐閃過一絲強(qiáng)烈的痛苦,他走到窗前,窗外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只有一彎冷月凄然掛在樹梢。。。走回書案前,拿起剩下的那只玉杯,杯沿還有她淡淡的指痕。杯底的清液,是他們沒喝完的殘酒,還是她離去時傷心的淚呢?他發(fā)出一聲長嘆。
他回頭看著堆積如山的宗卷,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打開面前的奏折,勉強(qiáng)自己一行行看了下去,半個時辰以后,他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重新專注起來,心無旁騖了。
窗外的梧桐樹下,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地站著,露水從她的面龐滾落,混合著盈盈不斷的淚水。她看著窗內(nèi)的那個人,愛和恨同時在心頭翻滾。自那一年見到他,她就驚賞于他的才智,感念于他的情誼,更驚訝于他們之間的那份靈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她心上,無論她走得多遠(yuǎn),只要他牽一牽手上那根柔情的絲,她就會回來看他。但她知道,這是一段不會有結(jié)果的情,所以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愿永遠(yuǎn)守著這份相知相惜。近些年來,眼見他身陷權(quán)力爭斗的漩渦,對她似乎越來越猜疑和疏遠(yuǎn),她是滿腹的委屈和無奈。
然而,然而,不管怎么,無論她怎樣氣惱,來年她定然還是想回來看他。只要,他對她的心還在。
若哪一天,那顆心不在了,她就不再回來了。
她想通了,抹去面上最后一滴淚水,她試著笑了,縱上樹梢,踏歌而去,管它前路還有多少風(fēng)雨。在皇宮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之前,早就去的遠(yuǎn)了。
明月在天,清霜鋪地,看起來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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