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第五層的絕殺競技場，擂臺上一紅一藍兩道光芒正激烈地混斗一處，底下群情激昂，各種口哨聲和吶喊聲響成一片。
　　瑪門找了個視野絕佳的好位子站定，輕輕打了個響指，指間便多出兩杯紅酒。他遞給身邊那人一杯，微笑道：“難得一見的實戰(zhàn)賽，幸好沒有錯過呢�！�
　　那人穿了一襲白色的長袍，面容隱在風帽的陰影下，聞言沉默地接過酒杯，視線卻仍是粘著臺上那道忽明忽暗的藍色光影。
　　“他們倆感情真不錯�！彼鋈怀雎�。
　　瑪門聳聳肩，啜了口酒：“也許，共同敵人共同語言�！�
　　那人又沉默了。
　　“將心比心。”瑪門試著站在阿斯蒙蒂斯的立場思考：“如果你失手把梅塔的靈魂掉到血瀑布里，我不會像他這么輕易地放過你�！�
　　那人：“波吉他媽沒掉到血瀑布，是不小心被冥火燒到，糊了。”
　　瑪門震驚地看著他：“也是你干的？”
　　“……我只是聽說�！�
　　“然后？”
　　“我好心想把原因告訴憤怒的阿巴頓，結(jié)果他沒聽完就以為是我做的�！�
　　“……后來呢？”
　　“后來我護送莎拉的靈魂上天堂，阿巴頓死活不放心，就來和我搶�！�
　　瑪門用一種預料到后事的悲憫目光看著他。
　　那人不負他所望地接了下去：“結(jié)果真的失手了。”
　　瑪門剛想再說，周圍突然響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鼓掌喝彩聲，觀眾們瘋狂地叫著阿巴頓的名字，將他的聲音完全湮沒。
　　那人看著魁梧健碩的阿巴頓用身體把阿斯蒙蒂斯壓倒，重重冷哼了一聲。
　　瑪門頓時感覺身邊壓力急升，下一瞬，六扇潔白的羽翼驟然張開，一輪僅次于路西法的耀眼強光在暗沉的地獄里轟然炸開！

　　被驚住了的地獄眾人同時噎了一口氣，待那人落在臺上后才齊齊呼了出來。
　　風帽揭開，那人一頭柔亮的金發(fā)露了出來。容貌精致得無可挑剔，似是浮動著一層淡淡的輝光，柔和又溫暖。
　　拜瑪門之前自作主張在地獄里散播他的桃花運所賜，立即有不少從未謀面的人眼尖認出了他：“熾天使！是拉斐爾！”
　　波吉正扇著小翅膀得意地蹭著阿巴頓，看見來人嚇得差點掉了下去：“哦！拉斐爾！不不，老師來了，老爸！”
　　阿巴頓渾身的肌肉繃緊：“你怎么來了？”
　　拉斐爾的目光在他臂彎里的阿斯蒙蒂斯身上一轉(zhuǎn)，似笑非笑：“來看看你們。”
　　阿巴頓一撇頭，哼道：“地獄可不歡迎你！”
　　“瑪門請我來的�！�
　　阿巴頓語塞，只要想到瑪門手上天文數(shù)字的賬單他就沒了反駁的力氣，但還是不服氣地梗了一下脖子：“那家伙被梅塔完全馴服了，根本不能代表地獄的意見。”
　　拉斐爾悠悠道：“同樣的想法你可以和路西法大人也溝通一下�！�
　　阿巴頓納悶地看著沒事飛到臺上來找他斗嘴的拉斐爾。
　　阿斯蒙蒂斯終于開口，“你來做什么？”他聲音很輕，頭也低得很低。
　　拉斐爾背脊一緊，蔚藍如海的眸子緊張又期待地盯著阿斯。
　　阿巴頓撓著肌肉，煩躁地打斷他們的眼神交流：“我說，既然上臺了，那就打一場吧�！�
　　拉斐爾沒有說話。他用行動回答。

　　瑪門笑瞇瞇地喝了口酒，這么精彩的決斗可不多見，阿巴頓受拉斐爾挑動，暴虐的本性開始蠢動，一招一式已不像是簡單的過招，更像是搏殺。而拉斐爾……雖然他從來都是靠嘴皮子忽悠，但瑪門卻一直看不清他的實力到底有多深。
　　凌厲炫目的光芒終于褪散。
　　地獄眾人拼命眨了眨眼睛，看向臺上——
　　阿巴頓喘著粗氣，呲牙咧嘴地摸著肋下。他身上有兩道深重的砍傷，粘稠的血滴滴答答的在地上落了一灘。而拉斐爾背對眾人而立，從那站著的姿勢來看，似乎也不是那么輕松。
　　瑪門優(yōu)雅地帶頭鼓掌，底下的人才如夢初醒般，從自家魔王老大竟然被一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天使打傷的事實里緩了過來，象征性地拍著手。
　　稀稀拉拉的掌聲還未停止，拉斐爾已經(jīng)張開翅膀，飛了出去。
　　阿斯蒙蒂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片絮狀的物事輕飄飄地落到他睫上，他伸手拿去——
　　一根染了血的潔白羽毛。

　　瑪門慢慢踱回第二層自己的房間。
　　梅塔特隆正給拉斐爾上藥。
　　瑪門慵懶地倚著門，不贊同地道：“你走得太快了，苦肉計還沒生效。”
　　拉斐爾：“阿巴頓的這筆帳我慢慢算。他的拳頭全往我臉上招呼了。”
　　瑪門試圖繞過梅塔去看拉斐爾的臉，未遂：“那你這頓不是白挨了？”
　　拉斐爾摸著臉上的傷口，義正詞嚴地嘆息道：“不光彩的小人總是習慣于用自己玩過的爛把戲揣度君子�！�
　　梅塔特隆看瑪門。瑪門無奈攤手：“你的目的？”
　　拉斐爾想了想：“我也想和阿斯有共同敵人共同語言�！�
　　瑪門：“這借口比我的把戲還爛�！�
　　拉斐爾不置可否。
　　瑪門不滿地看著梅塔動作輕柔地給他上藥，忽然道：“我覺得我有點吃醋。”
　　拉斐爾道：“有醋吃是件好事�！�
　　瑪門頓覺心懷大暢。
　　拉斐爾拉好衣服，謝絕了梅塔的包扎：“我還有事，得回天堂了。”
　　瑪門終于看見他轉(zhuǎn)過來一片青紫的臉，驚嘆道：“你真是太不把我們當外人了�！�
　　拉斐爾淡定道：“地獄的醫(yī)療設(shè)施實在是太簡陋了�！�
　　梅塔特隆擔心道：“你這個樣子回天堂，不太好吧？”
　　“沒關(guān)系，沒人會在意的�！�
　　沒有看清拉斐爾的表情，梅塔只是覺得這句話的語氣很是悲哀。

　　拉斐爾站在圣殿邊，看著朝圣的天使們成群結(jié)伴，踏著飄飄白云向主城飛來。天堂的風總是寧靜又和煦，天使們臉上的微笑也總是快樂而滿足，一切都是那么幸福沒有煩惱的樣子，就像是樂土。
　　墮天以前，神慢悠悠地頒布著神諭的時候，他就能靜靜站在那人身后一直看著他。
　　阿斯蒙蒂斯顯然有察覺，但又沒法說，只能徒勞地把臉低得很低，淡淡的霞色從脖頸開始透上來。
　　只有一次加百列偷偷惡作劇踩阿巴頓的腳時，阿巴頓躲閃著撞到了靠著阿斯打瞌睡的貝利亞，而貝利亞帶翻了阿斯，倒下的時候被時刻關(guān)注著他的拉斐爾接在了懷里。
　　那是最近的一次碰觸，他低眉怔怔看著他漲得通紅的俊秀面龐，心在胸口橫沖直撞。
　　——那天神說了什么？
　　什么都沒聽到了。
　　時光變遷，拉斐爾突然有了一種滄桑的疲憊，特別是看到那些年輕的天使們臉上洋溢的快樂純真的笑容時。
　　他忽然就有了翹班的沖動。
　　頌歌？讓米迦勒去唱吧。

　　很久以前，天堂有兩個被譽為外交大使的談判能手，拉斐爾和瑪門�，旈T有一個罩門：梅塔特隆。只要梅塔一句話，瑪門再煩懶也會動力十足地奔去干活；拉斐爾也有一個罩門，卻可悲的不是阿斯蒙蒂斯，而是米迦勒。因為他兢兢業(yè)業(yè)的個性，只要米迦勒冷冷的一句指令，拉斐爾再不情愿也要爬起來干活。
　　怎么看，天使和墮天使的區(qū)別那時就顯現(xiàn)出來了。
　　被米迦勒奴役成工作狂的拉斐爾也有自己的一套減壓方式，他常常摸到好事者開的【米迦勒路西法今天誰上誰下】的盤口下，豪邁地把注全押在【米迦勒下】上，然后津津有味地聽完別人如此這般那般的理由，就算輸了又被派去其他界做任務也無比滿足。重要的是過程，從來不是結(jié)果。
　　可惜這種黑市后來被米迦勒發(fā)現(xiàn)，惱羞成怒地禁止了。
　　好事者從來不缺談資，沒幾天，他們賭注的內(nèi)容就變成了：聽說阿斯瘋狂迷戀上了一個人類女子，你們說真的假的？
　　彼時阿斯蒙蒂斯已經(jīng)連殺了莎拉的三個丈夫，眾天使紛紛認為真假顯而易見，此賭毫無必要。只有拉斐爾在匆匆路過時會固執(zhí)地把注押在【一定是假的】上，召來唏噓無數(shù)。
　　那段時間，連米迦勒都不用出馬，拉斐爾名副其實地成為天堂第一勞模。

　　“阿斯。”他在茉莉花海里找到倚著樹坐著的阿斯蒙蒂斯，有些猶豫地走過去。
　　被殺的莎拉丈夫已經(jīng)到六個了，連神都有所注意。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有什么重罰。
　　阿斯蒙蒂斯看著水鏡里莎拉的畫面，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
　　拉斐爾心里一痛：“你喜歡她的話，那就表白吧�！�
　　“她是人類，我們不可能的。我只要她看著她一直是一個人就好了。”
　　這精神獨占欲也太強了。拉斐爾不知對于莎拉來說被阿斯愛上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雖然就他看來，那個女人怎么也配不上阿斯。
　　“再這樣下去，神會插手的�！崩碃柍谅暤�。
　　阿斯蒙蒂斯轉(zhuǎn)頭看他，眼色是沉郁的黑：“你覺得我錯了嗎？”
　　拉斐爾無言。
　　阿斯蒙蒂斯自言自語接了下去：“愛上人類是罪嗎？”
　　“……會墮落的�！崩碃柡芫貌沤由显挕�
　　“那就墮落吧�！�
　　拉斐爾怔怔地看著他，不自覺地喉頭發(fā)緊：“你對天堂……就毫無留戀嗎？”
　　阿斯蒙蒂斯看著他。霞光染在他蒼白俊秀的面頰上，映出淡淡金紅的赧色，他對他微笑，真誠又有點羞澀：“如果我真的墮落了，我會想天堂的朋友們的。阿巴頓、瑪門……你也是�！�
　　拉斐爾胸口一陣冰一陣燙的滾來滾去。
　　阿斯，你能不能忘了她？
　　——我不想你離開。
　　可他什么也說不出口。

　　“第七個。神發(fā)現(xiàn)了，拉斐爾�！泵族壤彰鏌o表情地告訴他。
　　拉斐爾抹了把臉，靜靜道：“你處理吧，別和我說，阿斯是我的朋友。”
　　“神派你去人界把他抓回來�！�
　　“我真的不知道神原來這樣看重我�！�
　　米迦勒斜睨他：“不是因為打了太多小報告？”
　　拉斐爾苦笑：“我能說不嗎？”
　　“我們誰都無法違抗神的旨意和威嚴�！�
　　拉斐爾沉默。
　　米迦勒轉(zhuǎn)身離開：“愛上人類不是罪。神愛世人，然而愛卻不是占有�！�

　　三天后。拉斐爾帶阿斯蒙蒂斯回圣殿受審，莎拉被神另行賜婚。
　　只是從那天起，阿斯便長久地沉寂下去，一個人能在花海里坐上一天，眼里灰茫茫的毫無神采。
　　拉斐爾想，那天那聲真誠又羞澀的“朋友”，可能這輩子都不再聽得到了。

　　茉莉花海還是曾經(jīng)的茉莉花海，伊甸園卻荒廢了。曾經(jīng)滿地的珍珠寶石早已不再，奇珍異卉也因無人打理枯萎了大半，就像是當年的墮天之戰(zhàn)，深刻的一道橫亙在天使和墮天使心頭的陳舊傷痕。拉斐爾摸著生命之樹蒼老虬結(jié)的樹干，不知為什么，百年前米迦勒說過的那句：“愛不是占有”異常清晰。
　　路西法下去了，瑪門下去了，阿巴頓下去了，別西卜下去了，利衛(wèi)旦下去了。阿斯蒙蒂斯……也下去了。
　　伊斯菲爾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同伴被背叛者砍殺。
　　向來波瀾不驚的米迦勒都殺紅了眼。
　　拉斐爾眼睜睜看著阿斯蒙蒂斯露出一個安詳?shù)剿念澋男θ�，翅膀如被墨色渲染，黑色從根部快速地蔓延到羽尖——而后，整個人從云端跌落下去。
　　他下意識地就想跟下去，卻頹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這個立場。
　　背后的潔白羽翼和墮天使格格不入。
　　自己實際是被阿斯惦恨著，就算下去了又要以怎樣的身份自處。
　　背后是利刃割破空氣的輕嘯聲，拉斐爾跪在云上，興不起絲毫抵抗的意思。
　　“想找死滾遠點！”最后關(guān)頭，米迦勒的劍及時趕到，幫他格開了偷襲者的進攻。
　　拉斐爾回頭看他，米迦勒長發(fā)散亂，一向點塵不染的白袍上滿是血污，可他的眼睛依舊堅定明亮。路西法和其他天使的連番叛變給他的打擊是最大的，可創(chuàng)痛過后，他不得不重新握起劍，背負起他大天使長的職責，站在隊伍的第一線。
　　加百列也在，她嗚嗚咽咽地拿袖子抹著眼睛，卻仍然不忘削減叛軍的攻擊。
　　拉斐爾默然站到米迦勒身后，幫著他擋開四周如潮襲來的攻擊。
　　一切純白都被黑和紅覆蓋。像是對過往所有美好的殘酷訣別。
　　……

　　拉斐爾閉上眼。
　　只有沒人的時候，他才會卸下臉上的微笑，任由孤獨的疲憊和寒涼將他吞沒。
　　那種表情太弱勢，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他習慣于用尖銳的言辭和毫無破綻的笑容將真實的自己掩埋，在九界各處忽悠著生物要相信愛相信神，然而他深知自己內(nèi)心巨大的空洞，那里面太柔軟，只因藏著一點對真正溫暖的期待。
　　能不能陪我聊聊？
　　……我不想聽你說抱歉。
　　能不能讓我保護？
　　……別再故意避開我。
　　卻也是因為自己，那個容易臉紅的阿斯變成眼光冰冷的魔王。
　　“她已經(jīng)死了，回不來的�！�
　　一切都無法逆轉(zhuǎn)，也許從開始便已注定。
　　當他一心一意只注視她時，他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時。那蔚藍眼眸里的悲慟凍結(jié)成冰。

　　聽說冷漠的伊斯菲爾找到愛人了；
　　聽說惡劣的巴爾也找到愛人了；
　　又眼看著……苦等梅塔百年只為一回眸的瑪門……也修成正果了。
　　他還是懷揣著一份艱澀又無望的感情在煎熬。
　　其實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他所求的，只是想能在背后安靜地看著他。
　　即使看不到結(jié)果也好�？傁胗幸环N期待，那人能放下所有的苦澀和恨，像過去一樣對他真誠微笑，霞光染紅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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