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時候，天上出現(xiàn)了道彩虹。于是，我便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霓兒。我在一個江南大家族長大，父親是個殷實(shí)的商人，母親則是他的正室，的確，我是林家的嫡女。

　　【一】

　　江南的煙雨總?cè)缍喑畹纳倥�，妖嬈而沉靜，我喜歡雨季。一個人一把傘，行走于繁花千樹，交錯與時光之間的橋上。這一座橋斑駁的早已經(jīng)看不出它實(shí)際的年齡。只是從我出生時，它就在這里，也許等我老去，它依然還會在這里為別人看去不同的風(fēng)景。它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弱水橋”。

　　我時常喃喃的念著弱水橋的名字，理解它的含義：“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喜歡的人，就住在橋的對面。靜靜的立在橋上，望著對面，聽心聲起落，看花開蒼涼。那戈然而止卻愈加思念的人與事，仿佛就在昨天與時間并肩而行。那座門扉緊閉的院落里，曾經(jīng)住著我朝思暮想的秦生。

　　秦生去了京城，去參加三年一度的趕考，他已經(jīng)走了三年三月零三天。記得三年前，還是在這弱水橋，秦生為我畫了副畫像。畫中的我，香鈿寶珥拂菱如水；流盼美目眉似遠(yuǎn)山，像個妖嬈的仙子，唯獨(dú)沒有半點(diǎn)俗氣。我喜歡這個書生，我也喜歡畫中的我。他的畫多了幾分柔情，他的眼如同一江春水。

　　秦生未歸，秦生的話卻一直沒有離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霓兒等著我回來，霓兒我一定會回來娶你。。�！鼻厣∏厣憧芍�，過了明天我就不能再等了。父親已經(jīng)將我許人了，這個鎮(zhèn)子上的韓家。我知道你一定不許，一定會怨我，可是你究竟在哪里？

　　【二】

　　父親把我許配了韓家，婚期就在后天。我無法忤逆父親的意思，即使為自己爭辯也是無力回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書》、《女戒》等條條規(guī)規(guī)更不是由得了我去抗?fàn)�，即是徒勞，我又何必去爭呢？即使知道未來的夫婿是個體面的大戶人家的公子，我依然會想念郎騎竹馬繞青梅的秦生。沒有秦生，無論嫁誰都還不是一樣么？

　　他們張燈結(jié)彩的張羅著準(zhǔn)備婚事，卻忽略了我這個準(zhǔn)嫁新娘，由得我來到這個弱水橋靜靜回憶著屬于我和秦生的故事。此時天空是青色的，我的城也是青色的。遠(yuǎn)處的青山綠瓦，掩著云霧翻滾著變幻的云朵，沒有色彩，一片黑白。雨在不期然間點(diǎn)點(diǎn)落下，沒有預(yù)見的遇見，雨打在傘上，卻響徹在心頭。

　　那年陽春三月，我穿了一身素色淡雅上衣，配著青蓮百褶裙，撐著一把小傘，路過這座弱水橋。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際，在一汪碧水之旁，弱水橋上。秦生，那個束發(fā)面如花冠的少年。就是我在這座橋上遇到的書生。那年，我正值十二，而秦生年十五。便如那詩經(jīng)里的少年，兩小無猜，感情篤深。

　　小心翼翼的繞過家丁和丫鬟，要從小花園的外的門溜回自己的房中�？墒�，當(dāng)經(jīng)過煙紫的房間時，我聽到低低的抽泣聲。煙紫是我同父異母的的妹妹，二娘的女兒。她倒不似她的娘親尖酸刻薄。而是溫婉如一顆小家碧玉。沒有情由我推門便進(jìn)。煙紫一看見我進(jìn)來，忙用手絹擦起淚水來。我凝視了那絹手帕，一方素色的藍(lán)，隱約見到繡著一個“庚”字。

　　我自小與煙紫的感情一向很好，年紀(jì)相仿。她只差我?guī)讉�月，過了幾天也就是她十七歲的芳辰。拿起她的手，仔細(xì)的瞅了一下她的那方帕子。只見她臉上涌起悲涼的神色，咬了咬銀牙，嘴角都似要泌出血來�！敖�，為什么我不是你？”被她一問我倒愣住了，不解其意�！盀槭裁催@樣說，你本來就是你，何必要當(dāng)我？”可知，當(dāng)我其實(shí)并不幸福，嫡女甚至不能自由選擇想要的姻緣，庶女反而沒有限制。

　　【三】

　　一夜的綺夢，依稀還是年少時與秦生的相遇，聽著院落里的鳥聲嘰喳便再也睡不安穩(wěn)，披了件淺綠色的單衣起了床。卻見，煙紫坐在我的門口，眼睛一片通紅，看來哭過很久。我拉著她進(jìn)了我的房間，柔聲的問道：“紫，到底出了什么事？”煙紫的淚水突然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去處，梨花落雨般滴在我的手背上。

　　只見她幽幽的說：“我喜歡韓庚公子，從我遇上他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今生若嫁必是他一般的人了�！蔽页槌鏊渥永锏呐磷�，替她輕輕地揩拭著臉上的淚水。手中觸摸到了帕子上的字，龍飛鳳舞繡的“庚”字。我一時想到了明天即將嫁入的韓家。我搖了搖眼前的煙紫，“你是不是喜歡他？這個帕子的主人，而他就是我即將嫁的那個人？”

　　煙紫睜著大大的眼睛，點(diǎn)頭又隨即慌忙搖頭。豆蔻年華里的少女，連哭泣也是清純脫俗別有風(fēng)情�！敖悖液退星�，但我們很清白。和他前些日子相識，他問我是哪家的小姐？我告訴他我是林家的女兒。可是林家不止是我一個女兒。他家是提親來著，可是提的并不是我，今生只能和他有緣無份了�！蔽覔н^哭泣的煙紫，安慰的拍拍了拍她的背。

　　這個荒誕的故事，如夢靨般侵蝕著我。煙紫喜歡我未來的夫婿，是我鳩占鵲巢還是造化弄人？既然我對他無情，何不成全眼前的妹妹呢？“煙紫，你替我嫁過去如何？”煙紫迷茫的看著我，眼神中帶有不確定的迷惑。“姐，那你呢？”我苦澀的笑了笑，“不用管我，你幸福就好！”我要自己去找秦生，今生今世。。。

　　【四】

　　我逃婚了，就在林家上下將家里翻個底朝天找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踏上了去京城的船。林家的庶女煙紫代嫁，這個消息在林家被密封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家中眾口一詞的說林霓兒就是今天的新娘。甚至林老爺發(fā)話，林家只有一個女兒，而煙紫從今以后就只能是霓兒。

　　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映著我女扮男裝的素影。我的衣著雖然樸素，但依然沒有逃過這船主的賊眼。船行至一處僻靜的地方時，船主睜著惡狠狠的眼，厲聲道：“交出銀子，我不殺人�！彼耙怀叮业念^發(fā)被扯散開了。那個賊人此時突然露出垂涎猥瑣的目光：“原來還是個大美人兒，今天可讓大爺我給遇上了，不如跟我回山寨做個壓寨夫人吧。。�！闭f完，獰笑著向我撲過來。

　　眼前四周只有一江的春水，我大聲的呼救，可是四處茫茫，沒有人可救我。把心一橫，寧愿死也不愿受侮辱。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這寒意深深的江水。我沒有半點(diǎn)水性，只能任自己的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沉淀在水里。唯一只剩下的意識，只聽得那賊人恨恨的叫道：“晦氣，遇上一個尋死的烈性丫頭�！敝笠黄瞻住�。。

　　醒來是在一個陌生的床上，床欄雕刻著祥云，隱約可見牡丹花束隱約于其間；地上鋪的是青灰色的大理石，透露著淡淡的花紋；月牙色的簾布在庭中拂動著，有一個小丫鬟匐在不遠(yuǎn)處的桌子上，只是隔著珠簾并不能看的很清楚。此情此景，不由得讓人心中一顫。心里滿是歡欣，我還活著！還活生生的在這世上！心中最脆弱的情愫，此時化作一滴清淚，墜于指尖。

　　【五】

　　這時候，小丫頭揉揉惺忪的睡眼起來了，突然見我醒來。一詫異間仿佛又像得到了至寶似的，興沖沖的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只聽她一路的呼喊：“老爺、夫人，小姐她醒過來了！”“小姐？指我？”愕然間眼睛環(huán)顧四周，心底還是一片茫然�？磥砦沂潜贿@家人給救了。以前常聽母親念叨說我出生見到祥瑞 ，一定是有福氣的，那是不是早已驗證這次大難不死呢？

　　半柱香的功夫，老爺、夫人都匆匆趕來。老爺坐到外廳，夫人近到我的榻邊，已有丫鬟殷勤拿來了軟墊的凳子。夫人坐下來握起我的一只手，溫柔的說：“謝天謝地，孩子，你終于醒了�！彼哪樕蠞M是慈愛，我細(xì)細(xì)的打量突然而來的陌生人，竟感覺不到生疏只覺得親切。夫人儼然已經(jīng)有五十開外，但細(xì)致的妝容讓人很難察覺她的實(shí)際年紀(jì)。她身著紫色的衣裳，頭戴鏤空點(diǎn)翠風(fēng)頭步搖，顯然她的身份非富則貴。

　　“謝謝老爺、夫人救命之恩。”我微微起身要拜謝他們，卻被夫人按住了手，只得滿臉感激的望著她�！澳闵碜硬凰芰撕只杳粤藥滋�，等你好一些我們再來看你，好好休息下。一會叫丫鬟們送點(diǎn)吃的，你一定餓壞了�！闭f完，拉著老爺離開，走之前還細(xì)心的替我掖好了被子。

　　見他們都走了，我試著拖著疲憊的身子，挪到了窗前。天色已經(jīng)是灰蒙蒙一片，目及之處，院子里亭榭樓閣錯落有致。各種花木假山精致的擺列，比起自己江南的家，更顯得有品位和格調(diào)。不用懷疑，這家人一定很有身份，而且身份也不低。丫鬟推門再次進(jìn)來，往桌子上擺了各式的點(diǎn)心，看到它們我才覺得自己竟是饑腸轆轆。

　　【六】

　　被丫頭扶到了桌子前坐下，腦海里的疑惑仍舊沒有解答。問了丫頭這家主人的身份，才知道這里·是丞相府，已是我夢寐的京城，我不禁心喜。老爺是當(dāng)朝一品大員，朝廷重用的大臣。我就是在丞相夫人南下省親返程時，偶然聽到我的呼喊，見我落水了，這樣才救起我的。

　　從丫鬟的口中得到描述，這家的女兒和我有幾分相似，只是可惜在豆蔻年華時得了一場大病早早夭折了。而我的出現(xiàn)，讓夫人認(rèn)為我就是她失而復(fù)得的女兒，所以直接吩咐大家叫我小姐。更是在我昏迷的幾天，不分日夜的為我在佛前祈福。

　　不知不覺到了春末，夏天亦臨近了。經(jīng)過多日的調(diào)養(yǎng)，我開始適應(yīng)了這個環(huán)境，我亦是對老爺、夫人心懷感激，將他們視如恩人，他們認(rèn)我為義女。出門很長時間，也難免思鄉(xiāng)起來。只是，我是逃婚的女兒，今生今世恐怕再也難有顏面回去見父母了。所以每每見花開花落，心底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義父替我打探秦生的消息，可是，他的人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杳無蹤跡。這幾年的考生名單里，沒有一個是我的秦生。不知秦生到底去了哪里？希望最后都變成失望，我也愈發(fā)的消沉，義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義父為了我在皇上面前，求得了一樁姻緣。聽說是今年的安狀元，至今未曾娶妻。由于不忍看他們因我的事不停的操勞，于是違心的答應(yīng)了這樁心中不喜的婚事。

　　【七】

　　夏天來了，院子里那汪碧如翡翠的池水開了一季的荷花。微風(fēng)吹在臉上，夏日的微風(fēng)是熏熏的醉人，空氣中有荷花的甜香。一季夏日，池邊的柳樹是綠油油的翠色，四周的植物均是姹紫嫣紅一片，遠(yuǎn)處飄來暗暗的幽香，“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贝蟮志褪沁@樣了。

　　正在凝神間，丫鬟、家丁們已經(jīng)拿進(jìn)了很多的嫁妝擺滿了屋子。三年光陰已逝，心涼已經(jīng)到了麻木。我的眉宇間掛著漠然，一種被擴(kuò)大的悲涼情緒揮之不去。連義母覺察出我的心思，她似撫慰嬰兒一般輕拍我的背，說道：“霓兒，嫁給狀元郎也是天大的福氣呢，忘了過去的事吧，也好讓娘安心�！蔽也谎哉Z，想著二老的苦處，也算是默許了。

　　最終還是要出嫁的，難以折服的心還是充滿了鈍鈍的無力感。無論多么不情愿，姻緣嫁娶還是會被提及。只是上次是落荒而逃，這次是無處可藏。天大地大，竟沒有我霓兒的一處凈土。狀元爺又怎樣？沒有希翼的婚姻，一樣會認(rèn)為是罪過�！案改钢�，媒妁之詞”簡直殘酷的可以令人發(fā)指了。

　　成親那天，我靜靜的坐著，由著丫鬟們將我打扮成嫵媚的新娘，她們議論我的美麗，我一笑置之，一具臭皮囊而已。鼓樂喧天，好不熱鬧，大街大巷無不爭相觀望。新科狀元娶得相府千金本來就是門當(dāng)戶對，更何況聽說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還不是人人都要爭相一睹？步上花轎的一刻，眼睛早已濕潤。義母連忙替我揩拭了去，輕輕責(zé)備：“大喜的日子，不得哭花了妝。”我唯唯諾諾的點(diǎn)下頭，旁邊的陪嫁丫鬟連忙為我補(bǔ)妝。

　　【八】

　　花轎抬進(jìn)了狀元府，內(nèi)心不禁自責(zé)起來。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為你守候了。嫁人了，你從此只會深埋在心年底。無論天涯海角，不管你身在何處，我的心依然還是你的霓兒。被動的由著喜娘攙扶進(jìn)喜堂，拜了天地的那一瞬間，竟覺得新郎似曾相識，只是隔著蓋頭這份感覺不好確定。直到有人喊：“新郎把新娘送進(jìn)洞房”了，還是難平心中的不平靜。喝了交杯酒，喜娘和丫鬟們也被轟出新房。我隱約感到了周圍喧嘩開始靜止，我才深刻體會，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攪著嫁衣的衣角，手心已經(jīng)因為緊張和害羞而泌出了汗水。我局促不安的坐著，但新郎遲遲不揭蓋頭。他在新房里轉(zhuǎn)了幾步，最終還是毅然絕塵而去。我想，是不是他也是被迫的來面對這份婚姻呢？皇上賜婚無法抗旨，他亦不喜，所以他與我都是不幸人？可以預(yù)見我以后會面對他輕松很多，至少他也是不喜歡我的。

　　寂靜的夜，燈火通明。自己揭開了蓋頭，由于沒有困意，就在院子里徘徊。白天忙碌了一天的家丁們，此時也喝得酒來，已是東倒西歪的醉倒在各個角落。這樣正好，不然被人發(fā)現(xiàn)，新娘子晚上到處游蕩，一定會惹出不少非議的。至少，我的身份就不可以。但我還是出來了，條條框框的生活使我厭煩了世上的規(guī)矩。索性任感覺行走，一直走到了一處燈光的盡頭，進(jìn)去那一間小屋，顯然是間書房。里面擺設(shè)著各種琳瑯滿目的書籍。

　　書桌上最醒眼處，一張畫像引出了我的注意。走得近前，眼淚已是汪洋。那是當(dāng)年，秦生為我畫的畫像，我至今難忘。畫上的一顰一笑，清晰如昨天。我嚶嚶的哭泣，哽咽的喊著“秦生...”身后，突然被抱住，”霓兒，是你嗎？”我拼命的點(diǎn)頭，淚水像決堤一樣涌出。轉(zhuǎn)身躲進(jìn)了他的溫暖。

　　原來秦生三年前生了大病，未能及時趕考。后來被一戶安姓人家收留，才在今年的會試中拔得頭籌，一舉得到狀元。不久前，他意氣風(fēng)發(fā)榮歸故里。想兌現(xiàn)和霓兒承諾時才知道，原來霓兒已嫁人。聽他講述這三年的事，我只覺得恍如隔世，算算日子，他回去的時間正好我逃婚離家出走。揉著大紅色嫁衣，我的手在繡著牡丹花兒的衣袖下微微顫抖起來。我也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委屈和艱辛。三年來，原來我們各自都在思念中度過。此時不由唏噓感嘆，造化弄人好事多磨。幸好，我們終于以不同的身份團(tuán)聚在一起。他輕輕擁著我，這個二人的天地，雖不大，卻也足夠溫暖彼此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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