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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南城的雪下得比帝都晚許多。
小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鋪在屋檐上,掛在枝椏上,落在醉客的闌干上,,覆在閨閣少女的窗欞上。城里寂寂的,這么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從前的樣子。街上偶爾能看到紙制的兔子形狀的燈籠,怯生生的樣子搖曳著昏黃的燭火,火舌一直企圖舔著那層薄薄的紙,顯得既美麗又脆弱。
他一個人來到南城,和那年一樣,一人一馬而來。
他臨著窗坐,望著窗外的雪出神。歌姬已經(jīng)到了,他揮了揮手示意她開始演奏。歌姬福了身,側(cè)坐著彈起了琵琶,曼聲唱道:“不寄紅箋寄素帕,君若解語應(yīng)識它,春風(fēng)里,又生發(fā),陌上新枝芽!
她的唱腔很特別,嬌媚柔軟,酥到了心里去。他仿若被攝住了心神,呆呆地聽著,想起這歌兒既熟悉又遙遠(yuǎn),有一個像泠泠冷月的女子曾經(jīng)也唱過——
“長安柳并洛陽花,君若看遍早還家,三五夜,數(shù)盈缺,獨坐抱琵琶!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南城的月光、帝都的雪色,一年疊著一年,看久了也沒有太多的不同。可是這支歌不一樣,它已經(jīng)斷了好多年了,斷在人世的風(fēng)中,斷在他的心里,而今又重新被人唱起,每一個轉(zhuǎn)腔、每一個韻腳都猶似當(dāng)年,又不是當(dāng)年。
“當(dāng)時一去萬里沙,君若念我消年華,風(fēng)和雪,音書絕,情難罷!
歌聲拉長了又停下,只剩下琵琶泠泠作響,有股悲涼的意味。他不由自主地和著拍子唱起來:“我也曾,跨東風(fēng)騎白馬;我也曾,天上人間叱咤!
“惆悵是,夢中攜手看晚霞;惆悵是,共了明月隔天涯。”他的聲音低低地,和歌姬柔媚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一高一低,十分悅耳。
他忍不住站起身往外走,想拉起那道珠簾,失控地喊道:“青詞!”
話音剛落,他自己倒愣住,才停了下來。
不會是她的,不可能了。
想來也許是這歌聲太溫柔,讓他幾乎要忘記了刻骨銘心的痛;曾經(jīng)唱起這歌兒的女子太美好,讓他顧不得降低身份去靠近她,不顧一切地愛上她;而這時間還太淺薄,沒辦法將她一筆抹去。
是他自己在騙自己。
不可能了。
——青詞,這支歌叫什么?
——一念相思。
——相思?不知青詞所思所想者是為何人?
她不答話,他亦馬上就后悔了這番試探,只好自圓其說:“我就不愿意你唱這樣傷心的歌。古人都說‘思君令人老’,相思最是折磨人。哪樣的人都不值得讓你傷心,他若不來,你又何必思他念他呢?青詞,我可以……”
她忽然間走上來,伸出纖纖素指抵在他的唇上,輕聲道:“不要這樣說他。”
他一時啞然,隨后感覺有些憤怒,甚至開始瘋狂地嫉妒那個能得到青詞一縷相思的人。
“不過,你說得也對。我現(xiàn)下也不必相思了,想見的人,已經(jīng)見到了!彼⑿χf,好像南城城樓上的皎皎明月。
——怎么知道我會來?
——我知道。他笑道,風(fēng)姿優(yōu)雅而隨性。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酒已微薰,知己不至。遂欲閑賞梅花,終因雪色清寒,遙想美人林下風(fēng)范,輾轉(zhuǎn)思之,終得見之。
——心不定,情不至,人已見,酒何處?她會心一笑。
——知我者,青詞也。酒暖了,我怕你著涼,喝不得寒酒。本想讓你看看燈節(jié)的熱鬧,你又喜歡雪色的寂靜……真不知拿你怎么辦好。他微微側(cè)過頭,笑起來神采飛揚。
他遇見她以后,原本的風(fēng)流灑脫都要被磨盡了。若就不見她,真的會像詩詞中所說的那樣——“輾轉(zhuǎn)反側(cè),夢寐思服”,非得跑到南城去看她一眼才安心。他知道青詞的身體不好,常常生病,他總擔(dān)心他不在的哪一刻她就會離去,化作一縷輕煙,似從來不曾存在這世上。
——你活多久,我陪你多久;你死后,我便等,等待再與你重逢的那一刻。這十里梅林,作為你我的見證。我不在乎任何世俗的眼光,我只怕你……
——你邀我來賞雪,我便來了。你牽著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也曾跨東風(fēng)騎白馬,我也曾天上人間叱咤……到而今,縱使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埋葬著他深愛的女子的疆土終于為他踏平。天上飄蕩著她的精魂,地下珍藏著她的玉骨,他終于登上那萬人之上的寶座,叱咤于天地之間,卻再也尋不見她的一絲蹤影。
——怎么辦呢,明知道你和那些一擲千金的風(fēng)流浪子沒有什么不同,可是就是沒有辦法拒絕你。
——胡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假裝生氣地將她抱到懷里,又不敢太用力,生怕碰碎了她。他的右手捏著她小巧的下巴,出乎意料地吻住她,纏綿繾倦。
——我要你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他的語氣很霸道,第一次這樣霸道。
——我怕……你會忘了我。
然而他知道,“林青詞”這三個字,打從他遇見她開始,就注定要漫過了他的一生。這一世的花開花落,月盈月缺,雪落雪融,風(fēng)起風(fēng)息,云卷云舒,雨降雨停都抵不過她的一聲嘆息,一次顰眉,一眼凝眸;六宮粉黛風(fēng)情萬種都及不上她鬢邊的一朵玉簪花。
仿佛是只身泅渡記憶的海,初時極冷,冷得刺骨。愈墜愈深,像墜入了誰的懷抱里,暖得讓人放松了所有的警惕,幾乎要昏睡過去,睡在記憶的海里。猛然睜開眼,眼前的人雖然有著相似的容顏,卻始終不是她。不是她的眉眼,不是她的笑靨,不是她的嘆息,不是她的懷抱,不是她的歌聲,不是彼時南城的月,不是那年帝都的雪,不是見證了他們的永恒的十里梅林。
站在海岸遙望,漫上岸的浪潮就和她一樣漫盡了他的一生,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漫過去。
惆悵是,夢中攜手看晚霞……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抬起來在空中一握,久久地,久久地,終于頹喪地垂了下來。
——于此,只能在夢里相見了。
睜開眼,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她。沒有千山暮雪中的梅花,沒有南城的泠泠冷月。沒有那個他最想保護卻唯一沒能保住的、為實現(xiàn)他的野心而死的人。她是他此生第一個愛上的、也是最后一個愛上的女子,而為她,他能做的只有親手在墓碑上刻下她的名字,一筆一劃,刻進(jìn)他的心里。即使歲月淹及,依舊清晰如初。
——林。青。詞。
只要睜開眼,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她。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林姑娘喜歡這樣的意境么?
——雪色太清寒,若有梅花相配,室內(nèi)小幾,暖酒微熏,知己暢談,當(dāng)然再好不過。
——梅花?當(dāng)真只有梅花才配的上林姑娘。不知在下可否做林姑娘的知己呢?
——……若是知己,可叫我……青詞。
“青詞……”
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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