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是白，閉眼是黑。
　　從床沿向前走八步，左轉(zhuǎn)五步，摸索著打開雕花的紅木大門。走廊外面的庭院里種滿了月桂樹，花開時香氣襲人。越過門檻有第一個紅柱，向左走五步是第二個，走過四個柱子右拐有臺階，四步下去，沿著小路一直走到湖心亭。
　　他輕輕拉低了蒙在眼睛上的白綾，眼中的光暈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他便知道現(xiàn)在是晚上了。少年隨意拾起桌上的一株草藥，放在鼻前嗅了嗅，低聲念道：“茯苓�！�
　　“茯苓十八銖，白術(shù)十八銖，澤瀉一兩六銖，桂枝半兩……”他背誦著五茯散的配方，將手中的茯苓放回原位，聽見童仆遠遠的聲音：“是表小姐來了�！倍颊f盲人的聽力極好，這倒是真話。他急忙用白綾蒙好眼睛，摸索著站起來，從桌子邊直走五步便能摸到雕花的紅木大門，越過門檻走到第二個柱子處。因為看不見的緣故，這十幾步的路程對他來說仍具有一定的難度。
　　等他走到了，便聽見一個清越的聲音，說道：“哥哥�！�
　　“你來啦�！彼麘�(yīng)道。
　　“今天哥哥怎么沒到前堂吃飯？讓明香送來的飯菜都吃了嗎？姨媽怪擔(dān)心的，可是自己的身子也不大利索，就讓我來瞧瞧。哥哥是生病了么？”
　　“沒有，我下午睡得沉了些，誤了時辰，便索性不去了�！�
　　那聲音的主人撲哧一笑，道：“哥哥還是那么隨性，好在姨父今天有事外出，不然又得發(fā)一通脾氣的�！�
　　“只要有你在，爹娘都會開心起來的�！鄙倌晡⑿χ�，隨手折了一支月桂的樹枝。
　　“哥哥，下個月我就要及笄了�！彼唤�(jīng)心地說著，接過少年手上的樹枝“再過幾個月，可能就不能再叫你‘哥哥’了，應(yīng)該叫……阿然？”她剛說完，自己便忍俊不禁。
　　“原來已經(jīng)快到了？”他詫異道“已經(jīng)十五歲了啊……真想看看呢，不知道現(xiàn)在你是哪般模樣了�！�
　　她知道他看不見，此時聽他說“想看看”，不由地愣住了，生怕觸了他的傷疤，不敢再說什么，默默地在長廊里掛上了琉璃燈。
　　“早就聽下人說了，‘表小姐花容月貌國色天香，配咱們這位瞎少爺真真可惜了。’”少年寂寂地說，卻把她嚇得不輕，府里有些大膽的下人偶爾會忘了規(guī)矩，她也聽說過，但始終是寄人籬下不敢多言語，也就忍下來，不料這流言竟然傳到了哥哥這清凈小院來。
　　“哥哥——”她受不了少年語氣中的自嘲，打斷了他“你別聽那些閑言雜語。是哪些嘴巴不干凈的家伙，我這就告訴姨媽趕他們出去。”
　　“不必了，不過是茶余飯后嚼嚼舌頭，我也不怕他們�！彼従彽�?fù)u搖頭“只是……真的想看看，一定很美吧。”
　　“會看到的。哥哥現(xiàn)在的醫(yī)術(shù)都那么好了，一定會治好自己的眼疾的�！彼龑捨康�。
　　“我打從生下來就看不到，哪有這么快好的道理�！鄙倌晷Φ�，那笑容很淡，帶著些嘲諷和無奈“你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面時說的話嗎？”
　　她感到赧然，臉都羞紅了“那時我還不懂事，哥哥竟然與我記仇了？”
　　“那時候你才九歲，雖然我看不到，但是只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喜歡得不得了。你告訴我我看不見是因為上一世過了壞事的業(yè)報，但是只要還清了，以后便會好起來。我才恍然大悟，從那以后虔心向善，希望下一世不再為其所累，至于這一生能不能看見，我就不抱指望了�！�
　　“哥哥這一世是最善良最好的人，好人有好報，下一世一定會健健康康的�！�
　　“我做再多善事，卻抵不上我將要做的一件惡事。”他說“你才剛滿十五歲，便要嫁給我，將下半生賠給這座院子，一世照顧這個瞎子……不值得�。　�
　　少女驚異地抬起頭，明亮的眼睛盯著他看，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他方才所言的她不是不曾想過，但終于還是說服自己放棄這個想法。六年前她父親病逝，她與母親來到周流城投奔母親的遠房表姐。姨媽答應(yīng)收留她們，也趁機定下她和這表哥的親事。初次見他時，他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眼上蒙著白綾，氣質(zhì)清貴。哥哥雖然患有眼疾，卻是塞北名門卓家的小少爺，這門親事其實是她高攀。況且哥哥又是這樣溫柔的人，彼此意氣相投，她算不得委屈，只安分守己地等著及笄，等著出嫁，等著伴他終生。
　　“你只是我娘的遠房親戚，娘親卻因為自己的私欲害了你的終身幸福，我本就覺得十分愧對你的。若你沒有那么好，我的歉疚或許會少一點�？墒恰墒悄銋s這么美，這么溫柔，這么善解人意，你要讓我怎么辦，我真的做不到將你囚禁在這里……”
　　“哥哥，你別這樣說……”她想勸她，自己的眼淚卻不爭氣地落下來。她雖然在這里陪伴了他六年，可自己真的喜歡他嗎？嫁他以后真的能愛他嗎？
　　“我記得你提過，你爹是塞南人氏？”
　　“嗯，爹爹為了娶娘不惜和家里決裂，后來才輾轉(zhuǎn)到塞北來�！�
　　“你想回故鄉(xiāng)看看嗎？現(xiàn)下或許趕得上荷花開的時節(jié)呢�！鄙倌晡⑿ζ饋恚孟褚呀�(jīng)透過白綾看見了一片荷塘勝景一般“及笄禮成便去罷�！�
　　“那怎么行！”她驚呼。
　　“我說行就行，到時候我自會安排�！彼蝗葜梅竦卣f，眉間蘊藏著少有的銳氣。
　　“可是……”
　　“你都在這院子里陪了我六年了，再晚一些，最好的年華就要過了。去吧，就算是替我去看看�！鄙倌攴鲋砼缘臋M欄，語氣輕了下來“你不是說過嗎，你會是我的眼睛�！�
　　少女張了張口，卻再想不到什么來拒絕。
　　“你若是遇到了真心喜歡的人，就回來和我說，我立刻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若是一直沒有人愿意娶你，也要回來，我娶你�！彼従彽卣f，末尾竟然還有些戲謔的意思。
　　她聽他的語氣輕松起來，便也沒好氣道：“你真以為全天下只有你卓然愿意去本姑娘了！”
　　少年微微笑著，又叮嚀了一遍：“無論你做什么決定，一定要回來告訴我……我只要你幸福就好�！�
　　少女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體會著他的良苦用心，心中五味陳雜：既是感激，又有些傷懷。她知道，他對她的好從來都是這樣默默付出的。
　　“哥哥，你可以將白綾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么？”她忽然很想看清楚眼前的少年的模樣，即將遠去，也要將他牢牢記住在心底描摹。
　　少年愕然，期期艾艾道：“不行，我、我不知道我的樣子，怕會嚇著你�！�
　　“我不怕�！彼f完便踮起腳尖為他解開蒙在眼上的白綾，他想要推開她，卻嗅著一股少女的幽香，手便無力地垂下來。
　　他睜開眼，看見的是橘黃色的光影，想來是廊上掛著的琉璃燈。少女扶著他瘦削的肩，仔細打量著他的容顏——他面容清癯，眉眼間有擋不住的英氣，而那雙水色深瞳，那樣深邃的眼眸，竟然是看不見的！
　　她的手一點一點地?fù)徇^他的臉，眼淚止不住撲簌而下：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啊……他本來應(yīng)該是塞北最完美的男子，面容清俊，意氣風(fēng)發(fā)地在馬背上馳騁，上天卻為什么要奪走他的光明，讓他一世只能陷在這陰翳的庭院里？
　　他的耳力敏銳，聽見她抽泣的聲音，急忙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太難看了？”
　　“不是�！彼亮瞬裂蹨I“阿然長得很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是么……”他不太相信，摸了摸自己的臉。
　　“是真的。要不然我?guī)愕浇稚蠁枂�，路人不認(rèn)識你卓少爺，一定不會說謊的。今天又是送花神的花會，外面可熱鬧了�！鄙倥畬⑹稚系陌拙c隨手拋去，為他捋齊了頭發(fā)，剛長成的少年豐神俊秀，溫潤如玉。
　　“今晚有月亮嗎？”
　　“有啊�！�
　　“那就去吧�！彼廊坏�。
　　她便輕輕地執(zhí)起他的手，緊緊握著，小心地引著他走下臺階。
　　“你別走太快，我怕我抓不住你，夜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