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上的華燈總是比別處的亮。
　　每每不到夕陽灑盡最后一縷余輝，胭脂林中的秦樓楚館便次第從白晝中蘇醒過來，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暮色中，燈影憧憧，淮河邊上的鵲橋仙已漸漸恢復(fù)了生氣：立在那落日的河邊籠著一抹光暈，猶如風(fēng)塵女子微醉的雙頰，，由端麗轉(zhuǎn)為嫵媚，漸顯魅惑。
　　京城中誰不知道，這里是城中最大的也是最紅火的妓館，但它與別家的本質(zhì)區(qū)別是：深居館中的除了絕色美人，還有樣貌尤勝女子的男妓。沒錯，凡是貪戀煙花之地的客人都明白，若論男妓，首推鵲橋。

　　“云漢橋成郎牽女渡，春臺蕭引鳳求凰飛”
　　凝望著鵲橋仙門前巨大的對聯(lián)，一身灰衫的貨郎放下雙肩的擔(dān)子，收回投向館內(nèi)的眸光，遲疑片刻，才開始了今晚的營生。
　　擺滿貨架的除了針頭線腦兒，還有各式精致的發(fā)簪耳飾，檀木的、貝殼的、珊瑚的……雖不是怎么值錢的飾品，但精細(xì)的做工與雕刻技術(shù)著實為這些物件增色不少，以至于胭脂林中無數(shù)厭倦了金釵玉鐲珍珠瑪瑙的姑娘們也為此掀起一陣“反璞歸真”之風(fēng)。
　　所以，這貨郎雖只是“臨時占道”卻也是“薄利多銷”，幾天下來，聞風(fēng)而來的買主絡(luò)繹不絕。

　　門前熱鬧非凡，鵲橋仙中更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果蘭瞅著大廳中那些個才開始接客的新手們，心下暗暗忖道：一個月來的調(diào)教，總算是有了成果。目光轉(zhuǎn)向園中一株株開得正旺的桂花，心緒不由的又被另一事提起：入秋多日，上次紫檀走時說定不會誤了今年的花期。眼下這陣陣幽香撲鼻，算算日子，也該是她回來的時候了。以暗訪業(yè)界為由，溜出去許久，撇下館中這么大的攤子，虧得她臨走時安排得穩(wěn)妥，才勉強(qiáng)應(yīng)付得過來。就這么憑空愣了好一陣。
　　“果蘭姐，這個……”
　　聽得女倌一聲低喚，果蘭才回過神來，即刻斂神吩咐道：“這熏香送到樓下墨竹軒去，告訴墨竹今兒早些打發(fā)客人回去。”還未等女倌的足音遠(yuǎn)去，果蘭已移步走向后院，前日從銀河送來的“少爺”現(xiàn)下是否還未服軟呢？掖了掖耳后的青絲，唇邊勾起一抹淺笑，又有的忙了。
　　鵲橋仙有前庭后院，東宮西樓，各設(shè)不同的服務(wù)行當(dāng)，來客可各取所需。
　　男賓多半是正大光明地從正門進(jìn)入，面對滿堂顧盼生姿的姑娘，可盡展風(fēng)流放蕩的本色。這里的姑娘與其他勾欄中的女子決然不同：不會在窗邊向來人亂拋媚眼，不會對恩客隨露香肩。在庭院之中都是云鬢花顏，纖腰束素。除非與客人獨處閨中，否則決不外泄春光，亂施媚態(tài)。
　　而女賓則通常是坐著軟轎，從側(cè)門入館。
　　后院的亭臺小榭都在樹陰下若陰若現(xiàn)，極稱了女客來此的心意。當(dāng)今武林中，雖說也有了女子的一席之地，女人不必再如從前那樣矜持保守，不用深居簡出，不用一門心思相夫教子。但像男人那樣堂而皇之的逛“窯子”還不能那么快地為世人所接受。所以鵲橋?qū)⒐媚锇才旁凇扒熬�”，“少爺”們墊后，也是出于這層考慮。
　　今晚的生意依舊紅火，正廳偏殿都是人影紛紛。以至于一陣馬蹄聲傳來，門前的迎賓也只是聽聽罷了。此刻正是客流高峰，他們一面笑臉將來人送進(jìn)內(nèi)堂，一面千恩萬謝囑咐客人再臨，絲毫沒有留意身旁的一人一馬。
　　體態(tài)勻稱的青驄似不甘停留于這花前月下，馬蹄蹬著樹下的土丘，忿忿地打著響鼻。而背上的主人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它脖頸處的棕毛，眸中輕波縱橫，顯然比它更多了幾分走訪花街柳巷的興致。
　　一條素色絲巾覆上了大半個臉，就連唯一露在外面的秋波，也被隱在長長的幽睫下，泛著莫名的流光。滿頭如瀑的青絲在腦后隨意地挽了個發(fā)花，直直地垂到腰際。身著飛鷺碧波衣衫，袖邊以金絲繡了纏枝睡蓮捻口，原本低垂的廣袖在晚風(fēng)的引領(lǐng)下蕩起朵朵漣漪。十足的女兒家打扮，卻不是當(dāng)下這胭脂林中時興的風(fēng)格。
　　難道是外地來訪的客人？
　　忙過了一陣的女倌這是才開始打量眼前這位久坐于馬上的女子。
　　四目相接，迎上對方的視線。黑色的雙瞳幽深似海，頃刻間女倌就像被對方收斂的眸光攝去了心志。
　　“啊……”來不及驚呼，一襲緋影已從樓中掠下，徑直走向馬前。
　　“恭迎老板娘回館�！闭Z調(diào)清冷，來人已在說話間接過馬韁。
　　門前的女倌隨即齊齊屈膝行禮：“恭迎老板娘回館”
　　馬上的女子一揮衣袖，便連人帶馬被拉進(jìn)了側(cè)院中。
　　“我當(dāng)你沒瞧見我呢！”走出眾人的視線，馬上的女子便開口說道。
　　“……紫檀啊，你就不能本本分分地坐轎子回來？！要真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擔(dān)待？”
　　“誰說騎馬就不本分來著？！再說了，我是讓馬兒走回來的�！焙敛焕頃p衣女子擔(dān)憂的眼神，紫檀繼續(xù)調(diào)侃。
　　“……”
　　手中握著韁繩，緋衣女子還是回頭白了紫檀一眼，又無奈地開口：“總之，你下次出門我得跟著去，省得館里的姐妹擔(dān)心�！�
　　聽見對方口中提了“姐妹”二字，紫檀卻也是微微一愣。
　　這鵲橋仙中的眾人她從來就當(dāng)自家兄弟姐妹一樣看待，但眾人對她身為老板娘這一事卻從未質(zhì)疑。多年來，對于她，大家在稱為上有著絕對的堅持——盡管她曾無數(shù)次地要眾人不必叫她“老板娘”，不要用什么敬稱，可這也僅僅是單方面的意志――嘴長在別人身上。
　　“以后依你便是。對了荼蘼，”二人片刻就到了紫檀齋，“叫牡丹、百合、薔薇盡快到我廳中議事�！�
　　簡單的幾句吩咐已將之前的閑聊引入正題，被喚“荼蘼”的緋衣女子也立即正色道：“是。”
　　待把紫檀扶下馬背，她足尖一點，飛身掠出了院墻。小院中又只剩下一人一馬。
　　環(huán)視這已空置了月余的紫檀齋，依舊是臨走是的樣子。可空著歸空著，卻連門框窗沿都是纖塵不染。幾間上房都是門扉緊鎖，但院中仍是彌漫著幽幽檀香，紫檀沉醉在眼前的久別之景中，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名喚“紫檀”，也是有根有據(jù)的。
　　這女子年紀(jì)輕輕，因癡迷這紫檀木，閨中藏品無數(shù)。件件都是泛著歷史底蘊(yùn)的珍品。門扉、窗沿、臥床、躺椅乃至鏡盒、發(fā)梳，每一樣家具，每一件器物，每一樽擺設(shè)，都是由價格不菲的檀木制作而成。不惜重金，也要將這紫檀齋打造得名副其實。撫著身側(cè)的廊柱，紫檀目光落向閨房，不知何時，室中已點亮了燭光，小院中也漸漸有了生氣。
　　“定是他們知道我回來之事。”
　　念及此，心下也收起一片繾綣的女兒心思，提步進(jìn)入房中。脫下外袍，揀了件映花白底月袍套上，捻起一根玳瑁簪子將低垂的長發(fā)挽起，隨手?jǐn)苛藬咳柜�，起身步入正廳。
　　吩咐荼蘼召喚的三位女子早已在廳中等候，紫檀剛一落座，藍(lán)衣的薔薇便遞上一疊案卷。新近館中的大小事物都按輕重緩急的順序一一列出。
　　紫檀手執(zhí)案卷，直到將末頁所載盡數(shù)看完后，才轉(zhuǎn)向坐下的三位女子。

　　“薔薇，秋季乃是咱們這行行事的旺季，對新人的宣傳造勢工作刻不容緩了�！钡昧睿{(lán)衣的薔薇起身衽了一衽，即刻消失在廳門處。
　　“百合，這次我?guī)Щ亓耸竦氐呐航z素絹，告訴帳房，趕快訂制秋衣，給各廳的少爺、姑娘送去；牡丹，上次你說的那方子，我給你找來了，明兒咱們就好好研究一番。”
　　一口氣吩咐完卷首的幾件大事，紫檀找了個空當(dāng)淺呷一口清茶，神色也緩和了不少。
　　在座的女干事可不是吃白飯的，當(dāng)老板娘的官腔一停，都各自領(lǐng)命而去，屋中原本混雜著姑娘們各自體香的氣息又漸漸被檀木香取代。
　　足音輕傳，伴著有些急迫的喘息聲，未等來人進(jìn)門，紫檀到是先開了口：“知道最近新手太多，果蘭勞神費力，就是晚點過來也無妨啊。累了嗎？坐下和口茶如何？”
　　“我就估摸著你今兒會回來。”在一旁調(diào)息的果蘭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
　　“對了，”看著她息漸趨平穩(wěn)，紫檀放下茶杯，音調(diào)一轉(zhuǎn)，調(diào)侃之意頓消，“門前的鶯鶯燕燕是怎么回事？”
　　聽得主子如此一問，果蘭心頭一緊，柔聲回稟：“最近新來了一個買飾品的小販，雖說他所賣之物都難與姑娘們平日里帶的媲美，但憑著一番精細(xì)的做工，在我們門前又女客眾多，那小販生意到也不錯。
　　“……相比以往，館里的首飾銷售是受了點影響，不過，經(jīng)這一鬧騰，我們的女客數(shù)量到也有所增加，所以……至今沒趕他走。”
　　“這是什么話！我不是說過，咱們這里不是一般的胭脂俗地，在門外招蜂引蝶成何體統(tǒng)？！”紫檀的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柔和，眉間微結(jié)，目光中滲出些許怒意。果蘭在一旁聽得是凝神屏氣，不敢直視主子的雙眸。
　　“既然我已經(jīng)回來了，這事就我來處理。我不在的期間你甚是操勞，辛苦了。還有，馬上派人去請‘銀河’的司老板過來，就說我?guī)Я怂宜纳贍斚矚g的東西回來�！�
　　撂下在旁滲著薄汗的果蘭，紫檀已翩然向前庭走去。

　　“瑯軒，他叫瑯軒呢……”
　　剛走下樓，入眼的是堂下著各色華衣的姑娘們，捧著手里的物件，你一言我一句地議論紛紛。話題中心自然是她們手中的珠花耳墜兒。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質(zhì)地細(xì)膩的件件首飾在廳中耀眼的燭光里，竟也被彰顯得晶瑩透亮。
　　睹物思人。
　　想必這些東西就是出自那門口銷售飾品的青年之手了�！艾樮帯笔菃幔每〉拿�，紫檀心中一股好奇之心悄然升起。
　　門前，一頂軟轎已至。壓轎。掀簾。
　　簾下一支玉手搭上早在一旁躬身相迎的男童。腳步邁開，那纖纖玉手的主人已亭亭立在了夜幕之中。寶石蝴蝶簪、掐絲金鳳鐲、龍嬉朱雀配、青綢麒麟衣……這一身行頭珠光寶氣，極盡奢華，即使是府第中走出的郡主小姐也未見得有這般富麗。沒在門口停留片刻，華服女子邊隨著男童進(jìn)入鵲橋仙后院的深巷之中。
　　紫檀在廳中就已得知客人的到來，在對方到達(dá)前就先回到了紫檀齋。
　　還未等丫鬟奉上茶水，華服女子已邁入中庭。她漫不經(jīng)心地?fù)u著手中的銀絲團(tuán)扇，孔雀的扇面上織金閃褐，如彩霞于她手中翻騰。
　　看著女子雍容的氣度，紫檀臉上有了幾分歡喜，曼聲道：“若不是我?guī)Щ貋淼膸讐衤稘{，恐怕紅杏是不會舍了家里的溫柔鄉(xiāng)，移駕至此吧�！�
　　聽得是“玉露漿”，紅杏也來了興致：“誰說誰說！得知紫檀你今日歸來，我走時倉促，也未備厚禮，萬望見諒啊�！闭f著雙手合十,盈盈下拜。
　　紫檀隨即閃身扶住她的雙肩，“行了，還是省些力氣回家使去吧。”
　　此人正是“銀河”之主，府上姓“司”，閨名“紅杏”。人稱“出墻小紅杏”。
　　所謂“銀河”，也就是一直以來注入鵲橋仙的涓涓細(xì)浪。鵲橋仙向來以男妓聞名，業(yè)界人事都稱這些男子為“少爺”。館中的少爺個個是氣質(zhì)高雅，才色兼?zhèn)�，深受廣大客戶的垂青。雖說這里的都是上乘貨色，但也有個三六九等只分——最艷情最叫座的男妓，常被客人們喚作“太子”，而太子所居的地方自然也被冠之以“東宮”。
　　想來位居?xùn)|宮之首，也是鵲橋仙頭牌人物的“海棠”已在那里深居多年。自他出道以來，令多少客人魂牽夢縈，流連忘歸。女人啊，總是比男人更易動情，更易相思。以至海棠早已名動京城，風(fēng)頭更是蓋過了皇城中真正的太子。
　　而銀河干的就是源源不斷地向鵲橋仙中輸送“新鮮血液”的營生，紅杏的職業(yè)在業(yè)內(nèi)則被稱為“牙婆”。
　　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宅中深鎖了數(shù)不盡的絕色美男，若是她紅杏看哪個順眼，就先提來疼愛一番，由此，她對外廣招面首之事已是人盡皆知。
　　而東宮里的少爺十之八九就是從銀河里撈上來的。好在紅杏做生意十分守信，凡是鵲橋看上的人選她從來都不染指；同樣，鵲橋這邊也不記掛她深閨里的男眷。至此，雙方互利共存，生意都蒸蒸日上啊。

　　見紅杏入房，紫檀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請對方入座。
　　兩人除了生意上時常打交道，私下里關(guān)系也很是密切。否則，就依紫檀剛才所言，這紅杏姑娘還真不可能為了幾壇佳釀頂著月光來此。
　　心知紫檀必定有事相求，紅杏不露聲色，隨意靠在一把嵌檀香扶手椅上，手中團(tuán)扇輕搖，似在感受這一屋子的古樸風(fēng)情，也像在等待紫檀開口。
　　哪知，還來不及把自己心緒整理好，紫檀已行至她身畔：“走，現(xiàn)在就去酒窖，這玉露漿的好酒我口說無憑，要等你親口品了才好�！辈幻靼鬃咸春J里賣的什么藥，紅杏便被拽出了房間。酒窖在后院，這一行勢必要從前庭繞過。站在鵲橋仙的閣中，淮河上的夜景盡收眼底：一輪漸盈的皓月升至中天，向江面上投射出可望而不可即的輝光。
　　沉浸在夜色中的紅杏忽然感到在旁的身形一滯，抬眼看去，紫檀的目光正投向樓下的攢攢人影，眾多女子爭先恐后地在貨攤邊挑選首飾掛件，有的甚至掙得橫眉冷目，嬌聲起伏。
　　被困在事端中心的灰衫青年卻不緊不慢，柔聲勸說：“這位小姐，您手中的珠釵的確是琴姑娘昨日在小生這里定制的。既是有言在先，小生豈能失信于人？就是您贈送的銀兩再多，這釵也只能歸琴姑娘啊……”
　　紫檀什么時候開始在意這些小打小鬧來了？紅杏看在眼里，心下卻是一陣納悶兒。
　　殊不知同樣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紫檀，此刻心中竟是另一番景象。樓下青年的勸慰聲已暫歇，青年偶然抬首，正對上紫檀饒有深意的視線。
　　被那柔滟的眸光掠過，那青年心中一怔，立即收回目光。紫檀卻依舊目不斜視地打量著他：凝神看去，方覺他容貌姣好如女子，眉目間透著清雅之質(zhì)，神情淡定，一雙墨瞳掩去了鋒芒，眼波流轉(zhuǎn)間竟令人心動莫名。
　　想來那浩蕩銀河中這等出色的人物也是屈指可數(shù)啊。
　　再怎么說，紅杏常年在“花叢”中來去自如，看了紫檀那興味十足的神情，怎會不明白此中深意。
　　“看來，酒窖我得自個兒去了�！痹S久不見紫檀回神，紅杏打趣地問到。
　　聞言紫檀側(cè)目：“哪兒的話，我既然應(yīng)了你，自會隨你一道去。不過，在此之前可否賞光先到‘海棠居’陪我小酌幾杯��？”
　　看到紅杏回以同樣的眼神，紫檀欣然拉著她離開了窗邊。
　　“有些事，不必你紫檀吩咐，我自會打理的。……就作為那玉露漿的謝禮好了。”
　　“跟紅杏說話就是不累�！贝丝蹋咸茨樕系男σ飧鼭饬�。

　　沒留意打過幾更了，從街邊不多的人影來看，時辰也不早了，得快些收攤回家結(jié)算今日的營利才是�，樮幖泳o了手上的速度，將貨架上的飾物一一取下準(zhǔn)備將之收入箱中。
　　“請等一下……”一道極細(xì)的女聲傳來，“你，是準(zhǔn)備回去了嗎？今天不會再做買賣了嗎？”
　　直到這一問脫口，瑯軒才回過神，確信剛才不是幻聽。
　　“姑娘有事？”
　　并未直接回答眼前女子的提問，但顯然是明白對方的用意，當(dāng)下手中的活路已然停了。
　　“我……還能再買支珠釵嗎？”
　　“嗯……，姑娘請到這邊來看……”瑯軒禮貌性的引她到木箱邊。由她衣上殘存的淡淡香氣推斷，應(yīng)該是鵲橋仙的姑娘，但也是因為這層原由，望向那女子的目光卻再也無法收回了�，樮幍谝淮伟l(fā)覺，青樓中還能看見這樣風(fēng)儀清新的女子。在那種華貴的妓院里，還能維持自身的一縷悠然，當(dāng)真是難得。冰肌玉骨，清麗出塵，澄澈的瞳仁之中似有一股不甘的氣質(zhì)被隱隱掩下。
　　看她粉面紅唇，為施脂粉，頭上并沒有沉甸甸的珠翠壓著。顯然，并不是平日里養(yǎng)在閣子中接客的“姑娘”，或許是地位較下等的丫鬟吧。
　　瑯軒兀自得愣神兒，全然不顧身旁的客人。
　　她還這么年輕，想必是受家境所逼，才賣身青樓。但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所，今后還怎么像尋常女兒家一樣生活？！旋即又望向燈火通明的鵲橋仙――這樓閣之中又有多少背負(fù)著和她一樣的身世，受著一樣的屈辱的人呢？
　　哎，他又有什么資格來同情別人。要不是雙親慘故，自己又怎么會落魄至此，又怎么會到這胭脂林中來做這等買賣。為了生存，他放下了讀書人的清高，忘卻了身出名門的地位，混入這等世俗之中，櫛風(fēng)沐雨，顛沛流離。
　　人生就是這樣。
　　不經(jīng)意的出了神，瑯軒拉回思緒。一個恍然的眼神，心中忽現(xiàn)莫名的沖動。
　　“你……這個……哎——敢問姑娘閨名？”
　　話在出口前，瑯軒已掂量了好一陣。姑娘家的芳名豈能隨便打聽？自己這么問是否太冒失了。但瑯軒越想越覺心頭微熱，雖知這決非兒女相思，但從望向這姑娘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升起了憐惜之意。
　　“不就是問個名字嗎，我還不至于像那院中的男人把她……”如此一想，心潮漸平，才會有剛才的一問。
　　清晰的話語使靜立在旁的女子雙肩一顫，若不是夜色濃厚，瑯軒定會看見她耳后的一片緋紅。見她十指糾結(jié)，緊咬下唇，神色十分羞怯，瑯軒正待開口賠罪，卻聽到細(xì)若蚊蠅的答語：“伊心……”
　　伊心，伊心。
　　瑯軒聽得女子自報了芳名，腦中有過一瞬間的寂靜，隨即被一股要把他撕成兩半的律動代替．
　　伊心，他原本有個孿生的妹妹叫“依杏”啊。
　　普天之下難道真有這樣的巧合？

　　怔然凝望伊心的目光未斷，一瞬間眼中的身影已與記憶中的重合。明明是兩個陰陽相隔的人，為何還要將她們聯(lián)系在一起？這分超乎的熟悉，襯上那張陌生的容顏，卻讓他滿心的悲酸苦楚一齊涌上：家門的不幸再次洗劫空蕩蕩的腦海。
　　而在一邊細(xì)心挑選珠釵的伊心絲毫沒注意到瑯軒的舉動，在一堆飾品中捻起一支魚骨鏤花鳳頭釵，拿到瑯軒眼前。
　　“請問，這支釵要怎么買？”
　　依舊是輕聲的一喚，瑯軒從陳年的悲情中回到現(xiàn)實。但這時看著伊心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明澈的悲憫。
　　“這支釵就送與伊心姑娘吧�！闭f著，便接過頭釵，生澀地為她插上了發(fā)際。
　　手法笨拙，面容卻是無盡的溫柔。
　　原本就面淺的伊心這時更是手足無措，臉上的窘態(tài)比先前又添幾分。她正欲出言推辭，瑯軒搶過話頭。
　　“今日是小生在此設(shè)攤的最后一晚，您又恰好是最后一位客人。一支頭釵而已，萬望伊心姑娘不要推辭。”
　　見她稍有動容，瑯軒又道：“時辰不早了，伊心姑娘還是快些回去吧�！�
　　沉默，便是接受了吧。
　　看著她轉(zhuǎn)身往回邁開了腳步，瑯軒心潮翻涌。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閃過一個連自己也不敢接受的念頭。
　　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到鵲橋仙中的人影，伊心停住腳步，小心翼翼地取下頭釵，把它握在手心里，寬大的云袖低垂，覆蓋了雙手。定了定神，這才敢回去。

　　白影一動，伊心一聲低呼。剛才還在手心里的頭釵已落入了紫檀手中。
　　河上晚風(fēng)浮動，廳里卻萬籟聚寂。
　　紫檀一身月袍，悠然望著窗外盛開的桂花，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掌中的頭釵。
　　“老……老板娘……”伊心霍然抬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紫檀似笑非笑的眸光中銳芒乍現(xiàn)：“我鵲橋仙的規(guī)矩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破了？”
　　素手一揚，頭釵挾著銳利的嘯鳴飛出窗外，從瑯軒的頭頂擦過�！爱�(dāng)——”寸把長的釵身完全沒入木制的貨架中。勁力未消，使得釵頭上的彩珠被震散了一地。
　　伊心嬌軀一顫，雙腿發(fā)軟，登時跪倒在地。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連遠(yuǎn)處的瑯軒也是一頭冷汗。
　　光是隨手一擲，就能將頭釵插入幾丈開外的木架之中，這準(zhǔn)度，這氣力，都決非尋常女子所有。
　　“我想，這館里的規(guī)矩，你是懂的吧�！弊咸丛俅卫淅涞拈_口。
　　鵲橋仙中有明文規(guī)定，所有姑娘少爺都不得隨便接受客人的贈禮。即使是客人有意相送，也必須通過相關(guān)手續(xù)登記，除非上頭開口，否則這些物品一律充公。再者，這東宮西苑里何等貴氣，珍珠、瑪瑙、水晶、琉璃、象牙、犀角不計其數(shù)，各花廳的飾物帳房都會定期安排，統(tǒng)一配置。這些物件哪樣不眩目，哪樣不是百里挑一的珍品，姑娘少爺們長居于此，眼光自然也漸漸抬高，一般客人送的金銀珠寶還真看不上眼。
　　如今，伊心縱然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該在老板娘的眼皮底下接受外人的贈禮。這鵲橋仙里誰人不知，紫檀從來是下手不容情的�，F(xiàn)下這廳里的氣氛已冷到了極點，眾人都為伊心可能受到的懲罰膽寒。
　　“明天就將她的名牌掛上，三日之后，破身！”
　　紫檀扔下這句話后，揮袖而去�！　�
　　那樣淡漠疏離的語氣里，卻有難以抗拒的氣勢直壓下來，伊心渾身顫抖地伏在地上，仿佛聽到了世界坍塌的聲音。
　　月影朦朧，惟獨瀉下一縷柔光灑在瑯軒身上。
　　看來，這買賣真是沒法再做了……

　　雨從寅時開始下的，早晨，整個胭脂林都罩在一片青霧之中。若是在平日，這種時辰天已大亮了。由于細(xì)密的雨簾，河岸上只透著模糊的影子。
　　紫檀坐在窗邊，凝望著樓下濕潤的街道，室內(nèi)燃著淡淡的檀香，一絲絲清煙自銅爐細(xì)致的小孔間攀升出來。她保養(yǎng)很好的指甲無聲地點在窗沿上，一臉閑適安逸之態(tài)。
　　足音由遠(yuǎn)而近，紫檀揚首望去，嘴角邊已是掩不住的欣喜。
　　冷清的街道上，瑯軒撐傘而立，身姿挺拔沉靜，即使在雨中也散發(fā)著清雅之氣。望著鵲橋仙華麗的門樓，他直直得走了過去。伊心已在門外跪了一整晚，再經(jīng)這小雨摧殘，身形更顯羸弱。然而這一夜的折磨還只是個開始，依昨日那女老板之言，三天后，便要破了她的處子之身。難以想象，如此溫潤的一塊碧玉，被別人玷污的場景。走近她身邊，瑯軒的臉上溢滿了苦澀，心中的疼惜再也按捺不住。
　　顧不上凌空落下的雨點，他雙手扶住了伊心的雙肩。騰出一只手，細(xì)細(xì)收攏那些黏在她雙頰的濕發(fā)。隨著手指的梳理，從亂發(fā)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瑯軒再吸了一口冷氣。這女子有珠貝的眼底，漆黑的眼仁，透紅的雙唇，白皙的肌膚，惟獨沒有活人的眼神。若不是她胸口起伏，瑯軒幾乎要以為自己懷中抱的是一樽人像。
　　破身��！
　　從那叫紫檀的女人口中吐出的支言片語竟會揉碎了這水一樣溫柔的姑娘。
　　心傷。憐惜。
　　為什么眼前的女子能喚起他胸中的一抹溫情，為什么能讓他心痛如斯。
　　因為她太過溫柔，以至于引發(fā)男兒的保護(hù)欲望，還是僅僅因為她那似曾相識的名字：伊心，依杏……
　　低垂的容顏上顯露出醒悟與堅決，那個荒唐的念頭再次浮出水面。

　　經(jīng)過一夜的春雨，西苑中的桂香已淡了不少，穿行在這亭臺小榭間感覺甚是雅致。若非事前知情，還真看不出這里有半點“窯子”的俗氣。此行的目的地必定是那有名的紫檀齋了。
　　女倌在前引路，瑯軒心里暗忖。
　　來這里設(shè)攤時就打聽過，鵲橋仙由一名叫紫檀的女子一手建立，光是看前庭的氣魄就知道這女老板來頭必定不�。簺]有雄厚的財力，何見這珠光異彩的殿堂。一介女流，能將這么大番事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并在胭脂林中坐實了這頭一把交椅，手腕之狠，就連眾多男子也難以匹敵。
　　此行只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但一想到伊心當(dāng)下還在前庭罰跪，瑯軒心中的顧慮頓消，雙拳攥緊，步伐邁得更堅實了。
　　一路走來，瑯軒算是見識了胭脂林中的“名門”――鵲橋仙的氣派。
　　各廂各房，紅木家什，描金箱籠，雕漆鏤窗，鋪天蓋地，看得他是頭暈?zāi)垦！?br>　　直至走道一扇月牙形的拱門前，見得身前的女倌單手一引，示意他走進(jìn)，才恢復(fù)了靈臺的清明。
　　入門一觀，才發(fā)現(xiàn)在這雍容華貴的院落中竟別有洞天。水聲潺潺，樹影婆娑，□□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閣中幽幽檀香。
　　沒想到這鵲橋女主竟是這般高雅嫻靜之人。
　　行至門前，瑯軒頓了頓，正待抬手，門扉已由內(nèi)開啟，心中猶豫了片刻，隨即跨門而入。
　　紫檀此時正斜靠在透雕羅漢床上，頭挽盤龍髻，身披沉香錦衣，見瑯軒進(jìn)門，便挺直了身子，示意他坐下。
　　幾案上的茶已泡好，杯中的香葉正在水里打著旋兒，然后靜靜地下沉�，樮師o聲地坐下，不著邊際地開始打量起紫檀來。雖說昨夜已有過一面之緣，但那種場面終究不適合細(xì)看對方，所以直到現(xiàn)在才有機(jī)會近看這人人敬畏的女老板。
　　見瑯軒的眼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紫檀那無波的眸子仿佛看透什么似的揚起一抹沉幽。
　　四目相對，雙方各懷心思。
　　“果然是好面相�！边�是紫檀先打破了沉寂。
　　“如果紫檀姑娘是真心夸贊在下，那倒是美事一件，實在令在下欣喜萬分�！泵嫔珶o改，語調(diào)冷漠。
　　但此時，紫檀更感興趣的是瑯軒口中喚作的“紫檀姑娘”，聽?wèi)T了眾人叫的“老板娘”，忽的被人以“姑娘”冠之當(dāng)真還是頭一回。眸間閃過明顯的媚意。
　　“公子此趟來，不會只是聽我一句美言吧�！痹掝}即將轉(zhuǎn)入正題，紫檀卻是一臉悠閑，端起茶碗，細(xì)細(xì)地嗅著清香。似乎在等待瑯軒開口。
　　短暫的沉沒，傳來低幽的嗓音。
　　“能否請紫檀姑娘放過伊心？”
　　聽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雖是早就有所準(zhǔn)備，紫檀還是裝出疑惑的神情。
　　“可否認(rèn)為公子是要為伊心贖身？”
　　“我沒有那么多銀子�！闭Z氣依然篤定。
　　“那公子言下之意，是要紫檀我賣你個人情了？”
　　“在下豈敢要紫檀姑娘施予薄面，自知無錢財為伊心贖身，又不想欠下鵲橋仙的人情，敢問姑娘可否有兩全的辦法？”
　　“我目前還不缺伊心賣身那點進(jìn)項，再說，有些事不是花銀子就能解決的�！�
　　“一切就依姑娘所言便是……”
　　話說到這分上，瑯軒心里早已做好了答應(yīng)紫檀任何條件的準(zhǔn)備，只要她肯放過伊心。
　　這事本應(yīng)他而起，自當(dāng)由他出面平息。
　　“公子是聰明人，紫檀也就有話直說了。用你三年的自由換伊心的清白之身！這三年期間，你瑯軒任由我鵲橋仙差遣，不得有絲毫怨言……”
　　果然！果然是看上中了他的色相。若非如此，他一介家世沒落的書生有什么資格坐在這紫檀齋中與鵲橋的女主相談。
　　“姑娘的意思是放了伊心，保她永不再介入這行當(dāng)？”
　　“別會錯意了。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想必公子是有所耳聞的吧。今兒伊心踏出我這院子，明兒又指不定被那間妓館收了去，我所能答應(yīng)你的，就只是永不讓伊心再出現(xiàn)在我這院子中。至于以后的生活，她愛上哪上哪，不再與我鵲橋仙有任何干系�！�
　　既然沒有了鵲橋仙這層束縛，伊心便可安心的返鄉(xiāng)，日后找個好人家，平靜的過生活。她自不會再想與這胭脂林有任何瓜葛。
　　“三年之后，姑娘能保證我能全身而退？”
　　“紫檀沒有想留你更久的意思�！�
　　“……成交�！�
　　“既然如此，瑯軒今兒就正式成為我鵲橋仙的人了。果蘭，”紫檀側(cè)目一喚，“帶瑯軒……不對，‘少爺’入住東宮。”
　　足音漸遠(yuǎn)，紫檀掩上門扉。
　　“恭喜恭喜，貴館招得如此人才，真是羨煞區(qū)區(qū)��！”門后，紅杏閃身而出，團(tuán)扇輕搖，笑容比紫檀的更加光鮮明艷。
　　車轍聲漸行漸遠(yuǎn)�，樮幰廊煌R車消失的方向。
　　“伊心，以后要幸福啊，別再回來。”默默的念著，雖知這已是決無可能得到響應(yīng)的囑咐。

　　鵲橋仙 紫檀齋
　　窗欞半啟，飛花點點，隨風(fēng)飄搖入里。
　　伊心手執(zhí)書冊細(xì)細(xì)翻閱。半身臥在檀木雕纏枝蓮扶手椅中，身姿閑雅，容貌端麗。忽見門前兩道身影已至，即刻起身相迎。撞見紫檀饒有興味的眼神，當(dāng)下就是一愣。
　　“誰說男人就不能稱做‘尤物’來著？”話未說完，紫檀和紅杏都相視一笑，“這次還得多謝司老板鼎立相助，先前許予你的贈禮我定會差人盡快送到府上�！�
　　“哪里哪里，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到是你家太子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區(qū)區(qū)稍加修飾便可瞞天過海�！�
　　“海棠，這事辦得漂亮，不愧為我鵲橋仙的‘太子’，還不快去了裝容，回你的海棠居�！�
　　老板娘即開了口，海棠便當(dāng)著眾人的面解開一身羅綺，抹去了臉上的胭脂膏粉，露出俊美無雙的容顏。
　　“海棠啊，再過個幾年，就連我看到你都要春心蕩漾了吧……”紫檀這時也不忘調(diào)侃一番。
　　“媽媽，您又過譽(yù)了。承您一手栽培，我為鵲橋仙盡點微薄之力有算的了什么呢？”
　　“我不是說了么，不要這樣叫我。本是未論婚嫁的姑娘，怎么會有如此會溝男人心的孩兒呢？”紫檀雙手叉在腰間，已是薄怒微嗔。
　　紅杏聞言笑得花枝亂顫，素手一招，軟轎已停在了門前。
　　“你們主仆二人慢慢閑聊，我得回我的溫柔鄉(xiāng)去拉……”柔聲未止，人影已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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