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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滎州府首富衛(wèi)家的小公子,據(jù)傳前些日子外出踏青時被山賊劫了去。城門布告欄上官榜之外又貼民榜,有救得衛(wèi)小公子歸家者,衛(wèi)府賞銀800文。
布告一出,圍觀人等頓時嗡嗡一片炸了鍋——議論之余不知是嘆息還是奚落:衛(wèi)家偌大家業(yè),到了如此性命攸關(guān)時候,竟還是如此摳門!
偏有一個少年游俠排眾而出,沒有二話,揭了榜文便走。
人群中有一長者,見那少年身姿英挺,俊朗逼人,不禁心生憐憫,扯住便道:“少俠留步。那榜上所說山賊乃是城外鶴壁山上的鬼煞寨,內(nèi)有匪寇百余眾,個個使刀弄棒,兇殘無比;為首的賊人喚作無雙大王,身高一丈,寬九尺,好吃活人;為了這區(qū)區(qū)八百文的賞銀,你真?zhèn)要一人前去?”
少年面色如凝,眼瀾無波,拱手道:“無妨,多謝老丈掛懷!毖援,牽驢便走;背影不慌不忙,極是自在。
這少年英雄名喚蓋聶,年方十六,山西榆次人士,幼從高人習武于王屋山中,數(shù)月前方藝成出山。因在山中曠日持久,天生一副冷峻面孔,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心腸卻是極熱,生平最好急人之難濟人之困;見了求救榜文,便生了義不容辭之心。且在山中修行時,于金錢之數(shù)無甚概念,只覺得八百之數(shù)甚多,心下更是不疑。
他將坐騎留在城內(nèi),只一人孤身而出。時值三月,山中鳥語幽婉,遍地芳菲。若不是山路險峻,隱有野獸嘯聲遠遠傳來,倒是一派大好春光。
蓋聶只往那獸蹤渺茫處勘探,也是運氣頗佳,行了約二三個時辰,便查到峻嶺中確有一座山寨。那寨子依山勢而建,逐層爬高,若從至高處往下鳥瞰,山下道路一覽無余,極是易守難攻。
蓋聶心下暗忖:“師父常道我行事魯莽,今敵眾我寡,須得智取,不可強攻!毕肓似蹋銖陌ぶ腥〕鲆粧烨ы懙拈_門紅來,在大寨門前點著了。頓時地上紅光畢現(xiàn),噼啪亂響不絕。自己卻使出登云梯的功夫,輕輕翻過墻頭,人影飄進寨中不見。
再看鬼煞寨內(nèi)。無雙大王正于聚義廳中割肉伺酒,聽得響動,忙道:“難道是府衙帶兵攻上來了?遣兩個巡山兄弟去寨門一探,若是不好,便點起狼煙,待我等收拾了細軟從密道走脫!
卻見上首一人擲杯罵道:“蠢貨,你細聽聽,那分明是炮仗聲音。若真有大軍壓境,必然鳴金催鼓,豈會如此小兒胡鬧一般。想必是些許江湖散客,見了官府榜文,兀自上山剿匪的!
無雙大王撓頭道,“那我們該如何行事?”
上首那人又道,“真真蠢材。他們?nèi)羰侨硕啵詴直囂,陣前叫罵,何須使出如此兒戲伎倆。正因寡不敵眾,才需聲東擊西,欲亂我方心神?峙逻@次來的,不過區(qū)區(qū)一人而已,何須驚惶!
無雙大王滿面喜色,忙不迭作揖道:“軍師高論!” 上首之人哼了一聲,再不睬他。
這廂蓋聶進了山寨,仗著身法精妙,上躲下藏,終于尋得寨內(nèi)關(guān)押人質(zhì)的監(jiān)牢,其間并無驚動一匪。然而進了牢內(nèi)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人看管,鐵欄后面也是空空蕩蕩,并無一物。他左右一想,這事想必只有問了頭目才清楚;也是藝高人膽大,干脆不再忌諱,只身闖向聚義廳而來。
蓋聶一腳蹬開木門,但見廳內(nèi)觥籌交錯,賊人三五成群,呼喝濫飲,好不熱鬧。為首一把三尺虎皮交椅,其上斜靠著一名黑衣人;觀其形貌,竟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只見他披散頭發(fā),額系紅巾,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真真一副萬里無一的好模樣。更有七八個彪形大漢圍在左右,有的打扇驅(qū)蟲,有的捏肩捶腿,有的斟酒切肉,殷勤至微,有如家丁小廝一般。他早聞門外動靜,卻故意慢慢抬起頭來,把蓋聶上下瞧了一瞧,忽然唇角微挑,帶出一抹淺笑。
蓋聶見他笑得瘆人,忙穩(wěn)住心念,沉聲道:“哪個是無雙大王?”口中這么說,眼睛卻盯緊了那黑衣少年。心下暗想果然江湖傳言不足信。
卻見蹲在一側(cè)切肉的一條大漢站起身來,道:“俺便是。你是哪個?”
蓋聶再看此人果真高一丈,寬九尺,虎背熊腰,膀大腰圓,與山下老丈說的一般無二。卻不知那一副扛把子模樣的少年是何來頭?!
他雖心中疑惑,嘴上只好繼續(xù)說了下去:“三日前,你們是否擄走了滎州衛(wèi)家的小少爺?勸你們快點將人交出,否則休怪在下舉止無端!
那無雙大王待要說什么,卻被黑衣少年冷哼一聲止住了,手腳都縮了回去。他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一手支頜,沖蓋聶冷眼笑道:“少俠好大威風!卻不知我們這里有個規(guī)矩;敢向鬼煞要人,得先問過寨中這把鬼頭刀!
蓋聶正要回話,卻突然感到一股酷烈刀風迎頭襲來,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心下大駭;那少年分明還坐在交椅上紋絲未動!幸好他雖經(jīng)驗不足,功夫底子卻厚,閃念間雖失了先機,卻依然險險擦著刀氣避開寸許;同時手中長劍出鞘,如流星趕月一般向椅子上的少年當胸直刺。
只聽“哐當”一聲,黑衣少年亦旋身而起,手中橫刀自上劈下,堪堪被蓋聶長劍架住。這一下兩人均用了七八分力,真氣沿著刀身劍身猛烈相擊,頓時兩人都覺得虎口一震。
蓋聶趕忙抽劍倒退了幾步,抬眼只見那少年也抱刀入懷,眼中多了幾分堪為對手的玩味。他知道若不擊敗眼前對手,自己必將陷入山賊重圍,還談何救人。當下不再試探,以師門絕學全力迎敵。
一時間聚義廳內(nèi)刀光瑩瑩,劍影霍霍,一黑一白兩道影子時上時下,衣袂翻飛,叮當碰撞之聲若疾風驟雨,煞是激昂;招式之中更挾真氣之威,嗤嗤之響不絕于耳,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莫說杯盞桌椅,便連大柱橫梁墻壁屋頂也打得七零八落;诺脻M室的山賊忙不迭地奪路而逃。
蓋聶邊戰(zhàn)邊暗暗驚嘆,玄衣少年與他年齡相仿,但論刀法之精要,身法之詭譎,內(nèi)力之雄厚,樣樣是他生平僅見。想到出山前師父曾道,以他的內(nèi)力劍術(shù),若放之江湖,就算排不到三甲,也在屈指可數(shù)之列;不想這無名山寨中便能遇上如此強敵,可見江湖之中果真藏龍臥虎,他和師父都未免夜郎自大了些。
卻不知其實他的對手也在暗自心驚不已。需知那玄衣少年天生異象,六歲便能拔出家傳寶刀;少時家中曾請過無數(shù)習武師父,個個不到十日便趕了出去,說是再無可學;十三歲時一人一刀踢遍滎陽附近十八所武館,十四歲時力戰(zhàn)三名嵩山武僧不落下風;又過三年,也曾挑戰(zhàn)無數(shù)江湖成名人物,卻再未逢對手。如今與這年齡相仿之人拆了百來招,手底下卻占不著半分便宜,驚怒之余不禁亦有些暢快,刀法愈發(fā)盡情施展,竟是招招奪命,狠歷無情。
又過了數(shù)十招,玄衣少年急于分個高下,手中橫刀自腦后揮出,一招“等閑風雨又紛紛”削向蓋聶胸腹要害;蓋聶騰身而起,長劍引自半空,如月輪一般劃了個半弧,恰在身前與對手的橫刀相交。又聽“鐺”的一聲,兩人同時被震退幾步,胸中俱是血氣翻涌。
玄衣少年提起鬼頭刀還欲再戰(zhàn),耳畔卻傳來一聲脆響。低頭一看,那百煉精鋼的刀身竟斷為兩截;前半截已然鏗鋃落地。他不禁眉峰微皺,收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蓋聶徐徐喘了口氣,抬頭便見對面少年黑著臉抬起頭來,切齒笑道:“少俠佩劍果真神兵!”
蓋聶搖了搖頭,突然伸出二指,啪得一聲——竟然就這么將長劍前端夾斷了。
“我在城里鐵匠鋪買的。尋常鐵劍要五百文銀子,這把煉壞了,只收了我三百文!
少年先是目露兇光,而后卻緩緩冷靜下來,笑容大有云破月來之意,眼波一橫,道:“兄臺好功夫。在下也不是輸不起之人,又何必自毀利器。”
蓋聶也是一愣,自己方才為何這么沖動?三百文也不是小數(shù)目……只是看了那人盯著斷刀惱怒又有些難過的神色,莫名其妙地熱血上頭,一心只想做點什么安慰他。雖然用的法子笨了些,好在他也不計較。
當下心思稍定,道:“我觀足下也不似奸險之輩,既然勝負已定,現(xiàn)在能否將衛(wèi)家的小公子交給在下?”
黑衣少年偏過臉,笑得肩膀抖動。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沖蓋聶正色道:“你上山來,是救人的?”
“正是。在下——”
“不必救了。衛(wèi)家小少爺,我便是。”
“哦——咦咦咦?!”蓋聶一向不茍言笑,此時卻驚得幾乎跳起,“你是——你是——”
“衛(wèi)莊。”黑衣少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將手里的半截斷刀擲于地上。
“你不是被山賊擄去了么?”
“是被擄了沒錯!毙l(wèi)莊打了個哈欠,拖過一把砸得有些不穩(wěn)的椅子坐下,“不過我看他們功夫不行,人又笨,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于是將這寨子好好調(diào)理了一遍!
惻隱之心不是這么用的吧!蓋聶心中哀號,面上卻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后來總算憋出一句:“但,但你離家多日,家人甚是牽掛——”
“牽掛?”衛(wèi)莊冷笑一聲,“他們會掛念我才怪!我那老爹已經(jīng)鉆到了錢眼子里,這輩子是出不來了;我娘只知道和幾個姨娘爭風喝醋,兒子沒了要過大半年才會發(fā)現(xiàn)。我看你多半是揭了榜上山,哎,他們出了多少錢的賞額?以我爹的脾氣,想必也是寒磣得很!
“賞銀八百——”
“喲呵,倒比我想得略多一丁點兒!
“……文!
衛(wèi)莊先是呆了一呆,突然驀地站起,一腳踢翻椅子,一手指天大罵“死老頭你就跟銀子過一輩子去罷!你這輩子注定斷子絕孫孫孫!”
蓋聶只覺得身心疲敝。區(qū)區(qū)大半天,無論是他生平所學武藝,還是天地君親師等等道理,都受到了巨大的顛覆,被這“衛(wèi)莊”二字攪成一團亂麻。
他一手扶額,一手拾起地上的半截劍尖,心想回到城內(nèi)求求鐵匠師傅,重新接上比再造一把大抵要省些。卻不料衛(wèi)莊此時沖過來一把拽住他胳膊,眼眉間的忿恨之色消減不少,卻換上了打定主意的振奮之情。
“這位兄臺,還未請教你如何稱呼!
“在下蓋聶。”
“原來是蓋兄。真真不打不相識,我與蓋兄一見如故,堪為八拜之交啊!
“誒?”
“蓋兄為了救我不計生死,只身闖蕩山賊巢穴,此等俠肝義膽,衛(wèi)某甚是佩服。”衛(wèi)莊滿臉戲謔,嘴里卻硬是說著感人肺腑之辭,“衛(wèi)某生平夙愿,便是如蓋兄一般做個救世濟民、鏟強扶弱的俠者。蓋兄若不嫌棄,衛(wèi)某愿今后與君攜手共游大好河山,行俠四方,同舟共濟,以一腔熱血報君今日救命之恩!
不對我根本沒有救你……蓋聶被這毫無來頭的說辭唬得結(jié)結(jié)巴巴,只能吶吶答道:“可是,可是衛(wèi)兄的家人還在等你回去——”
“這有何難!毙l(wèi)莊展眉一笑,眼角掃見一個圓圓的腦袋正在門外探頭探腦,立刻沖那邊喝道,“打完了,還不滾進來!無雙,筆墨伺候!”
殘破的門外頓時呼啦啦涌進一票人。那個高大笨拙的山賊頭目此刻卻極為嫻熟地捧來了文房四寶,為衛(wèi)莊研起磨來。
衛(wèi)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封家書,大義是自己已從山賊手中獲救,但是十分傾慕救自己的那位俠士,想跟從他到江湖中歷練一段時候,無需掛念。寫完了,他隨手扯過一個大漢,道:“將這信晾干了給滎州府的衛(wèi)家送去。對了,”他眼尖看到蓋聶懷中露出一角的榜文,立刻出手如電拉扯過來,也塞進信差手里,“還有八百文的賞金,別忘了要!
那是我的賞金……蓋聶可憐巴巴地看著這一幕;卻不好意思伸手。根據(jù)師父所說的江湖規(guī)矩,俠客是不能主動提錢的。他咽了口氣,心下悵惘非常。
“可是軍師,我們是山賊啊,進城是要被官兵捉的——”那臨時被抓包的信差哭喪著臉道。
“蠢貨,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們是山賊! 衛(wèi)莊吼了他一句,轉(zhuǎn)過臉來,一把捉了蓋聶的手,面上盈盈笑道:“蓋兄,我們這便闖蕩江湖去罷!”
蓋聶覺得臉頰微熱,掙扎著想要抽回手,衛(wèi)莊卻越發(fā)用力。“這,這……衛(wèi)兄你……”
“怎么,蓋兄是對我的功夫可是不放心?”
“自然不是——”
“那便好辦!毙l(wèi)莊指間發(fā)力,交握的手掌暗中跟蓋聶較量起內(nèi)力來,嘴上更是嘿嘿獰笑,“不是衛(wèi)某自負,以我二人今日功力,若是聯(lián)手,必能闖出一番聲名,將這武林攪得天翻地覆!
蓋聶一口氣沒上來,手上終于放棄,只好任他牽著,“這……聽上去好像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衛(wèi)莊轉(zhuǎn)過頭盯著他側(cè)臉看,“不知蓋兄平日在江湖中行走,一向如何行俠仗義?”
“沒什么……就是,看到榜文上有人求助,若是力之能及,便去幫上一幫……”
“如此行事,算不得俠之大者!毙l(wèi)莊夸張地嘆了口氣,“不去少林偷點兒秘笈?或去武當放點兒小火?或去峨眉欺負些尼姑?或者去御花園殺殺人題題詩——”
“等等!你說的一件都不是俠者所為吧!”蓋聶重新掙扎起來,又和衛(wèi)莊在手上拉鋸。未曾想衛(wèi)莊故意借了他運氣回拉之力猛撲過來,整個人自后方將他裹住,口鼻更是湊到他耳畔緩緩?fù)職獾溃骸吧w兄怎么如此迂腐。這世上謂之俠道,亦分種種,有如潛龍之變化: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薄咀1】
蓋聶聽這一段怎么聽怎么耳熟。果見衛(wèi)莊以手指他,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莊耳!”言罷大笑。
蓋聶被他一番胡攪蠻纏,腦中一片漿糊,面上卻也淡淡笑開了。他手上甩不開他,他也始終死死拉住不放。
很多年后衛(wèi)莊還記得這一天。彼時他們剛剛相識,雖尚有許多未解之處,卻已有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十年后想來,卻道那人是如此特別,讓人看了便移不開眼。于是他們攜手走下山路,西天殘陽正好;大片的云霞被染成酡紅顏色,正如美人桃腮,風情無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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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處引用了羅貫中著《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guān)公賺城斬車胄)原文。因為背景架空,時代什么的請不必深究O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