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歲暮，雪滿中州。

　　蓋聶推開虛掩的柴門，踏著積雪緩步向內(nèi)；仆一上堂，便有一股融融暖意鋪面而來。原來屋內(nèi)一角擺著一只涂金銅熏爐，朱火青煙，燒得正旺。除此之外，這房內(nèi)的器物擺設(shè)與十三年前在此處學劍時竟一般無二。

　　蓋聶感慨之余又有些詫異，于是回頭問道：“小莊，你不是說你離開鬼谷時一把火將這竹舍燒了么，怎么……”

　　后面跟進來的白發(fā)男人不耐煩地一拂袍袖，道：“燒是燒了，后來我又讓他們原地造了一座。”

　　“竟造得這般分毫不差，連屏風上的題字都……不對，這字就是師父的筆跡吧？”

　　衛(wèi)莊抬頭看天，其姿瀟灑落拓，其神坦蕩不羈，一副我就是信口胡謅你能奈我何的架勢。蓋聶但笑不語，繞過屏風繼續(xù)往里走。穿堂而過便是回廊，左側(cè)為書室，右側(cè)為弟子居，再往后便是庭院了。

　　園中草木曾為蓋聶親手所植，如今被盈尺的落雪蓋住，也看不出個究竟。蓋聶還想往后走，被師弟一把拉住，道，“有甚好看，和以前都一樣。師哥你傷勢還未大好，堂內(nèi)暖和�！�

　　蓋聶也不堅持，正要往回走，忽而眼尖看到庭院一角堆著幾個黑黝黝的龐然大物，遂問：“小莊，那是什么？”

　　衛(wèi)莊揚起一側(cè)眉毛，道，“幾塊隕鐵罷了。”

　　“可是要鑄劍？”蓋聶更添興趣，當即走近察看，發(fā)現(xiàn)幾塊隕鐵或大或小，形狀不一，卻都刻著一模一樣的六字：

　　——始皇死而地分。

　　蓋聶嘴角抽搐，不知作何表情。

　　衛(wèi)莊輕咳一聲，道：“這是張子房定做的東西。過幾日他會挑一塊最稱心的運走。”

　　“……何用？”

　　“此人夜觀天象，得知旬日將有流星出井宿，落于東郡。你知道飛星隕落，�；癁槭�；但卻并非每次流星都有落石留下�！�

　　蓋聶頓悟，補充道：“于是你們事先刻好一塊，無論落星之日是否化為隕鐵，只要當夜將此物搬運到曠野中，他人都會以為這塊石頭本就是從天而降的。”

　　衛(wèi)莊微笑道：“此事最為難辦的部分，便是找到大塊天然的隕鐵，最好還要讓這字看上去不似刻刀、鑿子所為，而像是天然浮現(xiàn)于紋理之中。能在嬴政眼皮底下辦到此事的，也只有流沙了�！彼痔ь^看天，竭力不表現(xiàn)出自得之意。

　　蓋聶搖頭嘆道，“始皇震怒，怕是又要牽累了無辜黎民�！�

　　“此人不嗔不怒，難道尋常黔首便不受牽累了？”衛(wèi)莊冷笑道，“如今天下十縣九空，民夫不在修長城，便在修皇陵，庶民流離顛沛，而始皇巡狩天下，示疆威，服海內(nèi)，其心愈喜。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受罪，那與他一人的喜怒，又有何關(guān)系？”

　　“小莊，你一向看得比我深遠，只是……”

　　“說這些作甚。我要你來養(yǎng)病，不是來管這些閑事的�！毙l(wèi)莊不由分說牽著人便走。蓋聶只好回到正堂坐下，師弟又端來一方幾案，上有幾只熱氣騰騰的湯盅。

　　“師哥，你內(nèi)傷未愈不便飲酒，先嘗些魚湯暖胃�！�

　　“多謝。”蓋聶雙手接過，心中暖意更甚于前�！耙舱骐y為了你，竟能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找到魚�！�

　　“……魚是荊天明那小鬼，因為累你受傷過意不去，特地臥冰上求來的�！�

　　“……”

　　“……真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我攔都攔不住�！�

　　“……”

　　“師哥，你不信我？”

　　“小莊，我怎么覺得你從十七歲起，就沒有再長。”

　　“師哥，有些話心里想想就好，不用真的說出來的。”

　　午后二人對弈一局，一兩個時辰都未分勝負。黑白二子在中腹癡纏許久，卻誰都難以駕馭全局。蓋聶尚在苦思，衛(wèi)莊卻突然把棋盤一推：“不下了�！�

　　“不下了？”

　　“無趣�！彼鹕砩炝藗�懶腰，“此刻風光秀麗，時候大好，我二人卻用來在這方寸之地上你爭我奪，斤斤計較，難道還不夠無趣？”

　　外面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哪來的風光秀麗？

　　——蓋聶也懶得這般說。他盯著師弟有些出神。白發(fā)男子高大偉岸，氣勢凌然，是世間少見的偉丈夫；雖早過了而立之年，難免歷盡滄桑，眉眼之間卻依稀保留著少年時的精致模樣。一定要說的話，倒像這窗外的翠竹，一點一點染上霜雪，最后變成一株瓊枝玉樹，可耐苦寒。

　　唯一的區(qū)別，卻是他比往年開朗了許多。像是心情一直很愉悅。

　　蓋聶淡淡地笑了。

　　衛(wèi)莊看向窗外道：“這一會驟雪已停，不若出去踏雪尋梅，也算附了回風雅�！�

　　“……鬼谷哪里有梅�！�

　　“師哥怎么這般迂腐。若是和對的人一起，莫說看梅，就是冒雪看頭山豬，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里有你在，怎么會有山豬�！�

　　衛(wèi)莊知道師哥的意思是他身上殺氣太重，鳥獸不近；可怎么聽著還是像在罵人。

　　蓋聶見他臉色不善，趕緊站了起來，“出去看看，也好�！� 說罷提步向前院走去。

　　不知何時已在蒼莽白原上四處遠眺，也不知何時誰執(zhí)了誰的手，身后的淺淺足印很快便被風揚起的細雪蓋過。

　　天圓地方，鉛灰色的穹廬之下仿佛只剩下他們二人。

　　“師哥，你的手怎么這么冰�！�

　　“無妨，我一向……不用輸真氣給我�！�

　　衛(wèi)莊聞言輕笑，只捉了師哥的一雙手掌，捧到唇邊輕輕呵氣。蓋聶像被燙到一樣急急地往回抽。

　　怕什么。明明比這私密百倍的事都做過。

　　只有蓋聶知道，他全身上下都已溫暖起來；手心的地方像烙了一個印，天地雖大，竟無處可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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