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深深的宮墻，淺淺方方的天空。不知有多少人的一生是蹉跎在這濺滿血與恨、淚與笑的土地上。很多人曾以為他們會是高高在上的那片尊貴的天。但命由天定，造化弄人，他們終只成了巍巍宮墻下的一抔泥。
　　又是一年秋至，許是我開始老了，竟總是不由走神，想著那些我愛過的、恨過的、已不在了的人。
　　“太后。”我貼身伺候的宮女，方從太液池畔回來的蘇環(huán)環(huán)一聲輕喚叫回了我的神兒。她端著茶碗，目光止不住地閃爍：“大快人心！奴婢斗膽請移鳳駕。戚夫人、戚夫人她想動卻動不了，想哭喊卻沒了舌頭，只能干忍著蟻蟲亂走之癢及鮮血干淌之痛……”
　　“環(huán)環(huán)！”伴侍我多年的辛娘低喝一聲，“太后娘娘面前豈容你置喙！”
　　我接過茶碗淺啜一口，不由想到了去年的秋日。有點想笑，笑命運的反覆無常，寧神靜氣的熱茶在上一個秋天總由戚姬潑得我火氣連連卻不敢發(fā)作。微燙的茶湯淌入喉中，氤氳了心頭的暢快與虛無。戚姬，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值得我尊重、值得我用心的對手。我必然是先帝無數(shù)個女人里笑到最后的那一個，是以自戚姬幸與先帝，開始為難、開始詆毀我時，我只隱忍、只退讓，只開始為她構(gòu)思一個足以讓她明白命運的殘酷、足以讓她懺悔她不該有的奢望的悲慘結(jié)局。戚姬，汝之如意，如誰之意？

　　“太后娘娘駕到！”
　　太液池邊，宮人跪了一片，甚是壯觀。
　　已入秋了，風(fēng)里不免夾著絲寒意。難得多風(fēng)的太液池畔今天這般熱鬧，這幫奴才的熱忱怕是足以跪暖涼涼的地磚了。
　　我不緊不慢地走向戚姬，立在離她三步遠處�！昂呛�，落魄至此，戚姬風(fēng)采依舊不減當年�！蔽覍λ倘灰恍Γ叭珜m上下都爭先一度先帝有贊的戚夫人的月貌花容呢。如意孩兒若泉下有知，也可心安了。”

　　諸宮人聞言，不由浸出涔涔冷汗：什么風(fēng)采？什么月貌花容？如今闔宮上下誰人不知當年恃寵而驕、處處為難當今太后的戚夫人成了現(xiàn)在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難以想象這個被剁了四肢、剜了耳鼻、剪了舌頭、刺爛雙目，全身浸糞水、淋蜜糖、忍著痛、忍著臭、忍著蟲蟻之噬的“人彘”即是當年那個美貌無雙、高傲驕縱的寵妃戚夫人！她一直引人注目，只是過去與現(xiàn)下的理由不同了。昔年，她靠美色、靠寵愛、靠愛子趙王如意；今日，她靠被人狠狠踐踏的尊嚴、靠如今悲慘的境遇、靠一句眾人喟嘆的“世事無�！�。云鬢花顏的帝王寵妃，糞罐中生死不能自己的人彘。愈是回想過去的尊榮，愈是嗟嘆今朝的悲哀。

　　“今日種種，是你咎由自取了。”若是昔年戚姬從未羞辱于我，也不懷半點執(zhí)掌鳳印、讓親子登上正統(tǒng)之位的狼子野心，我絕不會臥薪嘗膽多年，絕不會上演這處“三千越甲可吞吳”的好戲！我靜靜地凝望著不成人樣的戚姬，終是發(fā)覺心肺曾郁結(jié)的鉆心的怨恨泯滅無煙了。無悲無喜，我心下只余空虛；無嗔無怒，她周身只余死寂。時間給予了一切，包括逆轉(zhuǎn)局勢的可能。
　　太液風(fēng)起，波泛漣漪�？匆婔W角被風(fēng)拂起的幾縷白發(fā)，我忽覺涼了�！捌瘃{回宮。”我對身側(cè)的辛娘道。
　　已無需再多對戚姬說什么、做什么了。她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已然變得漫長難熬，只會賜予她無限的難堪。如此懲戒，于我、于我的盈兒足矣。
　　從那群顫顫跪著的奴才面前走過，不由想起了這些年來，一直與我都這的、先帝的那些那人。幽幽漢宮，三千佳娥，哪一個不做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真傻！真傻！錢與權(quán)的誘惑稍稍賣弄便叫你們忘掉了血與淚的顏色。你們只見著了我這個太后的錦衣玉食、萬千優(yōu)渥，卻不曉我經(jīng)歷過得勾心斗角，我無奈過的孤寂難過。宮闈內(nèi)斗，我是真的倦了，勞苦半生方曉，我一直期盼的不是親兒生硬畏懼道出的那聲“母后”，不是奴才畏縮恭敬道出的那聲“太后”。我想盈兒甜甜地喚我“娘親”，我想夫君寵溺地喚我“雉兒”……我想重新成為十數(shù)年前那個純真美好的我。
　　秋忽至，太液風(fēng)起，風(fēng)入愁腸，訴我漢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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