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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百里瀟湘的想不開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劇情慢慢走向高潮、一線角色或戲內(nèi)潑灑出諸如父子兄弟漫天狗血、或戲外狗血出無數(shù)觀眾迎風(fēng)灑淚舌戰(zhàn)不休的盛況之時,還珠樓內(nèi)氣氛漸漸不尋常起來,這一日傍晚,百里瀟湘散步至任飄渺臥房,一劍劈開前任樓主的書柜,從背后墻壁的夾層里掏出幾只貌不驚人的壇子。
我說,你不是告訴我他這兒存的只是泡茶用的舊年雪水么。
一時三刻的功夫,酆都月飛一樣從片場趕回來,風(fēng)塵仆仆撞進(jìn)這一處院子,但撲面而至的濃烈酒氣幾乎將他再度熏出去。
酆都月的風(fēng)寒仍然沒有痊愈,手背蹭了蹭冰涼鼻尖,抬頭,一樹灼艷豐麗的紅葉里不時掠起白的袍角,是百里瀟湘,因為斜坐著的緣故,頭發(fā)倒比被壓住的衣衫垂落更長,那散亂在夕照中的灰白,恍惚是絲絲縷縷隨風(fēng)離亂的殘煙。
……他趕完天允山的戲馬上就回來了。酆都月嚴(yán)肅道。
我知道。
回來收拾你啊。
劇本看過了。百里瀟湘嗤的笑,袖子一翻將薄薄一本冊子扔下來,眼見封面深深掐出的指甲痕跡,酆都月想,這郁悶的可不輕……
酆都月嘆氣,你下來。
你怎么不上來?
酆都月繼續(xù)耐心道,你下來,喝酒的話我陪你。
百里瀟湘歪了腦袋考慮了一下,那我頭暈,你接著我,我再下去。
酆都月悶笑,行,我接著你。
便在百里瀟湘一襲白衣飄飄貌似瀟灑絕倫實則醉眼朦朧跳下來時,酆都月用跟人相殺過招的速度扶了一把,接著兔子一樣躥得遠(yuǎn)遠(yuǎn)的。
酆都月稍微有那么一點點潔癖,百里瀟湘知道,莫名其妙看看身上,挺干凈的。
酆都月低頭蹭蹭鼻尖,洗澡去,洗完了換身衣服再喝酒。
百里瀟湘暴怒,他原本的心情已經(jīng)足夠糟糕,此時此刻即便醉眼朦朧著,仍然翻袖出劍寒光爍爍朝酆都月當(dāng)胸刺過去。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刺了個空。
都說了醉眼朦朧了……
/
酆都月一手撐著額頭,一手貼在杯盞上試了試溫度,背后隔著屏風(fēng)水聲細(xì)猶可聞,間或夾雜咒罵三五,可見百里瀟湘情緒恢復(fù)的不錯,至少已從被直接扔進(jìn)浴桶的呆愣中反應(yīng)過來,酆都月面無表情著,吩咐門外婢女不要笑了趕快收拾前任樓主的房間去要緊,想那磚頭破落的墻壁,碎木散亂的地面,兼之無處不在濃烈的酒氣……
酆都月呻/吟一聲,他回來做什么……回來做什么!
平心而論,任飄渺不算個好老板,百里瀟湘不是個好搭檔。但這樣的說法從來都是相對而言,在每個人的眼中,對方都不知不覺燒制著不同質(zhì)地的杯具。
舉個栗子,從任飄渺的角度出發(fā),他和百里瀟湘也許皆‘不過爾爾’,心血來潮的試煉游戲之類,過程完全不夠刺激,成績從來不夠滿意;再比方說百里瀟湘眼中,任飄渺的囂張與刻薄隨著人格分裂的嚴(yán)重程度與日俱增令人忍無可忍,而酆都月的沒心沒肺與冷靜(不如說是冷漠)明顯沿襲了任飄渺的風(fēng)格,這一切宛如厚重的烏云積壓在還珠樓方圓五十里的天空上,翻滾著,纏絞著,隨時隨地預(yù)備一場傾盆大雨將他澆到透心涼。
酆都月把玩著手中杯盞,整塊芙蓉石雕琢,瑩潤冰涼,溫?zé)岬木普暹M(jìn)去,不多時漸漸又冷卻下來,他的手心干燥溫暖,指尖慢慢摩挲著杯壁上的花紋,漫不經(jīng)心的想,如果沒有自己與任飄渺,百里瀟湘的人生最壞不過平庸;如果沒有百里瀟湘與任飄渺,自己半輩子也不過圈禁在還珠樓一畝三分地,作為背景襯托中原與西劍流一場轟轟烈烈;而如果沒有任飄渺……
沒有任飄渺的還珠樓,他與百里瀟湘將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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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劇情的必要,酆都月最早與十年后的天下第一劍會面,或者說,此時恢復(fù)本尊的名號‘天下第一毒’,不同于刀劍赤裸裸的森冷無情,酆都月念了一遍,覺得格外銷/魂。
神蠱溫皇什么的……酆都月神游天外,聯(lián)系外人口中神奇到扯淡的蠱毒巫術(shù)以及兼癡情溫柔與辣手無情于一身的異族少女,不知不覺將樓主本尊各種浮想聯(lián)翩,于是待到見面的一刻,不由略略失望。
挺正常的。
穿著打扮都挺正常,豈止是正常,更加樸素了許多。
再瞧樣貌,人畜無害笑意融暖活像只貓懶洋洋歪在臥榻上,正閉目養(yǎng)神,隔窗鳳蝶姑娘在園子里侍弄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兒,姹紫嫣紅十分好看,酆都月來時瞧了一遍,只認(rèn)得角落里那一樹淡白的是銀桂。
一只翅膀淡藍(lán)的蝴蝶裊裊娜娜飛過來,停在酆都月肩膀上。
別動!鳳蝶偶一轉(zhuǎn)頭,無端爆發(fā)的尖叫令酆都月打了個哆嗦。
啊?
那什么……先別動,等會兒主人跟你解釋。
哦。酆都月眨眨眼睛,有毒是不是?
真聰明。鳳蝶夸了一句,掐著手指小心翼翼將蝴蝶捉走,她本人并不怕毒,那一位的話,直接調(diào)教出此等斑斕迷人的活毒藥,想必更不用顧忌什么,酆都月瞧見那些淡藍(lán)的蝴蝶蹁躚來去,只飛不出這一處院落,不由點頭,倒挺乖巧。
鳳蝶應(yīng)聲,然后瞇起眼睛確定酆都月頸子上的確漸漸浮現(xiàn)一片紅斑,嘆了口氣。
不是吧……
誒誒也不會很嚴(yán)重啦,毒性比較輕的,目小溫看見陌生人就比較感興趣,在跟你玩。鳳蝶若無其事拍拍手,回頭讓先生給你丸藥吃兩天就好。
我不想跟它玩。酆都月望天,還有‘目小溫’是什么名字?誰取的?不是他——
當(dāng)然不是。
沿著鳳蝶目光,酆都月望向院中澆水澆到一半,形似美人蕉開的熾火烈焰的一叢奇花上,那里停著幾只同樣火紅的鳳尾蝴蝶,緩緩拍動著雙翼,姿態(tài)曼妙動人。
喏,那個叫赤羽,都是我取的名字。
……
不準(zhǔn)告訴主人。鳳蝶微笑,不然我還讓目小溫來找你玩。
……嗯。
酆都月嘆氣,神蠱溫皇以扇掩面,別感慨了好不好,不就蝴蝶么,回頭配個方子拿去熏衣服,下次來保證它們見了你跟見了親人似的。
酆都月又打了個哆嗦,樓主抬愛,只是屬下一個人孤清慣了……
年紀(jì)輕輕別學(xué)的朽木一般,不解風(fēng)情。神蠱溫皇漫不經(jīng)心笑了笑,以及,你剛叫我什么來著?
溫皇。酆都月馬上改口,果不其然對方伸出一只手來拍拍肩膀,真貼心。
酆都月垂了頭,連自己來是打算做什么的都不想說了。
是他,又不是他。
對比神蠱溫皇,酆都月遙遙回憶十年前走馬燈一般模糊回放的片段,眉眼鼻唇皆陌生著,笑容不夠涼薄,言辭不夠鋒利,但緩緩搖動著羽扇,迷離燈火處掩映的目光,分明又太熟悉,太熟悉。
酆都月想,很好,任飄渺的樣貌,同眼前之人的性情也是不匹配的,雖然他認(rèn)得出他,即便容貌再如何變化,他想自己總是認(rèn)得出他的。
酆都月悶笑,這樣的情緒陌生太久,如果任飄渺再計劃為某件事耗去一個十年,他大約賠不起了,百里瀟湘也折騰不起了。
百里瀟湘那個人啊,那么想不開的。酆都月頭有點暈,視線所及,桌椅、茶杯、頭頂?shù)闹楹煛⒑焹?nèi)輕煙裊裊的香爐,以及那一身溫和清淡的藍(lán),皆在優(yōu)柔的香氣中隔著水幕一般模糊起來。
留下那兩句詩,真是——酆都月使勁搖搖腦袋,終于覺得哪里不對勁起來,你不知道他死心眼么。
那人笑笑并不解釋,扇子柄指指桌面,不喝茶么,新品種,苗疆中原皆是難得一見。
這茶……喝起來酒一樣的,很怪……酆都月?lián)沃巫釉噲D站起來,然而手臂一軟瞬間整個人栽倒下去,算準(zhǔn)時間被閑閑看戲的那一位撈進(jìn)懷里,一個轉(zhuǎn)手壓在榻上。
感覺如何?
四肢很麻……
然后呢?
有點渴……
熱不熱?
冷……酆都月說著,打了這一日的第三個哆嗦,他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漸漸潮紅,說話聲軟弱無力。
不對啊。近在咫尺的,那人神情頗疑惑,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發(fā)熱才對。
樓主。酆都月欲哭無淚,早將稱謂之類的忌諱甩去神蠱峰崖下,別鬧了。
四肢無力,喉嚨干渴,兼之身體發(fā)熱,這種種跡象無不表明,他好似中了傳說中采花大盜日常必備的春藥。
春什么藥。那人忍俊不禁,戳了一下他的臉,腦子里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那到底是神馬!酆都月內(nèi)心已然抓狂,利劍一樣的目光逼過去,三分惱火三分無奈三分郁悶外加一分認(rèn)命。
哦,你不是給蝴蝶親近過了么,效果類似于軟筋散。那人稍微感慨著,發(fā)作時間比預(yù)計要快,原本是研究出來對付另一個人的。
酆都月閉上眼,他來做什么……他莫名其妙跑來神蠱峰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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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lián)手闖西劍流,阻止炎魔現(xiàn)世終究失敗,酆都月不能問自家老板談生意要銀子,收劍回鞘,回還珠樓繼續(xù)等下一項任務(wù)。
曾經(jīng)多年的相處生出經(jīng)驗,經(jīng)驗又養(yǎng)成習(xí)慣,酆都月已經(jīng)放棄研究任飄渺的心思,可以揣摩,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最終的決定權(quán)永遠(yuǎn)在于那個人。
握慣了劍的手撥過琴弦,碎珠濺玉,驚飛一片鳥雀。
便在半個時辰前,酆都月一劍隔開幾乎真正相殺的兩人,又按約定與任飄渺匯合。
怎樣。任飄渺淡笑著,眉梢微微揚(yáng)起,覺得陌生了么。
酆都月?lián)u頭,任飄渺也沒有繼續(xù)問下去,一曲既終,便該回轉(zhuǎn)神蠱峰,他最近很忙,能顧及的事情并不多,至于還珠樓的那二位能否通過考驗,到什么程度,他可以適當(dāng)留出機(jī)會的余地,但終局如何,且看各人的時運(yùn)與命數(shù)罷。
酆都月想,換做百里瀟湘在此,想必留下的只有一聲冷笑。
百里瀟湘是不善言辭的,而他,大約真正已經(jīng)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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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出來,百里瀟湘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隔矮幾歪在酆都月對面。
就一定要用我的杯子么。劈手奪過來,百里瀟湘揉了揉額角,又將半盞殘酒擱下,算了。
頭疼就去睡。酆都月道,我在你這里坐會兒。
不想睡。
不想睡,那想死么。酆都月原本只是玩笑,但聽在百里瀟湘耳中,簡直不能更可惡。
百里瀟湘搖頭,罷了,我跟你吵什么。
意興闌珊的,百里瀟湘拉過扔在地板上換下來的衣服,隨便疊了疊墊在腦袋底下,聽酆都月說些有的沒的。
……他在神蠱峰住的地方,你知道的,叫閑云齋。
唔。百里瀟湘應(yīng)聲,昏昏沉沉中有一些困倦,又怎樣。
閑云齋,閑云野鶴。
所以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厭煩了這個江湖,或者是終于膩味了另一個身份。酆都月仍然端起那一只芙蓉玉的杯子,冰涼滑膩,堅硬的硌在手心,酆都月笑了笑,但他那樣的人,閑云野鶴的生活,完全想象不來呢。
已經(jīng)有一個十年了。百里瀟湘翻了個身,灰白長發(fā)濕潤著搭在肩背上,沒有心思去管。
朦朧中酆都月又說了一些什么,百里瀟湘漸漸不耐煩起來,索性再不應(yīng)聲,某些時候,酆都月的傷感令他幾乎生出些憐憫,雖然他知道,酆都月看自己也不會幸運(yùn)去哪里,誰在誰眼中都不同程度的杯具著。
他感到自己被那人半扶半抱著回去臥房,身邊一陣衣衫窸窸窣窣的響動,溫?zé)嵊|感若有若無挨近身旁,深秋寒意漸深,夜間尤甚,考慮到這一點,百里瀟湘沒有踹他出去。
我也醉了,頭暈著不想回去,將就一晚吧。
隨便你。百里瀟湘淡淡道,翻過身去。
任飄渺深夜回到還珠樓,在自己的院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隔著幾重樓宇,侍婢持燈引路,還是先去了另一處。
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他對還珠樓的格局此時已不熟悉了,憑借模糊的印象,居然記還得這里的池塘叫什么名字,那里的涼亭哪一年筑起,走到百里瀟湘的住所,問道,都在這里么。
聽到確切的回復(fù)后,獨(dú)自推門進(jìn)去,他的腳步聲很輕,想了想,又吹滅了手中燈盞,深秋的月光很冷,照在地面如同結(jié)起了寒涼的白霜。
他睡著了?任飄渺道,在床沿坐下,酆都月懵懵懂懂半睜著眼,是困的,也是醉的。
喝多了酒,唇齒間醉意纏綿著,酆都月點點頭。
沒事兒干灌那么多的。任飄渺搖了搖扇子,出于習(xí)慣,一年四季不離身,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一個醉的昏昏沉沉人事不省,一個雖然還醒著,但還不如徹底醉了。
我走了。
衣衫卻被輕輕拉住。
還珠樓……在你眼里是什么。
什么?任飄渺挑眉,略微詫異回頭,酆都月似乎是在看他,但朦朧目光更像是看進(jìn)了他身后那一地月光。任飄渺笑了笑,你是想問,你和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么。
酆都月也笑,搖了搖頭,握著對方衣角的手終于漸漸松開。
該來的總會來。
誰能夠改變什么,即便已然放棄一些注定的求之不得,即便僅僅只是想操縱自己的命運(yùn)。
睡吧,喝酒的話,還是要有一些分寸的。他聽見任飄渺這樣說,站起身來,狹長秀美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羽扇搖了一搖,轉(zhuǎn)身之前,將身邊百里瀟湘滑落肩頭的被子拉了上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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