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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再過一刻,酆都月便該回轉(zhuǎn),任飄渺照舊沒什么話,面前慢煎的一壺新茶正在關(guān)鍵時候,他搖著扇子,漫不經(jīng)心的逍遙模樣,但目光不曾離開輕舔壺底的火苗,可見是上了心?諝饫镉兴赡緷庥舻奈兜,酆都月最近著了風寒,饒是如此,仍清晰的聞見了,手指蹭過鼻尖皺著眉,終究忍不住背過任飄渺打了兩個噴嚏。
煮新鮮露水不錯。任飄渺淡笑,神態(tài)溫和的簡直不像本人,只是目光半點不曾挪動,所以并不是給他。
任飄渺想起一件事,道,梅花雪水完了,下次來記得帶一壇。
酆都月應了聲,考慮要不要再帶一名侍候人過來……
任飄渺又嘆氣,罷了。
樓主?
總得回還珠樓一趟,擱在書柜暗格后面的有好幾壇,你分辨不清的。
酆都月點頭,又等了一等,見任飄渺再度沉默下去,施了一禮,這才慢慢遠離這一處山谷,他的姿態(tài)與他給人的一貫感覺是同樣的,穩(wěn)重,優(yōu)雅,卸下肩后那一柄長劍,不去看手掌上分明的繭,幾乎瞧不出是江湖中人,更猜不到是殺手。
百里瀟湘死后,任飄渺回歸,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雖然是否風平浪靜仍舊未知,離開那一位的視線范圍,酆都月不露痕跡舒了口氣。
神蠱峰離還珠樓這一段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此次不比往常,酆都月不著急,打算閑情逸致慢慢散步著回去,幾片梧桐打著轉(zhuǎn)飄過眼前,原來不知不覺已是深秋。沿途蜿蜒一道細潤清淺的溪流,許多白色光滑的石頭斜斜探出水面,邊緣牽連生長綿軟灰綠的水草,有密集的地方,攔截堆積起順流而下的枯葉。
是蕭瑟疏落的景象,然而別有凄清的美好,酆都月在溪邊坐了片刻,手巾絞著冰冷的溪水擦了把臉,薄唇淡淡的紅潤著,面龐被風一吹卻冷得有些青白,酆都月不介意,鬢角滴著水珠,偏過頭細細去聽方才耳中的蟬鳴是不是幻覺。
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其實這個時節(jié)連蟬鳴也是不該有的,聽起來謹慎小心著,不甘憤怒又凄涼無奈,但總比人強——幼蟲鉆去地下,待天暖了便可出來,人的話,死便死了,至于殺手,連入土的資格也沒有。酆都月想,百里瀟湘這句話,簡直太涼薄。
雖然沒什么錯,雖然他的默認只來源于本人無所謂這樣的結(jié)果。
百里瀟湘的死訊他知道的不算晚,任飄渺出手的同時,早有躲在暗處的手下將消息回稟。
暗處的動靜任飄渺知道,酆都月知道任飄渺知道,而任飄渺為何這樣縱容,酆都月想過,最大的可能是不屑,如同那人屢次給百里瀟湘生存的機會,這樣高高在上的故作不知,未必不是給他的暗示。
這世上有許多明知故問,自然也有許多明知故為,可為抑或不可為,信心滿滿只待轉(zhuǎn)手間翻云覆雨塵埃落定,還是傾盡身家性命豪賭一場,前者是說任飄渺,后者么……酆都月嘴角扯出清淺笑容,他是沉穩(wěn)慣了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偶爾多幾個表情便立時活色生香起來,任飄渺曾經(jīng)這么隨口一提,酆都月只當是調(diào)戲,臉也不紅抬頭繼續(xù)沉穩(wěn)著,還問樓主再來一杯要不要啊,可見臉皮不算薄,唯獨令旁觀的百里瀟湘直嘆無趣——想起這些瑣碎,也是陳谷子爛芝麻。
百里瀟湘是蠢的可嘆可憐的人,而酆都月,直至死前都難以定義,自然了,在當事人本身對決定性的事情各種考慮思量之時,旁觀者只有看戲。
酆都月想起任飄渺的一些習慣,縱容是為增添游戲的難度與趣味,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他不介意把握利用一切細枝末節(jié),但對比百里瀟湘,酆都月不確定這樣的機會自己可拾得多少次。
對手的能力與游戲結(jié)束時間成正比,與那人的耐性成反比……也許吧,酆都月想,如此一來,情形想必不容樂觀。
不是厚道不厚道的問題,在腦子的運作方面,他必須毫不謙虛的承認自己甩出百里瀟湘幾條街——清理門戶,屢次令任飄渺失望直至失去一切興味,兼之事到臨頭慌亂恐懼手足無措,酆都月略惆悵,換做自己,至少死前是要撐住那一口氣的。
殊不知那人倒下時的旁白是:瀟然世路終結(jié),臨死幡悟之心……
簡直凌亂的一塌糊涂,全然喪失最后的眉角。酆都月皺眉,幡悟你妹。
真不想說自己認識他。
酆都月并不覺得時間過了很久,他已經(jīng)走的很慢,仍舊在入夜時候回到還珠樓,院落回廊里星星點點的燈火,仔細瞧,排布也有一番講究,輕易不允許更換。這樣嚴謹?shù)难?guī)蹈矩,酆都月其實并不喜歡,還珠樓的一切無不按照那人的意愿,雖然十年之間那人其實沒有介入樓中多少事,甚至寬容許多——僅限于他,以及百里瀟湘。
或許是厭倦與疲憊想要令人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而這之外的一切,包括對他人的影響,那人毫不關(guān)心,這是所有上位者的特權(quán)。
的確,閑散幽靜的退隱生涯令人心生向往,酆都月想,但歸根到底,任飄渺不是這樣的人。任飄渺……他換過一身輕便的衣衫,喚人端一些點心過來,腰間的玉環(huán)解下來時,酆都月皺眉,任飄渺只是一個喜歡隨心所欲又不容挑釁的人,在理智的底線之前。
冷酷,傲慢,威嚴,不容悖逆,這是還珠樓的任飄渺,是酆都月記憶中的還珠樓主,自然了,面對親近之人還是好說話的,甚至偶爾可以開開玩笑,若有足夠的資格敢于挑釁,傲慢也不是不可以轉(zhuǎn)化為欣賞。
許多年里,能得到這個殊榮的人并不多,只有兩位,略微妙的是皆出身西劍流。
宮本總司,酆都月是見過的,確有資格。
赤羽信之介的話……酆都月打過交道,不大想象的來傳聞中神蠱溫皇對陣西劍流軍師火花四濺X情滿滿的盛況,茶余飯后聽聞八卦之時不免引以為憾,雖然有自古紅藍出那什么的說法……酆都月不動聲色,內(nèi)心稍微有那么一點點崩潰,不過已然定義成為‘喜歡隨心所欲的人’了,那么無論發(fā)生什么,應該都不需要感到意外吧……
腦補再多,酆都月不曾忘了分寸,實際上,任飄渺以及神蠱溫皇兩種身份對還珠樓并無差別,記憶中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掠過正殿,滿室肅然,他將視線略略抬起,便可以看到漫長的衣擺垂落地面,裝飾華麗的長劍安然合于劍鞘,再往上,更可以對上那人的目光,但這樣的次數(shù)太少。
容貌可以變化,聲音可以變化,只要身在還珠樓,那么存在的只是‘任飄渺’。
這樣冷酷無情的天下第一劍,才值得他追隨臣服,令他種種心緒糾纏,遠之不舍,念之不甘,又滋生許多潛埋心底的陰郁,悖之不忍,順之則怨。
規(guī)律的敲門聲打斷思緒,纖纖素手捧過食盒,還珠樓之內(nèi),即便侍從婢女亦通拳腳刀劍,空氣里隱約胭脂馥郁,妝點的從不是軟玉溫香。從前百里瀟湘還有興致流連一二,他的話,完全沒有想法,被問‘是否有難言之隱’?只回一句無聊,待對方再調(diào)笑一句那便是心有所屬,思緒停頓片刻,淡淡搖頭,樓主說笑了。
彼時,酆都月口中的樓主,早不是羽扇瀟灑長劍殺伐的那一位。
精致碗碟里只有幾樣東西,看的作用遠大于吃,酆都月想了想,中秋的月餅還有剩么,棗泥餡子的弄一些過來,再一壺桂花,這些撤下去。
托百里瀟湘的福,酆都月前段日子勞心勞力兩面奔波兼顧,哪一夜的月亮是八月十五的完全不記得,早在十年前他還比較在意,直到任飄渺撇下兩句令百里瀟湘一張臉青了白白了青含義模糊的詩說走便走,直到百里瀟湘跟他陰陽怪氣漸行漸遠生死作賭拔劍陌路——
酆都月微瞇著眼,窗格是推開的,已過中夜,天邊是一鉤殘月。
那些想法,是無謂的傷春悲秋……
黃葉蕭瑟,秋水連波,遠不如一泓劍光輕掠新血潑灑,何等凄絕艷絕,快意無雙。
但這樣的劍光能否真正對上那人涼薄無情的一雙冷眼,沒有十分的勝算。
沒有人明白酆都月想要的,直至他自己在取舍間漸漸徘徊不定。
計劃中的后半生,本無人與他同路。
做點心的模子仍是舊年,花樣不曾更換,酆都月閉上眼睛,指尖細細的去摸,碟子里灑下許多糕餅碎屑。
這一邊是……但、愿、人、長、久。
酆都月微微的笑,月餅做的小巧,不用幾口便吃完,味道殘留舌尖久久不退,酸甜清香,再倒兩杯酒,消磨一夜,沒有他,沒有他,又如何。
酆都月抬頭,窗外冷白的天幕,悄然洇潤云層的血紅霞光……是又將破曉的遠天,近處搖動于晨風中的枝椏沙沙作響,驚飛鳥雀,覆地白霜之上鋪疊撲朔迷離的暗影,自花葉間又墜落秋露點滴,不聞寒蟬,那些記憶中散漫的斷簡殘片,無非是,酆都月漠漠笑了聲,一樹碧無情。
他想,今日得閑,好去祭那人三盞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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