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淡漠兩相望
　　伊人滿愁殤
　　來世輪回路
　　情似落花黃
　　【一】

　　“如果我能夠變成人，那該多好。”白衣青裙的女子倒在他懷里，眼中秋水般的光芒逐漸消散。

　　“無雪！”凌云驀地睜開眼，竟是遍身冷汗。

　　已經(jīng)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恐怕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楚。自從她死后，他就再也沒有做過
　　別的夢，每次合上眼，都會看到她的模樣。夢里，她依然那樣絕代風(fēng)華，不染纖塵。睜開眼，卻是滿目蒼茫。凌云苦笑一聲，站起身向密林深處走去。林中彌漫著終年不散的瘴氣，凌云穿行其中，卻絲毫不受干擾。他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太久，甚至連鳥獸都記住了他的面容。密林的盡頭，有一株參天古樹。凌云來到樹下，輕輕撫摸著樹干，古樹似是有了感應(yīng)，微微擺動著枝葉。婆娑的樹影間，不時有光芒投下。

　　“無雪，你終于回來了�！�

　　凌云露出欣喜的神情，從袖中拿出一枚碎片。碎片上光華流轉(zhuǎn)，似君子無瑕。凌云將碎片嵌入樹中，不多時，一只幼小的白狐出現(xiàn)在樹下。它睜開烏溜溜的眼睛，望著凌云。凌云抱起它，手指輕輕撫過它的皮毛。

　　“你的名字，叫做無雪。”

　　白狐自是不明白他說什么，只是用耳朵去蹭他的臉。凌云的衣袖被它的后爪掀起，他的目光，也隨之落到手臂上。一道青黑色的線靜靜躺在那里。

　　原來已經(jīng)十年了……

　　“好在，你回來了�！绷柙票Ьo懷中的白狐，閉上了雙眼。

　　【二】

　　空寂十年的光陰，忽然有了色彩。

　　無雪每日在密林中覓食，身后不遠處，是緊緊跟隨的凌云。他已經(jīng)不能再錯過任何一個和它在一起的機會了。每當(dāng)想起那個白衣青裙的女子望著他的眼神，他的心都有如刀割。他殺死了她的上一世，所以這一世，便格外珍惜。每日無雪覓食過后，就會開始修煉。凌云在一旁護法，不讓其余鳥獸干擾。日升月落，斗轉(zhuǎn)星移，流年偷換間，無雪終于能夠幻化成人形。只是，她仍然是一只妖狐。幻化成人，終究不是人。好在此時的她，并不懂得什么叫做人妖殊途。

　　桃紅柳綠的時節(jié)里，她會去采摘新鮮的桃子，放到凌云手上；夏花盛開的時候，凌云會將整片林中最美的花朵編成花冠戴在她的頭上。她在清冽的溪邊玩水，他則會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吹奏出一曲悠揚的天籟笛音。她和凌云從未有過言語的交談，因為這一世的她，失去了言語的能力，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心有靈犀的默契。

　　“無雪，這是你的名字�！绷柙莆兆∷氖�，輕輕在手心寫著。無雪的體質(zhì)偏寒，掌心有著微涼的觸感。前塵往事潮水般涌上腦海，一瞬間，凌云竟有種回到當(dāng)年初遇的錯覺。無雪低下頭，看著手心用法力寫下的字跡。她抬起頭，迷惑地看著凌云。

　　“橫，橫，撇，豎彎勾，這是無；橫，豎，橫折，豎，四點，橫折，橫，橫，這是雪�！�

　　一筆一畫，凌云都傾注了滿腔的溫柔。

　　一如他用畢生，來記住這個難以忘懷的名字。

　　無雪的悟性極強，看了幾遍后就向他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jīng)學(xué)會。

　　“天色已晚，無雪，你的法力快失效了。”凌云看著她身后逐漸露出的尾巴，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無雪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心。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寫？”

　　無雪點點頭，墨色的瞳孔里滿是期待。

　　“我明天教給你。”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無雪開心地笑起來。

　　月色如水，清輝如練。無雪的臉龐皎潔似白玉。凌云望著她，微微有些失神。無雪拉住他的袖子，指向空中的明月。

　　“無雪，閉上眼。”無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卻還是順從地閉上雙眼。

　　身體驀地凌空，仿佛背后生出雙翼在天際翱翔。“好了，現(xiàn)在睜開眼睛�！绷柙频穆曇繇懫�，無雪慢慢張開眼。相差千萬里的距離忽然拉近，剛才還用手指的月亮剎那間出現(xiàn)在眼前。無雪向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高空。她有些膽怯，急忙抓住凌云不肯松手�！皼]事的，我們站在劍上，不會摔下去�！甭牭剿脑挘瑹o雪才安下心賞月�！跋矚g嗎？”無雪用力點頭。站在高處，平日里司空見慣的景象都會變得格外新奇。皓月無聲，浮光掠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碰得到。無雪展開雙臂，想要擁抱整片靜謐的夜幕。

　　千古如鏡的冷月下，唯有風(fēng)聲呼嘯而過。這一刻，是真正屬于他們的的天長地久。

　　月色越來越濃，天穹的寒氣也越發(fā)凜冽�！拔覀冊撓氯チ耍蝗粫芾�。”無雪點點頭，拉住凌云的手臂。眨眼之間，他們又回到了地面上�！翱烊バ菹�，明天我再教你寫字。”凌云望著快要恢復(fù)原形的無雪，又補充道：“如果你喜歡，明天我繼續(xù)帶你御劍看月亮�！�

　　長劍收回劍鞘的瞬間，無雪的腦中閃過無數(shù)畫面。

　　頭痛得幾乎要裂開，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她抱住頭蹲在地上。

　　“此劍贈你，可護你一世安好無憂�！�

　　誰？誰在說話？

　　“他的情毒一天天好轉(zhuǎn)，不知為何，我卻有些不舍�！�

　　白衣青裙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無雪卻看不清她的臉。

　　是誰？為什么竟會有如此熟悉的感覺？

　　“無雪！無雪！”無雪吃力地仰起臉，映入眼簾的是凌云焦急的面龐。

　　是幻覺嗎？

　　“無雪，你怎么了？”無雪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澳愕牧α窟�不夠成熟，整日維持人形，還是太勉強了�！绷柙茖⑹址诺剿氖滞笊希粩噍斎敕�。光芒閃過，無雪重新變?yōu)榘缀�。“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然維持原形都會很困難�！睙o雪點了點頭，隨即閉上眼。

　　夢中，沉睡在輪回里的記憶不斷蘇醒，初遇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于眼前。

　　黑衣的道士步履蹣跚，跌跌撞撞游走在密林之中，濃重的瘴氣襲來，道士終于體力不支，昏倒在地。白衣的女子宛如天仙，翩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旁。接下來的幾日，女子都在四處奔波采藥，道士的傷也一天天好起來。“公子的情毒已經(jīng)無恙，只是雙眼被瘴氣所傷，還需假以時日才可完全復(fù)原�！鼻謇涞穆曇粲腥缑烀斓难蝗疽唤z紅塵煙火�！傲柙浦x過姑娘，滴水之恩，自當(dāng)涌泉相報�！钡朗康碾p眼被布帶蒙住，只能根據(jù)聲音的方向轉(zhuǎn)過身，猜測著說話人的面貌�！芭e手之勞，無雪只是略盡綿力�！睙o雪。無暇勝雪，清麗絕塵。當(dāng)無雪將他遮眼的布帶取下時，凌云才明白何謂佳人。四目相撞的瞬間，命運的紅線也開始糾錯相連。風(fēng)吹過落花，卷起無數(shù)軟語呢喃�？v使不愿分離，他們還是要分開的。凌云師命在身，臨別之際，無雪將一柄劍交到他手中。“這是何意？”“此劍贈你，可護你一世安好無憂�！绷柙颇﹃种械膭�，絲毫沒有注意到無雪臉上閃過的憂郁。

　　再次相遇，竟是囿于刀光劍影。

　　凌云一劍刺入妖狐的身體，妖狐倒下的瞬間，從袖中拋出一條布帶。凌云接過，驚詫地望向妖狐的臉。無雪平靜地睡在他懷中，風(fēng)華絕代的笑靨，卻終是歸于沉寂。

　　前塵往事如云煙，明明滅滅，不死不休，綿延了多少年華過往。

　　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白狐睜開了雙眼。墨色的瞳孔里，已不復(fù)往日的清澈。

　　她是無雪，卻不再是愛著凌云的無雪。愛著凌云的，是上一世的無雪，是被凌云殺死的無雪。

　　而這一世的無雪，是消弭了愛的無雪。

　　【三】

　　“無雪，今天怎么樣？”凌云看著剛剛醒來的白狐，眼中滿是擔(dān)憂。無雪跳到他的手臂上，輕輕用前爪劃下幾個字�！澳銢]事了？”無雪點點頭，還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你的法力還不夠穩(wěn)定，暫時就別幻化人形了。”無雪望向凌云，又點點頭，隨即奔入深處覓食。

　　無雪跑得越來越遠，最終在一汪湖泊前停下了腳步。湖泊對岸，是從生的嫣紅花朵。

　　凌云看著四周的景象，忽然覺得格外熟悉。

　　他有多少年不曾來過這里了？

　　是了，他就是在這里，親手殺死了她。自此，他長居林中，卻再也沒有踏足這片湖泊。

　　回過神來的時候，無雪已經(jīng)向花叢跑去�！盁o雪，別過去，那是情花，你會受傷的。”凌云急忙跟了上去。

　　花叢中，白狐周身光芒流轉(zhuǎn)，眨眼間幻化為人形。無雪的笑容傾國傾城，卻令人格外觳觫。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那些細小的刺已經(jīng)深深刺入了凌云的身體。

　　情毒蔓延開來，烈火焚燒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

　　“無雪，你…”無雪走到凌云身邊，拔出他隨身的長劍。雪亮錚然的劍身，緩緩從劍鞘中顯現(xiàn)�！盁o雪，這一天終是到了�！绷柙瓶嘈σ宦�，閉上雙眼。耳畔有風(fēng)聲撕裂，然而長劍卻沒有落到身上。凌云睜開眼，只見長劍似是有了靈性，懸于半空不肯落下。

　　“斷情劍！”

　　凌云忽然握住無雪尚未握劍的手，將全部法力輸給她。喉嚨的束縛被解開，無雪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無雪，說出你想說的話吧�！绷柙瓶粗壑腥允峭盏娜岷�。

　　“你想要我說什么？”無雪的聲音有些沙�。骸罢f你殺了我？說你害得我無法轉(zhuǎn)世為人，永遠只是一只妖狐？”

　　如果不是他，自己就可以真正為人，過著人世間最向往的生活。只可惜，這一切都被他打亂了。

　　是這樣么？

　　無雪，是想要變成人嗎？那么，我來實現(xiàn)你的愿望。

　　凌云淺淺一笑，拿起長劍劃破手指，將鮮血化作朱砂印記，點在無雪的額頭。

　　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他的雙手已變得冰涼，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神情，然而他的心里，卻終于釋然。他欠無雪一世的情，總算還清了。

　　他永遠都不會告訴無雪，斷情劍下，她早已魂飛魄散，他以只剩十年陽壽為代價交換鏡返碎片來保住她的靈魂。

　　“求不得，愛不得，忘不得，徒兒，值得嗎？”冥冥之中，凌云想起了當(dāng)年師傅的詢問。

　　“值得�！笨v然知道結(jié)果，卻從不后悔。

　　朦朧間，凌云又見到了那個白衣翩躚的身影，眉目如畫，眼波流轉(zhuǎn)。

　　“無雪�！睙o雪一怔，隨即低下頭去。

　　凌云叫的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

　　前世今生，竟是截然不同。

　　地上的斷情劍忽然光芒大盛，白光之中，女子的輪廓格外清晰。無雪望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不禁驚呼出聲。女子身形一展，輕煙一般進入了無雪的身體。記憶被重新填滿，無雪的眼眸逐漸清晰。承載了她愛戀的一魄寄居在斷情劍上，如今終于回到了她的身體里。

　　是的，她是愛著他的。那些陪在他身邊的時刻，他為她編織的花冠，他帶她看月亮的夜晚，這些都是真是存在的，是她血液里流動的溫存。

　　“凌云！”無雪握住他冰冷的雙手，希望它們可以再次溫暖起來。

　　“無雪，是你嗎？”

　　“是我�！�

　　“來世輪回的時候，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生生世世，碧落黃泉…”話的尾音被吞沒，凌云的手，終是重重地垂下去。

　　“碧落黃泉，至死不渝�！睙o雪低聲在他的耳畔補充。

　　溫?zé)岬囊后w接連不斷落下，卻再也無法溫暖他的臉頰。

　　【四】

　　上元燈會。

　　“無雪，快來看，這里的燈好漂亮�！�

　　“知道了，我這就來。”街道上萬人空巷，無雪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

　　“看花燈嘍！哦！”幾個頑皮的孩子興奮過頭，橫沖直突，無雪一個趔趄，撞到了身后的人。

　　“對不起�！�

　　無雪轉(zhuǎn)過身，正對上一雙深黑的眼眸。

　　“無妨�！�

　　四目相碰的瞬間，仿佛有情愫生根發(fā)芽。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我們可曾見過？”兩人同時發(fā)問，隨即又都輕笑出聲。

　　“在下凌云，不知可否與無雪姑娘把臂同游上元燈會？”

　　“嗯�！�

　　萬千華燈下，她眉間的朱砂紅艷勝火，他眼角的淚痣燦若星子。

　　璀璨夜空中，絢爛的煙花正漸次綻放，勾勒出重逢的奪目光華。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漫天的盛世繁華下，他和她，終于可以一世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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