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無愛

　　一、
　　殷紅的貴妃椅，她以一個舒服的姿勢斜斜半躺著，鵝黃色的紗織西式長裙遮住光裸的小腳，只露出幾粒小小的腳趾尖，映出淺淺的粉色光澤。手里的書翻到一半，似乎很有趣，她的嘴角露著淡淡的笑意。

　　他進來時就看到這樣的畫面，房間里的自鳴鐘靜靜的滴答，襯著她清淺的笑，只讓他覺得歲月是這樣靜謐美好，只想靜靜守著，功名報復富貴榮華都可以隨手拋擲，這一生只要她陪著，只要她愿意讓他守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她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他在門口立著，看著自己，不知看了多久，神色平淡卻透著無奈的悲哀。嘴角微微上揚，笑意有些嘲諷，開口說道：“今天這樣早就來啦�！甭曇羟辶寥岷停评p繞著光影的線，細細纏著他的肺腑，這樣的清晰的存在著。他邁步走了進來，拉過椅子坐在她身側，看了眼她手中的書，說道：“這《紅樓夢》你看了幾遍了？似乎你總是在看這本書�！彼仙蠒瑩u了搖四根手指，“第四遍了，反正怎么看都不會膩味�！�

　　他心里突然黯然，她是這樣固執(zhí)的人，喜歡或厭惡從來是一層不變，愛情亦如是，她的愛情給了別人，再也不會給自己，就像是寶黛釵，哪怕是黛玉香消玉殞，寶玉的情依舊不能轉給寶釵，給了就再也收不回來，此生也再不會愛上任何人。他悲哀的想，這樣久了，日日相見，或許他還是沒有進過她的心半寸，她的世界一直在這里，只是對他的門永遠都是關閉著的，他進不去。

　　他又開口：“二姐夫新開一家西餐店，邀我們下午去喝茶，你要去么？”

　　“人家相邀當然是要去的，”她淡淡回答著，“不然豈不會折了你的面子。”他料想不到她應得這樣干脆，有些喜悅，看著她的視線讓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情意，可是對此，她只有嘲諷盒冷漠。

　　二、
　　午后天氣有些悶熱，她換了條及膝的綠色裙裝，穿著白色長筒襪的小腿纖細光滑，很是漂亮。坐在汽車里，她頭靠著車窗，懶散的看著車外的街道，有些恍惚，仿佛時間還停在數(shù)年前，自己還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穿著白褂黑裙的校服，每日乘著電車去女校讀書，假日會與同學沿著馬路閑逛，去書店看書，去路邊吃一碗酒糟湯圓，或者無病呻吟寫一些小詩去報社投稿，以為人生就是這樣漫長的平靜著。

　　少女的幻想并不能預測亂世的顛簸，當這座城市成了軍閥爭奪的獵物，離鄉(xiāng)背井成了現(xiàn)實的難題，她除了恐懼盒慌張無能為力。父親一生文弱，靠著祖輩田產(chǎn)維持門面的榮耀，可是面對戰(zhàn)火，還不如妻子鎮(zhèn)定。她跑出家門，在去過無數(shù)次的槐樹下見那個男人，那是她愛上的人，雖然瘦削卻很英俊的男人，是她學校的年輕□□。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懷里一聲聲向他確認會沒事的，他們會幸福永遠。

　　她還記得那個瘦弱的男人給她的寵愛，還記得曾經(jīng)自己是這樣的執(zhí)著熱烈，像是飛蛾撲火，撲進那一場師生間禁忌的戀情，卻不曾思考過這場戀情會有怎樣的阻礙以及會有怎樣的結局，只是想著愛情就該是自由奔放，不該被阻隔破壞。

　　旁邊的男人叫了她一聲，她轉過視線，他看著她，視線溫柔，情意滿滿，說道：“到地方了，下車吧。”她點點頭，眼睛里的空茫一瞬間沒有了，閃爍著清明的色澤。

　　三、
　　四方的桌子，鋪著亞麻的桌布，四個人四邊坐著，二姐夫笑聲朗朗，二姐溫柔端莊，他一直是淺笑著，隨意閑談，不時看看她，而她安靜的坐著，小口抿著咖啡，聽著他們談笑，一言不發(fā)，一眼也不看他。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頭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同學也光臨這家餐廳，少不得一番寒暄問候，。這個同學年前結婚了，夫家家世不錯，生活也很美滿，如今已有了身孕，腹部微微隆起。許久未見，難免懷念舊時光，回憶幾句，同學突然說起，王老師上個月成婚了，對象是學校的一個女教員。

　　她一瞬間臉色雪白，放在膝上的雙手顫抖不停，可是臉上依舊僵著笑容，說著：“是嘛，真是好事一樁呢，改天我再給老師補一份賀禮去�！�

　　他一直在一旁看著，目睹著她的轉變，心痛難忍，憤怒讓他青了臉色，藏在西褲口袋里的手緊緊握著，指甲陷在掌心里，幾乎滲出血來。他站起來，跟主人道別，托辭還有事物，今日先行，改日再聚，再向那個同學道著歉意，攔著她的纖腰離開。他只想帶這個女人走，不讓那些陳年往事打擾他們的生活，不讓自己的羞辱顯現(xiàn)在光天之下。她也想著離開，怕自己偽裝不出來，但是之前的震驚已經(jīng)讓她失盡了氣力，她只能倚著他的臂膀，讓自己不至于軟弱癱倒。

　　已是少婦的同學看著前面那兩人的背影，金童玉女的確相配，可是他們神色的變化還是讓她察覺出八卦的存在，或許當初那些關于禁忌戀的傳言是真的。想到這，她的眼神立即變的鄙夷起來。

　　四
　　他幾乎把她甩到床上的，雖然席夢思很軟，可是她還是疼了一把，還沒來得及呼痛，他健壯的身體就壓了上來，尋到她的雙唇就狠狠肆虐起來。她瞪大眼睛，唇上的痛意讓她傳來，秀眉便緊皺起來，想要推開身上的身體卻紋絲不通，一只大手反倒將她的一雙纖手控制在胸前，使她再難反抗，只能任由他的肆虐一點點轉移位置。

　　等到他抬起頭時，她的脖頸和胸口已是嫣紅點點，嘴唇也紅腫起來，她的眼神還是這樣倔強，狠狠的瞪著他，可是這次他的憐惜之情卻被憤怒壓制，他冷笑，“還是忘不了么？！他就這樣好讓你這樣念念不忘？！那我呢？我對你千般好萬般好也入不了你的法眼么？”

　　她依舊是嘲諷的笑，“對，我忘不了，這輩子我都會記著他！”

　　她的嘲諷是這樣刺眼，也是這樣的傷人，這樣一個女人，讓他這樣迷戀，可是卻又這樣清醒的知道此生都不會得到她半點的回應，悲哀絕望都比不過她一次次愛的喚醒，他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欲罷不能，他看著她，心里對她的痛恨源源不斷的溢出，他的眸子有了嗜血的顏色，又惡狠狠的附向這個嘲諷他的女人。

　　你愛別人又怎樣，你是我的妻，不愛我卻只能綻放在我的床上，愛情要來又有何用，不要也罷，只要你在這里，只能屬于我，如此就足夠。

　　床底之間他從未這樣似掠奪般，從來都是溫柔的體貼她照顧她的感受，即使她壓抑著不回應也不會為難她，可是這一次，她就像柔弱的蒲草，在他狂風暴雨中受盡磨難。

　　五、
　　第二日他匆匆離開官邸，也不等她醒來告別。他知道這一次傷了她，可是卻沒有多少愧色，他一直是痛的，他也想讓她知道他的痛，只是以往太過不舍，或許她知道了他的痛就會憐惜他一些，回應他一些情意，只是，他知道這只是或許，是奢望。

　　汽車開在南下的路上，父親戎馬一生，死在護國之戰(zhàn)中，他軍校畢業(yè)，如今也是一軍之長，南方混戰(zhàn)未消，他的城池也受著波及，他親自南下，指揮兵將御敵。路上顛簸讓他昏昏欲睡，睡夢里不是戰(zhàn)場，而是與她的溫柔鄉(xiāng)。

　　其實他們之間自幼就有著婚約，他知道，她卻不記得，那時他還年幼，父親征戰(zhàn)南北總是把他帶上，他直到十七歲才第一次見她，她還只是十三歲的高傲少女，遠遠見著他就昂首離開，稚嫩卻裝著成熟，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深深將他吸引了。他是這樣的幸�？鞓�，因為未來將有她這樣可愛的妻子。

　　戰(zhàn)亂開始了，他幾夜沒有合眼研究戰(zhàn)局，他不能讓那個城市被別人占領，因為那里有他的未婚妻，還未說過話就已經(jīng)迷上的少女，他怎能失��！等到他贏得這個城市功成名就的時候，他想著他的少女該長大了，可以為他披上嫁衣了。于是他上門求親，她的父母欣喜若狂，可是她卻抵死不從。他從未想過他一見鐘情的未婚妻會用剪刀抵著脖子來拒絕她，也不敢相信，這個才十七歲的少女會早早愛上了其他人！

　　他很快就知道了，那個奪走她的心的人是她的□□，在私下里質問他的時候也沒想到這個男人卻是這樣軟弱，他只是用了手中權勢，那個男人就提出了分手�？墒沁@樣聰慧的她怎會不知，她戀情的凋零是因為他？

　　于是她穿了婚紗嫁了他，卻再沒了少女時的天真快樂。

　　六、
　　南方戰(zhàn)局綿連數(shù)月，他又是嘔心瀝血疲憊不堪，幾乎連思念她的時間也沒有。戰(zhàn)事剛剛消停，軍部又致電命他回京接受加封，于是他們分別了半年多。半年多的時間，他深深思念她，卻不知她可念他一分，或許還在恨著他吧，他苦笑，他們此生或許都不會有轉機。

　　他回來了，一步步朝他們的寢居走著，推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他敏感的察覺，這里失了她的氣息已經(jīng)很久了。他的心一下子涼到冰點，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她走了，離開了自己！

　　他一直是恨自己的，為什么當初這樣自負，認為一紙婚約就能確保她是自己的，而不是去努力爭取她的心意，得到她的愛情？為什么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的存在，沒有早些斬斷他們的戀情？為什么那一天沒有控制好自己而傷到她？她是這樣柔弱單薄，怎么受得起你的折磨？

　　他最恨的是，為什么自己要這樣的愛她，不愛她，或者少愛一些，自己都要好受很多吧�？墒菒矍槭沁@樣不受控制，一不小心就深到這個地步。其實他們是同一樣的人，在愛情上這樣的固執(zhí)激烈，愛情交付了，那么一生一世就只此一人。

　　七、
　　管家報與他說她早早回了娘家住，不曾回來過，他的心安定了又忐忑起來，她只是回家了，并不是離他而去，可是現(xiàn)在的她還在恨著他，他想帶她回來，她會答應么？

　　時令已是春天，她在原先閨房里過完了秋冬，窗外的桃樹長出了花苞，一粒粒粉色很是清新動人。她靠著窗臺坐在藤椅上，裹著厚厚的紫色大披肩，及腰的烏黑長發(fā)披散著垂在胸前，像是柔軟的綢緞，亮麗極了。她看著窗外蔚藍的天空，看著鳥兒展翅飛來飛去，看著春光漸漸吐露，心里蒼老的平靜。曾經(jīng)是這樣的渴望自由生活，而如今，人生還有這樣漫長的歲月，卻早沒有了自由的夢想。生活就像是相片那樣的色澤灰暗，即使自己用再多的色彩裝扮自己，都沒有半點改觀。

　　可是在悲哀又能怎樣？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身上有些酸，她想動一動，正看見他在向自己走來，這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從戰(zhàn)場回來了。再相見，她的心里居然很是平靜。

　　他進來時的腳步有些輕浮，顯示出他情緒的激動，他幾步走到她身側，上下打量她，很是手足無措，等到他終于確認她的腰身真的粗了一圈時，才慢慢蹲了下來，深深看著她的眼。他今日來到岳父家中，從老人家口中才知道她隱瞞了什么，他當時完全不能思考，只想找到她親自確認，而此刻，在確認之后，他完全失去了戰(zhàn)場上的冷靜。他一字一句的問：“你有了，是嗎？”

　　她怔忪，很快反應過來他在問自己是否懷孕了。她猶豫了一下，將披肩敞開一些，露出自己鼓鼓的肚子，“快七個月了�！�

　　他的眼瞳突然迸射的光芒幾乎灼痛了她，隨即涌現(xiàn)的淚水居然讓她也失措起來。他將臉埋在她肩膀處，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淚水濕了她的衣服。突然她聽到他低低的一句話。

　　“我愛你……”

　　八、
　　“我想我此生都不會愛上你�！彼潇o的開口。

　　“我知道，”他語氣決絕，“你不愛我沒有關系，只要你愿意在這里看著我愛你就可以。”

　　她又是嘲諷的笑，如今，她再不行這些意味著永遠的情話�？粗男�，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要不信，為這個孩子我也求你信我，信我會一直珍愛你們母子！”

　　“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將要有孩子，我希望這個孩子可以幸福，希望他生活的家和睦溫馨，而不是冰冷的晦暗的，你愿意為了這個孩子努力嗎？”

　　她的心里很是糾葛，一方面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他的提議是合情理的，可是另一方面她還是有些恨他的，不想去聽取他的任何建議。

　　尾聲

　　生活還是在繼續(xù)，他不再奢求她的愛情，只要她留在身邊就好。可以不相愛，只要家里有她，有她為他生的孩子，他這一生就心滿意足了。

　　她依舊不愛他，只是心平靜了。曾經(jīng)的戀人各自成家，所有承諾都不過是隨口說說，早已丟失在時光里。她要做母親了，她希望給孩子一個幸福的家園，她幾乎將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孩子身上。她一如既往的做他的妻子，除了愛情，她給予他妻子的一切。

　　后來，他們有了第二第三個孩子，他們的家里有兩個混小子和一個嬌公主。

　　后來，他們在外人眼中是伉儷情深，

　　他三十歲那年在戰(zhàn)場上負了傷回來，她衣不解帶，照顧他半個月。他感念很深，以養(yǎng)傷為由遞了辭呈，跨洋過海，舉家遷往了花旗國，開始學著經(jīng)商以養(yǎng)家糊口。她從頭到尾沒有對他的決定說不，只是數(shù)年過去，她對他沒有愛情，卻有著深厚的信賴。況且，他本就志在疆場，戎馬一生馬革裹尸或許更適合他，放棄功名盒報復，她知道，是為了她。

　　愛情啊，那曾經(jīng)是她生命的東西，依舊淡淡的，像夢一樣，在無人的午夜，淺唱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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