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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閑敲棋子落燈花
惇操
每天傍晚閑來無事的時候,曹操會找夏侯惇下棋,可惜近年戰(zhàn)事吃緊,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已是深冬時節(jié),北方的雪紛紛揚揚很快覆蓋了整座城池。草木蕭疏,一眼望去滿是白色,這樣的天氣里讓人寧可懶洋洋的窩在溫暖的室內(nèi),也不愿意出去溜達溜達。
池塘里的錦鯉換了一池又一池,年輕時喜歡的金碧顏色如今看來艷麗得教他眼睛都疲乏,懶得望上一眼。
梟雄路上困難重重,多年之后他也被磨出了多疑的性子,只有與他一同從少年時期成長起來的夏侯惇能夠得到他全部的信任。他的床榻之側(cè)一直都為他留有空處,但自從領(lǐng)兵之后夏侯惇常以避嫌之由甚少與他同榻而眠。
他的房間除了惇都少有人來,長年以往,報告,下令,議事,甚至端茶送水添衣加被都由他一人包攬。
“孟德!
無需通傳便可以隨意進入是給夏侯惇一個人的特權(quán),沉穩(wěn)的腳步他再熟悉不過。
“該休息了。”
在門口撣掉身上附著的雪花,毫不客氣的抽走倚在床頭的人手中握著的情報書卷,夏侯惇將小桌子架在床上,依次放上剛出爐的糕點。
歲月經(jīng)年,彪悍的武將英武不再,面頰上已有細微的皺紋,鬢邊也出現(xiàn)了點點星光,但目光依舊堅定,和少年時別無二致。
年輕的容顏在腦海里模糊,已經(jīng)老了這個念頭一旦興起再也無法遏制。曹操暗暗唏噓不已,將小桌上的東西放到一邊,從床頭摸出一盤棋子。
“惇,與孤……弈棋吧!
木質(zhì)棋盤被打磨的光滑如鏡,用來充作棋子的黑白石頭大小差別細微,足見制作的人下了怎樣的功夫。
這張棋盤夏侯惇自己再熟悉不過,他親手找尋材料打磨光滑,用足了十分的性子,花了半年的功夫慢慢做成的禮物。
夏侯惇懷念的摸了摸棋盤?焱瓿傻臅r候每天都在熬夜,過分的花費精力,在劃最后一格時錯手劃傷了自己,血珠很快滲進紋理里,怎么也掩蓋不住。本想趁著夜色送給孟德糊弄過去,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被好一頓訓(xùn)斥。不過過了這么些年,顏色早已沉淀,隱藏在里頭,仿佛花紋一樣,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夏侯惇脫鞋上床,面對曹操坐好,拈起黑子落在中間。
曹操低低的笑出來:“惇的風格一點都沒變啊。”
對面的人不吭聲,只是一子一子找準位置迅速落下,很快占了一片地方出來。剛開始的時候還能互相廝殺不分勝負,但曹操似乎很快就累了,精神有些不濟,下一子要想很久才會落新一子。
夏侯惇沒有催促,在曹操思考的時候就靜靜地看著他。
將將過了一刻而已,曹操困倦的捂住眼睛,推開棋盤:“孤倦了,想歇會。明日再與你下可好?”夏侯惇應(yīng)聲,將棋盤放到另外的桌子上,扶曹操躺好。
“惇,再多呆一會吧!
夏侯惇默然,坐在床沿邊,握住了曹操的手。
“孟德……”
“孤很累……若是當年沒有出來爭奪天下,現(xiàn)在會如何?”
曹操閉著眼睛,絮絮叨叨的說起了以前。
“孤從一開始就只有你和淵兩個,淵早逝,現(xiàn)在也就惇陪著孤啦。”
“唉,要是惇是……要是……不過現(xiàn)在也好,沒有大將軍沒有丞相,惇還是離孤最近的一個。”
曹操伸手摸上了夏侯惇受傷的眼睛,惋惜地輕輕撫慰著:“可惜了,真可惜了,惇的眼睛那么好看!
夏侯惇微微笑著握上了曹操撫他眼睛的手:“以前看的東西太多,現(xiàn)在只看著你一個不好嗎?”
曹操開懷的大笑出聲:“能聽到惇這樣說真稀奇!彼昧Φ姆次兆∠暮類氖郑溃骸肮吕劾,累啦,先睡一會。明天把那局棋下完,孤不會給你機會勝過孤的!
夏侯惇幫他把被子掖好,坐在床頭看了很久。
屋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屋內(nèi)燒著爐子都還會嫌冷。即使蓋著厚重保暖的被子,曹操的身體也在漸漸冰冷下去。夏侯惇把爐子搬近,滾燙的溫度讓衣服都差一點能燒起來,他摸了摸曹操的手足,依舊冰涼。嘆口氣,夏侯惇把曹操整個更加緊密地包進被子里,“孟德,你該好好補補了,身體太差,手腳這么冷怎么過冬!
曹操沉睡著沒有說話,夏侯惇看著他烏青的嘴唇,輕輕地吻了一下。
涼意直入骨髓驅(qū)散不開。
年少時也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寒冬,那時憑借著少年血性,硬是咬牙抗了下來。那個時候,雪可比這大多了,大太多了。整個譙縣都被淹沒在皚皚白雪里,行走都困難。與孟德在雪地里嬉鬧,渾身澆了雪水頂著風刀奔跑?僧吘故抢狭耍B現(xiàn)在這點風雪都熬不過去,只是稍微冷了一點兒就凍的全身顫抖不能自已。
再多再大再旺的爐火也不濟事。
寒冷從骨子里浸出來,比這天氣冷得多。
今年的冬天,怕是很難熬。
夏侯惇伏在曹操耳畔輕輕說:
“我明日再來與你弈棋!
“帶酒來,暖暖身子!
年少的時候澆了遍身雪水,冷風如刀割在肉上,凍的牙齒打顫,孟德縮在角落里哆哆嗦嗦,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惇,我好冷啊!
【那就靠我近一點!
如果能把那時候的熱度分現(xiàn)在一點就好了。
但是現(xiàn)在的孟德也不會帶著快要哭泣的表情說我好冷了吧。
邊走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腦子,身旁侍女護衛(wèi)來去匆匆,臉上俱是悲戚的表情。
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長長的一聲諾:“丞相薨————————”
那聲音被拉的老長老長,尾音被冷凝在空氣中,久久不肯散去。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有一個人被永遠遺忘在了漫長冬夜之后。窗外爆竹清脆煙火輝煌,孩童熱烈的歡呼如浪潮一般排海而來,墻壁把一切快樂拒之門外,聽得屋內(nèi)燈芯嗶嗶剝剝,燭光在細密的冷風中搖搖晃晃,映的墻上黑影猙獰詭異像是要將一切吞噬。耳內(nèi)滿是回聲,過往瑣碎的細節(jié)翻卷而來涌動不息。遲暮之時更容易憶起當年,英姿勃勃的少年策馬穿過洛陽城,揚鞭東指意氣風發(fā),豪言壯語猶言在耳,只是現(xiàn)在雪聲簌簌越來越大,掩蓋了過去鄉(xiāng)間的小路,掩蓋了血流成河,掩蓋了火光滿天,也掩蓋了未來的霸道征途。少年時起就是兩個人形影不離,而今只他伶仃一個剩在世上,對著棋盤癡癡凝望。只是一等再等,也終究沒能等來那個許諾和他下完這盤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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