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記

　　微雨還惜春，綿綿四月中。
　　紅羅誰家許，顧盼惹東風(fēng)。

　　“別來無恙啊，東君。”
　　清明斜靠在廊柱上，伸手一指案旁泥封的酒壇子。
　　他懶懶地道：“跟去年一樣，老規(guī)矩�！�
　　桃紅色衣衫的女子在竹席上坐下，秀氣的眉毛不自覺地挑了挑，“東君”自然不是她的本名，這不過是清明取笑于她的外號罷了。
　　“這話要讓真的東君聽見了，你不怕遭殃嗎？”
　　“管他呢�！�
　　闊別一年的兩位好友相視一笑，就算打了招呼。
　　所謂的老規(guī)矩是：清明與東君斗酒，各自說這一年里的見聞，誰能說出對方驚訝動心之事，或猜中對方心中所想，便算贏了，輸者罰酒一杯。
　　東君搶先道：“這次的酒是杏花姐姐送的吧？”
　　清明暗叫不好，開局就輸了，但仍硬著頭皮道：“是她。你怎會知道的？”明明壇子還封的好好的，香氣一絲不漏，上面又沒寫名字……
　　“哼。還不罰酒？”東君臉上的表情一半嘲諷，一半得意。
　　清明只好拍開泥封，將一汪清冽的酒倒入壺中，然后給自己的粉青瓷杯滿上。但他還是不明白：“你究竟怎么猜出來的？”
　　“哈，不用猜也知道，是你腦袋遲鈍而已�！�
　　清明不以為然，決定撇開這個話題，另起一樁：“前幾日有個人闖進(jìn)來我這里，你一定猜不出是什么人�！�
　　東君自然不會去猜什么仙人啊妖精的尋常答案，清明是二十四節(jié)氣使之一，他家蘭蕪苑里，神鬼精怪隨處可見，最不尋常的就是尋常人。
　　“是個普通人吧？”
　　“錯了。他不是普通人，但又與你我不同，是我前所未見之人。”
　　“連你都未曾見過，是哪路的神仙？”
　　清明微微一笑，道：“你可記得東南一方有龍神鎮(zhèn)守？”
　　“龍神”，東君一怔，“他不會是——”
　　“也不是龍神�！�
　　“賣什么關(guān)子，總不會是龍神的兒子吧……”
　　“不是。”
　　“龍神的老婆？”
　　她也真會想！清明很無奈，只好道：“先罰一杯，我就告訴你�！�
　　“先說再喝�！�
　　東君必然是不肯先認(rèn)輸?shù)�，清明只好揭開謎底：
　　“是一個擁有青龍之眼的人類�！�
　　“你也不用猜了，是那老東西，與一個人交換了眼睛。”
　　東君果然很驚訝，這對神仙來說可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自覺地倒了杯酒，想了想：“這事非同小可呢，也不知是誰更倒霉一點�！�
　　“那人身上可有什么異狀嗎？”
　　“雙眼碧綠，體質(zhì)通靈。”
　　“嗯……”，東君晃了晃杯中只剩一半的酒，微微一思索，慢慢地道：
　　“若我沒猜錯，你該是送了一壇杏花春雨給他吧�！�
　　“你監(jiān)視我？！”清明駭然問道。
　　“先罰一杯，我就告訴你�！�
　　清明很快喝了一杯，女人就是小氣，一點虧也吃不得。
　　“不用監(jiān)視也知道。杏花春雨有何功效？”
　　“調(diào)理氣血，祛毒兼安神。”
　　“用四個字說說你自己？”
　　“助人為樂�！�
　　東君偷偷在心里把“助人為樂”換成了“愛管閑事”，然后道：
　　“可以想見，你必是把另一壇杏花春雨送給了那個倒霉家伙�！�
　　清明嘴唇抽了抽，終究一個字也能沒吐出來。
　　酒還是溫?zé)岬�，廊外卻開始飄起涼涼細(xì)細(xì)的雨絲。
　　庭院里有一株老桃花，幾樹綠透了的垂柳，和幾只喜愛雨天的小黃雀。本是落紅如錦氈的暮春，百花已過了最艷的時節(jié)，被那細(xì)雨一濕，便收起了滿身的繁華，隨風(fēng)閑閑地飄落。
　　東君半瞇著眼，心情也似落花般輕松起來。
　　她又想起友人的身份，每位節(jié)氣使都遵循著嚴(yán)格的時序出現(xiàn)，不能隨意行動，是以清明一年中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只能待在蘭蕪苑中。她雖也遵守同樣的神則，但桃花花神的時間卻比清明長多了，不禁為他嘆道：
　　“你日日枯守在此，也不能出去瞧瞧，當(dāng)真辜負(fù)了大好春光！”
　　清明略笑了笑，并不回應(yīng)這股淡淡的感傷，反而答道：
　　“這又何妨？見到你，便知人間春光如何�！�
　　東君聽了一愣，趕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灌了下去，臉這才敢紅了起來。
　　她咳了聲：“一不留神竟給你扳回一城，再來再來！”
　　清明看她窘迫的樣子，暗自發(fā)笑，又悠然道：“非是可惜了春光，是可惜了我�！�
　　東君瞪著他，差點要把那口酒吐出來。
　　清明心里已經(jīng)在大笑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好好一壇酒，被你這樣糟蹋了�！�
　　兩人你來我往，又是幾番輸贏。
　　推杯換盞間，許多新事與心事，都酒到杯干。
　　比劃地累了，漸漸沒了聲響。
　　在一片安閑自在里，就這樣醉眼朦朧地坐著，東君看雨，清明看雨里的桃花。
　　東君心想，清明這家伙也真是人如其名……不，是該說，他并沒有自己的名字，就像許多與他同命的仙人一般，生于天地之間，只以萬物時序為名。
　　他就像清明里的雨，瀟瀟著，寂寥著，若點上幾朵杏花，就更顯凄清了。
　　可現(xiàn)下四月里開著一樹晚桃花，爛漫著，招搖著，濕了落花的徑，暖了春雨的寒，把那瀟瀟的，寂寥的清明時節(jié)挽出幾分風(fēng)流來。
　　東君想起被清明嘲笑的那首詩，他笑的也許是顧盼之人，卻不知她嘆的，是惜春之人。這樣一個人，他的院子里只得一株桃花，但若是在姹紫嫣紅的明媚春光里，又當(dāng)如何呢？
　　哈，怕是不合時宜吧。
　　仍靠在廊柱上的清明，并未覺察友人的這些心思，也是是方才喝的太急了吧，不知何時早已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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