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冷秋、韓青、韋行和冷思安在秋園的聽雪軒喝酒。
下人通報：“魔教使者到�！�
韓宇進門，看見韋行黑著臉站在冷秋身后，忙垂下眼睛，盯著腳尖道：“韋教主遣小人來給二位掌門大人、韋大人、冷長老拜年，恭祝幾位大人萬福金安�！�
冷秋冷哼一聲：“韋教主日理萬機，百忙之中還記得派人問候我們幾個老家伙，我們?nèi)绾紊艿钠�。”話是對韓宇說的，卻拿眼睛瞟著韓青：看看你養(yǎng)大的狼崽子，過年只派個手下來打發(fā)師父師爺。
韓宇賠笑：“教中事務繁忙，教主實在不得抽身，特地叮囑小人代他給幾位長輩磕頭�！闭f罷真的跪下磕了四個頭，站起來又道：“教中前日從西域得了一件稀罕物事，韋教主讓小人送來，請冷掌門留下賞玩。”說罷拍拍手，兩個魔教手下把禮物抬進來，揭開蒙在上面的綢緞，卻是一面鏡子。
鏡子是西洋式樣，高度直達天花板，華麗的金色鏡框，底下是兩只爪子形的腳支撐著。頂部刻著一行銘文，有點像突厥文字，細看卻又不是。
平兒贊道：“好氣派的鏡子！看來小韋對師爺?shù)囊黄⑿�，還是一點沒變�！�
冷秋淡淡道：“西域的鏡子也沒什么稀奇，不過磨得亮些。你喜歡就賞給你了�！�
韓宇忙道：“冷掌門有所不知，這面鏡子可不是普通的梳妝鏡，而是被西域巫師施過法術的，喚作什么厄里思魔鏡。據(jù)說站在鏡子前的人，能看見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愿望。”
冷思安聽了哈哈一笑：“難不成這是西洋版的‘風月寶鑒’？“
韓青笑道：“世上哪兒有這樣神奇的東西，八成是小韋這孩子裝神弄鬼。”
冷秋卻若有所思地：“是真是假，一試便知�！闭f罷踱到鏡子前，展開袍袖左右照了照，嗤笑一聲：“看來也不過是普通……”話只說到一半，冷秋忽然猛地回頭。嚇得韓青韋行齊齊一手按劍向身后看去。
只見聽雪軒外花燈如晝，侍候的下人來來往往，并無半分異常。
韓青問：“師父可是看見了什么？”
冷秋呆立片刻，回過頭去，目不轉(zhuǎn)瞬地盯著鏡子，看了很久，終于微笑道：“我看見，我正把劍刺進冷惡的心臟�！�
冷思安嘆口氣：“可是冷惡已經(jīng)死了�！�
冷秋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機會親手殺了他�！�
韋行恨恨地：“換了我，一定會看見把冷惡的骨頭一寸寸捏碎�！�
韓青沉默著。冷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的目光相對，冷秋從韓青眼里看到理解、洞悉與……悲憫。
冷秋忽然再一次有了想殺掉韓青的沖動。
韓青知道他在說謊。
鏡子里，冷秋看見的不是親手殺死冷惡。雖然這的確是他一直渴望的。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推開朗曦的大門，虎頭虎腦的冷颯歡叫一聲沖過來，一頭撞進自己懷里。梳著兩條辮子的婉兒跑過來，叫一聲‘秋哥哥’，便羞澀地垂下頭笑了。少年冷惡斜倚著一株桃樹，兩手抱在胸前，遠遠地看著他微笑。
那笑容，令一樹桃花的灼灼光華都為之失色。
他們是那樣年輕，他們的笑容如此純凈。鏡中人如此微笑著，仿佛他一轉(zhuǎn)身，就還能看見那些青春飛揚的笑臉。
可是他知道，那些微笑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沉溺幻境只會擾亂自己的心智。冷秋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鏡子上移開，對韋行笑道：“韋行你來看看，這鏡子倒有些意思�！�
韋行嚇了一跳，每當師父微笑著跟他說話，他都會不寒而栗。他小心翼翼走到鏡子前，定神看了一會兒，黑黃的臉上忽然浮起兩片潮紅。
冷思安奇道：“咦，韋行你看見了什么？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你臉紅誒�！�
韋行惡狠狠地：“我看見，我正在暴打韋帥望這小混蛋！”
冷思安笑：“原來你還會為打孩子而臉紅�。　�
韓青也笑了：“上次看見師兄這副表情，是被那小子抱了之后……等等，你不會真的看見……”韋行的臉已經(jīng)漲成豬肝紫色：“閉嘴！我才沒有！”
韓青和冷思安相視一笑。
韋行氣呼呼地轉(zhuǎn)身，打算離這面邪門的鏡子越遠越好，內(nèi)心憤憤：這一定是韋帥望那小子玩的什么把戲！鏡子反映的不可能是他的真實愿望！他怎么會看見那臭小子抱住自己！光是這個念頭都讓他惡心！
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去，到底還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小子……那混蛋小子過年連家都不回，倒送來這么個玩意捉弄他！可是……那小子畢竟是他的兒子，真人見不著，有個假的看一眼也好啊。
冷思安笑道：“這鏡子這么好玩，我也來照照�！边呎f邊大剌剌走到鏡子前，韋行只得閃身讓開，躲到一邊默默地咬牙切齒。冷思安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我看見我在炕上圍著被子喝酒，冬晨正給我倒酒，韋帥望給我捶腿。嗯，我的表情看起來很享受……”
韋行咬牙道：“用不用我給您脫靴子？”臉上已經(jīng)露出沙皮要咬人的表情：你竟敢YY我兒子給你捶腿？我捶斷你的腿！
冷思安無辜地笑：“可不敢勞動韋大人�！表n青打個圓場：“長老喜歡喝酒，納蘭那里還有幾壇上好的竹葉青，明日給長老送去�！�
冷思安舔舔嘴唇，笑：“又偏了韓掌門家的好東西了。”
說著有意無意地瞟了冷秋一眼。冷秋微微有些出神，似乎仍沉浸在剛才看到的幻象中，并沒聽到他們的對話。冷思安一顆心慢悠悠落回腔子里。
看來他們不知道，他剛才說了謊。
這些年，他日日醉生夢死，騙過了所有人，也差點騙過了自己。他騙自己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平和安逸，父慈子孝。
直到魔鏡以最冰冷的方式，照見了他的懦弱和可悲。
在鏡子里，他看到自己劍指冷秋，臉上帶著冷冷的譏誚。他看到冷秋被迫跪倒在弟弟的墳前，承認：對不起，是我下令屠殺，我才是殺死思平的劊子手。
原來有些東西是時間磨滅不了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連他的兒子都長到了他當年的年齡，這仇恨依然日日壓在他心頭，燒灼著他的靈魂。他厭棄自己、恨惡自己，不想起床不想工作，不想做任何事。
練成白劍又怎樣，當上長老又怎樣，內(nèi)心深處，他依然像那個冰天雪地中，跪在弟弟尸體旁的少年一樣，憤怒而絕望。
冷思安搖搖頭，似乎要把這些幻像甩出腦海，向韓青笑道：“韓掌門不來瞧瞧這鏡子？”
韓青溫和地微笑：“我就不用看了吧�！�
韋行不解地：“為啥？看看又不會短什么�！�
冷秋也開口道：“去看看吧，韓青。我真的很好奇你會看到什么�！�
冷思安笑：“大約是天下大同世界和平吧�！�
韓青順從地走到鏡子前，看了很久，臉上浮起迷茫的神色，慢慢道：“我看見，我躺在草地上，陽光很好，暖風吹拂。我好像……睡著了。”
韋行奇道：“睡著了？就這些？”
冷思安也問：“沒有其他人？沒有納蘭？”
冷秋沉默。如果韓青看見的是碧凝，不愿意說也正常。
他自己也沒有說實話，如果韓青不想說，他愿意尊重徒弟的隱私。冷秋笑道：“這些日子累著你了，過了年給你放三天假，好好補補覺。”
韓青笑著搖搖頭：“弟子可不是跟師父要假。”說罷又看了鏡子一眼。
那些他以為會在鏡中出現(xiàn)的人：韋帥望、碧凝、師父、師兄、華山派的師父和師兄們、早已記不清模樣的親生父母，他們都沒在那里。
鏡子里只有自己一個人，躺在微風吹拂的山丘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呼吸平穩(wěn)而悠長。
于是韓青也微笑了。
原來自己最渴望的是這個。
那些睜著眼睛度過的漫漫長夜，靠一杯又一杯喝茶撐過的白天、變身修羅的噩夢、永無休止的靈魂拷問。
從十一歲那年毒死四個師兄弟之后，安寧的睡眠便成了奢求。
在黑牢里的時候他曾向一切天地神明乞求安寧，天地神明并沒聽見他的乞求。
后來他向魔王乞求安寧，魔王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再后來，抱著小帥望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的祈求終于得到了回應。小帥望好像是他生命中的救贖�？粗⒆犹焓拱愕男θ�，那些不堪的骯臟的過往，再沒回來糾纏過他。
現(xiàn)在，他眼睜睜看著那孩子去了魔教，去經(jīng)歷他經(jīng)歷過的所有掙扎與痛苦。
他累了。
也許跟其他人比起來他還是幸運的，因為他的愿望，總有一天能夠?qū)崿F(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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