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自蓬萊坍塌、沿海風雨連綿的那一年起，風晴雪便啟程遠行，去了許多地方。江都的花滿樓終是沒再開張，琴川一場疫病也苦了江南數(shù)年，自閑山莊的煞氣在安陸民眾請了鐵柱觀道士后略有些緩和，碧山卻依然不好通行。春夏一路，秋冬又一路，過往的行人與她擦身而過，有些會略微駐足，端詳一眼，而大多數(shù)都是直直向前、再不回頭，只留她一人將鐮收于身側(cè)，赤腳短衣，默然行于天地之間。偶爾看見誰家有難，幫忙除一兩只妖、解幾文幾兩，然后微微一笑，翩然離去。天涯海角，長年累月，如此往復。

　　江湖上便興起了有關(guān)她的傳言。有人說她是下凡神女，容顏不老、神功不衰。有人說她是一代仙俠，行蹤飄渺、古道熱腸。種種說法，各執(zhí)一詞。而風晴雪的身份猜測，漸也于神州大地上傳開，成如當年孤魂雙劍、楚隨風般的謎團。

　　記得旅程之初，在白帝城，風晴雪聽見有人低聲相傳。十年之后，依然是白帝城，依然是傳她，卻換了更為撲朔迷離的說法。查完俠義榜，她獨上山頂觀星亭，千里長江盡入眼簾。遠處孤帆一片，隨風而動，暉光過處，煙波瀾瀾。風晴雪拂起一絲劉海，任涼風吹起衣衫。她的目光遠落，穿過千山、越過萬水，直到虛無的碧空彼方。

　　之后她閉眼，睜眼，唇角微揚。

　　眼前青山如黛，白水如煙，都不過滄海桑田。縱是再美，終有敗日�？v是再長，終將朽滅。為何世人皆是如此，只求得虛無縹緲，不懂得珍惜眼前？

　　輕撫心口，一絲淡淡的惆悵倏然流過。風晴雪輕嘆一聲，望上最后一眼，轉(zhuǎn)身下山�？胀みh望，飛鳥淺游。曦光之中，山水相融，一如當年。

　　貳

　　日子久了，許多事情漸也遺忘。比如故人音容笑貌，比如過往種種情仇。時光沉淀下來，也只余下細砂幾縷，在胸中盤桓不散，如霧如煙。

　　青丘之國去過幾次。襄鈴形貌不見長，卻已將為一國之王。昆侖天墉也曾去過，紅玉眉眼依然如畫，性情也未曾大變，相談起卻無言。琴川自然是待過的，風貌不變，蘭生卻變了。他不再幻想求仙問法，而是一心務實，終操持好了方孫二家，富甲一方。

　　故友交談，也不過寥寥幾句。情意不在話上，更多是在心中。與初時不同，時間久后，仿佛心照不宣似的，都不提往事，更不問風晴雪進展如何。

　　風晴雪明白，那是因為相信。

　　訪遍仙山圣土，待她歸來時，遠方再沒有了故人的音信。偶爾回到幽都，她抬頭看忘川，穹幕中光河璀璨。那之中或有一兩縷魂魄的氣息讓她感覺分外熟悉，它們淡淡地流過，然后消逝于目力之極。

　　她忽然想起那個他們共度的夜晚。在她記憶里他們永遠都停留在芳梅林的初識，未經(jīng)前路，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年輕的臉，面容模糊而燦爛。

　　叁

　　不知從何時起，風晴雪有了夢境。

　　夢里處地有時在市鎮(zhèn)，有時在仙境，更多的是在桃花谷。她夢見小時的自己因迷路而害怕，望著四周景象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有一只涼的手牽起她，那人穿著一身的黑衣，眼眸如星，濃眉如劍，稍稍帶笑，好看得像畫里人，帶著種溫柔又寂寞的氣息。剎那間落紅紛飛，云霞漫天，樹蔭下的亭子里擺著張小木桌，泥人相偎，一個羽飾項鏈，一個銀制頸圈。

　　她常常在此時蘇醒過來。待心跳平復，她轉(zhuǎn)頭，窗欞中月光灑落，清清冷冷。撫摸頸間用絲線懸起來的玉橫，一縷體貼的涼意。她的手覆在上頭，他就睡在里面。

　　如今思來，自己與他的情，當真是緣。曾聽坊間傳言，說第一次被偷看洗澡的女孩兒會愛上那個偷看之人，聽后不禁失笑。或許從琴川花燈時起，就被他身上干凈而危險的香氣纏上了小指，此后再也分離不開。

　　風晴雪起身，憑窗而望。繁星耀耀，遙映明月。

　　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欒，何以別離久，何以不得安？

　　歐陽少恭吟誦的詩句在腦中盤桓不已。

　　他們一定會脫離這段宿命的。她閉上眼，點點頭，堅信。而他和她，也終將長相廝守，一同老去。

　　肆

　　紅葉湖時他分過她一個愿望，此后卻未再提起。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風晴雪不知道。但自己的愿望，一直以來未曾改變。

　　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時光能倒轉(zhuǎn)，自己又會許怎樣的愿。只是想了想，還是覺得，還就當真是這個。如此便不顧慮，盡力去做，無畏無悔。

　　愿所有的愿想都能得償所望�？v使那只是……多么渺小而卑微的愿望。

　　伍

　　風晴雪想，自己大概會一直這么走下去吧。直到有一天陽壽耗盡、化作荒魂。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她會去所有能去的地方，來尋找一個復活的方法。

　　如果自己身死，就也進了玉橫，在里面同他一起長眠不醒。

　　如果他能蘇醒，就一起回桃花谷。栽些花草樹木，養(yǎng)些貓狗鳥魚。還要把阿翔接回來，每天有上好的五花肉。在桃花谷里，它再也不會被人說成是蘆花雞。

　　春日賞花，夏日看海，秋日烤栗，冬日就生起火，兩人依偎在一起，以此取暖�？慈粘鋈章�，看月圓月缺，看花謝花開，看云卷云舒。再也、再也不分離。

　　“這個時節(jié)……桃花該開了呢。”

　　風晴雪低語，抬頭遠望。前方茫茫，云高天蒼。

　　陸

　　時光如梭，江湖夢遠，恍然不知來路。
　　滄海桑田任幾度，只求朝朝暮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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