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橋上的時候我以為，這次我真的會跳下去了。
　　可是是什么讓我改變了。
　　于是我坐在橋欄上，聽旁邊細(xì)細(xì)的雨輕輕的落在地上的聲音。我的心里也在下雨，他說，很大很大的雨。大到把你淹沒，我說。
　　于是雨就真的把他淹沒了，我聽不見他的哭泣聲，聽不見他的叫喊聲，我只看見他的微笑，只記得他的微笑。
　　他說，讓我們一起遠(yuǎn)離這里吧。
　　我不懂，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遠(yuǎn)離，我在這里過的很好，除了他，一切都好。
　　可是他說：你永遠(yuǎn)也不明白，凌，你永遠(yuǎn)也不明白。
　　是，我有說我不明白。我解釋，我們激烈的爭執(zhí)。我們在一起四年，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的危機(jī)。而且我相信我愛他，即使在我們互相傷害的時候，我依然愛他，即使是在他被雨淹沒的時候。
　　凌，他們逼我。那個晚上，他喝得很醉，把我緊緊的抱在懷里，不斷地說，凌，他們逼我。
　　哦，逼你什么？我問。其實我知道，他的父母不能相信自己的孩子在大學(xué)生活里陷入了一個怪圈，他們逼他回去結(jié)婚，逼他回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還是會問。
　　因為我愛看他哭。
　　他哭的樣子很美，無可替代，像尊娃娃。而且那眼淚是我的驕傲。
　　他常常說他哭是因為心里面在下雨，我贊同，他整個人就像陰霾的雨天，自從我們在一起，從未放晴。
　　我冷冷的看他，冷冷的吻他，于是血腥味就從他的口中傳了過來，總是會這樣，然后他會抱住我，緊緊地，答應(yīng)我，別離開我。
　　我永遠(yuǎn)不會走。我承諾。
　　所以他笑。他說，你不懂，你不知道我的痛苦，你永遠(yuǎn)都那么安靜，安靜的可怕，安靜的近乎死亡。
　　其實我就是個死人。我說。
　　你別開玩笑了，他的口氣開始暴躁，動作開始粗野，如果你是死人，那我是什么。
　　一個愛上死人的白癡，我吃吃的笑。

　　他就是白癡，打從我們認(rèn)識起，我就不認(rèn)為他是正常人。
　　因為沒有人會在上課的時候，突然抓住被雇來的模特，詢問人家名字的。
　　而我們就是這樣認(rèn)識的。那一年我十九歲，高中沒畢業(yè)，職業(yè)是模特，而他是美院的學(xué)生，主修設(shè)計。那天本來我們不應(yīng)該見面的，可是陰錯陽差的，他正好從教室的門外走過，而最后進(jìn)來的那位學(xué)生剛好忘記關(guān)門。
　　當(dāng)時我以為我看見了天使，他后來對我說。很美，我以為你是女人，可是身高……他靦腆的笑著，的確，我們站在一起，差距幾乎是一個頭。
　　再后來我們就同居了，我的生活一向無人照料，過慣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剛開始的時候，每天起床都覺得異樣，他總是緊緊的抓住我，仿似怕我離開。其實我根本不會離開，那個春天，我和經(jīng)紀(jì)公司鬧翻了。很久以前說我一定會紅的那個人，現(xiàn)在正在告訴別人同樣的話。我淡然，才二十歲，可我好像比他大上一個世紀(jì)。盡管其實他比我大。
　　很美，他每天重復(fù)，不放開手。
　　于是我也就習(xí)慣，這個男人，對別人，和對我，完全兩樣。
　　就像他會在我面前哭，但是他只會在別人面前笑。
　　每當(dāng)他又露出那種笑容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想吐的沖動，我不懂，也不知道為什么。終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在他同學(xué)的生日晚會上趴在馬桶上吐了半個小時。
　　蛋糕，啤酒，花生，我一樣一樣的數(shù)食物的渣滓。他沖進(jìn)來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開始嘩啦嘩啦地往下掉，你怎么了？他一邊哭一邊問，你怎么了。
　　我很好，我撫他的肩，看他的淚，就像窗外的雨，沙沙沙，不會停。
　　他微笑，可是淚還是不停。
　　這種微笑，我不討厭，我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大廳那邊很吵，或許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但是沒關(guān)系。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我把洗手間的燈關(guān)了看他映成月白色的臉。從那時候起，我愛上他的眼淚。
　　沙沙沙，他說，我的心里也在下雨。
　　我的心里在下冰雹。我說。

　　雨下的越來越大了，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的，回家，他們一定是回家。五顏六色的傘像潮水一樣來了又去，我微笑，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他笑的一樣。突然的，在這個夜晚，下著雨，我坐在橋上，開始懷念，我愛他的時候。那些褪色的日子，在很久以前。
　　我們住的地方很小，大概只夠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我不喜歡那里，太小。像是以前我住的地方的洗手間。我開始晚歸，其實我還是愛他，我知道，我只是不愛那個地方。晚歸演變成徹夜不歸，但是是我們一起，我拉著他去喝酒，他的好酒量就是在那個時候練成的。直到后來，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一起喝醉，擁著對方在公園的長椅上睡到中午。
　　那是很久以前，可是我懷念。
　　可是后來他開始管制我，是在什么時候呢？他不讓我再出去喝酒，也不讓我到處亂跑，他整天整天的陪我呆在家里，對著我哭，那是在什么時候呢？好像是，知道我得了腦瘤以后吧。
　　我沒打算治，我對他說，我本來就是個死人。
　　可是他哭，他不放開我，他的眼淚像山洪暴發(fā)一樣，盡管我愛看，可是我也得投降。
　　別哭了，別哭了，乖，我說，你要聽話，我就聽話，好不好？
　　那個時候我真懷疑怎么會給自己找了這么一個麻煩，也許我天生有點自虐，小時候聽爸爸媽媽講紅樓夢，說以后打死也不找林黛玉那樣的，除了哄人好像看不見什么別的了，生活多沒意思，可是沒想到，我以后愛的人，更厲害。
　　我的工作沒了，經(jīng)紀(jì)公司已經(jīng)放棄我，就算有通告，也接給那些年輕的小孩子，生活成了問題，我不在乎，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流浪的生活�？墒撬恍校�在上大學(xué)，大三，關(guān)鍵，聽著他父母打給他的電話一口一個注意身體，我汗顏，那些被他用各種名目要來的錢，都支付了我的醫(yī)療費(fèi)，僅剩的用來喝酒，當(dāng)然是他喝，我被管束的動也動不的。
　　日子就這么耗著，有的時候覺得死了就死了吧，可是畢竟放不下，這孩子，為了我這么拼命，那我又在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整天整天得想。我們該怎么辦，就算我活了，我們要做什么，我們不能結(jié)婚，不能在一起，不能相愛。
　　凌，他說，我不會讓你走的，不管如何，我都會抓你在我身邊。
　　我眼神迷惘地看著他，這個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堅強(qiáng)了？
　　我說，要不我去找個工作。
　　別想！他一口回絕。你是病人。
　　那要不你去找個工作，我提議。不能這樣。
　　不行，他看著我，很悲傷的樣子，我不想離開你，我怕一離開你就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
　　怎么會呢？我笑�；蛘呶覇拭皇浅﹂g的事情。
　　我開始早起，很早的時候起來，因為強(qiáng)烈的頭疼讓我睡不著，有時候我想，這真是一種折磨人的病，一點也不浪漫，連讓我在床上靜靜的等死都不可能。
　　其實早上的空氣不錯，我大概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聞過這么新鮮的空氣，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我重生了，當(dāng)然這不可能。
　　所以習(xí)慣晚起的他也和我一起早起，他說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看到我自己在外面對著天空發(fā)呆，讓他心疼，他會以為我已經(jīng)不屬于他。
　　可笑，可是我沒說。
　　吃很多的藥，一聞見藥味就想吐，這個時候居然懷念起來他的微笑，就算是對別人笑也一樣，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他笑過，也很久沒見過他去參加同學(xué)的party，就連和朋友出去玩都很少，那些我們一起胡鬧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
　　我恨這樣的自己。
　　如果我不能幸福的活著，那么至少要讓我愛的人幸福的活著。我這么告訴他，可是他用一雙認(rèn)真的眼睛看我，然后說，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
　　頭疼愈演愈烈，我習(xí)慣在樓頂看日出，那天早上的時候偷偷拿了一瓶啤酒，天知道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碰過這種不利于健康的東西�？刺栂衿で蛞粯拥奶鰜�，我給自己干杯，祝自己快樂。再后來，我數(shù)杯子里的氣泡，然后頭疼，我抱著頭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我不希望我這么懦弱，這么多年，為什么今天我會哭，那種感覺嚴(yán)重到我失去知覺，等到我醒來的時候，他在旁邊抱著我，不出意外，一臉淚水，悲傷欲絕。
　　每天早上我都會站在這里看著你，他信誓旦旦。
　　如果能躺著我會更高興，我說。

　　后來怎么樣了呢？
　　我們像王子公主一樣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就算我是白癡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的事情被他的老師捅到了家里，他的爸爸第一時間飛到了這個城市，飛到了我們的家，來看看我究竟有什么能力讓他的兒子神魂顛倒。
　　在他父親打我一巴掌的時候我在笑，反正我已不久于世，笑和哭對我來說沒有兩樣。
　　然后我說，伯父，你應(yīng)該冷靜點，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你打我并不能解決什么問題。
　　他惡狠狠地說，你倒是冷靜，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以后你兒子和你今天作一樣的事情，你會怎么做？
　　我什么都不做，我說，因為我根本不會有兒子。
　　我看到他的臉變形，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但是我總覺得像這樣的父母和我們想的永遠(yuǎn)不一樣。如果，只是如果，他在的話，那么這位和藹的中年紳士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他會給自己的孩子做一個好榜樣。
　　正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他打開門闖了進(jìn)來。
　　爸爸！你怎么來了？他叫著。神情看起來是高興。
　　我怎么就不能來？他的父親說，你倒是告訴我你都在做些什么？陪這個男妓荒唐！
　　爸！他大叫，你在說什么，他是我朋友，你怎么能這么說他��！
　　那你要我怎么叫他？你說�。�！他的父親沖著他大叫，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從前，我的爸爸對著我大叫的時候。你這個混蛋！他罵著，你看看你都作了些什么！我養(yǎng)你不是讓你干這些事情的！我給你錢，供你上學(xué)，可是你都干了什么！
　　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和我喜歡的人約會，就這么簡單，可是他們不理解，他們一定要說我們從心里爛透了，得了病，神經(jīng)病，治不好。
　　好了，別叫了。我淡淡的說，你們這樣對誰都不好，我是病人，我需要安靜。
　　對不起！對不起！他急急得說。我?guī)缀蹩梢月牫鏊跉饫锏乃�，我說，這是你們的家務(wù)事，我沒有干涉的權(quán)力，請你們?nèi)e的地方研究。至于你，我拉著他的衣領(lǐng)，我相信你。我說，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我看得見他的眼睛，里面是我看不懂的晶瑩。
　　回來的時候，他又哭了。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他說，我不想離開你，可是我也不能失去父母，我想要治好你的病，可是我沒有錢，我不知道，沒有人能幫我。
　　我輕輕的撫摸在我懷中的宛似孩子的頭，輕輕地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
　　如果我們分開了，你會怎么樣，他仰起頭問我，那雙我曾經(jīng)癡迷的眼睛在不知不覺間變了顏色，盡管淚水依舊，臉龐依舊，可是我知道他在猶豫，在懷疑。
　　不會怎么樣，我說，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我可以無憂無慮的活下去，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虛假，會消失。
　　他突然抓住我一縷黑色的長發(fā)，狠狠的扯著，然后惡狠狠的叫，疼痛也無所謂嗎，死亡也無所謂嗎，失去我也無所謂嗎！
　　我悲哀的看著他，在我們相處的時光中，他的本性一點一點的顯露，他的獨(dú)特一點一點的丟失，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然而，我知道，他會崩潰，再這樣下去，他會崩潰，毫無疑問。
　　你離開我吧，我說，和我在一起，你只會越來越不像你，然后瘋狂。離開我，回到你的家庭，回到你的社會，這樣很好。
　　于是他又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信誓旦旦的說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離開。
　　真可憐，我在心里說，你的快樂已經(jīng)不見了，不見了。
　　我們這樣一直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工作為止，我的病沒有好，他的病也沒有好，我們相依為命，靠他媽媽寄來的一點點錢過活，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一個星期沒有吃什么東西�？墒钱吘惯^去了，他畢了業(yè)，找到了工作，第一次拿到工資的時候高興地要發(fā)瘋。
　　凌！我們可以不用靠父母了，真的，我自己可以賺錢了，然后用我的錢治好你的病，他一臉燦爛的笑容，讓我這個慣于在他最興奮的時候潑冷水的人不好意思去告訴他現(xiàn)實的殘酷。凌，你想吃什么，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過像樣的東西了，凌，要不要去曬太陽，他微笑著說，凌，相信我，你一定會好起來，然后我們一起幸福的活下去。
　　對，是幸福的活下去，真“幸福”。
　　等到第二個月的時候他就不像上一個月那樣興奮了，水電費(fèi)超出了預(yù)算，我的醫(yī)療費(fèi)還有半個月到期，還有工作必要的應(yīng)酬和保持我心情所需的一切。
　　我冷眼看著這一切，在我看來，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得不到回報的，也就是說是白做工。可是他居然還投入了這么大的熱情，這讓我無法理解。我散步回來的時候，看見他擁著被子哭，那眼淚是我看見過最純潔的眼淚，也是最美的眼淚，我的孩子。我愛你。
　　我不會讓你離開，即使死亡。他說。
　　包括上廁所嗎，我問。

　　兩年后，我們面臨我們相識以來最大的一個危機(jī)，我們吵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我們激烈的象是應(yīng)該殺的死去活來的仇人，可是天知道我們是情人。我們相愛，然而卻無法忍受自己一天一天在世界中沉淪，無法忍受周圍的壓抑沉悶，無法繼續(xù)沒有未來的今天。我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看著他沖我大叫。
　　我，都作了什么？
　　我們的世界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傾斜到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地步，我們勉力支撐，但是無濟(jì)于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什么，可是那時候我開始責(zé)怪我自己責(zé)怪天，我都作了什么，我們真的一定要分開嗎？難道沒有一點希望嗎？
　　有一個晚上，他一夜未歸，這是自從我們在一起以后就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我獨(dú)自一人坐在窗前等他回來，天空開始下雨。我想起他說，我心里在下雨，想起他說，我愛你。沙沙沙，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沙沙沙，我看著月亮，想起月下他的臉，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居然哭了，很久沒有哭過。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等到他醉醺醺的回來，那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他拎回來兩瓶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喝過的很貴重的酒，說，我們一起喝醉。那個晚上他喝得很醉，撲在我的懷里，一邊哭一邊說，凌，他們逼我，凌，他們逼我。
　　逼你什么呢？我輕輕地問，其實我都知道，現(xiàn)在的一切畢竟還是太美好，我終于什么都要失去了，終于什么都要不見了，突然之間，是一種輕松的感覺。
　　一個月后，我們分手，我看著他的背影走出我們共同的房間，什么話也沒說。
　　患難與共，我們分手。
　　我開始我以前的生活，吃喝玩樂，毫無規(guī)律，頭疼的時候我在笑，大笑，那頭疼時不時的像要吞噬我，于是我只好這樣。我的病越來越重，我知道我不久一定會死，我沒有什么親人，沒有什么愿望，只是在那個時候出奇的想念他的微笑，出奇的想念他的眼淚，出奇的想念。
　　我常常偷偷的躲在他家的門外，希望能夠聽見他的聲音，不過這不可能。
　　他家的不遠(yuǎn)處有一座橋，每當(dāng)下雨的時候我就坐在橋的欄桿上，想念他，因為他說下雨的時候他的心也在下雨，所以我就在這里陪他一起下雨，心里下雨。因為即使我再怎么想念他，他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即使我答應(yīng)他要我做的一切，他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即使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他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再相見。
　　因為也是相同的一個雨天，他在這里跳下，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得了肺結(jié)核，因為常�？赐业木壒�，被醫(yī)院中的某個帶菌者所傳染。當(dāng)他和我分手的時候，他一定偷偷的在哭，很孤獨(dú)吧，我說，對著江水，其實你不一定要死啊，我愛你，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結(jié)局，我不能忍受，為什么你會死，而我這個人卻還活著，拖著一個身體，無人憐憫。我一直記得，你說，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可是直到今天，卻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混噩的活著。我一直都記得你說你不要和我分開，我一直都記得。可是直到今天，一切已消失不見。
　　你還記得你的微笑嗎？
　　你還記得你的眼淚嗎？我愛它們，如同愛你。
　　我愛你，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會說，即使你被雨水淹沒，我還是會說，即使我們永遠(yuǎn)無法在一起，我還是會說，即使山無楞天地合，我還是會說，我愛你，真的愛你。
　　而現(xiàn)在，在雨天，我想念你的淚水。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