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年前的事了。
　　當時他正從一道長長長長的臺階下走過，不知怎地，他抬頭往上方望了望。
　　從下往上望去，一位老太太拄著拐杖，正準備下來。正午的陽光下，他微微地瞇起眼睛……
　　然后，老太太忽然就摔了下來。從他這個角度看去，一位姑娘正站在老太太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只手臂向前伸出……
　　是那姑娘把老太太推下來的。這是他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
　　但是他很快就推翻了這一想法。因為那姑娘幾乎是立刻連滾帶爬地趕下來，張惶地叫著奶奶。
　　沒有誰會謀殺自己的奶奶吧？
　　她奶奶從那長長的臺階上一路滾下來，早已昏迷不醒。
　　作為唯一的目擊者，幾乎是義不容辭地，他承擔起送老太太去醫(yī)院的任務。
　　搶救時，他一直陪在她身邊，聽她自責。她流著淚埋怨自己，怪自己沒有拉住奶奶。她說當時自己只是離開去買份報紙，沒想到奶奶會自己走下臺階。
　　那份報紙被她握在手里，早已變形。
　　也許，也許她奶奶真的是不小心自己摔下來的吧。他心里想著。也許，她當時伸出手，真的只是想拉住奶奶，而不是把奶奶推下去？她的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衣服，他終究沒有問出心中的疑問。
　　當醫(yī)生宣布奶奶不治的時候，她暈倒在他的懷里。
　　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突然，充滿戲劇性。
　　他措手不及。
　　那一晚，他陪在醫(yī)院，聽蘇醒的她傾訴。她告訴他自己父母早亡，只有奶奶一個親人，兩人相依為命。她回憶起往事，不住抽泣。他只能默默地幫她拭淚。她講，他聽。
　　兩人就這樣在醫(yī)院走廊的長凳上坐了一夜。
　　一夜過去，他感覺和她之間仿佛有了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她渴盼目光注視下，愿意幫助她料理奶奶后事的話，很輕易地就說出口。
　　他是同情心泛濫的男子，實在看不得她那孤苦無依的樣子，更何況她是如此的美麗。
　　幫她料理后事的過程中，兩人更加熟悉。她鄰居都以為他是她男朋友，對他很熱情，總在他面前夸她孝順、能干。一位老鄰居更是悄悄囑咐他，說這姑娘以前吃了很多苦，讓他好好待她。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解釋。
　　鄰居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仍在不住叨念，說她奶奶生前時常打罵她，但她都毫無怨言，可見有多么孝順。
　　他心中忽然一動。
　　原來她并不是毫無動機的。如果她忍受不了奶奶的虐待，會不會真的就對老人痛下殺手？
　　他開始努力回憶起兩人初相見時的情景。徒勞地試圖回想起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jié)。可是記憶這東西就這么奇怪，你越是想回憶起來，印象反而越是模糊。細節(jié)在他一次次的回憶中不斷流失，最終，他再也無法確定，當初自己看到的謀殺場面，究竟是真的曾經(jīng)發(fā)生，還是僅僅出于錯覺？
　　不過幸好兩人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決定用言語刺探她。
　　多試探幾次，她總會漏出馬腳的吧。他是如此打算。
　　然而遺憾的是，每次和她聊天，他都會很快忘記自己的最初目的。她是如此幽默、風趣的女子。年輕，而且美麗。
　　他終于無可避免地墜入情網(wǎng)……
　　前去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的時候他想：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他想接近她的借口罷了。他根本在第一眼看見她時，就已泥足深陷。至于那一場謀殺，不過是他的錯覺而已。
　　誰知道呢？
　　婚后，他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很多傷痕。陳舊的，觸目驚心。什么樣的傷害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記？他想起鄰居的話，追問她，她卻只淡淡一笑說，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嗎？也許吧。不管怎樣，日子還是如水般平平地流過去了。兩人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工作也很順利，平步青云。周圍人都很羨慕他，說他娶了個賢內(nèi)助。他得意之余，心里也不免有絲陰影掠過。優(yōu)秀如她，當初怎么會看上自己？莫非，真是另有隱情？所以她才不惜下嫁，只為了堵住自己的嘴。
　　懷疑就象浮在水里的球，你越是想把它按下去，它越是執(zhí)著地冒起來。
　　這天，他再次經(jīng)過那道臺階，他和她初相遇的地方。當初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這么一道臺階，會改變他的人生軌跡。鬼使神差地，他走了上去。
　　站在臺階頂部他想，如果，如果她真是早有預謀，在這么陡的臺階上輕輕一推，老太太順勢就會滾下去，當真不費絲毫力氣。這么長的臺階，很容易摔斷脖子。經(jīng)過這里的人又少，任誰都會相信這不過是意外。
　　但是他很快又想，老太太老眼昏花，也很可能真是沒有拄穩(wěn)拐杖，就這么摔了下去。在那種突發(fā)狀況下，誰都沒有那么快的反應，能把她拉上來。他妻子是那么的溫柔賢淑，怎么看也不象是冷血殺手。
　　一切都只是猜測，沒有證據(jù)。
　　他依舊不得要領。
　　回到家，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正和女兒一起等他回來。聞著熟悉的飯菜香，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他不明白自己這么執(zhí)著地尋找一個答案究竟有什么意義。人總是容易被自己的第一感覺困擾，卻不知道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他決定不再懷疑。
　　轉(zhuǎn)眼，兩人結(jié)婚二十年了。結(jié)婚紀念日的這天晚上，他無意間提起兩人初遇的情景。他有點醉了，語無倫次。他說奶奶其實是他們的媒人，若不是那一場事故，兩人根本就不會認識。
　　她怔了半晌，忽然流下了眼淚。
　　他終于釋懷。
　　原來當初的一切，真的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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