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十一假期，因為岳母大人要過60大壽，和妻一起回了江西黎川。妻已經(jīng)是6年沒有回去過，我則是第一次踏上江西的土地。據(jù)妻的介紹，回黎川仿佛要跋涉千山萬水一樣，所以她不到不得已，是不會主動想回老家的。我則無可無不可，總歸是一次探親罷了。

　　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顛簸，10月1日清晨6點，終于從豪華臥鋪大巴上下來，雙腿已經(jīng)在狹塞的鋪位上蜷縮得麻木了，一陣沁涼的晨風(fēng)迎面吹來，昏昏噩噩的頭腦頓時清醒。此地是南豐縣城，離黎川還有70公里。路邊一個巨大的標(biāo)語牌上寫著“南豐蜜桔，江西瑰寶”。

　　幾個兜客的三輪摩托來到面前，操著我似懂非懂的江西話熱烈的拉生意，其中一個把我們拉到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旁邊，這里有去黎川的出租車。因為汽車搖晃的緣故，吃得再多也會下車就餓，我們決定先吃一頓正宗江西米粉再上路。路邊幾家并排的排擋早已開張了，門口飄散著濃郁的油香，一個穿著利索的老板娘把我們迎進(jìn)了她的小店。

　　桂林米粉馳名天下。也許是熱愛家鄉(xiāng)的緣故，妻從來都強(qiáng)調(diào)江西米粉的卓越，如何的耐煮，如何的色香味俱佳，尤其說濕粉――剛剛制作出來，還未晾干的米粉，是外鄉(xiāng)人無法品嘗的佳肴。老板娘撈起幾把濕粉，在滾花的熱水中漂燙幾次，倒在搪瓷大碗里，那碗足有廣東飯碗三個大，澆上各自要的調(diào)味湯汁，一碗江西米粉就算制作完成了。撈起一筷子，潔白的米粉帶著排骨醬汁，在筷縫間滑落碗里，一陣陣肉香夾雜著辣椒、米醋的香氣直沖上來，讓人胃口大開。米粉細(xì)如弦絲，入口軟綿爽滑，真真的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桂林米粉吃在嘴里，仿佛還不甘束縛的蹦跳掙扎，不免有粗糙生硬之感，而江西米粉綿綿然蕩氣回腸，不愧是文人騷客輩出之地的風(fēng)味。

　　車行向前。離開平坦的國道之后，進(jìn)入奔向黎川的山間小道。道也不小，沒有護(hù)欄的柏油路，容得下兩輛小車交錯。路邊是不甚高大的山頭，如果翻過前面連綿起伏的武夷山脈，就是福建了。坐在車?yán)�，看著滿山的青竹，不禁想起膾炙人口的《岳陽樓記》片斷：……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我這個地道的北方人，印象中的山，總是蒼松翠柏，景行仰止才對，哪曾想這一望無際的遒勁青竹，覆蓋了山的面貌，竟是這么俠骨柔情，婀娜嫵媚。遠(yuǎn)處晨霧繚繞，閉目回味，仿佛在九轉(zhuǎn)回廊里，遠(yuǎn)觀一室爐煙中的鄭板橋竹貼。不時有伸向路中的竹葉，刷刷的掠過矮小的夏利的車窗，在急轉(zhuǎn)迂回的山路間穿梭，兩側(cè)的毛竹愈發(fā)收攏靠近了，遮擋了路面上的天空，真是在竹廊信步了。

　　車子穿越了一個又一個小巧玲瓏的山村，每到一處，路邊必定有售賣鄉(xiāng)土作物、日用百貨的攤擋，更有肩挑扁擔(dān)的鄉(xiāng)親在路中間悠哉游哉的晃蕩，阻塞了前行的道路。我詫異并不見司機(jī)咒罵，恍惚間明白這荒野山村何來交通規(guī)則之類讓司機(jī)據(jù)理的東西。據(jù)說就是因為黎川縣城太過于隱居山野，連狗日的小鬼子在拿下南豐縣之后就止步了，黎川幸免于慘遭蹂躪。很多現(xiàn)居黎川的人都是那時祖輩逃難到了黎川，愛上那里的清凈平和，再沒有回去故鄉(xiāng)。

　　黎川縣本身并不落后，唯一的一條東方紅大街很寬闊，只是被趕集擺攤的鄉(xiāng)親們“霸占”了，只留下中間一條窄窄的通路給車過。道路兩邊有美容美發(fā)廳、百貨商店、賓館，甚至還有網(wǎng)吧，可樂、電信的廣告牌也傲然矗立。

　　到了家里，先美美的睡上一覺，養(yǎng)足精神再說。
　　妻的父母和她的哥哥一起生活，前幾年買了一座老房子，然后推倒再新蓋了二層小洋樓。下午睡好之后，年近七十的岳父興奮的拉我上樓頂，說當(dāng)初蓋樓留下了基礎(chǔ)，如果想蓋還可以加上三樓，就留給我們用。在黎川，連買地再蓋樓房、裝修，只要10萬塊，岳父家130平米的地，前有庭院后有菜地，怎么看都超過200平方，妻說那是十足十的130平方，沒有公用分?jǐn)偟鹊痊F(xiàn)代都市地產(chǎn)發(fā)展商的小算盤。我當(dāng)即表示考慮處理珠海的房子，在黎川買地蓋房子，然后在自己的小別墅里專職寫作。岳父竟然當(dāng)了真，和我介紹、謀劃了好幾天。

　　當(dāng)晚，60大壽前筵開場。黎川也是歷史文化傳統(tǒng)悠久的地方，自然規(guī)矩就多，擺壽筵分兩場，前筵是自家院子里請親戚小FB，正筵是第二天再去賓館請所有人大FB。雖說是小FB，岳父岳母土生土長的地方，親戚一火車，也擺了8桌之多，在臨時亮起的幾個大燈泡的照耀下，祝壽，問好之聲不絕于耳，紅燒肉、燜海參、獅子頭、燉排骨、清蒸魚、炒鮮筍等美食絡(luò)繹不絕的布上來，前廳里大紅壽燭粗若兒臂，庭院里老少爺們穿插喧嘩，在寧靜的夜色里顯得格外熱鬧。岳父岳母輩分很大，輪到岳父帶著妻和我這個頭次上門的新女婿去敬酒時，面對比岳父小不了幾歲的表哥和表嫂，我真是感到慚愧，緊張得滿身是汗。而比我還大的侄子、外甥卻自自然然恭敬的叫著我，又讓我樂不可支。

　　按照傳統(tǒng)，一家的女婿第一次上門，要帶禮物給親戚，而各家的長輩們是要封紅包的，岳父岳母早早的告訴了我。我們在珠海朝陽市場買了若干份蝦干、西洋參片、桂圓干，一家一份，永不落空，掏錢時著實讓我肉疼不已。擺過壽筵之后，我們接下來的兩天就是各家拜望，收回的紅包自然全是我這女婿的，收回成本不說，還略有盈余，算是安慰了我受傷的小心靈。
　　為什么她家的親戚不再多一些？

　　我們首先拜望的自然是年紀(jì)最大的外婆，去外婆住的地方要走30多分鐘吧，她老人家住在鄉(xiāng)下的祖屋。
　　從布滿塵土和車輛的現(xiàn)代水泥馬路走5分鐘，在盡頭向右一轉(zhuǎn)，就是老縣城。我一下子走進(jìn)了歷史：一條年代久遠(yuǎn)的青石小街，已經(jīng)被歲月壓軋得凸凹不平，兩邊是陳舊的木板房，最高只有二樓，臨街的一樓縮進(jìn)一段，留下門廊，既可以休息，又可以擺賣。各家的門前都有寫了號碼的、厚厚的門板，門板被摩娑得黝黑發(fā)亮，號碼已經(jīng)快迷漫不清了。街邊有賣米花糖的，有賣煙草的，林林總總，都顯得古意昂然。如果不看人們的衣服，我真懷疑回到了明清時代。

　　岳母指指一條小巷深處的青石大門說，那是她們過去的家，里面好大的一片房子。據(jù)說外婆的外公做壽時，光兒孫后輩們敬獻(xiàn)的蠟燭就點滿了一個廳堂，有幾百根那么多。他老人家當(dāng)年是黎川的大地主，現(xiàn)在的很多人祖上都是他的長工。我心馳神遙之際，也不禁埋怨他為啥沒悄悄留下幾壇子元寶，以供后世挖掘，抑或真的有元寶靜靜的躺在那深宅大院里等待有福之人去開采。

　　順著青石板路走，在中間向左，是一座木質(zhì)廊橋，過了廊橋就是鄉(xiāng)下，走過廊橋就是縣城，如此而已。我不知聽過多少遍這座廊橋的故事：夏夜里，在廊橋下乘涼，孩提年紀(jì)的妻躺在奶奶的懷里，聽著古老的故事入睡：因為某個不小心的煙鬼，點燃了在廊橋里晾曬的稻草，結(jié)果廊橋盡毀，后來又是某大善人出資重建。

　　剛好是集市時間，廊橋里擠滿了人，竟還有扛著甘蔗的人在人堆里橫沖直撞，恰對面又開來一輛三輪，頓時陷入人流停頓，人們笑罵著，埋怨著，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卻羨慕這鄉(xiāng)村氣息濃厚的生活，真想就此留下，當(dāng)個農(nóng)夫算了。

　　既然不能前行，干脆看看景致。廊橋上雕梁畫棟，有很多民間圖畫。廊橋望出去，一條小河清澈見底，有農(nóng)家的婦人在下游的岸邊洗衣，幾葉竹筏在河水中艱難向上，竹筏上的人果真是草衣蓑笠，用一根竹竿撐在河里。我興奮的大叫，妻見我大驚小怪，笑問我那竹筏上蹲著的是啥。幸虧讀得書多，回答說莫非那就是傳說中的漁鷹。那些家伙蹲在筏頭，一個個黑乎乎的，很酷的樣子，仿佛黑客似的！

　　過了廊橋再走十幾分鐘，遠(yuǎn)遠(yuǎn)的一座大屋，孤零零的矗立在幾叢碧竹之間，白墻黑瓦，赫然入目。一個白衣老太太正在房前轟趕雞鴨，那就是外婆了。擺壽筵的那晚，老太太自己走到了岳母家，并不要前去迎接的兒孫們攙扶。九十多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梳得一絲不亂的白發(fā)之間竟還有幾瀏青絲。她老人家非常倔強(qiáng)，兒孫滿堂，卻堅持自己住在有十幾間房間的祖屋里，自己照顧自己，多次勸說無效，后輩們自也由她。

　　祖屋已經(jīng)顯得破敗，里里外外的很多房間，潮濕的地面，混暗的光線，殘破的壁畫，如果讓我自己住在這里，我會嚇?biāo)赖�。真不知道外婆是為什么要堅守這一方寶地。

　　外婆的面龐顯得清瘦白皙，看人的時候慈祥的目光中帶有一絲犀利，雖然背是駝了，待人接物自有一份氣勢，讓人不可小覷。據(jù)妻介紹外婆小時候是上過私塾的，與一般的鄉(xiāng)村老壽星并不相同。離開的時候，外婆送我們出來，她在一叢竹邊駐步，向我們輕輕招手。我回頭看去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外婆很是漂亮，有美人遲暮的感覺，在她年輕的歲月里，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她又該是怎樣的風(fēng)華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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