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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荒野。
茫茫的草原,找不到她的墳墓。
她的一切,已經(jīng)在那晚的火光中,永遠地消散。
花白的頭發(fā),佝僂的身軀,卻又與年少的俊朗重合。
人們紛紛稱贊,大齊開國將軍為了摯愛,一生未娶。
說書人將那個女子說的天香國色,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子的姓名。
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
開國君主隨她去了,太后羽翼下的小皇帝也長大當政。
先皇離世,傳位于一個大臣的孩子,孩子的母親成為了太后。
靈堂之上,太后問我,那個女人有什么好。
我知道那個成為太后、高高在上的人,一直向往的是皇后的位置,或者說是先皇心中的位置。
可是我知道,那個位置早就滿滿的了,就像我。
我搖搖頭,只能苦笑。
輔佐新帝,讓這盛世繁華千秋萬代,她會喜歡吧。
可是欠下的,永遠都還不清。
那時,我只是少年,她也不過是個孩子。
一個卑微的侍衛(wèi),一個高貴的公主,天壤之別。
她卻說,我們都是一樣。
一樣的看別人臉色,一樣的不快樂。
還能想象到自己的一臉詫異。
因為她的一張笑臉,那樣的美麗,猶如夏花般的燦爛。
那笑換來的是一頓鞭子,小小的侍衛(wèi)怎可單獨會見公主?
可是我不怨恨,若是茫茫的黑暗中有一絲光明,縱然粉身碎骨,我也毫不懼怕。
她帶來了傷藥,她哭紅了眼睛。
我卻笑了,替她擦拭著眼淚。
若是有人讓我感到溫暖,我便還她一個春天;若是有人為我傷感,我寧愿陪她在冰河之底沉睡。
有個人為我哭泣,飛蛾撲火我也在所不惜。
可惜,我只是一個侍衛(wèi),甚至不能為瘦弱的她撐起一片天空。
拳頭砸在床板上,聲音嚇壞了我,也驚動了她。
我不知所措,怕她被我的戾氣嚇跑,怕沒有了最后的希望,我再也沒有人生。
她仰起頭,稚嫩的小臉,幾滴淚痕格外清晰。
她說,不哭。
我愣住,笑的眼淚流了出來。
她柔聲細語,不哭,可好?
我不懂,為什么這小小的孩子能夠看透人心。
次日,我被告之,留下來,做公主的侍衛(wèi)。
我曾問過她,如何留我做了侍衛(wèi)。
她笑得狡黠,說撒嬌是小孩子的權利。
謊言都是那樣小心翼翼,惹人憐惜。
昏聵的君王,浪蕩的太子,深宮之中,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會有多少的自由。
她為我使了手段,我便陪她,看那云卷云舒。
四年過去,公主長到十歲,看得出會是一個標致的美人。
可是我卻不能再守護著她,一個男人留在皇宮守護公主,四年已是極限,再過幾年,公主也要出嫁。
臨別之時,又來到蓮花池——最初相遇的地方,一個咒罵老天不公的少年邂逅粉嫩娃娃的地方。
微風徐徐,柳葉微扶,蓮葉抖動,淡粉色的荷花前,她也在。
她看著微皺的池水,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少笑了,只是偶爾在我的面前,還有些孩子的影子。
輕輕的,她開口,往上爬吧。
我微愣,她向來隨性,不在乎這些。
悅溪,往上走吧,不要陪著我,這先楚王朝已經(jīng)快要凋零,去做大官吧,有了權勢,起碼你會快樂。
如果是她的命令,我會執(zhí)行;如果只是她的擔憂,我寧愿一直陪著她,無論何時何地。
可惜,執(zhí)著并不是我的本性。
她的眼淚蕩化了樹影斑駁,那種無力感壓住了喉嚨。
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哭過了,我以為她是無憂的。
可是偏偏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往事一幕幕,竟分不清微笑與哭泣,連嘴角都都卷起絲絲悲傷。
宮門緊閉,我埋葬一直攜帶的佩劍。
我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帶你出來,那時,你也會幸福。
六年的時間,蠅營狗茍。
騙過人,殺過人,害過人……
終于得到先楚太子的賞識。
艷羨我的人無數(shù),可是還不夠,一個兵部侍郎還不足以帶她逃出那個樊籠。
她十四歲生日那年,出宮找我。
我正為太子尋覓京中寶物,匆匆而見,相對無言,最后只是一聲嘆息。
沒有在意,時間的空白終會被填滿。
挖開陳年的美酒之時,我們還會一起品嘗那沁人心脾的醇香。
她懂我,一直如此。
機會稍縱即逝。
老天也許是為了補償我,如此良機就擺在眼前。
心中的喜悅難以掩飾。
我摩挲著大紅的剪紙,思量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
喜帖分發(fā),百官賀喜。
兵部侍郎與元帥之女的大婚,給整個皇城帶來了喜氣。
那喜氣也染到了皇宮之內。
管家送來了公主的賀禮。
一顆圓潤的石子,晶瑩的色澤,必是被人時常把玩。
我握在手心,還帶有她的溫度。
按下心中的躁動。
動亂的年代,得兵權者得天下。
元帥早已年邁,為他的幺女主動求親。
嫁過來的不只是個女人,還有元帥把持數(shù)年的軍隊。
我怎么可能放手?
不,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
喜堂變成了靈堂。
女兒暴病而亡,元帥急火攻心,不省人事。
兵部侍郎重情重義,執(zhí)意將那不在的人娶了回去,立為正妻,進了家族的墳塋。
羨煞了多少女子。
侍郎親自照顧岳丈,又立誓為亡妻三年不娶。
博得了多少美名。
一襲黑衣,做給人看的東西。
人生如戲,看的多了,虛假也會成為真實。
元帥手下的兵士紛紛拜名效忠。
擺弄著手上的扳指,我知道我做到了。
有多少真心?我不在乎。
樹倒猢猻散,他們攀上了我,我也就成為了那棵大樹,縱然風雨交加,也無法撼動。
權勢,最好的東西,無所不能。
當年,留在宮中只是奢求;今日,宮中遍布我的耳目。
我忙于收攏元帥舊部,宮中傳來消息,那里多了一身白衣。
我明明記得她不喜歡白色,過于純潔的顏色,太容易沾染污穢,滌蕩不去。
公主外出進香,安排官員隨行,我主動請纓,愿一道為先楚祈福。
一路之上,默默無言,那身白衣明亮的刺眼。
屏退眾人,我問她為何如此穿戴。
她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贖罪。
其實我是懂的,她是為了那個暴病的女子,宮中別無他法,只能白衣代替。
她,還是那么善良。
可是,那淡淡的疏離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扯下她蒙面的白紗。
兩年未見,傾城的容顏,無法拒絕的誘惑。
她眼中微紅,質問我那個女子到底是不是死于我手。
驚艷于她的妍麗,半晌,我才想起,緩緩地搖頭。
她的淚終于滾落,一滴滴的晶瑩,在午日的陽光中,帶著灼人的溫度。
她,還是最了解我的。
沒有了她的消息,長于深宮之中,她早已學會了安靜。
半年之后,下人來報,公主請我入宮。
我已經(jīng)成為了兵馬大元帥,為了避嫌,她很少主動找我。進香之后,我只是想著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出那毫無生氣的宮殿,更不會見她。
猜到了請我進宮的緣由,我沒有前去,收買人心的重要時刻,容不得一絲馬虎。
時間總是很快。
再次見面,她是出嫁大齊的公主,我是送嫁的大臣。
先楚遠遠落后于大齊,若不是大齊國內紛爭,先楚恐怕早已不在。
出嫁,她沒有怨言。送嫁大臣是她最后的請求。
這是她最后的機會,她希望我?guī)x開這些紛紛擾擾,可是,大事未成。
一路上,她恪守著公主與臣下的禮節(jié)。
明天,就要進入大齊的邊界。
她來到我的營帳。
悅溪,帶我走,可好?
燕兒,為何沉不住氣,你歡喜的那天指日可待。
大紅的衣衫,襯得她更加嬌艷。
燕兒,我并沒有忘記當初的誓言。
她說,她懂。
她笑著離開,我的心瞬間被什么東西抓住,漸漸沉重,窒息的感覺。
很久以后,那笑容總是浮現(xiàn)眼前,她屬于我的最后的笑容,似乎預示了一切……
時間從不等人。
兩年的時間,我接她回到天楚。
大齊太子送到國界。
我冷眼旁觀。
她的輪廓漸漸模糊,她的身影越走越遠。
一切都變了,她的心里,住了一個男人,命運早已注定,她卻義無反顧。
兩個月之后,大齊進攻先楚。
引大齊之兵攻打先楚的竟然是手握大權的兵馬大元帥,曾經(jīng)的兵部侍郎。
被天下人唾罵,可是那罵聲沒有持續(xù)多久。
攻打到先楚最后一座城池時,先楚的叛臣死于刺客之手。
容貌變了,我可以好好地呆在大齊,做明君手下的開國功臣。
天意弄人,先楚皇親國戚死的死,逃的逃,她成為了最后一座城池的守將。
假死之計,是大齊太子對我的允諾,如今太子登基,親自攻打天楚,這事情更是無人知曉。
她卻猜到了。
明日就是破城之時,我坐在軍前眺望。
她來找我,請求與大齊國君相見。
我知道那個比我更有心機的男人早已住進了她的心房。
密談,只有半個時辰。
送她離開,就像我以前常常做的一樣。
我問他,為什么我不行。
她的眼中多了幾絲譏諷,今日的她有太多的不同。
她說,我和大齊君主都是一樣,沒有她,我們都會活的很好。
聲音帶了幾分嘶啞。
我呆呆地佇立,看她揮起馬鞭,揚長而去。
她對我說的最后的話,我品嘗了很久:大齊君主為國放棄了她,而我卻把一切的罪惡推到了她的頭上。
我最看重的是那種抱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蟄伏了那么多年,可是最后一切的惡都變成了因為一個女人。
妖女禍國,禍國的并不是那個女人,只是她不小心魅惑了別人。
以她的身份,不可能成為大齊的國母。
明日城破之時,我可以向皇帝要了她。
她懷過大齊君主的孩子,我不在乎。
繁花落盡,我只看重結果。
可是我沒有想到,她從未放棄選擇的權利。
隱于軍中,看城墻之上。
她一席紅衣,斜倚城樓,看著大齊軍隊進城。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了。
那樣美麗的身影立于所有人之上。
城門是她打開的,獻城,保百姓不死。
她,還是那樣善良。
可是我不知道她會絢爛地隕落。
霓裳羽衣,她最喜歡的曲子。
午夜夢回,她翩翩起舞,帶著最美的笑沖入火光之中。
每次驚醒,都是一身冷汗,濕潤的眼角,證明了那最為凄美的真實。
我始終不懂,她的死到底是為了成全大齊國君,還是為了先楚祭奠?
淚已經(jīng)冷了。或許,那單單只是因為多年前的一席話——她不快樂。
也許,她只是忍受夠了。
大齊開國皇帝勵精圖治,不過五年,天下欣欣向榮。
一天夜里,皇帝薨。
我仰天大笑。
她終于錯了一回。
那個男人近乎自虐地處理政務,積勞成疾,五年就隨她而去。
而我還一直活的,
大權在握,錦衣玉食。
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生命中曾經(jīng)有我的一份。
我的前半生早已埋于黃土,而現(xiàn)在,我只是看著,看著老天何時給我一個了斷。
我,跪在荒野,默默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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