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神的夏天

　　他鬆開掌心，一朵花從生命線上緩緩地盛開。

　　木葉，火的意志存在的地方。
　　當(dāng)夏天的陽光曬到泥土上，當(dāng)孩子們拉起風(fēng)箏在草地奔馳，當(dāng)木葉的森林被撼動，當(dāng)一群一群的野雁撲翅飛過天際，他知道，一年又去掉一半了，時間似乎以光速在飛逝，直拗地緊追著上一秒的腳步。

　　那些被傳承的意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傳承了。
　　只有在夏天到了的時候，他才驚覺，他這一年又是無所事事的活著。

　　前幾天，他養(yǎng)在陽臺上的盆栽被一個小毛頭給打破。
　　鬆黑的土壤灑在破碎的瓷片上，才剛生出新芽的苗平躺著，一動也不動，被太陽曬得乾渴。
　　小毛頭自己爬上辦公大樓，溜進(jìn)他的辦公室。

　　小毛頭有一顆燦爛的金髮。他仆在地板上，說，火影大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把眼睛從文件後面露出來，笑了笑，說，小鬼，你怎麼進(jìn)來的？外面的守衛(wèi)呢？
　　眼前的孩子抓了抓頭，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我…我用色誘術(shù)把他們拐走了。

　　捏著公文的手指忽然一緊。幾秒之後，他又笑，說，別緊張，沒事，你可以走了。
　　小毛頭跳起來，一逕地跑到他面前，露出燦爛的微笑。
　　不然這樣──我每天都來幫你掃地吧！…啊，我其實是想說幫你分憂解勞的，可是，可是，我在忍者學(xué)校的成績老是吊車尾，可能幫不上甚麼忙…

　　坐在辦公桌後的火影，放下公文，看著小毛頭。
　　他甚麼也沒說，只是笑，笑容裡是有幾分連他自己都猜不透的感覺。

　　因為夏天到了。
　　他因為夏天的熱度而全身乏力，因為熾熱的太陽而逃出淹沒整個書桌的公文。
　　這個時候，只有冰棒和涼水是被需要的。
　　「鹿丸…」熟悉的聲音�！嘎雇�，要吃甚麼口味的？」

　　他倏地睜開眼。

　　他在樹下睡著，夢見他。
　　風(fēng)從很遠(yuǎn)的地方吹過來。風(fēng)是熱的。
　　一群孩子拿著紙風(fēng)車從他身旁跑過去，向他行禮、揮手。

　　他其實已經(jīng)很老了。
　　老到?jīng)]辦法承受任何溫度的刺激。

　　鳴人很早之前就死了。如他所願，以英雄之姿在任務(wù)中光榮死去。
　　藍(lán)色眼睛就在他面前暗下去，直到看不見一絲光芒為止。
　　他背著他的屍體，走到一個隱密的地方，把他藏起來。他想，這樣至少能讓他的屍體免於遭受波及。
　　鹿丸沒有哭。
　　井也搧他耳光，說：你怎麼能不哭！
　　小櫻拉住井也，卻反過來給他一拳，說：換做你死，鳴人會哭的。

　　那時候也是夏天。
　　蟬鳴震耳欲聾，幾近噪音。這個季節(jié)沒甚麼好浪漫的，只有無止盡的蒸發(fā)體液，和補充水分。

　　他們對於死亡的定義都太過寬容。
　　鳴人的屍體不見了。
　　他回去原本的地方尋找，卻連一個小小的碎片都找不到。

　　對於一場沒有屍體的葬禮，他該怎麼哭？

　　夏天總讓他緬懷過去。

　　他成為火影，是在預(yù)料之外的期待。
　　歪打正著讓他完成了另一個人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當(dāng)他接獲這個消息時，只有一個人提出反對。
　　日向?qū)幋巍?br>　　他那時候忽然想起來，鳴人曾對他說過，要當(dāng)上火影，並且改變?nèi)障蛞蛔宓拿\。
　　他知道寧次在喪禮上哭了。

　　一張反對票，其餘通過。

　　火影的袍子，他已經(jīng)披了十年。

　　甚麼都還來不及開始，時間便已匆匆結(jié)束。
　　他養(yǎng)在陽臺上的是梔子花。但大抵上是看不到花盛開了。

　　小毛頭依約前來。
　　金髮的，有點調(diào)皮，少了鳴人那股自已為是的傲氣，看起來卻實在許多。
　　他只是安安靜靜地擦拭地板、窗戶，偶爾替他泡茶。
　　有天，小毛頭帶了一個小盆景給他。
　　他說，不知道火影大人喜歡甚麼樣的，只好照我自己的喜好弄。
　　鹿丸把盆景接過手，放到陽臺上，回頭笑，說，我就是喜歡這樣的。

　　有幾場午後雷陣雨猛然地傾倒。
　　他一個人撐傘，走到他以前最喜歡坐下來看雲(yún)的地方。
　　傘骨壞了，疲軟地下垂。
　　他的眼睛朝木葉邊境望過去。這片疆域是如此廣袤，光用眼睛看都會看怕。
　　雨水打在傘面，嘩啦嘩啦。
　　這也是一種夏天的聲音。
　　轉(zhuǎn)瞬間，他似乎乜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有人伸手拉了他的衣角。他低頭，看見小毛頭濕漉漉的頭髮。
　　火影大人，我要離家出走。他扁著嘴說。

　　雨很快就停了。

　　小毛頭被帶回自己家中，一邊揉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向他道謝。

　　他把傘丟棄在路邊。金屬傘骨歪七扭八地撞在一起。
　　七月份的太陽悄悄從烏雲(yún)後方出露。
　　鳴人也曾經(jīng)是這樣的孩子。讓人啼笑皆非卻不得不憐愛。

　　「你還想當(dāng)火影嗎？」
　　他曾經(jīng)這樣問過漩渦鳴人。當(dāng)他們十九歲、剛成為暗部成員時。
　　面具遮住了他們的臉。誰都不知道誰的表情。
　　「…我還想啊。」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缚墒俏也恢�，就算成為火影，還能有甚麼作為�！�
　　「你怎麼會這樣想啊�！�
　　「因為，因為啊，」聲線忽然高高地?fù)P起。「我已經(jīng)有了最重要的東西，還當(dāng)甚麼火影呢�！�

　　他的心臟崩落成一個缺口。
　　只有夏天的風(fēng)從缺口處灌進(jìn)去。

　　燠熱的空氣來自四面八方，一層一層裹住他。
　　萬物生長。卻也有動物曝屍荒野。
　　他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看著遠(yuǎn)方的演習(xí)場。巨大的慰靈碑昂然挺立，像一棵突兀的鐵樹。

　　有人敲門，走進(jìn)來。
　　他回頭。
　　寧次拿著一堆文件，佇立在門前。

　　這些是上次您說要調(diào)閱的，已經(jīng)幫您整理齊全了。
　　他的聲音總是帶有一絲漠然。
　　鹿丸微笑，說，就放在桌上吧。然後他繼續(xù)透過窗戶，盯著遠(yuǎn)方。

　　你為什麼要那樣笑。
　　寧次打開門，說。
　　透過玻璃反射，他看見一雙銳利冷冽的白眼。

　　鹿丸怔了。
　　他來不及回答，門早就已經(jīng)關(guān)上。

　　夏天過去一半之後，小毛頭也從忍者學(xué)校畢業(yè)了。
　　他又跳又叫，揮舞著手上的護(hù)額。
　　看樣子我不久之後就能成為火影呢！
　　小毛頭站在火影辦公室外的窗臺，對天大喊。
　　他下意識地牽動嘴角，想要露出笑容，卻又被甚麼牽制似地僵了唇。
　　興奮的孩子沒有停止發(fā)出笑聲。鹿丸看著他，眼神終於有些疲憊。
　　他說，你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兩條舞動的手臂緩緩地停下，像沒旋緊發(fā)條的玩偶，逐漸停止不動。小毛頭跳下窗臺，看著火影大人，笑嘻嘻地說，那個，讓我請火影吃個拉麵，好嗎？

　　他們相視，黑色眼睛裡倒映另一雙乾淨(jìng)澄澈的眼睛。
　　才不過幾秒鐘，他就敗下陣來，點點頭，說，好。

　　「讓我請你吃拉麵，好嗎？」
　　鳴人雙手背在後腦勺，回頭看他。
　　他們都在夜晚的街道上停住腳。路燈從另一端照亮他們，拉長他們的影子。
　　「喲喲，有問題，幹嘛突然說要請客啊�！�
　　「嘿嘿。」鳴人賊笑�！改闶钦娌恢肋�是假不知道��？」
　　「我…」

　　一隻飛蛾停在忽明忽滅的燈泡上。
　　醬油拉麵的味道溢滿胸腔，逼出他整身的汗水。
　　一樂拉麵的老闆沒有換人，但是歲月已經(jīng)使他撈麵的雙手微微顫抖。
　　小毛頭稀哩蘇嚕地吸麵，一臉滿足。
　　他動手挾起麵條，湯汁噴到他的袖口上。食物香氣充塞在唇齒之間，熟悉感排山倒海而來。
　　他的身體被熱氣蒸出了汗。
　　他的眼睛被薰出了汗。

　　夏季是如此悶熱。

　　只有神才能在這個夏天存活。

　　身為一名火影，他不能再有那麼多翹班的理由。
　　但現(xiàn)在他卻已不以工作為苦，因為那個小毛頭成為下忍，他能夠常常在辦公室裡看到他。
　　他讓他想起很多事情，好的或不好的。
　　看見他，他會開始對他所剩不多的人生抱持一點希望。
　　也許漩渦鳴人還活著。
　　也許不。
　　但是怎樣都好。

　　每年，他都會保留一天，走到最高的山崖上，靜靜為鳴人哀悼。
　　但是今年，他忽然抽不開身。
　　村內(nèi)缺少戰(zhàn)力，有兩隊下忍將被送去執(zhí)行A級任務(wù)。
　　他坐在辦公椅上，盯著名單發(fā)呆。
　　小毛頭也在名單上面。

　　有甚麼問題嗎。
　　寧次問。
　　鹿丸抬起頭，看進(jìn)他的眼睛。
　　他忽然問他，寧次，你的白眼，能夠看穿這裡嗎？

　　他把手指向自己的心臟。
　　怦啪怦啪。怦啪怦啪。

　　小毛頭和他的隊友走進(jìn)辦公室裡。
　　他腦袋裡亂七八糟，連自己在宣布甚麼東西都搞不清楚。
　　最後，他們要解散的時候，小毛頭留在原地，笑笑的。
　　我會把任務(wù)執(zhí)行到最完美��！
　　他說。
　　鹿丸僵住身體，虛弱地笑了。

　　然後他再也沒看過他。

　　神把小毛頭藏起來。

　　很抱歉，火影大人。這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兩個小隊，全軍覆沒。

　　他的手指微微抽動。
　　熱風(fēng)吹進(jìn)辦公室裡，一陣一陣，帶著花香。
　　前來報告的上忍默默地離開。闔上門之際，他看見火影大人摀著臉，似乎是在哭泣。

　　那盆破碎的梔子花，居然盛開。
　　旁邊擺著的是小毛頭給的盆景。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俊�
　　「我…」

　　鳴人笑了笑。又笑了笑。

　　他年輕的時候，沒打算去細(xì)想一切。
　　對他來說，感情是一種虛妄，畢竟任務(wù)伴隨著風(fēng)險，這意味誰都有可能在毫無預(yù)警的狀態(tài)下死去。
　　但他仍舊沒有超脫生死。

　　神不願意讓他超脫。

　　小毛頭死了。
　　夏天的陽光卻依然曬著。

　　他走到木葉的最高處，靜靜俯瞰。
　　屬於鳴人的慰靈碑昂然聳立，經(jīng)雨水沖刷之後淡了顏色。
　　那些事其實很簡單，不多不少，一條人命而已。
　　有個人跳出演習(xí)場，一路跳到了慰靈碑前。
　　他瞇眼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是春野櫻。
　　她捧著一束花，碧綠的眼睛沉靜美好。

　　看見她，他便會想起另一個曾經(jīng)屬於七班的一份子，宇智波佐助。
　　當(dāng)佐助的胸口被鳴人刺穿的那一剎那，他不在現(xiàn)場。
　　他接獲消息的時候，整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了。
　　佐助倒在小櫻的腿上，失去生命跡象。
　　他氣喘吁吁地跑過去，看見鳴人垂著手，站在一個遠(yuǎn)離兩個人的地方。
　　鳴人的右手還淌著血。

　　「我做錯了嗎？」
　　藍(lán)色的眼睛因為恐懼而圓睜。
　　他無法回答。

　　之後，他們就像互不熟識一樣，分道揚鑣。
　　直到鳴人葬禮那一天，小櫻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嚶嚶哭泣。
　　他走過去，想要安撫她。

　　「…我，我一直沒告訴鳴人…」小櫻抬起頭，整個臉龐溼漉漉的�！钙鋵嵨也缓匏�，我恨的是自己的小心眼…」
　　「…當(dāng)…當(dāng)佐助臨死的時候…我，我推開了原本抱著他的鳴人…我，我…我聽見佐助一直小聲地喊著鳴人的名字…然後我……」

　　他沒聽進(jìn)去。

　　…我之所以後來和他避不見面，只是怕回想起我當(dāng)年的醜態(tài)而已。
　　小櫻輕聲地說。

　　整座森林被風(fēng)吹得晃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半空中炸開一樣。
　　小櫻離開了慰靈碑。

　　他的人生至此，不過是在參加一場又一場的葬禮。
　　火的意志到底傳承了沒有？
　　他不知道。
　　即使身為火影，他仍然有很多弄不懂的東西。無怪乎大蛇丸會因此走火入魔。人類真的是很脆弱的生物。
　　太容易毀壞，禁不起摧殘。

　　當(dāng)生命終結(jié)的時候，有很多東西也一併被終結(jié)。
　　卻也有新生命再次誕生。
　　微不足道的生命從土壤中掙扎竄出，如同那盆梔子花。
　　想要活下去的靈魂，卻在神的手上悄悄熄滅。

　　大地依舊熾熱。
　　因為這是神的夏天。

　　但他的夏天，神往往不曾存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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