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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古老的詛咒還在耳旁回蕩,
我們已遺忘昨日情景,
那些至死不渝的誓言在此刻已化作刺鼻的血腥,
我靠著你,你倒向沙海,
我已無力改變,
你再也無法承諾。

聽說,塔克拉瑪干是死神的劍,
他隔絕了天長與地久的界線,
這邊上原野大地,幸福美滿,
那邊已是荒蠻沉寂,寥無人煙。

最可怕的還是祖輩的那句斷言啊,
因?yàn)槲覀兌忌钤谒郎竦恼磉叄?br>依晰記得在那個被揚(yáng)棄的暗黃歲月里,
年幼的我指向茫茫瀚海的另一邊,
年少輕狂的你也曾承諾在帶我穿越這浩渺無際的塔克拉瑪干,
于是,我們不顧父母的勸言,毅然奔赴夢的起始點(diǎn),
是的,我們從小立志要穿越塔克拉瑪干,
哪怕,阻攔我們的是那句千年不變的預(yù)言

不要告訴我,塔那部族的人永遠(yuǎn)無法走出塔克拉瑪干,
為了沖破世俗的封建,荒蕪的漠北土地上,
你的血液還在無盡蔓延,
我,
就這樣跪倒在你身邊,任風(fēng)吹干我的身軀,
任淚,浸濕我永遠(yuǎn)愛你的心。

灼熱的陽光刺瞎了我的眼睛,
烈焰的焚燒會將我化作灰燼,
也許,若干時日后,咆哮的風(fēng)浪會將我埋入這千年的流沙之地,
但——
請?jiān)徫业牟粭壊浑x,始終如一,
只因我戀上了這片埋葬你的土地……

內(nèi)容標(biāo)簽: 布衣生活 悲劇
 
主角 視角
依露娃
血隕
配角
莫里格撒
瑗云

其它:殺手樓

一句話簡介:古老的詛咒還在耳旁回蕩, 我

立意:

  總點(diǎn)擊數(shù): 1564   總書評數(shù):1 當(dāng)前被收藏?cái)?shù):0 文章積分:153,68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奇幻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之 卷一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36132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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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上塔克拉瑪干

作者:張新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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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上塔克拉瑪干



      戀上塔克拉瑪干
      楔曲
      “血隕哥哥,塔克拉瑪干的那邊是什么呀?”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與十三歲的少年一起爬上了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巔,視線隨著沙浪的翻騰向著遠(yuǎn)方無限漫延,殘陽的斜映下,小女孩從來都是蒼白如死的臉上竟也染上點(diǎn)點(diǎn)緋光。
      “我也不知道。 毖∨⑹种傅姆较蛲,少年的回答有些落幕,迷茫的瞳中,充斥著無法熄滅的好奇與求知欲。沙海的另一邊到底是怎樣一番風(fēng)景,是廣闊肥沃的綠洲平原,還是類似于修羅場那般的人間地獄?
      “不如,我們過去看一看——”
      “噓!”少年連忙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四下細(xì)看,確定無人竊聽后才放心地說,“小聲些,讓別人聽到可不好了,也會吵醒沉睡在沙漠里的怪獸的!
      “那我們就悄悄地過去!毙∨⒁残÷暤鼗貞(yīng)著,還用小手捂住嘴巴,仿佛是在策劃著什么驚世駭俗的大秘密,說完捂嘴偷笑,那模樣,像極了剛從緋芒中誕生人世的緋色精靈。
      “好,我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血隕哥哥明天就帶著我的依露娃走出塔克拉瑪干!
      從此,一個承諾,一份計(jì)劃,一段悲劇,開始,開始……,那可是個觸犯神靈的承諾,那些弱小的孩子們又要怎樣去兌現(xiàn)?走出塔克拉瑪干——在這個信仰死神的部族中,這是最高的禁忌。
      “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喔!”他們曾這樣約定,年幼的孩子們雖不知世事變遷,但他們清楚的是,在這個坐落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腹心的部族中,有一條不限年齡、性別與身份的禁忌——任何塔那族人不得踏出塔克拉瑪干半步,否則……
      否則的后面是什么?沒有人具體地知道,反正很可怕,娘、還有其他的長輩們從小就對他們說——“是怪獸,在瀚海深處沉睡著一頭暴戾的怪獸,它不僅能呼風(fēng)喚雨,還畫地為牢,讓塔那部人永生永世也不得踏出‘死亡之!氩,在這里,這個世界就是唯一,走到沙漠的盡頭,也就等于也到了生命的盡頭!
      千百年來,也一直是這樣的一個無由來的故事牽動著那條不成文的禁忌,死死地困住了這里的生靈,一代,兩代,十年,百年……

     。ㄒ唬┧兰谰p影
      六月,盛夏,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空曠,死寂,沒有一絲風(fēng)動,死亡前的窒息,空氣中彌漫著腥甜與腐肉的味道。
      遠(yuǎn)處的狼群,躊躇著捕食獵物的腳步,猶豫。
      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巔,那場祭祀正在進(jìn)行:
      “亡父,我的神,
      請?jiān)诖丝檀蜷_你的門,
      讓愚味無知的孩子們,
      獻(xiàn)上最虔誠的懺悔
      ……”
      不帶任何感情的腔調(diào),沒有高低起伏的誦讀,一遍又一遍,響徹在瀚海一角,從黎明的破曉到此刻的夕陽西下,那些匍匐在沙山上的人沒有停滯過半分,是信仰力量的推崇,還是神不可懺逆的旨意,無數(shù)族人在烈日的灼烤下或者脫水而死,或者因體力不支而滾入沙山下早已掘好的墳坑內(nèi),被萬刃的利器刺破胸膛……,面對死亡的一步步逼近,所有人臉上都只是那抹無法撼動的平靜,哪怕他們的至親至愛已死去,哪怕下一個成為祭品的將會是自己……
      也許也帶著幾分無奈吧,就連天氣也出奇地平靜,沒有黑風(fēng)肆虐的沙塵暴動,甚至連那一絲絲輕風(fēng)也在刮來的途中殤逝無蹤……
      反抗,反抗,反抗……
      有人在心里這樣焦灼地吶喊。
      但是,沒有用的,這樣的祭祀,在部族的年歷中一年只被允許舉行兩次,是無上與崇高的另一種詮釋方式,犯下重大錯誤的族人勢必要接愛烈日下死神的血浴洗禮,直至靈魂得到徹底的凈化,然后……
      “不不不。”那樣大聲的嚎叫,在沙山角下轟然騰起,驚動了茫茫微塵。沙山下,靜臥誦讀的人群中,一位老婦驀然站起,步履蹣跚,在族人詫異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fù)湎蚱降芈∑鸬纳成狡律稀?br>  “停止吧,停止吧,放了我的兒子,求求你們……”那聲音像是被榨干了水份,沙啞地幾乎叫人聽不清。
      沙山上,赤身裸體的年輕人依舊匍匐著,一動也不動,背部皮肉已被曬暴,裂出一道道長長的口子,干涸的血漬僵在爛肉中,只要輕輕一動,便會扯動撕裂般的劇痛。在意識到自己的母親不顧后果地為自己爭取存活的機(jī)會時,年輕人全身顫抖,劇痛鉆心,被灼爛的喉嚨已無法正常言語,只能發(fā)出唔唔的悶哼聲。
      “孩子,我的孩子!”年邁的老婦哭喊著,想要往沙山上爬,可她的掙扎卻讓松散的沙土不斷下滑,沙山上的年輕男子也隨之一點(diǎn)點(diǎn)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要——”老婦再度呼喊出聲,兒子一旦滑下沙山,就勢必會掉八沙山下的墳坑,那里面,有萬把利刃向上倒插,由于之前那些族人的滾入,那里面已成了肉醬池了,血肉模糊,高溫的灼烤下,才下去不久的尸體已發(fā)出了陣陣惡臭,令人作嘔,遠(yuǎn)處的狼群已徘徊數(shù)次了。
      然,沙山上的年輕男子體力漸竭,他沒有更多的力量往上攀爬了——死神的烈日血浴的折磨幾乎要將他逼瘋,而一旦徹底失去體力,就會如同那些同伴一樣,被墳坑內(nèi)的利刃絞成肉醬。他,離那一步還有多遠(yuǎn)……?
      “神,我的亡父,亡父……”婦人瘋狂地嚎哭,大聲地呼喚著塔那部族中傳承了千百年的神靈,那個會在下一刻奪走自己兒子的神靈。
      咫尺外,其他族人恢復(fù)了一如繼往的平靜,百無表情地誦讀著沒有高低起伏的誦詞。
      “啊——”老婦似乎徹底瘋了。沙山上的沙粒開始大幅度地向下傾斜,黃沙漫天,年輕男子像一個肉球一般朝著墳坑滾去,就在年輕人滾入墳坑的那一瞬間,婦人竟撲向墳坑邊緣,枯瘦的手在最后一剎那抓住了男子。
      男子被半吊在墳坑邊緣,然,倒插的長矛還是依然絲毫不留情地由男子的腳底直插入腿部深處,男子全身失控地顫抖著,面部扭曲,焦灼的喉嚨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老婦仿佛聽清了,渾濁的眼淚淌落在兒子上仰的面部,不肯放棄,但明顯感覺到兒子在掙脫,努力地從她緊握的手中掙脫,漸漸地,交握的兩只手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滑開,男子腿部的長矛一點(diǎn)點(diǎn)向肌肉深處插去,大腿處,幾乎能清楚地看到肌肉膨脹開來,鮮血由腳底噴灑而出。
      鮮血以瘋狂的速度向墳坑內(nèi)滑落,再度為這場死祭加上血腥的注釋,直到男子口吐白沫,劇烈的顫抖讓老婦再也把握不住……,然,就算滑到指尖也不肯放手,以至于老婦也漸漸地隨著兒子向坑內(nèi)一點(diǎn)點(diǎn)滑去。
      那個瞬間,塔那人的誦讀起乍止,每個人都瞪大了眼,極度恐駭?shù)乜粗矍鞍l(fā)生的一切。
      神靈啊,我們的亡父……
      狂風(fēng)驟起,沙塵飛揚(yáng),淹沒了這場祭祀,是神在發(fā)怒么?為那個無知的子民。
      所有人都看到,一抹緋紅由遠(yuǎn)處沙丘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這邊掠來,隔著沙塵渺渺,那緋紅就如同誕生在殘陽下的精靈一樣美麗,有著說不清的詭異。
      紅影在瞬間閃爍,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卻是一張稚氣末泯的童顏,圓臉,大眼,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漠然神情,她的肩上,坐著一只如同幼狼般大小的白色怪獸,圓圓的頭,火紅色的眼睛出奇地大,小嘴略向外凸出,妄想遮住滿口的獠牙。
      這,便是所有塔那人的惡夢——幻獸毒女。以血腥與殺戮主宰著整個塔那部族。
      少女冷冷地看了一眼半吊著的老婦,當(dāng)一抹冷笑在她嘴角扯開的那一剎那,所有人都看到,那只幻毒獸化作一道白色的閃電在沙塵中劃過,之后,便是老婦的尖聲嚎叫。
      沙塵落定,老婦趴在墳坑邊緣,身子已向里面延伸了一半。男子徹底落下了墳坑,長矛直插進(jìn)他的身體,最終在心臟處向外透出,發(fā)出白色的光芒……
      老婦的手依然緊握,細(xì)細(xì)一看,卻是四只斷指,像是被某種利器齊齊斬?cái)唷?br>  所有人都知道,是灼焰——那只白色的幻毒獸。
      時間仿佛凝定,老婦僵在原處,瞪大了眼看著下方被利器貫穿身體的兒子,他的眼大睜著,眼黑已經(jīng)翻過去了,徒剩兩只空洞洞的眼白,卻始終不死心地看著自己,恐怖。
      老婦愣了良久,在反映過來時,捂臉痛哭,沒有眼淚,只是一味地干嚎,仿佛能感到兒子的身體還在微微地顫抖,不斷地跟她喊著“痛痛痛……”。
      當(dāng)男子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老婦踉踉蹌蹌地爬起,朝著那個一身緋衣的少女撲去,口中不斷漫罵著,“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貨色,這么多年,是誰用百家飯把你養(yǎng)大的,如今你跟了那個人,學(xué)長進(jìn)了,開始為虎作倀了是不是……”
      少女面無表情地聽著,當(dāng)老婦及近她身旁時,那只幻毒獸猛地張大了嘴,露出滿口的獠牙,吱吱呀呀地叫著,樣子猙獰可怖。
      沒有人不怕這只異獸,老婦卻在瞬間撲向它,口中漫罵著“都是畜生,沒有人性的豺狼……”
      當(dāng)少女聽到“你是一個死了爹,跑了娘的隕星”時,少女眼神在瞬間變得冷酷無情,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住口!”
      老婦依舊漫罵:“誰跟你在一起都會不得好死,你只配孤獨(dú)一生……”
      看見少女大叫著捂著雙耳,老婦近乎癲狂大笑,更加大聲地叫囂著:“你這一輩子到死都不能完成心愿,你的愛人都會為你死亡,你永生得不到真愛——”
      灼焰在剎那間騰空而起,直撲向老婦,“不——”少女的驚呼擦起的那一瞬間,老婦人頭落地,灼焰滿身是血,染紅了一身白色絨毛。
      少女看著滾入沙地的人頭,愣了片刻,又看了看已坐在自己肩頭舔食著滿身血漬的灼焰,眼眸中,有一抹如同懸花一現(xiàn)的神色掠過,最終卻也消覆無蹤。
      少女轉(zhuǎn)過身,在族人恐懼的目光化作緋影沉沒沙海……

     。ǘ├湓鹿
      大漠里的夜,黑如潑墨,沉如鐵幕。仿若天地間只是這虛無一片,惟有蒼穹中那一彎新月,半睜著眼,帶著幾分倦怠,發(fā)出若有似無的幽光,與空曠的地面對視。
      那個孩子,一身紅衣,肩上坐著白色的幻毒獸,似由黑夜凸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大漠內(nèi)穿行,恍惚中,整個空間內(nèi)竟只余下數(shù)道紅白交錯的身形,疊加,然后憑空消失。
      那樣的速度,是目力所不能捕捉的,幾度輾轉(zhuǎn),那抹紅影最終停駐在一座大宅前。
      那是這大漠附近唯一的建筑物,很大,從最表面的面門細(xì)看,可以透析出已有好長一段時間的年限了,正大門因年久失修因無法合擾,半掩著,只看到里面漆黑一片。
      紅衣的孩子佇立門前,怔愣地看著前方,黑夜中,無法看出她的表情,幻毒獸依然匍匐在那窄小的肩上,帶著獠牙的小嘴,時不時咀嚼著主人及腰的黑色長發(fā)。
      佇立良久,足下紅靴再次向前邁進(jìn),幾乎就是在這個瞬間,肩上的白色生靈竟直直竄下,死命咬住主人裙擺,幼狼般大小的異獸身形略顯臃腫,卻還是因主人的腳步邁動被整個騰空吊了起來,樣子有幾分可笑。
      紅衣娃娃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的幻毒獸,寒風(fēng)襲來,吹散了月光,撩起她的長發(fā),展露月華下的,是一張稚氣末泯的素顏,幾分蒼白,幾分漠然,在看向身下的白色生靈時,眼瞳中竟有一閃而逝的光芒掠動,誰也說不清,那瞳中有著怎樣的情素交雜。
      “我們必須進(jìn)去!
      說完,娃娃繼續(xù)向前邁進(jìn),就這樣,一人一獸,以如此姿勢走進(jìn)那扇早已為她們半開的大門。寂寥中,那木門發(fā)出吱呀的聲音,像是黑夜中野獸的叫囂,冷酷而無情。

      木門的掩飾下,呈現(xiàn)在眼底的卻是一個更大的房子,周圍沒有任何植物,只是一座空蕩蕩的庭院,過于冷清。
      紅衣娃娃帶著幻毒獸步入那間房子,之后卻是一道又一道的重門阻擋,月光下,娃娃的腳步顯得有些遲疑,但還是止不住地往更深處走去,幻毒獸已放棄了掙扎,顯得異常地溫順。
      直到打開最后一道重門,娃娃看到了記憶中那簾白色的縵布在屋子的正中央展開,在這個陰暗的房子里,甚至是沒有窗戶的,然而,卻不知是哪里來的輕風(fēng)竟揚(yáng)起了那白色的縵布,有那么一個瞬間,娃娃的呼吸幾乎停止了,因?yàn)樗匆娏,借著房?nèi)微弱的白色燭光,她看見了那個人,她以為,七年后的他會是不一樣的,多少年了,他體內(nèi)那頑疾卻好像比從前更加嚴(yán)重,他消瘦的身形,頭顱甚至比從前浮腫,與身體有著太不協(xié)調(diào)的比例,她甚至還可以看見,那張肥大的臉上,依然掛著那抹叫人心悸的笑。
      如同七年前一樣的笑容……
      “主人!”她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有些顫抖。
      縵布內(nèi),沒有任何響應(yīng),只是一片死寂。
      “主人!”娃娃再喚,聲音大了些,但回答她的還是一樣的冷清與死寂。
      娃娃向里走去,撩起縵布,好奇的促使讓她想要看看,七年的怪病折磨會讓這個男人變成什么樣子,他如今又會以一張什么樣的嘴臉來與她會面。
      沒有想到,就在縵布騰起的那一個瞬間,坐在里面的那個矮小、消瘦、臉部浮腫的男人竟直直地站了起來,與娃娃咫尺間的對視,嚇得她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主……主人你……”
      將近五十歲的年齡,卻因怪病的困擾讓他只有和這個小女孩一樣的身高;他臉色蒼白如死,頭顱骨異常小,但浮腫的皮肉卻沖大了那個禿頂?shù)拿娌俊,不由想起七年前這個男人閉關(guān)的時候曾對她說——“我只要七年就可以冶好這。 惫媸菆(bào)應(yīng),縱然七年的閉關(guān)治療,他終究還是無法擺脫那怪病的毒素入侵,他,會死的。
      中年男人看了看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像從前一樣陰森,卻又多了幾分病態(tài)與詭異,娃娃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用手捂住心口。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她以為,她可以止住對他的恨意與恐懼的,可是……她做不到,原先想好的一切應(yīng)有的平靜反應(yīng)在此刻竟然盡數(shù)僵滯,她無法從容面對,更無法以平常心去與他對視。
      這個男人,是他毀了她,她又怎么能忘記。
      “我聽說,今天的祭祀好像不太成功。”
      “那個人反抗了么?他怎么可以反抗,犯下那么大的錯誤,妄想盜走部族的財(cái)物,得到神靈的血浴是多么榮幸的事。”
      中年男人說著,眼還是直勾勾地看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小女孩,算起來,她也有十七歲了,但久經(jīng)人世的她卻顯得早熟,小小的年齡卻有著成熟女人的老練與韻味。
      “是的,不過最終還是平息了。”
      對于主人的先知先覺,她早已習(xí)以為常了。七年中,主人一個人住在這院子內(nèi),不問世事,
      塔那族的一切都由她來打理,但她知道主人的勢力所及,她在外面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聽說,那個賤民對你口無遮攔。”
      “……”娃娃看著主人,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說什么。
      主人大笑,“不過后來好像是你的朋友送她們母子見了面。”
      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轉(zhuǎn)向了那只一直在角落發(fā)呆的幻毒獸。對于這只異獸,他幾乎恨到了極點(diǎn),也懼到了極點(diǎn),要不是它,這個娃娃只怕早就死了,哪里還會出現(xiàn)如今的“幻獸毒女”風(fēng)靡大漠。
      “灼焰它……”
      “它長大了!蹦腥私酉滤脑,正刺中她的心口!八绕吣昵按蠛枚嗔,那個時候,它不過是一只只能在人的手心的小東西,不過,現(xiàn)在只怕沒有人敢把它再放到手心了,因?yàn)椤蹦腥丝拷尥,隱約中,娃娃又聞到了那樣的惡臭,令人作嘔。
      “因?yàn)樗F(xiàn)在會殺人,甚至連你也阻止不了!
      在娃娃失神的那一刻,男人竟然笑了起來,笑聲在老宅內(nèi)來回徘徊,直到乍止的那一剎那,那只粗短的大手直直向著娃娃的頭部伸了過來,在發(fā)梢劇痛騰起的那一刻,七年前的記憶也瞬間涌動,然,這個十七的女娃娃死咬著牙,再痛也不會喊出聲來,眼淚在眼圈內(nèi)來回打轉(zhuǎn),卻依然倔強(qiáng)地不肯流下來,罔論求饒。角落里的灼焰,只是瞪大了血紅色的眼,呲牙咧嘴——只有在這個男人面前,面對自己主人心中騰起的仇恨,它無法回應(yīng)以毒殺。
      “你還是跟七年前一樣。”男人說著,松開了扯住女孩長發(fā)的手。
      “主人也一樣,一點(diǎn)都沒有變!蓖尥藁貞(yīng)道。
      男人半瞇著眼,看了她良久,終于將話題轉(zhuǎn)入正題,“知道我為什么突然要在今天見你嗎?”
      娃娃低著,不去看那張丑陋的臉,如同不去想見她的目地一樣。
      “那你知道‘殺手樓’嗎?”
      男人注意到,當(dāng)他說起殺手樓時,娃娃的身形明顯一顫。
      “殺手樓的‘血魂’你應(yīng)該也不陌生吧?”男人又問。
      娃娃猛然抬起頭。這兩個字眼,觸動了太多的情素,有那么一個瞬間,她竟有一種想要大哭的沖動——只為這個名字。
      “連你也怕‘血魂’么?”
      見娃娃不語,男人冷笑,繼續(xù):“我要告訴你的是,最近有人重金雇請血魂,他們的目標(biāo)就是你,依露娃!”
      仿若一記晴天雷,娃娃的身子一個顫抖,幾乎站立不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沉默中,莫里格撒的聲音再次傳來,“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怕了嗎?如果怕了,你只要求我,只要求我一句……”
      “不不不,我不怕我不怕!蓖尥蘅窈鹬驍嗨,身子卻搖晃地站立不住,就連自己快跌撞到身后的柱子上也不自知,只是在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她不怕,她不怕。
      她怎么可能怕,怎么會怕……
      “你不怕么?那我就放心了,也就可以跟你講另一個事了!
      娃娃驀然抬頭,看著這個男人,不知道還有什么樣的噩耗傳來。
      “云!”只聽見他向著更深的內(nèi)屋輕喚了一 聲,便有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婦女向著他們走了過來。那個婦人由始至終都是低著頭的,她無法看清她的樣子,只看到那一頭飛揚(yáng)的白發(fā),在縵布內(nèi)飄動,像是一只幽靈,盤踞在這個空間,也同樣盤踞在娃娃心頭。
      “你可以叫她云夫人!
      “從此以后,由她來掌管塔那部……”
      之后,主人再說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了。當(dāng)那一道緋影沖出重門時,冷清寂寥的漠海上空,那彎月光越發(fā)慘白。

      (三)血憶——執(zhí)守童年
      那道緋影,在空曠的大漠內(nèi)起落迅速,如冥火,捉摸不定。
      在毫無目地的數(shù)個來回后,那緋影終于跌蕩在起伏的沙浪中,從此一蹶不振。
      一直以來,從她背棄天下走上殺人的那條道路時,她都在努力。她在爭取什么,稀罕什么,這里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多想要告訴主人,她真的一點(diǎn)都不在乎,權(quán)力,地位或者金錢,從一開始,她都只是為了要找到血隕哥哥幫他殺人的,而今天,她想,再也沒有必要了。
      今天終于知道,全天下都不再要她,而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白色的幻毒獸,依偎在娃娃身邊,靜靜地臥著,沒有了往日的猖獗,只是用白色的絨毛輕輕地扶著主人的臉頰,發(fā)出輕微的呢喃。只有它知道,今天晚上的這個消息對主人來說,意味著多大的打擊,也只有它知道,那兩個字,帶動了主人多少情素。
      娃娃抬起頭,當(dāng)那一縷縷白毛在臉頰劃過時,娃娃竟一把將這個怪獸緊緊地抱著,臉龐深埋進(jìn)那叢的絨毛中,如此,便沒有人知道她現(xiàn)在的表情,就連灼焰也看不到……

      一些斷裂在童年的記憶,在生命的章節(jié)中模糊了清晰,而今,終于又要在這樣的夜里盡數(shù)展露:
      沙山之巔的盟約在事隔多年后還是那么清晰地回蕩在她耳旁——“我們不讓任何人知道,血隕哥哥明天就帶著我的依露娃走出塔克拉瑪干!”
      可是,世事怎如人料,那個時候的他們必竟還是太小。種種因果的錯綜交雜,他們終于失散,當(dāng)年那個叫血隕的善良男孩在五年后正式入駐大漠新生的殺手組織——?dú)⑹謽,以殺人為職業(yè),并與組織中的另一位叫“追魂”的殺手并稱“血魂”,名懾西城邊陲,而那個緋紅的小女孩,依然跟隨行商的父母四處飄泊,起落無常,經(jīng)常在大漠內(nèi)負(fù)著他們的貨物在大漠內(nèi)被仇家追得四處逃亡,流離失所,剛熟悉一個新的環(huán)境,馬上又舉家遷移,與下一個“暫居地”磨全感情……,一直這樣反復(fù)著,沒有一天停下來過,就連回眸追憶的空檔也被完全占據(jù),她不知道爹娘為什么不給她一個安定的家,有時候甚至恨他們,恨他們的懦弱與無能,居無定所,才會導(dǎo)致自己與血隕哥哥失去了聯(lián)系,稍微長大一點(diǎn),她的恨也與日懼增,只是常常在無意間看見爹娘蹙眉,聽見他們的嘆息,直到那一天,當(dāng)她再也找不到那個讓她一直鄙視的爹爹時,她仿佛感覺到了什么。
      “爹娘也無能為力呀!”
      爹那樣離奇地失蹤了,娘甚至沒有追究任何原因,更不讓她過問,終于,在爹失蹤不久后,娘也棄她而去,她不知道娘去了哪里,為什么不要她,只記得娘在離開的前一天很奇怪地對她說,“不要恨啊,恨是牢籠,最終被困住的只會是自己!
      她開始了一個人的飄泊,在那種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里,漸漸學(xué)會了偷盜,常常被人抓住,打得死去活來,嘔血不止,慶幸的是,每每到了瀕臨死亡的時刻,她的傷口就像是被抹上仙藥那般,總會在她再次蘇醒的時刻奇跡般地愈合,仿佛又是一輪生命的復(fù)蘇,復(fù)蘇后的生命更加堅(jiān)強(qiáng),,帶著幾分不容催毀的強(qiáng)韌,相反,那些欺負(fù)過她的人不久后都死了,死相很恐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原因卻是離奇的,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但直覺的判斷就是與她有關(guān),后來,人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由最初的厭惡,轉(zhuǎn)為極度的排斥,或許也摻雜著某種令人發(fā)指的憎恨,人們見了她甚至不再辱罵,毆打,只是一味地躲藏,在背后稱她為“棄兒”——沒有人知道她的本名,時間一長,似乎連她也快忘了自己到底姓甚名誰。
      她是棄兒,被誰遺棄?
      在被排斥,孤立,隔絕的日子中,她常常會做一個動作:雙手死死地壓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似乎是用盡了全力,直到整個人都萎縮到地上也不肯放開,別人都以為她肯定是染上了某種可怕的怪病,更加與她疏遠(yuǎn)。她常常被冷落在狂風(fēng)肆虐的街頭,顫抖,是冷,也是恨,然而,即使是這樣,她也要死死壓抑,因?yàn)槟镎f過,不要恨呀……
      但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樣的原因讓她棄守,最終還是磨滅了信仰?這個八歲的小女孩,終于還是忤逆了娘的意思,放開了那雙死死壓抑的小手,釋放了那堆積已久的情緒,選擇了那條只會朝著血腥方向無盡延伸的道路,在后來的日子中,人們總會看見,當(dāng)那個孩子生氣蹙眉的時候,便會有一道細(xì)長而閃亮的白光從她胸口的衣襟中跟裂而出,之后,又會有人死得很難看。
      死者的家屬在悲愴地痛哭,她卻只會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偶爾會扯出一抹冷笑,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的胸口就會有一種快感在瘋長,并且又夾帶著某種尖銳的疼痛,撞擊著她起伏不定的心胸膛。
      最懵懂的意識告訴這個八歲的女娃娃,這便是恨,那種娘口中最可怕的情緒,足以毀天滅地,但卻是以耗損本身心神生命來達(dá)到報(bào)復(fù)他人的一種方式。
      當(dāng)恨意萌生,邪念也隨之瘋長。
      她恨每一個人,那發(fā)自一個八歲女娃娃的內(nèi)心的仇恨扭曲了她最本真的童稚之心,雖然不懂武功,但她卻刻意地去接近那些人——她知道,只要和她接觸過的人都會死,果然,只是短短半年,她便被貫以“瘟神”的稱叫,成了塔那部族中史無前例的公敵人物,更為諷刺的是,直到這一天,她甚至都無法完全理解,“瘟神”、“惡毒”等詞的含義到底是什么。
      她的胸膛中不再隱藏“白色閃電”,人們大概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從娃娃衣襟中竄出的,是一只以恨意催生,以活人鮮血滋養(yǎng)的幻毒獸,經(jīng)歷兩年的嗜血?dú)v程,已讓曾經(jīng)那個能縮進(jìn)小女孩衣襟內(nèi),僅有拳頭般大小的生靈成長為如今如幼狼大小的身形,而一直也只有它,作為唯一的知己與玩伴,陪伴了娃娃這么多年,幾乎能與娃娃融為一體,能感覺到她的仇恨與絕望,進(jìn)而更加瘋狂地食人鮮血來滋養(yǎng)與保護(hù)自己。
      同是天地背棄……
      娃娃不再壓抑仇恨,幻毒獸也不再隱藏,如今人們看到的,不再是孑然一身的娃娃,還有一只全身長著白色長毛的生靈,它時常匍匐在娃娃肩頭,咧著嘴,刻意露出陰森的獠牙,讓所有人不敢直視。
      這一年,她十歲,“幻獸毒女”一詞已傳遍了整個塔克拉瑪干。
      這個時候,整個西域都被籠罩在可怕的血腥之中,樓蘭、龜茲、回屹連年戰(zhàn)亂,北疆草原上的放牧郎也相繼進(jìn)軍這方荒蕪的土地,東天山南麓的高昌回鶻王國在戰(zhàn)云的籠罩下早已秣馬厲兵,而那個西域的新生的殺手組織也適逢其生,迅速成長為殺手界的龍頭霸主,那里面的殺手來自四面八方,既有西域諸國的末路英雄,也有自中原來漢方一路逃來的狼狽劍客,更有絲路彼端的波絲異國人……,也許他們都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人情悲歡,事故變遷,以至于他們每一個人都少言,既使是面對組織中共命運(yùn)的同伴,也從來都是戒備與漠然,自他們眼中透出的那種洞徹生死,超然物外的死灰空茫,幾乎是要令天地神號的無奈與悲苦。
      沒有人能想像到,這個幾近傳奇的組織卻是沒有任何領(lǐng)導(dǎo)人物的,它由成員自行發(fā)起,組織內(nèi)一切大小事務(wù)或是一同商議決定,分工明確的情況下,也可自己作決定,這個曾在外人眼里不堪一擊的混亂組織竟真的是由那些末路人合力支起,抵住了腥風(fēng)血雨,大漠黑沙的考驗(yàn),發(fā)展為如此空前鼎盛的局面。殺手樓更像是一處收容所,收容的,全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而其中的“血魂”自出道以來,橫掃西域數(shù)大教派,神闖樓蘭,斬殺諸國上將,短短一年,儼然成為殺手樓的代稱,名懾天下,既使是一些中原人士,也會不遠(yuǎn)萬里親自前來重金雇請。
      第一次聽說血隕就是血魂之一時,猶如驚雷過耳那般,那些在她腦中失落了兩年的記憶就在那一刻重現(xiàn),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歡樂,關(guān)于血隕哥哥,關(guān)于那個約定——
      “不要跟任何人講喔,我們偷偷走出塔克拉瑪干!”
      沙漠的另一邊是什么,她多么向往啊,一直以來,她都想要逃出這個世界,逃離這里的一切,骯臟、腐朽、血腥,但她是塔那族人,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的事實(shí),這是個被詛咒過世世代代都無法踏出“死亡之!卑氩降牟孔。
      那條塔那部族里最高的禁忌,讓每一個人都害怕,束縛了他們的腳步與思想,爹娘其實(shí)也知道她的心愿,卻從來不敢加以回應(yīng),只有他,那個同樣有著塔那人身份的哥哥敢那樣承諾,記得的,他叫血隕。
      那年她隨著爹娘逃到哥哥家門前,素末相識的兩家人卻住在一個小屋內(nèi)擠了五天,除去受傷昏迷的時間,她真正與哥哥有過接觸的,不足兩天,多么短暫的流光,但卻是她最開心的日子。就在哥哥決定要帶著她走出塔克拉瑪干的那一天,爹娘又帶著她舉家逃亡,對哥哥的最后記憶,就是那個黃昏,在沙山之巔,有最絢麗的夕陽,最長最長的大漠古煙……

     。ㄋ模┌禋
      月,早已藏匿。遼遠(yuǎn)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寒意更勝。那個紅衣娃娃,卻一直跪在翻騰的沙浪中,雙膝早已深陷在沙土,仿佛沒有察覺到這森森的涼意,只感覺到面頰有一陣陣的灼燙,執(zhí)意將臉埋進(jìn)冰冷的沙堆中,至少這樣可以減少她所要承受的痛楚。
      仿佛歷經(jīng)了幾個世紀(jì)的漫長,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將她吞沒的那個瞬間,她的心竟那樣劇烈地顫抖著,這,是不是在預(yù)示著心里那個全由冷漠高筑的城墻世界瀕臨坍塌?她以為自己再也承受不起那樣深沉的疼痛與絕望,以為自己就要在下一刻永遠(yuǎn)沉睡在這沙浪中,以為明日,她將不會再起來,不會再去擔(dān)心失控的灼焰,更不會去想,如果哪一天哥哥帶著他的大刀來斬殺她時,他們之間又會以怎樣的結(jié)局告終,同時徹底熄滅她的所有希望。
      那個要走出塔克拉瑪干的希望。
      白色的幻毒獸,始終如一地守著她,很安靜,時不時的輕聲叫呢,在這里,在此刻,更顯蒼涼。
      娃娃終于抬起頭,眼睛里有好多種無法讀出的情緒,憎恨,無奈,絕望,孤獨(dú)……,但沒有淚,絲毫不見那東西的痕跡。異獸半瞇起了血色大眼,想要透視它的主人,因?yàn)檫B它都不知道,什么樣的絕望才能讓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小女孩哭泣,這個小女孩的淚啊,仿佛在數(shù)年前的幻來過程中早已流盡。
      她的堅(jiān)強(qiáng),有時讓人感到害怕,就連陪她一路跌蕩走來的灼焰也不例外。如同今夜一樣。
      娃娃在起身的那個瞬間,發(fā)酸的雙腿幾乎讓她站立不住,看著她在沙浪中踉蹌而行,灼焰卻還是只站在原地,沒有跟上去的意思。
      娃娃回過頭,看到灼焰的表情,一瞬間,竟呆愣當(dāng)場,似乎連呼吸也被阻隔在胸腔內(nèi)。
      那表情,那表情……,它想要告訴她什么?
      “這么快么?”她垂睫低語。
      一切都來得這么快,甚至還來不及去思量,噩夢卻已開始。
      從此刻開始,所有的所有,完全脫離她的掌控。
      “灼焰,過來!
      娃娃對著她的獸兒低吼,“我們走。”
      白色的幻毒獸,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到主人的命令。
      “過來!”娃娃叫喊出聲,同時也上前,伸手企圖拉走這只漸漸脫離她掌控的異獸,然而,就在她的手伸出的那個瞬間,一道白色的劍光自天而降,直逼娃娃頭頂。
      劍風(fēng)凌厲,幾乎斬?cái)嗔酥茉饪諝,在勁風(fēng)吹動發(fā)絲的那一剎那,娃娃身形一轉(zhuǎn),化作先前的緋光避開那一劍,劍氣在沙地里馳騁,破開了好大一個深坑,一時間,沙塵飛揚(yáng),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他來了。
      是他來了么?
      娃娃再也無法平靜,在避開那一擊后,竟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漠大聲嘶聲叫喊:“你來呀,你來殺我啊,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灼焰竄回娃娃肩頭,一臉戒備地在虛無中掃視。
      “你這么快就來了,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娃娃的嘶叫聲中,多了些微的顫抖,些微沙啞。
      咫尺外的陰影中,一個人影漸漸凸出,漸漸在她眼里放大,漸漸地,她看見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及近她的那個瞬間,她終于在月華下看到了那柄上篆刻的字。
      “你……”
      那是一個“魂”字,散著白光,比月華還要奪目,閃現(xiàn)的那個瞬間,幾乎要花了她的眼。
      “我是追魂。”男子輕輕答道,卻沒有任何的感情摻雜,比寒月還要冰冷。
      “哈。”說不出的失落,言不明的驚喜,娃娃一聲冷笑,“我怎么不知道,‘血魂’也有分開執(zhí)行任務(wù)的一天?”
      追魂張口欲言,卻還是在最后一刻止口。
      “血隕呢?”娃娃追問。
      “我與血隕分工,你這只幻獸兒是我的,而你,是他的!
      追魂殺手的話,像一記快刀,直嵌入娃娃心口。在恍惚中站定,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在她臉上綻開。
      然后轉(zhuǎn)身,將追魂遺忘在背后,帶著她的獸兒向遠(yuǎn)方走去。
      “還想要逃嗎?”追魂上前,疾刺,手中長劍在傾刻間幻化為無數(shù)剪影,如一把折扇將娃娃與幻毒獸圍在當(dāng)中。密不透風(fēng)。
      劍芒中,那一人一獸依舊靜靜地站著,仿佛不在乎那劍氣會將她們摧得尸骨全無。
      追魂仿佛放松了進(jìn)攻,在劍芒漸逝的那個瞬間,那一人一獸驀然騰起,白色的生靈發(fā)出驚人的長叫直撲追魂面門,而娃娃,那個緋紅的小女孩竟踏著足下有節(jié)奏的步子開始旋轉(zhuǎn),只見她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隨著旋轉(zhuǎn)速度的加快,裙擺漸趨弧形,足下銀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突然,腳下輕踏,站定,月華下,那抹冷笑還掛在她的唇邊。
      “那是——”

      (五)隱患
      白色縵布內(nèi),那個如同幽靈一樣的白衣婦人在緋影離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靜默中,一直是失神地望向那個方向,直到莫里格撒喚她的名字時,她才抬起頭。
      “云!”
      “我這個時候才放你出來,你會生氣嗎?”在說出這樣的話時,竟是一種對待任何人都沒有的溫柔。
      “我寧可你永遠(yuǎn)不要放我出來!卑滓聥D人答道,眼卻依然望著那個方向。
      “不,從此以后,你要取代那個娃娃在塔那族中的位置,并且,我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阻止不了我們的愛情!
      在聽到莫里格撒說出這樣的話時,白衣婦人突然回過頭看著這個生長畸形的男人,那一回眸,卻是這漫長的五年內(nèi),第一次真正的對視。
      莫里格撒在看到婦人的頃刻間明顯地呆住了,沒有人能想像到,一個被關(guān)進(jìn)黑屋子五年不見陽光的婦人,竟還會是那般美麗動人的容顏,她的皮膚白得幾近透明,頭發(fā)也白了大半,但她臉上居然沒有絲毫皺紋,仿佛屬于她的歲月一直都只是停駐在那個與愛人初遇相識的豆蔻年華。
      “你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年輕!”
      婦人突然笑了,笑聲里有著幾分癲狂,幾分癡傻,“是呀,我還是那么年輕,都是拜你所賜啊,我怎么能不感謝你,我的愛人!
      在眼淚滑過臉頰的那一刻,莫里格撒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我,我傷害到你了么?”語氣里透著前所末有的慌亂。
      “沒有,你沒有傷害我,只是你,為何越發(fā)蒼老了呢,那些權(quán)勢與地位沒有改變你的人生么?”
      見莫里格撒不答,婦人又問,卻更加尖銳,“還是……,這么久的勾心斗角,陰謀算計(jì)讓你想年輕也沒有機(jī)會,你太累了,太累了……”
      “不,我沒有,我沒有,我還是從前那個我——”
      “從前的你怎么會是這樣?”婦人輕嘆,繼而轉(zhuǎn)過身去,再也不想和他爭論這個問題,太多的傷心往事已讓她對他早已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在看向重門之外的夜空時,婦人突然又問,“你真的不打算救她么?怎么說,她都幫了你七年,你卻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她?”
      莫里格撒一陣?yán)湫,“我最了解她,有了那只怪獸,她現(xiàn)在誰也不需要!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她必竟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對方卻是冷血無情的殺手!
      “孩子?”莫里格撒次冷笑出聲,反問,“你見過哪個孩子會像她那樣嗜殺,哪個孩子有她那樣孤僻,況且,‘血魂’末必能殺得了她?”
      “為什么?”
      “因?yàn),她會跳胡旋舞!?br>
      “那是——胡旋舞!”
      就在追魂失神的那個瞬間,娃娃漠然高舉雙臂,旋轉(zhuǎn)著騰空而起,緋衣彩帶凌亂飛揚(yáng)的那個瞬間,足下沙塵竟直直騰地而起——
      沒有人知道那雙看似弱小的蓮足下到底帶動著多大力量,追魂只看見從那弧形的裙擺邊緣,有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銀針盤旋著向他射殺而來,那個瞬間,他無處可逃,整個空間都是那些細(xì)小的銀針。
      灼焰,幻化為白色疾光,在追魂失措的那個瞬間直撲而去。
      “灼焰住手——”
      那一聲叫喊出自娃娃之口。她不想要追魂死,尤其是死在她的手里。
      然而,失控的灼焰又怎么會聽主人的話呢?如同白天的死祭一樣,它的速度快得讓娃娃無法挽救。
      然,正當(dāng)那白色的幻毒獸張口大口朝著追魂頸間大動脈咬去時,追魂突然反身躍起,躲過了射來的銀針,也避開了直撲而來的灼焰。那些細(xì)小的銀針在剎那間化作透明液體蒸發(fā)無痕,而撲空了的灼焰竟直直跌倒在沙地上,整張臉埋進(jìn)了沙堆里,在起身看見追魂得意的那個瞬間,灼毒獸再次撲去——
      緋影閃現(xiàn),紅衣娃娃竟以赤裸裸的雙手抓住了那只獸兒,“你不要惹怒我!”娃娃低聲警告著,誰知在說出這樣的話時,她的心也在忐忑中滴血。
      灼焰仿佛感到主人心中的那種情緒在瘋長,終于也在幾番掙扎中漸漸收斂。
      他們相互懼怕著,誰也無法壓制誰。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娘說過,不要恨啊,她違背了娘的意思,終有一天也將受到恨意的反噬。
      “我無心殺你!蓖尥拚f,口中帶著深沉的悲哀,“至少,我此刻可以這樣告訴你,單憑你一個人,取不了我的性命。”
      “所以,下次等你再次的時候,最好是帶著你的同伴,必竟‘血魂’從來都是一體的!
      “就像你和它嗎?”
      臨別時,追魂這樣問娃娃,娃娃低頭看了看灼焰,無語,最終消失在無盡的瀚海里。
      東方,已有一縷縷白光破曉。
      待回首,已是天明。

      (六)血憶——灼焰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風(fēng)沙總是很大,當(dāng)沙塵暴席卷而來的時候,天空不再蔚藍(lán),空氣中永遠(yuǎn)彌漫著沙塵氣息,撲打在人們身上,帶來凌遲般的疼痛,此時的黑風(fēng)黃沙,似被注入某種暴戾的魔性,沒有了往日風(fēng)揚(yáng)沙起的和協(xié)默契,他們的相遇只會是仇恨的撞擊,帶著令蒼生為之驚悚的怒號。
      這一段時間的記憶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制著,一直不肯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浮上心頭,那個過程總是模糊不清的,常常泛著赫黃與血紅,直到“幻獸毒女”的名聲驚動了那個大戶的奴隸主,塔那部族的最高統(tǒng)治者,莫里格撒——一個多么可怕而邪惡的名字。
      她被招到了莫里格撒的家院中,結(jié)束了被世人摒棄,與狗搶食的日子,成了外人眼里,莫里格撒的女仆,但當(dāng)她第一次以那樣詭異的方式幫他殺了第一個人時,她才明白,自己的身份該定義為“死士”。
      莫里格撒是大漠里的一方霸主,足下踩踏著這個被詛咒過的部族,霸占著這里的一切,財(cái)富,地位與權(quán)勢,“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走出塔克拉瑪干!钡,這個位于塔克拉瑪干腹心的部族,是所有商人,使節(jié),劍客去往絲路彼端的必經(jīng)之地,他扼守著這個要口,而這個不久之后將會與樓蘭、敦煌齊名的絲路命門,也是他將勢力范圍擴(kuò)張到更遠(yuǎn)的地方的最佳途徑,當(dāng)然,在擁有了令所有男人垂誕的一切的同時,也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那些匪靡生活習(xí)性與暴躁透頂?shù)钠猓苍S稍有不慎,作為奴仆的她便會遭到一頓毒打,已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一度徘徊在死亡邊緣,更別說那些因?yàn)榧∪鉂而要徹底忍受錐心之痛的無眠夜,然而,即便如此,她要不曾蹙過一下眉頭,因?yàn)樗,只有順從,才能得到主人的歡心,才能得到主人的施舍的權(quán)力,才能攢到足夠多的金錢貨幣,才能見到那個令天下喪膽的大漠殺手吧。
      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重逢,一切都源于那個約定。
      后來,她的逆來順受,對主人的殷勤奉承,似乎讓莫里格撒對她的態(tài)度不再像從前那樣排斥。
      “好一個毒娃娃,好一個毒娃娃!敝魅顺吨拈L發(fā),滿嘴的酒氣,邪笑之后,仿佛整個空間都充斥著那般令人作嘔的味道。灼焰縮在角落里,一身絨毛因憤怒直立,她也是那樣的嫌惡,卻怒力地合力抱著主人圓鼓而粗大的腰,用盡了全力也不肯放手,由發(fā)際傳來的強(qiáng)烈的撕扯的疼痛讓她想要反擊,毒殺,卻知道,為了找到哥哥,她需要莫里格撒旋予的權(quán)力,最終選擇的方式只能是將臉深深埋入主人凸起的的肚皮上,努力地壓抑著這世上能至人于死地的最惡毒的恨意,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她仿佛有種錯覺,或許,自己永遠(yuǎn)也傷不了這個以“王”自稱的大漠惡棍。
      自那以后,主人請來最厲害的師父教她用毒,用暗器,努力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就是讓每一個都教她的師父最終都死在自己徒弟的手中,死前都用那種極度驚恐的眼神看著她,仿佛不敢相信,那張美麗可人的臉蛋就是魔鬼誕生時的模樣。
      她殺人的方式比從前更高明,在腐糜的生活中學(xué)會了胡旋舞,并加上自己的暗器,練成了一支能至人于死地舞蹈,不用努力地靠近目標(biāo)才能將對方殺死,只要她高興,沒有人能逃得過死亡的厄運(yùn),而主人,也只是以那種詭計(jì)得逞的眼光看著她,對于她的濫殺從來不加以阻止,只是,那些在從前見了她只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人現(xiàn)在甚至不敢與她對視,沒有人知道,她眼中到底有著怎樣的絕望與落幕,等到真正蛻變的那一天,那雙引領(lǐng)她看世界的眸子也只剩下無以復(fù)加的仇恨與死灰。
      這個時候,她只是將自己反鎖在陰暗無光的閣樓里,將剩下的精力致力于研發(fā)毒藥暗器之上,每一料毒藥都會以身試毒,每一杖暗器都會在她身上留下最初的烙印,到如今,恐怕那些毒素在她體內(nèi)的血液中沸騰,膨脹,一旦發(fā)怒,毒氣便會隨著毛孔的增大彌散,每一寸空氣里都是嗜命的毒素……,灼焰還是坐在她的肩上,火紅色的眼中,分明記錄著這個娃娃臉上閃現(xiàn)過的每一寸神情,痛苦、無奈、癲狂、憎恨……,而這個作為唯一玩伴的生靈,卻只是咧著嘴,似笑非笑,說不清的邪異感,不知到底是雀躍還是與主人一樣的痛楚。
      每每到了夜深人靜,寒意入侵的時刻,娃娃都不得會習(xí)慣性地環(huán)抱著自己縮在屋角,眼神空洞無神,沒有理由地哭,然后是自言自語……,一直是這樣,長久的寂寞堆積,釀成更深的恨意,到了第二天,她又會瘋狂地殺人,好像不再是為了找到哥哥必須得到主人的信任或者權(quán)力什么的而去殺人,她總感覺,有一種讓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殺人欲望在操控著她,有時候,她甚至是渴望見到血腥的,那種邪異中帶著腥甜的顏色,常常與記憶中某個黃昏日落的顏色重疊,錯位。
      而她漸漸地發(fā)現(xiàn),在越來越頻繁的血腥動作中,灼焰的生長速度甚至是超乎了她的想像的,這個本來是不該長大一分的異獸卻在不到七年時間內(nèi)長大一圈又一圈,當(dāng)她站立地面時,它甚至已及她膝下,像一只巨大的陰影,與她如影隨形。
      她知道,娘擔(dān)心的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不要恨呀,恨是牢籠,最終困住的,只會是你自己!
      認(rèn)識灼焰的經(jīng)歷,停格在那個飄渺無依的年代,幾乎每一天都要跟著爹娘在瀚海大漠里四處逃亡,沒有一天安寧……,雖然每次都能順利逃脫,但她知道,大家都累了,這個由三個組成的家由彼此的心里漸漸支離,聰明如她,又怎么會不知道,娘的埋怨與不耐煩,爹的無助與絕望,漸漸地,他們?yōu)檫@樣那樣的小事開始無休止的爭吵,好多次是在剛甩掉殺手后,兩人便大打出手,相互用最惡毒的語言搏擊對方,相互傷害,而她,那一直站在一旁冷眼看著,和同齡的孩子有著太多的不一樣,不哭,不鬧,更不阻勸。
      而那群殺手似乎也被他們屢次三番的逃脫磨光了耐性,最后一次狙擊,他們的領(lǐng)頭人物出現(xiàn)了。那是一個有著很高個子的中年男子,她非要仰起頭才能看到那人長滿胡渣的下巴,堅(jiān)挺的鼻子,深黑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感情,然后才是他華麗的衣服,深灰色的長袍鑲著龍飛九天的暗紋,尤其是別在腰側(cè)那把新月彎刀,獸皮刀銷掩不住它的魄芒,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刺痛她的眼,在溢出眼淚那個瞬間,頭頂上那雙黑眸突然低下來,對她淺笑,這個年僅八歲的娃娃就在這一剎那意識到,他們這次,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順利地逃掉,這個連笑的時候眼睛里都沒有溫度的男人是來徹底粉碎這個家的。
      有了這層意識,娃娃看他的目光轉(zhuǎn)為凌厲,那人仿佛讀懂了她的內(nèi)心的懼怕與憎恨,嘴角那一抹淺笑加深,神秘莫測,伸出大手及至她的頭,就在她以為自己的頭顱會在下一刻化作肉泥時,爹沖了過來,赫然出手,迅速格開了那大掌與她之間的距離。
      “這個孩子,你不能碰!
      有一個瞬間的驚愣,她張大了眼看著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在她心目中一直扮演著懦夫角色的爹竟會有那樣勇敢的舉動。
      那人半瞇起眼看著爹,對爹的舉動惱怒到了極點(diǎn),握住腰際刀柄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而令他們的都沒有想到的是,爹卻在此刻先發(fā)至人,居然赤手與那個高大的男人開始了搏擊。爹的怒氣仿佛是在那一個瞬間暴發(fā)出來的,一直以行商走江湖的他在揮拳的那個瞬間,她相信,她的爹是一個武學(xué)高手。
      爹的節(jié)節(jié)進(jìn)攻終于逼得那個男人用上了那把彎刀,在彎刀出鞘的那個瞬間,她終于也看清了,那是一把黑色的大刀。那人出刀速度比爹快出許多,彎刀在數(shù)個輪轉(zhuǎn)來回之間割裂了爹的衣服,紅色的血液噴出的那個剎那,她驚駭?shù)卮蠼谐雎暎骸暗,爹,不要不要——?br>  接下來,他們的反應(yīng)又和無數(shù)次以前有過的經(jīng)歷一樣——娘背負(fù)著她,毫無目地地在沙海中逃亡,而爹,卻放棄了他們一家三口賴以生存的一切貨品,取代在他手中的,是一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刀,永遠(yuǎn)跟在她們母女身后……
      然而,即使放棄累贅也是徒勞,在沙塵暴驟起的時刻,她知道,是那個被惹怒的人喚來了黑風(fēng),催動了漠海沙障,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風(fēng)的力量可以強(qiáng)大到那種可怕的地步,在她見的所有沙塵暴中,這次才真正讓她感覺到害怕,沙浪真的就在腳下翻騰、延伸,四周都是呼嘯而來的沙塵,企圖將一切吞噬,相比之下,爹的力量顯得那么渺小軟弱。
      那個時候,整個空間內(nèi)彌漫著黃沙,沙土氣息濃烈到嗆鼻,正前方,有勁風(fēng)阻擋著他們邁向逃亡的步伐,而后方,又有反向的颶風(fēng)推動著他們不得不前進(jìn),他們在兩種不同力道的夾擊下狂奔,多少次,她的雙腳陷入沙堆,一次次地跌倒,娘一次次地抱起她,拉著她與前方的風(fēng)對抗,最后,干脆一把將她抱起,繼續(xù)跑,后面殺手的腳步漸漸逼近……
      多少次,爹都被她和娘的腳步放逐在漫天的沙障中,她總會在看不見爹的時候堅(jiān)持停下來等待,而每一次當(dāng)?shù)氐剿暰中時,他都帶著粗重的喘息聲,并且一次比一次嚴(yán)重,爹就在咫尺,她甚至都無法看清爹的五官,當(dāng)她將小手覆上爹和身子,想要拉著他一塊兒的時候,她卻摸到了一大把黏乎乎的東西,放近眼前一看,她嚇得不敢說話,充斥在她眼里的,是一片血紅,她慌忙地想要再次去摸爹,感覺他是真的存在,他是真的安好,卻是一陣毫無章法的觸摸后摸到了溫?zé)岬牡胤,還有溫?zé)岬孽r血不斷流出,不止是那一塊兒,爹的全身仿佛都裂開了,血流得她滿手滿身。
      她驚駭?shù)叵肟,咫尺的那雙帶著厚繭的大手及時蓋住了她的嘴,她的淚滴在那大手背上,爹明顯地愣住了,黑暗中,她感覺到爹拍了拍她的肩,然后遞給她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只有拳頭般大小,在她手中肆意蠕動,癢癢的,她低下頭,將手中的絨物看了個真切,那完全是一團(tuán)白絨毛球,仿佛察覺到她的視線,圓球突然破出一道裂縫,一個小腦袋伸了出來,火紅色的眼顯得異常明亮,眨巴數(shù)下,竟咧開嘴,發(fā)出“吱吱”叫聲,小小的虎牙可愛至極。
      八歲的女娃娃就在這一個瞬間喜歡上了這個小生靈,畢竟還是個齠年女童,竟在眼淚猶在的情況下破涕為笑,爹卻在這時大喊,“帶娃娃先走!
      帶娃娃先走!
      娘的身子觸電般地一個顫抖,伸過手來抱她,她拼了命掙扎,卻被娘制住手臂平在腋下,無力……,那個白色的小生靈在她手心力道的擠壓下再度咧嘴,尖尖的小虎牙磕入她手中的血肉,扯動灼熱的疼……
      娘抱著她在沙浪翻騰中跌跌撞撞,路不擇道地狂奔,仿佛知道,爹一定能追上來,一定能追上來……
      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不對的時候,雙眼已被黃沙填滿,刺心地疼,忍痛張開眼,目光穿過娘的臂彎,探尋,探尋……,黃沙撲天蓋地地壓來,眼前的一切都陷入沙障,沒有任何人的腳步,那群殺手不知在何時被甩在身后,他們再也追不上來么?終于追不上來了——狐形尚末自娃娃噙著沙土的嘴角揚(yáng)起,那個要誕生在劫后余生和笑容驀然夭折,僵滯……
      爹呢?爹在哪里?爹在哪里?那把代替了貨品的大刀壓垮了爹的身子么?那可是他們一家三口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或者,爹正與那幫殺手搶奪生死的每一個瞬間。
      娃娃不敢再多想,小腦袋里只知道不好了,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頭頂上那片只剩下死灰與暗黑的天空終于要壓下來了么?如果少了爹……,如果少了爹?她怎么辦?誰來救她,誰來救娘?——大概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她是愛爹的,她是不能沒有爹的。
      她驀然大哭,凄厲絕望的哭聲甚至壓倒了風(fēng)沙的怒號,有一個瞬間的寂寞,在那個聲音傳到娘的耳中時,娘的身子明顯一震,終于止住了奔跑的腳步,站定,低頭看著她,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到她喊出那一聲,娘才如被雷擊那般崩潰在流沙之中,任由黑風(fēng)的蹂躪、流沙的切割。
      “爹爹,爹,……爹不見了!”
      娘只是將頭埋進(jìn)她的頸間,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是在壓抑某種情緒的暴發(fā),卻沒有絲毫勇氣回頭,只是啜泣,在女兒的頸間抽搐,這時,八歲的女娃娃反而沒有哭了,卻更絕望,死灰撲天蓋地地壓來,吞沒了一切。
      娘就這樣放棄了!
      沒有爭取爹幸存的意思。
      這個家,徹底崩裂。
      那個時候,懂她的,大概只有那只白色的小生靈,它竄出娃娃手心,在那薄弱的肩上駐留,時不時伸出長舌舔食著娃娃的眼角,眼淚才不會再度涌出……,這樣的一幕,不知在以后日子中反復(fù)過多少次,在那個人世幻滅的過程中,也一直只有這個幻毒獸作為唯一的玩伴陪她走過了多少暗黑歲月!
      娘說,它是一只全身帶著劇毒的幻獸,叫灼焰。

     。ㄆ撸@現(xiàn)
      一次次的希望,然后湮滅,
      一次次的死亡,然后重生,
      她的孤獨(dú),寂寞,絕望,無奈,再是憎恨。
      反復(fù)著自言自語,捉摸不定的笑容,苦澀的自我安慰……,這一切,不為人知的一切,總是在黑暗中進(jìn)行著,而那個幻毒獸一直在娃娃的肩頭上見證人世幻滅的整個過程。它是懂她的,能感應(yīng)到她心中的絕望,于是替她恨,幫她殺人,成就了“幻獸毒女”的稱號。
      這期間,灼焰也曾招到黑手的暗殺,那些人仿佛知道,這個必須要以活人鮮血滋養(yǎng)的怪獸就是娃娃的致命傷,多少次,灼焰被人刺得滿身是血,雖然它總會在最后一刻順利逃脫,但每次回到娃娃肩頭時,它都瀕臨死亡,是娃娃流著淚,帶著更深的仇恨,用自己的鮮血來替灼焰療傷的,痛得她全身都在顫抖。
      這個邪異的幻毒獸可是娃娃的一切,她不止一次地發(fā)過誓,要用最厲害的毒藥暗器,來報(bào)復(fù)傷害灼焰的人,砍下那只讓灼焰流血的手,好好折磨……
      她一直都是那么小心地保護(hù)著這個唯一的玩伴,而從末想過的是,如果有一天仇恨顛覆了他們的命運(yùn),屆時,灼焰會擺脫她的控制,而她,也將受到灼焰最可怕的仇恨反噬,那個時候,她該怎么辦……

      云夫人,始終一身白衣,臉上蒙著一張面紗,娃娃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聽到她冷冷的聲音:
      “……記住,不要?dú)⒘怂锔袢鰰桓吲d的。”
      吩咐完,云夫人便向著來時的方向離去了,在離開的前一刻,她別有深意地看了娃娃一眼,然后嘆氣,最終還是在娃娃迷茫的黑瞳中漸逝。
      云夫人取代了她,她甚至再也見不到主人,連這為主人完成的最后一個任務(wù)也是由云夫人傳達(dá)的。
      “說服那個于闐使者,動搖那顆‘誓死效忠于闐王’的赤膽忠心,務(wù)必要他與主人合作,里應(yīng)外合共滅于闐王,兩國合并,踏平樓蘭,收服精絕,屆時,共享大好江山……”
      這樣的任務(wù),卻遠(yuǎn)比將人至于死地難上千百倍,而云夫人也是給過她一些“提示”的——“你雖然只有十七歲,但卻有著令天下男人垂涎的容貌!
      雖然是十七歲的豆蔻年華,但她還是洞悉出了夫人的本意。
      是夜,在晝夜溫差極大的西域大漠內(nèi),她卻只穿了件火紅色的裙紗,裸露的玉肩上,一團(tuán)燒焦的疤痕如一只巨大的蜘蛛盤踞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肩膀上,詭異卻也帶來異樣的美麗。
      冷風(fēng)深入肌里,刺痛了每一根神經(jīng),直到完全麻木,卻還是要裝作無濟(jì)于事,分外妖嬈的樣子,折疊的裙擺下,是一雙末穿鞋襪的冰白蓮足,每邁出一步,足底的尖銳沙石就如同尖刀一般直搗心扉。
      灼焰跟在她身后,慵懶地伸長了舌頭,已及娃娃膝蓋的體形,卻還是要像從前一樣纏著她,像一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孩子,一個終生守護(hù),不棄不離的使者,更像一個無法擺脫的陰影,連執(zhí)行這樣齷齪的任務(wù)也是如影隨形。
      這次,是她幫莫里格撒完成最后一個任務(wù)了,從此以后,他們將分道揚(yáng)鑣,可她知道,也許就是在這一次,她將徹底毀滅。
      這夜,她是最美麗、最妖艷、也是最致人于死地的。
      以探訪之名由美玉之鄉(xiāng)遠(yuǎn)來的使者啊,明明知道,這是所有梟雄爭霸故事中必不可少,而且屢試不爽的美人計(jì),也清楚,面前這位攜帶著幻毒獸,綻放得如同紅柳花一般的美人兒是個只會給生者帶來死亡的毒女,然而,他卻沒有給予點(diǎn)破,貪婪的習(xí)性讓他不得不應(yīng)合著這朵開在午夜的紅柳花的過盛殷勤。
      她陪著他狂飲烈酒,大唱腐糜之詞,在幽幽暗暗的大宛燭燈下,那臂膀上的焦疤顯得詭異而恐怖,然,那使者依然興奮著,在酒香下一點(diǎn)點(diǎn)成就人所不齒的丑陋。孩子那顆十七歲的心似乎早已麻木,不知厭惡遠(yuǎn)比排斥更可怕吧,連平日里總是與她同一戰(zhàn)線的灼焰也只是半睜著眼縮在角落里,再也不理會她的行徑可能會帶來的結(jié)果,她只想著要完成任務(wù),也只知道,對于十七歲的她來說,也許,這就是唯一的辦法……
      卻不知在何時,緊閉的房屋內(nèi)驟起冷風(fēng),曖昧的燭光在瞬間熄滅,黑暗撲天蓋地地壓來,然,只是在轉(zhuǎn)瞬間,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為刺眼的白光驟起亮,她反射性地瞇起眼,卻在這空檔感到一道逼人的冷氣迎面卷來,隨之就是身后兩個物體相繼倒地的聲音。
      她猛然回頭,只看見那使者被某種利器劈成兩半的尸骸,他是死了吧,被人自眉心齊齊撕開,然而,一分為二的口中還是溢出些許油汁與酒液,尚自開闔,仿佛還在繼續(xù)片刻前的末完話題——,只怕到了這一刻,死者的意識中還不知發(fā)生了何等可怕的事,他甚至不曾痛苦,不曾哀號。
      死相如此的詭異可怖,傷口處的血液仿佛被利器斬?cái),停滯在一起,遲遲無法流出……
      娃娃驚呆了,也氣憤極了,從來沒有人敢搶在她之前殺人,也從來沒有敢殺她鎖定的目標(biāo)……,在憤怒的星火瞬間化作仇恨之災(zāi)時,那個一直與她心靈相通的幻毒獸卻還是縮在最角落,半睜著眼看著這一切——袖手旁觀。
      這是灼焰第一次不受她的仇恨的控制,沒有對目標(biāo)發(fā)起攻擊,也是在這一次,娃娃是單獨(dú)出手——
      那是最突然的一擊,她猛作甩頭狀,暗藏于發(fā)際深處的劇毒暗器被甩了出去,直奔窗口。
      窗里,窗外,死一般地沉寂了片刻,那窗戶才因不支小刀的力道而猛然炸裂開來,赫然出現(xiàn)在眼里的,卻是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年輕男子,他左手扶著窗柩,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而另一只手……,四刃冰刀顯然深深地嵌進(jìn)了他的手臂,鮮血順著手流到刀柄,最后向著刀鋒處噴灑而去,幾乎染紅了白色的墻壁。
      他,卻如終逼視著自己,那表情寫滿了殺氣,而眼睛,流露出的卻是另一種……
      娃娃不眼前的這位不速之客愣了片刻,但十五歲的黑瞳卻在轉(zhuǎn)神的剎那間變得渾濁不清,不知是被入侵的冷氣凍得麻痹,還是被烈酒灌醉,回過神后,對著窗外的來客破口大罵。
      “不要命的狗奴才,沒看見本姑娘正高興著了嗎?你竟敢殺了他,天殺的你,壞了本姑娘的興致,我啊——”
      那人竟像瘋了那般,不顧四刃冰刀的毒性發(fā)作,扔下用中的血色大刀,跳下窗戶向她大步走來,還沒來得及逃開,猝不及防的大掌便蓋住了她眼里所有的光,隨后只感覺到臉部一陣劇痛,身子找不到支撐點(diǎn),倒地,還沒來得及等她回過神來,身子就被人輕易提起,懸在半空之中,那只被四刃冰刀啃噬的手死死扣住她的致命咽喉,呼吸頓時止住了,只看見下方的那張臉上也有著同樣的痛不欲生。
      “咳咳咳……!”她在努力掙扎,腳踢,手抓,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她,除了這樣無法做出更有效的反擊,更無法使出更厲害的毒粉或暗器,灼焰依舊縮在角落,只是瞪大了血紅的雙瞳看著,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在絕望的掙扎中,她撕裂了那只手臂上的衣袖,在血肉模糊的地方,她清楚地看見,兩排尖而深的牙印死死地嵌入肌肉,任由血液的肆意沖刷,始終抹不去那一記傷痕……,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怎么能相信?
      那只手臂上的力道驀然松開,她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呼吸,而是抬手緊緊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的驚呼發(fā)出來,眼淚第一次在人前不受控制地蜂擁而出。
      這一刻,她裙裳凌亂,矯情百媚。
      “哥哥帶娃娃去看日落!”那人對著她大吼,同樣的悲慟欲絕,也恰是這一句稱謂,終于證實(shí)了她心底的猜測——娃娃!只有他會這樣喚她,平生中,她恐怕也只有那么一個哥哥。
      到這一刻,絕望幾乎要讓她窒息,胸口第一次痛得這么厲害,火辣辣的,像是某種積壓已久的泛濫情緒在這一瞬間盡數(shù)暴發(fā),隨后,她慌亂地扯下身邊的薄絲垂簾,一層又一層地裹在自己的身子上,卻還是被那人狠狠地撕開,不顧她的哭喊與掙扎,扯著她的長發(fā),讓她聽清每一個足以殺死她的字句——“你想藏什么,我都看到了,不就是衣衫不整,濃妝艷抹,風(fēng)情萬種嗎?還有什么好藏的,一抹布能遮住一顆丑陋的心嗎?”
      “不——”她蒼白著臉,想大聲解釋,卻喉嚨的哽咽只發(fā)出那樣絕望而無助的單音,只盼著此刻能有天搖地動的假象,將她永遠(yuǎn)埋葬。
      最后,她終于啟唇低喃,卻不知說了一句怎樣的話,男子觸電般地松開了手,怔愣,當(dāng)看到娃娃迷茫的眼瞳時,竟苦笑兩聲,認(rèn)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而像黑色的閃電般直沖窗外,最終消失在那一片無法穿透的濃墨之中。
      屋內(nèi),巨大的寂靜以某種詭異的姿勢盤踞,仿佛能聽見那顆心頃刻間被粉碎片片的破裂聲。娃娃表情僵硬,目光呆滯,像一只受傷的貓兒,蜷縮在地。
      墻角的灼焰,火紅色的眼盯著窗外,仿佛在尋找目標(biāo),靜默幾許,突然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循著那一抹黑影而去。
      撕裂聲騰起。

      (八)斷
      為什么悲傷總是在這樣陰寒的夜里漫延滋生?這夜的大漠,透著刺骨的寒冷,夜盤中懸著一輪圓月,明明是皎白如雪,如炬如燈,卻讓突如其來的勁風(fēng)拋起的薄紗帳模糊了本真的暉華,變得隱約,朦朧,仿若另一個時空的眼,窺探著這些迷失黑夜的生靈的每一個動作。
      娃娃在朦朧月色下狂奔,企圖找回灼焰,那只能讀懂她的幻毒獸,她知道,在過分泛濫的仇恨與血腥的輾轉(zhuǎn)輪回中,灼焰的力量增強(qiáng),體型瘋長,漸漸地脫離了她的掌控,它甚至與她的思想開始搏擊,反抗,灼焰,再也不是那個玩伴了么?它終究也要離開她,就如同今夜一樣。
      娘的話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風(fēng)中回蕩,記憶中,有一道重門被叩響。那是那么多年以前,在漠海沙障的逃亡中,爹在最后一刻將那個小生靈交到她的手中,也是從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她與這個小生靈的名字要連在一起。
      “灼焰,它叫灼焰!
      娘后來告訴她,這是爹一直馴養(yǎng)的身懷劇毒的異獸,它生來便會選擇命定的宿主,并與宿主所思所想融為一體,感知到宿主的仇與恨,愛與憎,在她伸出手從爹手里接過灼焰的那一刻起,他們都選擇了各自的宿命,那時,他們都是那樣小的年齡,都是那樣孤獨(dú)與寂寞,都懷著那樣深沉與無奈的恨意。
      他們都是同類生靈——
      天地背棄!
      她的恨,催生了灼焰的力量,成就了大漠內(nèi)最完美的嗜命組合。娘是知道遲早會有這樣一天的么?所以不讓她恨,害怕她恨,想要在悲劇發(fā)生前就改變一切么?可為什么……,為什么還要離開她?爹將灼焰交給了她,便從此消失,守護(hù)她的責(zé)任便由這只幻毒獸代之。
      爹真的就是在那次的漠海沙障中消失,從此便由灼焰代替,事實(shí),是這樣的么?
      記憶紊亂,再也無法判斷孰是孰非。
      此刻的灼焰,再也回不到從前。
      娃娃在黑夜的沙漠中狂奔,忘我,醉亂,近乎瘋狂,感覺是被人放逐在這孤獨(dú)無依的沙漠中,天地背棄,如今,孑然一身,痛、冷、恨、無奈,前后夾擊,直到將她徹底擊潰。
      站定在狂風(fēng)四起的大漠中,身影綽約,真的感覺到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突然,赤裸裸的腳趾竟感到一種灼痛感,低頭一看,一只如狼如虎身形大小的白色生靈站在她身徹,正低頭舔吻著她冰冷,麻木的腳趾。
      “我以為你也要離開了!
      娃娃全身顫抖,深呼吸一口氣,蹲下身子,習(xí)慣性地想要像往常一樣擁抱這個玩伴,沒想到灼焰卻在那個瞬間僵直了身子,眸子里燃燒著縷縷火焰,循著灼焰的目光望去,在他們正前方,那個人佇立已久,持刀右臂流注的血液已轉(zhuǎn)為墨綠,那是……
      四刃冰刀的毒性融作血液,那是毒發(fā)前的征照。
      而那個負(fù)傷的男子,依然筆直地站立在冷風(fēng)中,像是出自身后無垠的黑暗,帶給娃娃說不出的詭異與壓迫力。
      對視許久,終究無語,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而此刻,面對眼前人最真實(shí)的存在,娃娃卻無法像預(yù)料中那樣雀躍高興,只有無法言語的冰冷與寒意。
      他都看到了,不是嗎?
      她的丑陋與骯臟。
      垂眸,嘆氣……
      灼焰卻是這一個瞬間騰地而起,向著那個負(fù)傷男子直逼而去。
      這一刻,娃娃的呼吸幾乎停滯。
      “娃娃回不到從前,而哥哥也不復(fù)往昔!
      是這樣一句話,在片刻前曾讓男子絕然離去,卻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折回的真正目地。
      “我與血隕分工,你這只幻獸兒是我的,而你,是他的。”追魂的話卻在此刻轟響于耳。
      他是來完成使命,他是來殺她的么?
      那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兩道閃電在月華起落,娃娃站在一側(cè),手足無措,她知道,那個負(fù)傷的男子無法抵御灼焰的毒性攻擊,而灼焰,也末必能躲過西域殺手的嗜血快刀。
      終于,就在那一剎那,她嘶叫出聲——
      “不!”
      時間凝定,娃娃瞪大了眼,眼睜睜地看著發(fā)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無可挽救。
      嗜血大刀就在那個瞬間貫穿了幻毒獸的身子,被刀鋒挑開血肉的灼焰,一身純白無瑕的絨毛在頃刻間徹底殷紅。
      “灼焰!”
      這一刻,當(dāng)那個生靈從半空中墮落,身形逐漸縮小,最后化作一團(tuán)火焰熄滅在沙海中時,那個從來都是高傲孤冷的紅衣娃娃竟直直地跪倒在地,再也無法壓抑心中那般毀天滅地的疼痛感,在孤寂寥落的大漠中失聲痛哭。
      從爹爹的失蹤,到娘的摒棄,從與血隕哥哥的失散,到最后經(jīng)歷的人世幻滅,由始至終,這個孩子從末與命運(yùn)有過任何計(jì)較,只是一而再地壓抑……,而此刻,唯一的玩伴也要從她的生命中撒退,面對大漠的夜空,一如繼往的暗黑死寂,浸入心扉的寒冷,那些在心底高筑的勇氣城墻終于盡數(shù)癱塌。
      這個孩子還是第一次哭得這么如此干脆與決然。
      邪惡的幻毒獸啊,可知你在這個女娃娃的心中,到底代表著怎樣的希望與星光,此刻你的離去,是否也代表著那些殘存的希望也終將化作這一團(tuán)灰燼,從此以后,她將永遠(yuǎn)地失去堅(jiān)強(qiáng)不哭的唯一理由。
      堅(jiān)強(qiáng)不哭的唯一理由……
      “是你,是你,是你……,原來一直想要致灼焰于死地的人一直都是你,你今夜的出現(xiàn),也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聲音哽咽,那指控卻帶著如夢初醒般的恨意,冰冷的沙地中,尖銳的沙石生生地嵌入了她的膝蓋,隨著身子劇烈的顫抖,膝內(nèi)血肉似被沙石搗開,然,齠年女娃似乎不覺疼痛,反而在一陣釋放似的痛哭后,用緊握的小手發(fā)狠地猛捶地面,摧得沙地浮塵飛揚(yáng)。
      “我真是笨呀,怎么會沒有想到,能傷害到灼焰的,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血隕!”
      數(shù)丈外的持刀男子清楚地看見,當(dāng)那個紅衣娃娃扶去淚眼,在看向他的眼神時,分明充斥著足以撕裂他的白芒。疼痛感逼得他幾近窒息。
      這么多年以來,嗜血刀幾度舔食到那只幻毒獸的血液,卻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畜生逃掉。是它,才會成就如今這個令天下喪膽的毒女吧,他是一直這樣認(rèn)為的,直到此刻如愿斬殺那個生靈,看到娃娃那般痛苦絕望的表情,他終于動搖初衷。
      或許,錯的,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
      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風(fēng)雨,他終究也讓人世浮塵蒙住了心嗎?
      多想再像數(shù)年前的黃昏沙山上一樣,能夠盡情地寵溺這個沒有玩伴,成長孤獨(dú)的女娃娃,然,就當(dāng)他的右手伸出企圖撫摸娃娃的那一個瞬間——
      紅衣娃娃驀然抽身而起,手持金錯小刀向他迎面刺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不懂武學(xué)路數(shù)的娃娃卻以毫無章法自殺式的打法向他步步逼近,下定了就算死也要將他咽喉割裂的決心。
      “娃娃!”
      他痛呼出聲,只因心中灼痛難奈——她非要與他對峙。
      負(fù)傷右臂卻在此刻散出深入肌里的灼痛感,忍不住低頭查看傷勢,卻在分神的那一剎那,小刀已觸及胸膛血肉,反抗之心才起,就感到眼前無數(shù)道白光閃來。
      好快!
      轉(zhuǎn)眼間,便從娃娃腋下透出一柄金色玄狀飛刀,蓮花狀的多瓣刀片,以迅雷之速飛來,如同方才的四刃冰刀一樣直沒入他右臂臂膀,盡管如此,那把螺旋狀飛刀刀勢末竭,還在向肌肉骨髓處深切而去。
      “啊——”電石火光的那一剎那,血隕整只右臂被旋狀飛刀齊齊切去,默綠色的血液濺上漠北夜空。
      直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斷臂孤寧寧地落在那束束燃盡的火焰旁,娃娃才仰頭癲狂大笑,淚水卻如毒汁般倒貫入口。
      看著獨(dú)臂的哥哥,想著她的唯一玩伴,娃娃的思緒又回到了那么多年以前。

      (九)血憶——血隕
      相識的最被記憶啊,永遠(yuǎn)駐守在那個懵懂無知的年代。那一年,她八歲,他十三,同是在奴隸階層長大的孩子,但兩個人的生長經(jīng)歷卻有著太大的懸殊,也恰是這懸殊造就了兩人各自不同的性格。
      她的性情早在兒時就顯露出了孤僻與怪異,而他,那個長她五歲的哥哥,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笑,很陽光,很燦爛的笑容,總是那樣寬容與溫和。
      那時她就不明白,甚至是帶著嫉妒與詛咒的目光來回絕他的,或許她因?yàn)殚L年的逃亡與孤寂才會有那樣的性格,而他呢?何以會有那樣的笑,奴隸的孩子也可以那樣笑嗎?似乎沒有人知道那個哥哥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甚至于直到他們分離的最后一刻,她也沒能問出那個困擾了她好久的問題,唯一知道的,便是他的名字:血隕。
      很特別的名字,只要一次,她便深深銘記。
      “血隕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被他打動,這個八歲的孩子,對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樣可有可無的漠然態(tài)度,但她將那雙小手搭上少年的雙肩,訥訥地喚也這句稱謂時,仿佛就能預(yù)見,這個叫血隕的哥哥,便是她這一生中唯一而永恒的眷戀。
      回到最初的最初,她是甚至是傷害過他的。
      在多年前的沙障逃亡中,爹真的就是以那樣的方式退出了她的生命,那是一種怎樣的恐懼,壓抑著這個五歲幼童的心靈,正當(dāng)她要放聲大哭時,身子突然一輕,感覺到原本那緊擁住她的雙手終于無全松懈,她跌倒在漠海的沙地中。
      生疼,生疼……
      等反映過來,回頭找尋娘親時,以往那個慈愛的身影正以比風(fēng)的速度消失在沙障盡頭,毫無遲疑。
      孩子愣住了,張大了嘴無數(shù)沙塵趁時侵入,剛到嘴邊的哭喊就這樣被生生封。徊豢,不鬧,伸出的雙手滯在半空中,承受著黑風(fēng)黃沙的欺打與笑罵。
      仿佛過了許久,她才木然地抬起頭,放大在瞳孔里的,是那片死灰死灰的天……
      被放逐的感覺呀……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太多的沙塵迷了她的眼吧,淚水再次蜂擁而來,來不及擦拭,正前方,憑空閃出一道雪亮,這光如此暉華,仿佛生生斬?cái)嗳胨恋狞S沙,連天空都驟然一亮。
      隨后,便是接二連三的亮光相繼騰起,或高或低,在這個空間內(nèi)放飛身影,直到風(fēng)停,沙滅,在逐漸沉甸的沙霧下,她終于看清,一個長她幾歲的哥哥持刀半蹲在她面前,那一張臉龐上撲滿了沙塵,但仍擋不住他的俊朗。接過她打量的目光,哥哥伸出手將她從沙地中抱起,第一個表情,便是笑,很燦爛的笑容,很好看的樣子,卻讓她莫名地氣憤,對這個救了她的哥哥,她竟沒由來地反感,手心中的灼焰仿佛就在這一刻感覺到她的敵意,竟化作白色電光直直地竄了出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那個哥哥的右臂。
      哥哥在一瞬間癱軟下來,手中大刀墜然落地,卻始終不肯放下她,生怕她會摔疼了,當(dāng)她第二次看向哥哥時,他還是笑,那個笑,包容了一切,哥哥卻在她怔愣的片刻間昏厥。
      數(shù)丈外,佇立著兩名婦女,她認(rèn)得的,其中一個是娘親,土灰遮住了她臉上的所有表情,而另一個,正以那樣的速度奔了過來,口中不斷喚著:“隕兒,隕兒……”

      經(jīng)歷了那樣的大劫殺后,她變得更加沉默,只是縮在房子的最角落,手里捧著毛絨物發(fā)呆,撕扯著它的嘴,看著它伸長了獠牙,任娘怎樣喚都不為所動,有好多次,娘都想要搶回灼焰,都被她用撕打阻止了,最后,干脆將灼焰裝在衣襟內(nèi),不讓它再見光,不再給它自由,她的嫉妒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徹底體現(xiàn),無論是對那個笑得很燦爛的哥哥,還是對反應(yīng)迅速的灼焰……,他們有的,她都沒有。
      這仿佛被重傷被愈的哥哥讀懂,不錯呀,他永遠(yuǎn)都是那么陽光,那么有活力,即使是在被萬毒之獸灼焰咬傷后的第二天,又以那樣寬容的笑看著她。
      她瞪著那雙帶笑的眸子,看久了那笑,心里又升起那種不痛快,正當(dāng)她別過臉,不打算再看他時,他卻些霸道地用雙手扳過她的臉,目光不得不再次落回那張笑臉上。
      “我?guī)闳ワw,像鷹一樣。”
      不由分說地,哥哥執(zhí)起她的手,在幾個大人無法理解的眼光下奔出那個窄小的屋子,當(dāng)哥哥推開破舊的門時,為她展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瀚海天地,沒有了多日前的風(fēng)沙暴戾,此時的塔克拉瑪干,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少女,美麗而安靜。
      “看她多美!痹谙﹃栁飨聲r,他們爬上了沙山之巔,眺望這片只屬于他們的天地,哥哥淡淡地說,“塔克拉瑪干的世界就是這樣空曠無垠的,她向天空大地展現(xiàn)的,只是她赤裸裸的心,面對她,每個人臉上都可以很輕松,我喜歡在沙漠里狂奔的感覺,至少可以在那一刻揚(yáng)棄一切不開心的沉淀往事。”
      是幻覺么?眼前的哥哥在說出這樣的話時,笑容不再,眼里映著殘陽,如血如淚,如痛如傷。
      “可是,我不喜歡她的世界。”哥哥又說,“她總是以這樣的靜束縛著我放肆的心,當(dāng)我想要叛逆,想要逃離時,她就會以最殘忍的方式處罰!
      這一刻,兩個不大的孩子想到的,也許都是風(fēng)沙暴戾的樣子吧。
      “我也是。”她第一次說話,沒有了反感,看著且憂且痛的哥哥,說出了她從不向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沙漠的另一邊是什么啊,我多想過去看看!”
      哥哥明顯地怔愣,之后露齒而笑,“好,血隕哥明天就帶著我的娃娃走出塔克拉瑪干!
      “。 彼f分驚喜地抬起頭看著哥哥,又怎么會不知道,這可是個觸犯神靈的承諾,會受到神最嚴(yán)厲的處罰,然,這個長她五歲的哥哥卻那樣干脆地應(yīng)允了。走出塔克拉瑪干——在這個信仰死神的部族中,大概也只有他敢這樣對她說吧。
      她望著那張笑臉,也是第一次回應(yīng)以微笑,“你真是個好人啊,血隕哥哥!”她主動搭上哥哥雙肩,在享受大漠夕陽最絢麗的時刻,她又聽見那一句:“血隕哥哥明天就帶著我的娃娃走出塔克拉瑪干……”
      像是誓言一遍又一遍。

     。ㄊ┏猎屏
      墨綠色的血液灑向這漠北大地,凝聚為一灘血泊,卻遲遲不肯浸入松軟的沙土;枚精F的身軀已徹底化作千萬微塵沙粒焚跡無蹤,獨(dú)剩那只斷臂還孤寧寧地躺在漠海的夜空下,寂寥,冷清。
      娃娃佇立在月影下,白光的投照下,像是出自地獄的怨靈,臉色蒼白得嚇人,神情呆滯,沒有一絲表情,然而,眼神卻在看向那個離自己咫尺外的單膝跪地,強(qiáng)忍劇痛而將至昏厥的大漠殺手時,騰起無法言盡的情緒交雜。
      這么多年了,有過多少幻想與憧憬,她總以為,他們的重逢,肯定會重新挑起她兒時的歡愉與驚喜,卻沒有想到事實(shí)會在這樣殘酷的血腥中進(jìn)行,如今,灼焰死了,眼前這個獨(dú)臂的哥哥,也注定了要在下一刻離她而去吧,或許,早在當(dāng)年的沙山上,從那個無法得到實(shí)現(xiàn)的夢誕生之時,他們的命運(yùn)便已注定。
      這個世界,終于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孑然而行!
      此刻活下去的意義仿佛就是為了尋那片刻的幸福而必須重復(fù)整段悲劇。
      佇立風(fēng)中,靜靜地看著,從那齊肩而斷的傷口中不斷流出的血液已由墨綠色逐漸轉(zhuǎn)為鮮紅,娃娃突然沒由來地笑了,那種無怨無悔的笑,是在絕望的困境中展露出的釋然笑意。
      四刃冰刀的毒終于在旋色刀的引力下,由血隕的身體中被吸噬出來了,盡管是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價,但至少這樣,那個殺手的命才不至于被奪了去,想來,這個大漠殺手,還是第一個中了“毒女”的暗器能活下命來的一個,或許她是太絕了,不肯給任何人留活路,研制出來的毒,竟是連她自己都是無法解救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砍斷中毒的那一部,阻隔毒性漫延的途徑。
      遠(yuǎn)處,有一個身影逐漸放大,那是一個白袍婦人,濃狀艷沫,卻在看到娃娃的那個瞬間愣了片刻,既而再看向半跪在地的血隕,婦人奔了過來,口中不斷叫喊著,“隕兒,隕兒!”
      一個瞬間的恍惚記憶,娃娃仿佛看到了數(shù)年前的沙障中,也同樣是這個婦人以同樣的關(guān)切與焦急查看自己心愛孩子的傷勢。
      原來,悲劇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復(fù)身影,事實(shí)就是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告訴她,自己真的是不詳之人,只能給與之有過接觸的所有人帶來災(zāi)難,連血隕哥哥也沒有絲毫的例外,相識的時候是,而重逢的時候亦是。
      就如同死祭中那老婦對她的咒罵一樣——“誰跟你在一起都會不得好死,你只配孤獨(dú)一生……”

      當(dāng)血隕抬起血紅的雙眼時,婦人終于哭出了聲響,也是在這一剎那,娃娃失神地喊出了那個稱謂:“云夫人……瑗姨!”
      云夫人是瑗姨?那個白色的蒙面貴婦竟是瑗姨。這就是她以前一直不肯以真面目與她相識的原因么?
      瑗云,那是血隕的母親!算起來,這個婦人該是四旬以上的年齡了吧,如今的風(fēng)韻卻更勝數(shù)年前,她華麗的白裙上加一層黑花滾邊,在袖口與領(lǐng)口處鑲滿了紅艷欲滴的寶石,在白色的月華的照耀下更顯其暉華,眩目動人。
      而娃娃也仿佛知道,如今的瑗姨高貴無比,她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要為每天三餐而去替別人牧羊洗衣的低層奴婦,她的出現(xiàn),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同時又帶著一個幻滅的消息。
      瑗姨……,她真的是主人的夫人么?如果是,那么老宅那些重門下一直關(guān)著的,該是瑗姨了。
      瑗云跪在沙地里,抱著陷入昏死狀態(tài)的血隕,那只斷臂就平躺在她跟前,血隕的鮮血更浸染了她一身,然而,作為人母的她卻不再流淚,也許是在月華與寶石光芒的襯比下,再也看不到這個貴婦眼瞳里的光彩,那只在數(shù)年前出現(xiàn)過的明眸啊……,如今只剩下那一閃而逝的暗芒,再也無法讀懂。娃娃只是很模糊地聽到貴婦斷斷續(xù)續(xù)的低喃:
      “可憐的孩子,我早就說過,早就說過……”
      “這一計(jì)太危險……”
      瑗云的聲音很小,但在這黑夜的靜默之中,那樣的低喃卻被無限度地放大,到最后,娃娃不知聽到了什么,怔愣在月華之下,連呼吸都似被那樣的事實(shí)堵在胸腔之中,只是瞪大了眼,張大了嘴,看著咫尺的慈母與她的兒子,腳上的力量仿佛就在那一瞬間被抽空,連邁開步子的能力都沒有,感覺與咫尺那對母子的距離被那一句話拉得好遠(yuǎn)。
      “啊——”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抽痛,娃娃終于叫嚷出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地掙扎到那一對母子身旁,撕裂了嗓子在喊:“瑗姨,瑗姨,您說什么?你剛才說什么?”
      “你做了,你真的那樣做了,莫里格撒跟我說,你一定會為了達(dá)到目地不惜犧牲一切,我不相信,卻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你在他的調(diào)教下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以為,你是寧愿死,也不會以那樣齷齪的方式去完成任務(wù)的!
      瑗云看向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女娃娃,那本該是一張正值豆蔻,如花綻放的容貌,卻因過多的人世浮塵染上了一層風(fēng)霜與塵埃,在月光的投射下,那容顏竟顯得那么蒼白,像是一朵提早夭殤的紅柳花,青春不再。
      “不過,這一切怎么能歸究于你,你也是受害者呀!
      這是個沒有童年的娃娃,在那么小,那么小的年齡里就與命運(yùn)開始了負(fù)重的搏擊,在種種壓迫與掙扎中,心理畸變,性情孤僻,嗜殺成性,而如今,當(dāng)血腥已染紅她的人生,再也無法救贖的地步時,再向她宣布最初的事實(shí)真相,這個一向堅(jiān)強(qiáng)自立的女娃娃,是否還能負(fù)荷一個世界癱塌的比重?
      “瑗姨,瑗姨……”娃娃癱軟在瑗云腳下,雙手死死按住胸口,那里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可怕的情緒瘋長,取代的,卻是一種被掏空的空虛,隱隱地扯動著空落落地疼痛。
      朦朧中,她又聽見了那一句:
      “你的爹娘早在五年前就已逝去!”
      再真實(shí)不過的事實(shí)陳述——
      “早在好久以前,西域附近出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地下組織,你的爹爹是那個組織中的護(hù)法之一,卻因?yàn)榉噶舜蠹,愛上你那平民的娘親受到組織中最嚴(yán)厲的懲罰……,當(dāng)他帶著你的母親逃亡時,偷了組織內(nèi)的圣獸灼焰,從此便遭到組織無盡的追殺……”
      “在五年前的大劫殺中,邪教首領(lǐng)催動了最可怕的漠海沙障,早在那個時候,你的爹爹便已化作微塵隨風(fēng)而去!”
      是么?是么?是這樣么?
      娃娃反復(fù)問自己,其實(shí)早就有過那樣的猜想臆測,只是一直沒敢去正視而已——爹爹,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永遠(yuǎn)地離去!
      “你的娘親并沒有摒棄你,她只是追尋自己的愛人而已,終究也是一去不返……”
      如今,這樣的事實(shí)卻是如此真切地傳到她的耳里,她再也法回避,當(dāng)年的灼焰就是最好的證明,爹只是想讓灼焰作為玩伴伴她健康成長,扮演一位異樣的守護(hù)者,不讓她受傷害,而她,卻始終無法理解,恨爹爹,更恨娘親,在那條暗黑的道路上,用無盡的殺戮與孤僻武裝自己,總以為,自己是孤立絕緣的不詳之人……
      “你娘在走的前一天跟我們說起了整件事,并要我們好好照顧你,千萬不能讓你仇恨。我和隕兒一直都在找你,你被那些人毒打,隕兒偷偷為你上藥,直到你痊愈,更目睹了你利用灼焰瘋狂復(fù)仇!
      “到最后,隕兒被莫里格撒送進(jìn)殺手樓,為了讓他成為最有能力的殺手,為他所用,他將我關(guān)在那個黑宅子里,目的,就是為了要控制隕兒。”
      “隕兒一天天長大,在組織中也有了束縛自己的使命,他再也無法日夜守護(hù)你,你的恨意卻讓他害怕,更不能讓別人欺負(fù)你,于是暗中使力,將你逼上絕路,逼進(jìn)莫里格撒的家族……,從一開始我就說過,這一招太險了,但他的目的,只是想利用莫里格撒的聲勢保護(hù)你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娃娃驀然大喊出聲。她是怎樣的人,又怎么會不知道莫里格撒家族的暗黑,她一想著要逃出塔克拉瑪干,就是為了自由,又如何能放任自己墮入那扇散發(fā)著腥甜與腐糜味道的重門之中,只是當(dāng)時,那些人到底用了什么樣的辦法將她鎖了進(jìn)去,從此化身為真正意義上的“毒女”?
      一切恍如隔世,如今再回首看當(dāng)時,竟也有亦幻亦真的感覺。記憶中,有一段被她刻意淹埋的往事此刻正隨著瑗云的話血淋淋地浮現(xiàn):
      那個時期,灼焰被她壓在胸口,恨意封印,即使是在那些饑腸轆轆,全身腫痛,無法入眠的夜里,她也始終記得娘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反復(fù):不恨不恨,娃娃一點(diǎn)也不恨!
      縱然是在人情冷淡的事故之中,她多少動搖了些許意志,便努力壓抑心情,雙手壓住胸口中那不斷想往外竄的幻毒獸,忍無可忍時,至多也只是在心里小聲詛罵。那時,僅有十歲的她又怎么會去殺人?想也不敢想的噩夢。
      但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改變了那種平靜與忍耐的局面?喔,記起來了,嗜殺成性的第一步,該是那個黑影引起的。
      那是個被她從記憶中刻意剜去的影子,至今她都不敢確定,那個人是誰,對那時的她而言,他就是一個救世主,總會在她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嘔血不止的時候?qū)⑺,處理好她的傷口后悄然離去,那個懷抱真實(shí)而溫暖,包容了她的一切,她多想看看那個人啊,但他的出現(xiàn)只會是在瀕臨昏死,意識模糊的時刻,對他的唯一印象,只是黑,黑色的勁裝,黑色的面布,黑色的眼……,很模糊的印象!
      可她一直是記著那唯一的顏色的,漸漸地,她開始想他,想念那個懷抱,想念那份關(guān)心,想念那雙深邃的眼睛,于是偷了東西故意讓人捉住,故意反抗,故意辱罵……,只有這樣,才會激怒那些人,才會被毒打,才會見到那個讓她信賴已久,想念已久的黑色身影吧!
      只是在那一次,所有的現(xiàn)狀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那樣的惡性循環(huán)似乎被他發(fā)現(xiàn),他應(yīng)該也對她厭倦了吧,才會在她假裝昏迷然后蘇醒時對她說出那樣的話:
      “沒有人能夠忍受。”
      “什么都沒有的你。”
      “當(dāng)你徹底失去所有時,必然是你成長的第一步!
      最濃的黑云被撕裂,呈現(xiàn)在眼底的,就是那段被她塵封在記憶中五年的染血往事。
      “你該長大了!
      “記住,用你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自己,這樣就沒有人能傷害到你!
      黑影這次的離去帶著絕望的意味,她那樣哭著求著挽留,那個人的腳步卻不曾停滯過半分,反而更加迅速地退出她的視線,她的生命。那以后,她行竊一次比一次過份,那些被激怒的人幾度想對她下毒手,她卻不慌不逃更不反抗,十歲的眼瞳始終望著看不見的遠(yuǎn)方,祈盼著,祈盼著……,黑影最終還是沒有出現(xiàn),后來,她干脆用自殘的方式灼燒自己的身體,臂膀,直到出現(xiàn)好大的一塊黑疤……。但,即使是用那樣的方式,他也不曾出現(xiàn)過,遇見他,只會是在發(fā)著高燒昏睡的夢境中,好雙黑眸是極盡嘲諷的,連話語也冰冷如刀,反復(fù)著那些殘酷:
      “你該長大了!”
      “記住,用你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自己,這樣就沒有人能傷害到你!”
      自那以后,形式更加嚴(yán)重,仿佛受到一股強(qiáng)大力量的阻隔,外界與她完全隔離,仿佛她是一個怪物,沒有敢接近她,理會她,即使是毆打,也沒有人再敢下手,視她如瘟疫,徹底地被世人放逐。
      她再也偷不到任何,只能搶,只能恨,于是灼焰不受控制地橫空竄出,殺了那些人,當(dāng)“幻獸毒女”卷起的腥風(fēng)血雨淹沒了塔克拉瑪干時,她只能進(jìn)入莫里格撒家那扇重門,在腐糜中開始無法挽救的血腥……,是莫里格撒毀了她。
      “這,便是成長的代價,卻是哥哥教會我的,其實(shí)我一直在遺忘,忘掉那黑影,開始‘自我保護(hù)’的一切,因?yàn)椋廊瞬辉傩枰,而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br>  是,她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性情孤僻,嗜殺成性,十七歲的年齡卻附著一顆蒼桑陰翳的心,永遠(yuǎn)高高在上,在無數(shù)奴隸懼怕的服侍下,成長,成長……,從那一刻始,她就注定了要一個人過,一個人過……
      “不是的,不是的!辫ピ瓢祮〉纳ひ魩缀醪荒茉侔l(fā)出任何聲響,“血隕和本意不是這樣的,你誤解了!
      瑗云心力交瘁,最終還是選擇放棄解釋,沉默良久,在冷風(fēng)侵來的時刻只是背負(fù)著他的兒子向著看不見的遠(yuǎn)方走去,步履蹣跚。
      娃娃癱坐在沙堆里,冷風(fēng),再度叫囂,帶過瑗姨走前的最后話語。
      “他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能自立,你知道嗎?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你以那樣的方式引他出現(xiàn)時,他心里多么懼怕,才會對你說出那樣的話,他只是想讓你懂得怎樣去生存,怎樣去保護(hù)自己,并不是讓你去殺人啊!
      “你每次看到你殺人,回來就抱著我痛哭,有誰知道,他的痛,他的無奈,我是親眼看著他是怎樣由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蛻變?yōu)槲饔驓⑹值摹!?br>  “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
      “是我愛上了那個不該愛的男人……”
      “他竟然關(guān)住我,只是要利用我控制血隕,要他的兒子成為最厲害的殺人武器!

      瑗姨……,她會去哪里,她帶著重傷的血隕會去哪里?
      “是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他竟然關(guān)住我,只是要利用我控制血隕,要他的兒子成為最厲害的殺人武器!
      瑗云的話像毒咒一樣回蕩在娃娃耳旁,在擔(dān)心起瑗姨的安全的同時,她想起了那一座老宅,莫里格撒曾在交給她一切權(quán)力的時候跟她說過,那宅子是為他這一生最深愛的女人所建,他只想永遠(yuǎn)呆在那宅子里,永遠(yuǎn)守候著他的愛人,當(dāng)時她還在心里嘲諷過,像他那樣生長畸形而又心理病變的男人也配有女人愛么,現(xiàn)在想來,她可以確定,那個他深愛的女人,一定就是瑗姨。瑗姨以云夫人出現(xiàn)的第一面,也是在那個屋子里。
      緋影又一次以那樣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那所老宅奔去。
      這次的老宅再也不像上次那樣重門盡鎖,從門外望進(jìn)去,那一道道門大開著,只要一眼便可以望到盡頭,四周靜得讓人窒息,透著某種不詳?shù)念A(yù)感。
      娃娃一步步向里面走去,路是筆直的,沒有一點(diǎn)轉(zhuǎn)彎點(diǎn),走得越近,她便可以越清楚地看見盡頭的大屋里那發(fā)白的燭光,寒意滲人。
      當(dāng)走進(jìn)那屋子時,娃娃只看見那個白衣婦人正坐在白色縵布后椅子上的黑色身影,一動不動,安靜得出奇,像是死了一般——
      死了?
      娃娃心頭大驚,連忙撩開縵布,里面,瑗姨好好地活著,她很平靜,最終卻是臉頰上那一行行末干的淚痕出賣了她的偽裝。
      “瑗姨,您……,血隕哥哥呢?”
      娃娃半蹲在婦人身前,面露焦急。
      見瑗姨不答,娃娃幾乎要哭出聲來,“瑗姨,別這樣,好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恨了,你別這樣好不好,我再也不恨了。”
      慌亂之下,娃娃有些語無倫次,天知道,要她承認(rèn)自己犯下的那些血腥錯誤,從心底最深處為自己判刑,談何容易,但此刻,這個婦人的呆滯,讓她心驚,由心底深處傳來的愧慚幾乎要將她殺死。
      “我錯了,我再也不恨了,再也不殺人了,再也不了……”在最傷心的地方,那個娃娃竟再一次軟弱地哭了,沒有了怨念,只是心痛,只是悔恨。
      瑗云低下頭來,為娃娃扶去臉上的淚,動作輕柔,卻也掩飾不住她的顫抖,她的虛弱。娃娃仰起頭來,想要看看瑗姨,卻在接觸到那雙眼的時候再也不敢與之對視,那雙眼里的母愛,像極了娘親……
      “不要恨啊,恨是牢籠,最終被困住的,只會是你自己!
      聽到那樣的話語竟從瑗姨口中傳來的那一剎那,娃娃驚訝地睜開雙眸,卻在那個瞬間,感覺一滴溫?zé)岬囊后w滴落在她臉龐,滑下……
      “瑗姨瑗姨,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是鮮紅的血滴,從瑗云的口中流出,先是一滴,之后是大口大口地吐出。濺了娃娃一臉,濃重的血腥味幾乎叫她窒息。
      而那個婦人的白袍卻在轉(zhuǎn)瞬間轉(zhuǎn)為殷紅,漸漸,血注由胸腔中噴灑而出。
      “不要恨,不要……,逃吧,跟著血隕逃吧,不要他報(bào)仇!”
      然后,娃娃看見,一把刀漸漸從瑗姨胸口處透出白光,瑗姨痛得顫抖,卻在那個瞬間將娃娃極力從身邊向外推去。
      “瑗姨,怎么了,怎么了?”
      沒有回答娃娃的話,瑗云只是一個勁兒地把她向外推去,手指向重門外的大漠中,“那里,血隕會在那里等你,他服了那藥會提早轉(zhuǎn)醒的,你們逃吧,逃出塔克拉瑪干!
      娃娃被推到了縵布后,隔著縵布,她又聽到了瑗姨的話,透著焦急,“快走,不然來不及了,記住,把嗜血刀……,埋在胡楊樹下,你不用毒,他不用刀,一定不要傷一人,平平靜靜地走出塔克拉瑪干!
      然后,娃娃清楚地看見,縵布內(nèi),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身影,那人身形矮小,頭顱卻異常地浮腫——莫里格撒。雖然隔著縵布,但娃娃還是可以看見他在獰笑,帶著病變的殘忍。
      “快走,快走,求你了,孩子,不要,不要……”聽見了刀劍砍入瑗姨血肉的聲音,就在那一個瞬間,瑗姨的血濺射上了白色的縵布,觸目驚心,“不要恨,不要報(bào)仇——”
      娃娃尖聲哭叫著轉(zhuǎn)身跑去,努力不讓自己去聽那顫抖的聲音,但在奔出重門的那一個瞬間,她還是聽見了瑗姨的最后一句……懇求,“不要讓血隕知道!”

      最后的最后
      血隕看到了,他終究還是看到了,那個白衣婦人是如何死在那個人的手中的,在那夜的重門外,月光下的他因失血過多更顯蒼白,在聽到娘親的最后一句時,他直直地昏倒在地,感覺到那個緋衣娃娃將他扶起,在他耳旁哭泣。
      “我們,逃出塔克拉瑪干!”
      “我,塵封仇恨,你,埋藏嗜血狂刀!
      “我們……,不恨,不恨!
      逃出塔克拉瑪干!
      依是六月,盛夏,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同樣的空曠,死寂,沒有一絲風(fēng)動,死亡前的窒息,空氣中彌漫著腥甜與腐肉的味道。
      還是那樣的狼群,躊躇著捕食獵物的腳步,猶豫。
      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巔,那場祭祀正在進(jìn)行:
      “亡父,我的神,
      請?jiān)诖丝檀蜷_你的門,
      讓愚味無知的孩子們,
      獻(xiàn)上最虔誠的懺悔
      ……”
      在塔克拉瑪干的邊緣,他們被抓住,有人在那個時候高喊,以父之名,帶著他們接受血浴洗禮,然后,永葬塔克拉瑪干。
      被押上沙山的他以為自己可以很平靜,坦然面對娘親的慘死,但當(dāng)娘親的干尸被抬上沙山之巔,要接受部族中最殘酷的鞭打時,他暴發(fā)了壓抑已久的悲憤。
      而娃娃,那個毒女,也在那個瞬間尖聲痛哭。
      娘親啊,我們怎么能不恨,怎么能平靜?
      連并著那個足以觸犯神靈大忌的罪名,他們的心靈徹底扭曲,接踵而來的是——
      殺——
      殺光了——
      一年后的他今日終于重拾魔刀,在血腥散開前的最后一刻,恢復(fù)了從前的絕然與冷漠,始料末及的只是,一年后的他,單臂,單刀,用爆發(fā)出來的怒吼結(jié)束了那場永無止境的祭祀,如今手持大刀的他屠戮的對像竟然是自己的近親與族人。
      多久了,從娘親被囚禁的那一天,從他被送入殺手樓的那一天,從娃娃被人欺侮的那一天……,所有的屈辱與忍耐后積累泛濫的仇恨都在此刻盡數(shù)爆發(fā),徹底擊塌了他的神智,不管是面對那些昨日還對他伸過援手的族人,還是前一刻還對他展露歡顏的同伴,他殺紅了眼,現(xiàn)下只的一個念頭:奪回娘的尸身,帶著娃娃闖出這個被遠(yuǎn)古思想荼毒已久的部族,殺出一條能離開為個沉睡了千百年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血路,無論那代價是什么……
      “血隕,血隕……”
      穿過刺耳的刀劍磨擦聲與慘叫痛呼聲,他仿佛聽到了有一個竭盡全力才破嗓破出的聲音在努力地,努力地找到他,抓住他那些所有已被遺忘的冷靜與沉著,還有忍耐。
      “不,不,我們放手吧,血隕……”
      然而,塵封了數(shù)百個晝夜的嗜血狂刀卻是聽不見的,那就像是一頭饑餓至極的野獸在人墻中近乎瘋狂地,肆無忌憚地尋覓果腹的食物。朝著血腥的方向。
      “不要再殺了,住手。 
      “你答應(yīng)過的,答應(yīng)過的……”
      “只要依露娃不再恨,哥哥也可封印血腥,我們——”
      “我們一定要安安靜靜地走出塔克拉瑪干,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我們都答應(yīng)過瑗姨的……”
      黃昏染血,塔那人在那個聲音騰起的那個瞬間獲得解救,而此刻,還有多少人還活著?
      遠(yuǎn)方,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向這邊奔來,在黑影放大的那個瞬間,所有人都看到,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頭部腫大地過份。
      血隕卻在那個瞬間狂笑出聲,“你也要遭到報(bào)應(yīng)了,你也要死了!
      中年男人想說什么,卻在最后連話都無法說出,長年的怪病折磨讓他失去了說話的權(quán)力,最后,他只是笑,帶著詭異的弧度。
      血隕驀然舉刀直指莫里格撒胸口,那駭人的白光下映著莫里格撒的慌亂與驚恐。
      “你想要利用我統(tǒng)一大漠嗎?”血隕問,出奇不意地笑了,笑得諷刺,“你是高估了你自己,還是高估了我,別忘了,我也只是‘殺手樓’其中的一員而已,你漏算了比我更強(qiáng)的追魂殺手,更漏算了居住在塔里木河兩岸的其他部族,還有樓蘭、尼雅,每個國家都高手如云,即使是再有十個血隕也末必能為你支撐起這么重的擔(dān)子。”
      那個畸形男人卻在此刻狠狠地笑出聲來,那完全是由肺腑中強(qiáng)迫著發(fā)出的,聽著讓人不由心悸,然而就在那個笑聲騰起不久后,血隕的大刀已抽離出那個人的血肉,在鮮血噴灑上他臉的那個瞬間,他竟無力地哭了出來,仿佛再也無法承受心中的劇痛,踉蹌倒地,無法站立。
      他殺了自己的父親呀,娘最愛的那個男人,傷娘最深的那個男人……
      依露娃狂奔過來,一個族人用長劍自她背后狠狠地刺入她毫無防備的血肉之軀,劍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身子,還來不及拔出,她的血便順著刀口向沙地灑落,腳步驀然止住,就在離血隕不遠(yuǎn)處,眼睜睜地看著咫尺外瀕臨崩潰的哥哥而無法給他一個擁抱。
      一切仿佛都該要結(jié)束了,血隕氣盡力竭,依露娃身負(fù)重傷,在部族人不留余地的追擊與堵截下,他們?nèi)栽谄粗詈笠豢谟嗔Ψ纯,都知道,在這一路走過的風(fēng)雨變遷,恥辱垢罵中,是那一個永不磨滅的信念支撐著他二人的身體與心理,如今,只是這最后一關(guān)了,他們堅(jiān)信,只要過了老天給他們的最后一個難關(guān),他們就能走出塔克拉瑪干,又怎么會在最后關(guān)口放棄,或者潰斃……?
      正逢黃昏,塔克拉瑪干又刮起了無名的風(fēng),赫黃的沙粒彌漫了這個世界,每一處空間全是它的顏色,卻讓斜陽余暉一映,似從蒼穹中潑灑下的殷紅血液。
      一場生死惡戰(zhàn)耗盡了多少人的鮮血與生命,而那兩個意圖“逆返祖訓(xùn)”的族人還在拼死力戰(zhàn),這損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原本計(jì)劃十倍不止,塔那部族人是英勇的,但到最后,也會被逼得使出必殺計(jì)——
      透過沙層霧障,血隕看見,一個手持長劍的殺手從人群中向他們走來,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么莫里格撒在最后的時刻還要對他那樣笑,原來他是穩(wěn)操勝券的——
      他們無法……,永遠(yuǎn)無法打破命運(yùn)的桎梏,無法走出塔克拉瑪干。
      及他們不遠(yuǎn)處,殺手的長劍已漸漸從劍銷中露出駭人的光芒,當(dāng)那把長劍完全脫離劍銷直抵血隕胸膛時,這個獨(dú)臂的殺手此刻只是選擇無奈的笑。
      再也沒有辦法了,他再也沒有辦法與這個比他更冷血的同僚抗衡了。
      多少年了,從他進(jìn)入殺手樓開始,就一直與眼前這位同僚合作?大概……,七年吧,是了,七年中多少次死里逃生,他和他最終還是闖出來了,“血魂”——那個名懾天下的代號。他們武力相當(dāng),只是在不同于出招致命的路數(shù)而已,他比自己更狠,更無情。
      七年的生死拍檔中,他們幾乎沒有語言,只是每個眼神與動作讓他們交流,血隕記得的,他手中的靈光長劍與自己的刀曾無數(shù)地指向共同的目標(biāo),他們還一起殺進(jìn)了那個固若金湯的樓蘭王國,和樓蘭國王有過只屬于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約定,而如今,約定還沒來得及兌現(xiàn),世事的巨變卻讓追魂的劍指向了自己。
      “殺手的任務(wù)就是無情的,而你,也從來都是無情的!
      血隕看著胸前的劍淡淡地說,這是七年來第一次對追魂說這么長的話,而如今,面對這位冷血?dú)⑹,他也只能這樣對話了。
      “這是你父親交代的,而殺手樓的殺手只能接下每一個雇主的單子!
      “恰恰……,也只有你能殺得了我,更只有你才能狠下心來……”
      隔著飛沙,血隕卻笑得那么平靜,“我能明白你作為殺手的心,我能……,只是到最后,我想求你,以七年的情份求你……”
      是沙迷了追魂的眼吧,血隕仿佛看見,咫尺的那雙眼瞳里竟然也會有淚的漣漪。
      然后——冰冷的劍鋒沒入獨(dú)臂男子的胸膛,那個瞬間,娃娃推開人群,那一幕就這樣在她眼前展現(xiàn):
      那一劍,從胸口處深深貫穿了血隕的身體,溫?zé)岬孽r血在頃刻間直噴在咫尺持劍者的臉上,血流覆面,讓對方原本那一張英俊的臉在瞬間變得森然可怖。
      血隕嘴角溢出紅色稠液,仿佛不覺絲毫疼痛,只是慢慢看向沒入自己胸口的那一柄冷硬的劍,他一手按地,一手緊扣住那長劍的劍身,身子漸漸地滑下,倒在沙土中,直到長劍完全從他身體中抽出時,所有人都看見,那個劍上篆刻著“魂”字的人伏下身子,耳湊到血隕的嘴前,仿佛在聽著什么,不住地點(diǎn)頭……
      娃娃向這邊撲來,不斷地跌倒,直到她跑到血隕身邊時,那個獨(dú)臂的男子只是抬手,用染血的手輕扶了她的臉蛋,輕輕說了一句:“聽娘的,不要恨啊,活著走出去!”
      然后,無力墜落……
      “啊——”
      這一刻,絕望與死灰湮沒了一切,緋氣瞬間從這個孩子的身體中騰起,所有人都被在片刻間捂鼻倒下,只有追魂,那個大漠外殺手,站在娃娃身邊,任她釋放出的緋氣毒粉漫過他的身體。
      “帶她走,走出塔克拉瑪干!”
      血隕啊,你明明知道是我接下了莫里格撒的雇金取了你的性命,為何此刻你卻是如此相信我?
      是你狠,還是我無情?如今我就在這個毒娃娃的面前殺了你,她卻用最真實(shí)的記憶記下這一筆血仇。
      帶娃娃走出塔克拉瑪干……
      這,便是你報(bào)復(fù)我的方式?

      古老的詛咒還在耳旁回蕩,
      我們已遺忘昨日情景,
      那些至死不渝的誓言在此刻已化作刺鼻的血腥,
      我靠著你,你倒向沙海,
      我已無力改變,
      你再也無法承諾。

      聽說,塔克拉瑪干是死神的劍,
      他隔絕了天長與地久的界線,
      這邊上原野大地,幸福美滿,
      那邊已是荒蠻沉寂,寥無人煙。

      最可怕的還是祖輩的那句斷言啊,
      因?yàn)槲覀兌忌钤谒郎竦恼磉叄?br>  依晰記得在那個被揚(yáng)棄的暗黃歲月里,
      年幼的我指向茫茫瀚海的另一邊,
      年少輕狂的你也曾承諾在帶我穿越這浩渺無際的塔克拉瑪干,
      于是,我們不顧父母的勸言,毅然奔赴夢的起始點(diǎn),
      是的,我們從小立志要穿越塔克拉瑪干,
      哪怕,阻攔我們的是那句千年不變的預(yù)言

      不要告訴我,塔那部族的人永遠(yuǎn)無法走出塔克拉瑪干,
      為了沖破世俗的封建,荒蕪的漠北土地上,
      你的血液還在無盡蔓延,
      我,
      就這樣跪倒在你身邊,任風(fēng)吹干我的身軀,
      任淚,浸濕我永遠(yuǎn)愛你的心。

      灼熱的陽光刺瞎了我的眼睛,
      烈焰的焚燒會將我化作灰燼,
      也許,若干時日后,咆哮的風(fēng)浪會將我埋入這千年的流沙之地,
      但——
      請?jiān)徫业牟粭壊浑x,始終如一,
      只因我戀上了這片埋葬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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