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異常的下弦月之夜。
　　趕路的人依稀可以分辨出河對岸高大的杉林�？v使四周是黑糊糊的一片，杉林也像是地上的月亮一樣散播著光芒。
　　數(shù)月之久沒有出門的她實在沒有料到，夏季的一場洪水沖毀了原先架在這兒的木橋。她的心更加沒有著落了。
　　“要如何過去呢？”她緊緊抓住懷里的包袱，伸腳往水里探去。蒼白的腳踝在銀輝之下猶如玉石一般沉下，寒冷刺痛了她的心。
　　真冷呀。難道足不出戶的生活也令自己虛弱了嗎？她小心地躲避著河床上的尖石，在冰冷的水里一路走去。
　　丈夫是暮春發(fā)的病。他白天在公司上班，即使回家很晚，也時常需要通宵畫圖紙。起初也沒覺得什么，只是后來漸漸地不能熬夜了，她才開始注意他的身體。
　　不知道是幾時開始吐血的，直到恐怖的鮮血濺到她的睡袍上。那天晚上被她摟在懷里的丈夫，如同搖曳著的白花�！斑�是不愿意告訴你啊。”丈夫輕輕的說，溫暖的額頭貼住了她起伏的胸脯。
　　不是說只有胃不舒服嗎？時至今日她仍舊有這樣的疑惑。為什么丈夫這么固執(zhí)地不將實情告訴她呢？
　　遲緩的行動使她一直到不了河心，她只能遠遠望著那飄蕩著月亮倒影的地方。
　　也許起初就不應(yīng)該走這條路，從別的地方繞道應(yīng)該更快一些吧。
　　還記得第一次在學(xué)校門口遇見丈夫的情景，那件事情曾經(jīng)被說成浪漫小說一樣在同學(xué)中流傳開來呢。戰(zhàn)敗的日本經(jīng)濟十分不景氣，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在教師朋友的宿舍里住下了。女校的大門離宿舍很近，他進進出出的身影立刻成為學(xué)生關(guān)注的焦點。
　　雖然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卻有一股教人癡迷的神采。
　　他們幾乎以私奔的形式逃到了京都。
　　腳底下好疼��！
　　丈夫昔日的身影忽然出現(xiàn)在正前方，玄色的和服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白光。他像神靈似地佇立在河心。
　　“秀磨！等等我��！”她在心底叫了一聲，抵著河水的阻力猛地倒向前方。
　　下弦月晃悠悠地，在她素凈的衣服周圍散開。深秋的河水緩緩地從她的脖頸流過，喉嚨好象被切斷了，連哭泣的聲音也沒有。
　　可是她把包袱舉離了水面。
　　她怔怔地盯著半空中的包袱，難以置信，這時的自己怎么會如此堅強！
　　如果它是我們的孩子的話，我也只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吧。實在太渺小了。
　　她把印染的包袱托到頭頂?shù)母叨�，似乎要用月光溫暖它。布包著的烏木盒子里，裝的是牡丹豆皮團子。
　　昏迷了一個下午的丈夫突然說想吃甲弁屋的點心，她便跑出來買了。
　　家里沒有用人，現(xiàn)在他一定很孤獨吧。
　　丈夫說話時微笑的神情她記得很清楚，那樣神采奕奕的樣子，一定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了吧。
　　與其回去目睹丈夫臨死的慘狀，不如先一步在黃泉道上等他了！
　　方才只掛在杉林一角上的月亮，這時已經(jīng)升到天空正中了，仿佛深藍色帷幔上的一把彎刀。
　　自從丈夫臥床以來，生活費和醫(yī)藥費僅僅靠著公司的一點津貼和老家寄來的錢維持。當初堅決反對婚事的父母，一方面寄錢，一方面責(zé)怪女兒。
　　丈夫神志清醒的時候，總是很暴躁，要不是撣掉床頭的藥，就是要攆她回老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床上的一張紙。
　　“你回家里去吧，不用再照顧我了。你的情誼我會永遠記住的。幸好我們還沒結(jié)婚。”
　　這最后一句，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正是丈夫這種愧疚感，反倒牽引住了她。
　　“我是真心想要照顧你，我并沒有把你當成病人來愛，我真正只想緊緊抱著你，用我的生命力讓你恢復(fù)過來。即使沒有結(jié)婚，秀磨還是我的丈夫啊！我一輩子的丈夫�！�
　　“讓你受苦了�！闭煞蚵牶罅髦鴾I說道。
　　她將包袱貼向胸口，再移到面部，拭去臉上的淚水。漆黑的河岸朝著她緊逼過來，又將她推向無底的深淵。
　　醫(yī)生說，活不過秋天，難道這冷得像要凍起來的河水果真預(yù)示著秋天的結(jié)束嗎？
　　不要死啊，一定等我回來！她如夢初醒似地悲痛起來，這樣強烈的挽留之情也是從未有過的。
　　她強打起精神，一手伸到水下，將沉重不堪的身體硬是撐了起來。
　　再沒幾步就能上岸了吧，看樣子，怎么也不過半夜。她悲傷地仰頭望著安詳?shù)脑铝粒_下卻沒有了知覺。
　　好不容易站起來的她，“撲通”一聲沉了下去。她無法劃動凍僵的雙腿，幾乎以放平的姿態(tài)緩緩沉入。
　　只覺得身體正與水流慢慢融合，她還是抱著懷里的包袱。
　　要是能給他留下孩子就好了。他這個人，沒有一位親戚��！
　　在最后的時刻，月光穿過水面照射下來，她白凈的肌膚在水底閃閃發(fā)光。虛幻中看到身邊飄動的水草，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懷念的感覺。
　　從水底看天上的月亮，也是一樣的美麗啊。
　　她的背部接觸到丈夫溫暖的胸膛。偷偷坐了夜間的火車去京都，丈夫為了讓她睡得安穩(wěn)，把她抱在了懷里。正是去年的這個時候，丈夫脫下西裝外套放在窗邊的桌子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大學(xué)生的樣子了。而自己卻年齡尚小，這也正是父母不同意婚事的原因吧。
　　“真對不起啊，把你勾引出來�！闭煞蜢t腆地微笑著，又不好意思看她，只好朝窗外瞧。
　　她聽了丈夫一番話多么高興啊。甜蜜地問道：“你在看什么吶！”
　　“月亮真美。輝夜姬就住在那里吧�！闭煞蛉朊运频乜粗巴�，臉部纖細的輪廓被流竄的月光溫柔地描繪出來。
　　“我倒覺得秀磨君更像是月亮里的神仙，你不知道吧，早苗她們可都是被秀磨君的美貌迷惑了呢！”
　　丈夫轉(zhuǎn)過頭，吃驚地看著她。
　　“不過秀磨君只是和我一個人逃出來了！真自豪��！”她樂呵呵地說。
　　“也加深了你父母對我的不信任吧？”丈夫默默地說。
　　“他們不信任你，是因為秀磨君沒有父母來交涉吧！那我就作為你的親戚，我能肯定秀磨君你是個值得信任的好人！再過些時間，他們也一定能明白的�！�
　　她說完后，抓住丈夫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許久，丈夫回過神說：“等到了下一站，我們就坐回頭的火車，我把你送回去。”
　　“我不害怕，哭泣是因為高興�。⌒隳ナ窃铝辽系纳裣�，把我?guī)ё甙桑∫院笠桥龅饺�，我就說秀磨君是我的丈夫！我一點也不害怕，把我?guī)ё撸笄竽懔�！�?br>　　她激動地伏在丈夫身上，看到了丈夫眼里晶瑩的淚光。
　　“那么，到了京都以后，我們立即結(jié)婚。給我生個孩子，成為我的妻子吧！”
　　她聽見丈夫的心聲，安詳?shù)亻]上眼睛。丈夫?qū)⑽餮b外套蓋在她身上，兩人仿佛在月光的洗禮下化為永恒。
　　她夢見躺在水里的自己，分不清是母親的腹中還是河流的底部。溫暖的水蒸騰起來，凝聚成幽藍天空中的下弦月。
　　丈夫溫柔的雙手伸進水里托起她的腰。
　　“好長的夢啊�！�
　　穿著黑色禮服的他露出了毫無病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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