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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個雨天。
那日天降大雨,傾盆而下的雨水幾乎是把小鎮(zhèn)洗了個通透。我坐在店里,一邊記著賬本,一邊看著窗外的雨,想著這么大的雨,恐怕沒有客人來了。雖然剛剛過了晌午,我還是決定先把鋪子關(guān)了,待到雨停后再開。
就在我快要關(guān)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大雨中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來:“店家等等!先別關(guān)門!”緊接著就有一個狼狽的身影從層層雨簾中沖了過來。
他沒有打傘,渾身上下濕了個透,就像剛剛從河里游上來一樣。他走到窗邊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濕濕的腳印。
“店家,來壺熱酒!”他倒是一派閑適,雖是狼狽卻不見落魄。
我隨手將剛剛給自己燙好的酒給了他,看他望著窗外的雨,我不禁笑道:“還留戀著淋雨的滋味么?”
“哈哈哈!”他不怒反笑,仰頭喝了一杯酒說道,“這樣大的雨,淋起來才暢快!”說罷,兀自喝起酒來,時不時還哼起一些古調(diào),很是逍遙。
我沒有打擾他,繼續(xù)打著算盤記賬本,順手也給自己燙了一壺酒。忽而覺得耳邊的曲調(diào)有點熟悉,但并不是當?shù)氐男≌{(diào)。
我仔細想了想,隱隱約約覺得像是長安的宮調(diào),于是便問道:“客官從長安來?”
“是啊,掌柜的也去過?”說著又喝了一杯,繼續(xù)說道,“其實長安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啊!
我并沒有搭話,甚至有點后悔問出那句話,因為長安與我來說確實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記憶。
夏日的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談話間已經(jīng)停了,只有房檐老樹上還滴滴答答散落著些許雨滴。那個人見了,索性將壺中剩下的酒一口氣飲盡,然后隨手拿出了一串錢放在桌上,便拎著包袱走了,也不顧現(xiàn)在的他依舊像是剛從河里游出來一樣。
曾經(jīng)長安也是我心中一個華麗美好的地方,但是在接連三次科考落榜之后,便再無半點美好可言了。
不巧的是,當我第三次從長安拖著滿滿的惆悵回來后沒多久,爹就染了重病,而我第四次趕考的事,也就被暫時擱置了。
我爹除了這個酒肆也沒有什么東西了,于是那段時間酒肆便是由我打理。這與一直處于寒窗苦讀的我來說,完全是另一種生活。雖然依舊是日復(fù)一日重復(fù)同樣的事,只不過是從讀書變成了賣酒,但是這種懶散的生活卻讓我很是留戀,也許是惰性又起吧。
爹的病越來越重,也許連他自己都意識到大限將至。人在那時候往往會有很大的改變,會突然想明白很多事。就像爹突然打消了讓我再去科考的事情,就像他那天突然跟我說:其實賣賣酒,散散淡淡的過日子也是不錯的。
于是我就將一切與科考有關(guān)的東西束之高閣,只留下偏愛的一兩本書在手邊。而我爹,在一個冬日的黃昏駕著仙鶴去找先去的娘了,這個酒肆就徹徹底底交給我了。
長安不是我夢想中的長安,酒肆卻是我心中的酒肆。
以后,那個從長安來的人便定居在這個偏僻小鎮(zhèn)上,每隔幾日便來我的酒肆喝酒。通過幾次閑聊,我才知道他名叫陸棋修,之前去長安也是因為科考。不過與我不同,他中了進士,在京城做了一個小官。雖說日子并不富裕,但是至少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日日農(nóng)耕勞累。但是他依舊是選擇了離開,離開那個他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長安,離開了那盛世繁華。
我記得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選擇離開。他笑了笑,一口氣喝下半壺酒,說,那不是他心中的長安。
當時的他應(yīng)是有些醉了,眼神之中透著幾分惆悵,我熟悉那種惆悵。
我又問他,他心中的長安是什么。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拿著剩下的半壺酒,唱著剛學(xué)來的山歌,搖搖晃晃的走了。
那天晚上,我突然把當初束之高閣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找了出來。那些書,那些文章,那些筆墨,無一不覆滿了塵埃,無一不沁透著長安的氣息。
我忽然來了興致,鋪開一張宣紙,研了墨,提了筆,開始描繪著印象里的長安,重樓復(fù)宇,浩渺芳華。
提墨收筆,一紙長安。當然我的技藝還沒有到活靈活現(xiàn)的高度,但多多少少也體現(xiàn)了幾分長安風貌。
再見長安,還是有些惆悵。
我沒有丟掉這幅畫,待墨跡干了,隨手卷起放在了案邊。而那些書本紙墨我也懶得收拾,讓它們亂糟糟的散了一地。
那天晚上,我夢見我回到了長安,在那倚迭繁復(fù)的樓閣中,我竟有一絲迷茫,不是惆悵。我回首望去,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長安城門越來越清晰。越過城門,我依稀看到了家鄉(xiāng),那個平靜的小鎮(zhèn)。
還有,一個小酒肆。
轉(zhuǎn)天醒來,我依舊沒有收拾滿地的雜亂。照例早早去了酒肆,開門做生意。
晌午剛過,鋪子里沒什么客人,只有陸棋修像往常一樣,扛著鋤頭進門來,要了一壺酒,一盤花生。
他突然跟我說,他又買了幾間屋子,打算開個學(xué)堂。問我愿不愿意去教書。
我笑著搖搖頭說,要我這個落榜的人去教書,難道要教出一批落榜的孩子么?
他皺了皺眉,剛想要說什么,就有一個書生走了進來,看他背著書篋風塵仆仆的樣子,應(yīng)該也是趕考的吧。
我將他要的干糧給他,順便聊了幾句。他說,他一直希望能去長安看看,如今真的要如愿了,也望能金榜題名。于是我便笑著祝書生能如愿以償。
而陸棋修只是在一旁安靜的喝酒,什么也沒說。
等到書生走后,他才開口說,其實科考就像種地,不是年年都有好收成,有時真的要看天看運氣。當然,像我這種人,一定是出門沒拜佛爺,所以只能來賣酒。
我沒搭他的話,只是撥著算盤說,是不是考慮一下多收他一半酒錢。
他聽完“嘿嘿”一笑說,其實賣酒也不錯,哈哈!然后又喝了口酒繼續(xù)說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長安城,卻不一定是現(xiàn)實那座長安城。
那你找到你心中的長安了么?我問。
已經(jīng)找到了。他看著窗外,微笑著回答到。
我不禁思索起來,我的長安又在哪里呢?我真正找到過嗎?
此時,他已經(jīng)喝完壺中的酒,放下一串錢,突然對我說:“有時人們已經(jīng)找到他們的長安,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闭f罷,扛起鋤頭就走了。
我聽完微微一愣,沖著他的背影喊道:“學(xué)堂的事我答應(yīng)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喊道:“我知道了!”
當天晚上,我仔細收拾了一下攤在地上那些書,還意外發(fā)現(xiàn)了當初寫的一些詩詞。其內(nèi)容無外乎是落榜后的悲憤之語。
讀著這些酸詞,還能依稀回憶起當時惆悵憤懣的心情,不過現(xiàn)在看來反倒是有些無病呻吟怨天尤人了。
我本來想燒了它們,但畢竟是自己寫的,多少有些舍不得,于是便將他們?nèi)踊嘏f書篋里,放在一旁積灰。當然,也包括那幅長安畫。
夜靜安兮,月華皎皎;歲靜好兮,疏風清揚。
有時候,長安和酒肆又有什么分別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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