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揚(yáng)州城
　　煙花三月，似水流年。
　　揚(yáng)州府城郊，一所用籬笆簡(jiǎn)單圍起來的不大的宅院。
　　申酉交替之時(shí)，天色漸暗，灰蒙蒙的。半空中聚集著水汽，怕是又要下雨了。
　　“咕咕咕，呵呵，都快回雞舍里去，要下雨了，小心一個(gè)個(gè)變成落湯雞！”這時(shí)從遠(yuǎn)處走來一個(gè)穿著藍(lán)色長衫的男子。男子左邊胳膊下夾著一個(gè)布包，右手則是橫握著一把油紙傘。
　　將紙傘交與左手，男子輕輕將籬笆門推開，面帶微笑，快幾步走進(jìn)去，小心地驅(qū)趕著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一群雞，可是并沒有如他所說的一樣，將它們引向雞舍，而是開出一條道路，自己徑直來到院子里那棵柳樹下。
　　“三月柳絮紛飛，楊花盡落，呵呵，倒真的好似煙花一般，妙啊�！蹦凶诱驹诹鴺渲拢鐾沽�，瞇起自己那雙好看的丹鳳眼，嘴角輕啟，像是夢(mèng)囈般低語。
　　“阿非，是你回來了么？”正在男子凝思之時(shí)，屋中傳來女子些微低啞但是很溫柔的問話聲。
　　“啊，哦，秀秀，是我回來啦。”男子聽見屋內(nèi)之人呼喚，馬上回過神思，嘴上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輕輕提起長衫下擺，朝屋里走去。
　　這兩人分別是辭官的女巡按包秀秀和陪她一同隱居在此的師爺劉非。辭官后的秀秀與劉非，帶著小寶和如憶他們，來到江南的揚(yáng)州。秀秀說服如憶改嫁，給她尋到了一戶很好的人家，如今如憶家庭幸福，每天皆是高高興興。而非秀二人也是沖破世俗，終成眷屬。
　　成婚后，劉非在外尋得教書一職，閑暇之時(shí)種花養(yǎng)雞，與秀秀相伴，過上當(dāng)年所想的生活，從此再無他想。
　　“今天怎么散學(xué)這么早��？欸，小寶咧？”劉非剛一露頭，就聽見坐在木床床頭邊的秀秀如是問道。
　　“哦，呵呵，我看今天怕是要下雨，也看到幾個(gè)淘氣的孩子沒有帶雨傘，所以就早一些散學(xué)，免得他們被雨水淋著害了病。寶兒說要去如憶那看小孩兒，我就把他先送到如憶那了，今晚不會(huì)回來了。”劉非進(jìn)屋一面將雨傘戳到墻角，將布包放在小圓桌上，一邊回答著秀秀的問話。
　　“哦，倒是，你看你，長衫的下擺都濕了嘞�！毙阈阃Ｏ率种械尼樉�活兒，抬眼瞧了一下劉非，眼光向下又是一撇，就看到劉非長衫的下擺，濡濕了一大片。
　　“江南的青石板路，這個(gè)時(shí)節(jié)鋪滿青苔，本就是潮濕，踩上去是難免的。不礙事，一會(huì)兒我就脫下來，放到架子上晾干就好。”劉非見秀秀這么問，就拎起衣衫，輕輕抖了抖，笑著說道�！暗故悄�，這潮濕的天氣，身子受不受得了？”
　　“欸，我自小在福建長大，住的地方離海很近，天天吹著海風(fēng)，潮濕的環(huán)境，我都適應(yīng)。只是你這個(gè)地道的北方人，能適應(yīng)么？”
　　“哈哈，秀秀啊，這么多年，跟著文大人，跟著你，什么地方?jīng)]有去過，況且，江南的水養(yǎng)人，你看，在這揚(yáng)州城住的這幾年，我都白了呢�！眲⒎切ξ卣f著話，還不忘俯身，湊到秀秀身旁，叫她看自己的臉。
　　“誒呦，討厭，你還不是像原先那么黑？小心，我手上有針吶。”秀秀向后躲著湊近的劉非。
　　“在縫什么？”劉非見秀秀這么說，反倒湊上前去，看秀秀手里的活計(jì)。
　　“是件小孩子穿的肚兜兒，前幾天和鄰居王大嫂學(xué)的�！毙阈憧粗掷锏臇|西，笑著回道。
　　“哦，我來看看�！眲⒎巧焓纸舆^肚兜，仔細(xì)地看了起來。
　　紅色的布面上，繡的是一只小麒麟。秀秀的繡工，顯然不是精細(xì)，看很用心，所以看得劉非高興不已�！盀槭裁蠢C一只麒麟��？”
　　“想著麒麟送子來，給你們劉家，傳香煙啊�！毙阈懵爠⒎巧瞪档膯栐�，面上微紅，微笑地說道。
　　“我喜歡女兒嘛，給我生個(gè)女兒可好？”劉非蹲在秀秀面前，瞇著眼睛，好似無賴般輕語。
　　“肖查甫！”秀秀用福建話輕聲說了一句劉非，聽起來，倒像是撒嬌�！罢娴牟恢滥闶窃趺聪氲�？”
　　“哈哈。欸，秀秀，你聽，外面下雨了�！眲⒎强粗阈�，突然收起笑容，側(cè)耳聽著外面的聲音。
　　嘀嗒，嘀嗒。房檐上的雨珠，慢慢匯聚在一起，然后掉落在下方劉非特意擺放的白瓷碗里，發(fā)出嘀嗒的聲音。秀秀說，她很喜歡聽這個(gè)聲音。
　　“看來一會(huì)兒會(huì)下大的，誒呦！”秀秀聽著雨水滴落的聲音，一面繼續(xù)做著針線活兒，不成想，繡針扎到了手指。
　　“怎么了啊，扎到手啦，我來。”劉非見秀秀扎到手指，忙上前，將秀秀的手指，伸進(jìn)自己口中。
　　指尖傳來一股暖流。劉非輕輕吮著，沒有看見秀秀紅透的面龐。
　　“嗯。。。。。。阿，阿非，好了，可以了�！�
　　“啊，哦。”劉非輕輕松開秀秀的手指，還不忘仔細(xì)看看。
　　“誒呦，沒事啦�！毙阈爿p輕推開劉非，將手抽了回來。
　　“嗨，我看你還是不要做了，起來陪我看看雨，好不好？”劉非伸手拿開肚兜兒，征詢著秀秀。
　　“那好，你扶我起來�！毙阈阈χ饝�(yīng)，于是一手撐住后腰，一手扶著床，準(zhǔn)備起來。
　　“我來我來，慢點(diǎn)�！眲⒎勤s忙起身，攙著秀秀慢慢從床上起來。
　　已是懷有身孕的秀秀，胖了許多，整個(gè)人現(xiàn)在看起來，圓潤了不少，臉頰邊也多了紅暈。
　　“現(xiàn)在的你啊，就像一顆晶瑩剔透的珍珠，臉上的棱角也被抹平了，真是水��！”劉非一邊小心地?cái)v扶著秀秀向前走著，一面半是調(diào)侃地說道。
　　“欸，就會(huì)說笑話，我還不是為了你兒子，才變成這個(gè)樣子的？”秀秀杏眼一瞪。
　　“好好，是為了我女兒，好不好？”
　　“你兒子啦！”
　　“我女兒嘛！”
　　兩人就這樣，一邊斗嘴，一邊慢慢來到了房門前。
　　“嗨，不要亂動(dòng)，我去把門開大點(diǎn)。”劉非扶著秀秀站好，然后將虛掩的房門打開，兩人眼前霎時(shí)呈現(xiàn)出如霧的雨景。
　　和劉非成婚后的秀秀褪去男裝，換回了一身女兒打扮，頭上梳起尋常婦人一樣的發(fā)髻，原本看起來剛毅的利劍眉，也被重新修回細(xì)細(xì)的柳葉眉，薄薄的嘴唇上，也抿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如果說，男裝時(shí)的秀秀是風(fēng)流倜儻，瀟灑不凡的俏公子，那么現(xiàn)在的她，就是一個(gè)嫻靜如水，溫柔賢良的好妻子。此刻，劉非在秀秀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突然輕輕地湊上去，在秀秀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秀秀見劉非湊了上來，也沒有躲避，而是順從地閉上了眼睛，輕抿的嘴唇也向上彎了一彎。然后秀秀感覺到，一雙臂膀，從自己身后伸出，輕輕地，將自己圈了起來。
　　“秀秀，就這么閉著眼睛，你聽，下雨的聲音，好聽嗎？”劉非在秀秀耳旁輕聲地說著。
　　“嗯�！毙阈懵犜挼亻]著眼睛。
　　嘀嗒，嘀嗒，嘀嗒。。。。。。門外的雨綿綿地下著，房檐上雨珠的滴落聲，雨珠落在柳條上的沙沙聲，讓天地瞬間變得寂靜，留下了擁在一起的兩個(gè)人，久久佇立。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鞍⒎牵依哿�，咱們回屋里吧�！毙阈闳鰦伤频膶�(duì)劉非說。
　　“好，我扶你回去�！眲⒎切⌒牡臄v著秀秀回屋。
　　“秀秀，你在這坐著，什么也別做啊，那個(gè)肚兜兒也別做了，傷眼睛。我去做飯，你等一會(huì)兒�！钡确鲋阈阍诖采献�，劉非叮囑著秀秀。
　　“哉啦，你去吧�！毙阈阏{(diào)皮地答應(yīng)著。
　　見秀秀乖乖地答應(yīng)，劉非轉(zhuǎn)身，剛要出屋，“哎呦�！毙阈爿p哼了一聲。
　　“怎么啦，肚子疼么？”劉非趕忙轉(zhuǎn)了回來，一臉焦急。
　　“唔代志，孩子在里面踢了我一腳�！毙阈沆t腆地對(duì)劉非說道。
　　“哈哈，小家伙想要快點(diǎn)出來是不是啊�！眲⒎切χＭ蝗�，劉非輕輕搓起雙手。
　　“劉非，你要干嘛？”秀秀看著劉非怪異的舉動(dòng)，瞪起雙眼，莫名緊張起來。
　　劉非沒有看秀秀緊張的表情，而是將搓熱的右手，輕輕伸進(jìn)秀秀的外衣里，隔著中衣，寬厚溫暖的手掌，覆上秀秀隆起的肚腹。
　　“唔，阿非。。。。。�！毙阈隳樢患t，喃喃地喚著劉非。
　　“呵呵，好點(diǎn)了沒？”劉非笑著。
　　“嗯�！毙阈泓c(diǎn)頭。
　　“乖女兒啊，不要淘氣哦，馬上你就要出世了，以后要記得孝順你的娘親啊，她是你爹在這世上最鐘愛、最珍惜、最牽掛的女子，不許欺負(fù)她。”劉非蹲著，將頭輕貼在秀秀的肚子上，勾起嘴角，癡癡地說道。
　　“啊，阿，阿非！”秀秀這時(shí)突然叫起來。
　　“秀秀，怎么啦？”劉非見秀秀疼痛如此，忙大聲問道。
　　“嗯，怕是快要生了。阿非，快將隔壁的張大娘請(qǐng)來，她做過穩(wěn)婆，請(qǐng)她快來幫我接生�！毙阈泐^上冒出豆大汗珠，輕聲說道。
　　“哦，我這就去啊。”劉非答應(yīng)完秀秀，讓秀秀在床上躺好，蓋好棉被，轉(zhuǎn)身跑著出了房門。
　　不多時(shí)張大娘過來，一見秀秀如此，忙轉(zhuǎn)身吩咐劉非：“先生不必著急，夫人不會(huì)有事的，請(qǐng)先生速到灶間燒些熱水送過來，越快越好�！�
　　“好，張大娘，麻煩你了啊。秀秀，你挺住啊。我去燒水了�！眲⒎羌奔钡卮饝�(yīng)著，忙出去燒水。
　　“劉夫人，你這是第二胎，不會(huì)像頭一胎那般辛苦，來，深呼吸，放輕松啊�！�
　　“我知道了，張大娘�！毙阈闩Φ拇饝�(yīng)著。
　　不一會(huì)兒，劉非送來一大桶熱水�！皠⑾壬�，請(qǐng)你出去吧，夫人由我照顧就好，你放心�！�
　　“哦，煩勞張大娘了，秀秀啊，我就在外面，你不要害怕啊�！眲⒎窍虼采蠌埻谳p輕折騰的秀秀，心疼地說道。
　　薄薄的門簾橫亙?cè)趧⒎敲媲�，只能聽到秀秀因�(yàn)樯a(chǎn)而發(fā)出的不大的喊叫聲，劉非在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
　　綿綿細(xì)雨，依然下著。劉非慢慢踱到門邊，眉頭輕皺，將右手搭在門板上，沒有留意，自己一身打濕的衣衫。
　　前面的人家，已經(jīng)點(diǎn)起燭火，隱隱約約的光亮，襯得四周更加灰暗，只能聽見雨點(diǎn)打在柳條上的細(xì)小的聲音。觀雨真變成聽雨了。
　　“煙花三月柳絮飛，
　　楊花落，
　　細(xì)雨斜；
　　倚門扉，
　　凝相思，
　　靜默消聲，
　　聽雨。。。。。�！�
　　“哇！”一聲嬰兒啼哭，響徹天地之間。
　　劉非聽到這聲洪亮的嬰兒哭聲后，仰起頭，緩緩地閉上雙眼，輕抿起嘴唇。一滴清淚，從右眼角輕輕劃出，沿著瘦削的面龐，慢慢劃到彎起的嘴角邊。
　　“先生，恭喜恭喜，夫人平安誕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你快去看看吧�！睆埓竽镞@是從屋里走出來，歡喜地朝著劉非報(bào)喜。
　　“啊，有勞張大娘了，同喜同喜啊。我先去看看他們母子�！眲⒎锹犚娪腥私凶约海B忙用衣袖輕輕拭去淚珠，轉(zhuǎn)身笑著說道。
　　“先生自去，我也要回家了�！睆埓竽镎f著就要往家走。
　　“等等，張大娘，我送送你，改日定當(dāng)?shù)情T重謝�！眲⒎钦f完，忙送張大娘出了房門。
　　待到一切妥當(dāng)，劉非輕輕走進(jìn)屋，反手帶上房門，緩緩踱到床前。
　　“秀秀，怎么樣，還好么？”劉非見秀秀閉著雙眼，輕聲喚道。
　　“沒事啦，又不是頭一次，放心�！毙阈懵犻_眼睛，見到劉非，微微一笑。
　　“寶兒有弟弟了，明天他聽見，準(zhǔn)會(huì)高興的不得了。”劉非瞇起雙眼。
　　“我贏了�！毙阈阃蝗徽f道。
　　“啊，什么？”劉非一時(shí)糊涂。
　　“你看，是兒子嘛�！毙阈爿p聲說道。
　　“哈哈，秀秀，你啊。”劉非無奈地看著秀秀。
　　“阿非，給孩子起個(gè)名字吧�！辈欢鄷r(shí)，秀秀凝望著劉非雙眸說道。
　　“嗯，剛才想了一首小詞，剛吟道‘聽雨’一句，孩子就降生了。那，就叫聽雨吧，你看怎樣？”劉非沉吟一會(huì)，對(duì)秀秀說道。
　　“好�！毙阈泓c(diǎn)頭。
　　“唉，秀秀，古人云：‘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我們現(xiàn)在就居于此地，本想著與你挑個(gè)好日子，帶上小寶游春的，可惜被這個(gè)小家伙給攪亂了，只好等明年嘍�！眲⒎且幻鎸�(duì)秀秀說著話，一面輕輕撫弄秀秀懷中熟睡的小嬰兒的臉龐。小家伙咂了咂小嘴兒，動(dòng)了動(dòng)，又沉沉睡去。
　　“等你第二胎的時(shí)候，一定要給我生個(gè)女兒啊�！�
　　“肖咧，哪有第二胎�！�
　　“生女兒要緊。”
　　“不要�！�
　　。。。。。。
　　“煙花三月柳絮飛，楊花落，細(xì)雨斜；倚門扉，凝相思，靜默消聲，聽雨揚(yáng)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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