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一早知道他爹是個妖孽。
　　妖孽一樣的緞君衡，一本正經(jīng)又渾身破綻的在他面前演戲，刻意壓低聲音，飄忽一點熱氣帶著熏香的味道吹在他耳后，十九一個激靈，扶著桌子站起來。
　　他不知道的是緞君衡怎么就有這種惡趣味，對比絕境長城的其他流犯，緞君衡活的太逍遙也太充實，他有婢女伺候，有朋友聊天，有時間調(diào)酒，甚至有心情養(yǎng)小孩——
　　緞君衡待他好的要命，黑色十九有時候突發(fā)奇想也許這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幸或不幸，兩者大概都是事實。

　　青春期的少年情緒各種浮躁，冷漠寡言，終日澆灌照料一朵不知什么時候才會開出的花，緞君衡不問他出了什么事，卻也怕悶壞了他，笑瞇瞇的道，去散散心吧。
　　逍遙居里來了客人，風吹起厚重華麗的披風，緞君衡跟在孤城不危身后進了屋子，直到黃昏都沒有出來，十九待在院子里吹風，風聲被紅潮鋪天蓋地的聲音遮蔽，卻掩蓋不了房間里曖昧的響動，他坐在樹上，身邊飛舞著無數(shù)光點美麗如同紅色的螢火蟲，他伸出手，它們便落在他掌心，又像被烈焰灼傷似的受了驚，轉(zhuǎn)瞬振翅飛走。

　　十九摘下手套，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摸，碰到嶙峋支離的白骨，一邊溫暖一邊冰冷的觸感讓他又想起那個無聊的人來。
　　記憶中的緞君衡的確是個無聊的人。他開始回憶，緞君衡在他年幼的時候抱了他在膝蓋上，教他認字，再教他寫字，故意讓他用殘缺的那只手握筆，涼滑堅硬的筆桿摩擦在骨頭上完全不著力，緞君衡撇撇嘴嘲笑說寫的真是難看極了，他賭氣打算跳下去，緞君衡又改了態(tài)度，好聲好氣的哄著他，讓婢女端來點心和糖果擺在一旁，握了他完整的那只手去執(zhí)筆。

　　緞君衡哀怨道，十九你怎么從來不像別家小孩一樣對為父撒嬌呢。拍拍自己的大腿，來，坐這里。
　　少年成長的速度快的好像拔節(jié)的春筍，緞君衡昨天才找裁縫給他趕制新衣——他已經(jīng)長得快跟他一般高。黑色十九別過頭去，知道他爹又開始無聊了。
　　只是再無聊的人，總還有一兩處那么討喜的地方。

　　十九有自己的秘密，他喜歡看那人獨處時的模樣，他站在窗外，看著沉思中的緞君衡坐在高背鏤花的座椅里，臉色有一點蒼白，嘴角沒有慣常虛浮的微笑，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神情平靜又冷漠。他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嗎，眼睫輕微的動了一下，卻一個字也不說。
　　你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我，你知道，還是你不在乎。黑色十九抬起手臂動了動窗口懸掛的風鈴，叮叮咚咚清脆的聲音打破午后沉寂。緞君衡仍然閉著眼睛，他安靜的看他，他同他一樣安靜。

　　對自己的身世，黑色十九只了解一半，身世之外，他介意的事情也不算多。
　　在毫無生機的情況下活下來直到今天，漫天紅潮被雪白的飛羽驚散，盡頭是磚石冰冷的墻垣——他行走在這一片荒野，繼續(xù)無數(shù)次徒勞的尋找。
　　淪喪的記憶像雨過天晴散去的烏云，就算有下一個雨天，天空也不會再是同樣的陰霾，直到腳步疲倦的終點，讓他發(fā)現(xiàn)意外的身影，那么熟悉，他找到他，就像當年那人在路邊撿到了他。

　　半邊面孔清俊端整，秀雅干凈的眉眼緊緊閉合，半邊身體包裹在暗紫色華麗的衣裳里，他蹲下來用手指一寸寸去感覺，從眉心到嘴唇，從下頜到胸口，支離白骨冰涼的貼合著他的肌膚，不是每個人失去半身血肉都活得下來，他這樣想，一股溫熱的液體落在地上，鮮紅的，或者無色。
　　十九。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該吃藥了，十九。那么熟悉的聲音，從他記事起就一直響在耳邊。

　　你夢見什么，渾身都在發(fā)抖。緞君衡道，少年靠在床頭喝漆黑發(fā)苦的藥汁，房間里充溢溫暖明亮的燭光，又到了晚上。
　　太初劍氣擊碎狩念靈珠，也給冒犯者帶來不輕的傷勢，他將自己還能找到的珠子攏在一起帶回來，剛剛交到緞君衡手上，下一刻就昏了過去。

　　我讓你失望了嗎。黑色十九說，將空碗放下，那藥苦的讓舌頭沒了知覺。
　　怎么會。緞君衡笑著，走過來摸摸他垂肩的雪白長發(fā)，十九，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看起來真乖，睡吧，時間還早。
　　至少告訴我你想要什么。他拉住男人的袖子，他名義上的父親，眨眨眼睛笑的從容優(yōu)雅，不論我想要什么，你都是我的孩子，你怕我會傷害你嗎，我只愿意你好。
　　黑色十九沉默，無論什么你從來都只肯給我一半，連夢里也是。
　　我以為你真的不稀罕。緞君衡忍俊不禁，他將枕頭擺好，讓少年躺下休息。我走了，你不要胡思亂想。

　　他俯低身子給自己的孩子一個淺淺擁抱，他記得長大后的十九總是會躲開，但這一次例外，隔著薄薄的寢衣緞君衡感到溫暖與冰冷截然不同的溫度像被一條線沿著胸腔分隔在兩邊，他的臉貼在少年胸口，聽到心跳那么微弱，如同隨時都有可能死去，卻仍然活了這么久。

　　真好，是不是。他微微笑著，將這動作又延遲了一會兒，舍不得放開。
　　父親。被他抱著的人低聲道，猶豫了片刻，將雙臂放在他背后。
　　父親。緞君衡想，十九這樣叫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少年的聲音像遙遠的被風送來的夢囈，我知道，我的命是你給的。
　　緞君衡安撫的拍拍他的背，聽到耳邊一聲嘆息，疲倦至極。
　　晚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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