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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云
章生月夜讀書,聞園中有人聲。怪而覘之,牡丹花下二女并立。其一曰:“此間殊好花,唯趙氏園與此兩株爾!币善浞侨,拾墨投之,倏忽而滅。一時間檐上怒詈,片瓦亂飛。章生悔,出而謝焉:“賞花韻事,步月雅人,奈何為小人無知,致殺風景?”語訖寂然。夜半歸臥,一女啟扉徑入,年可十四五,容華絕代。生驚起。問之,女曰:“我名春云。吾姊妹皆狐也,適于此賞花,為君所擾。吾姊量狹,恐不利于君,宜速避去。”遂攜手與奔。及過江,生拜曰:“竊慕小姐芳姿,許為婚姻可乎?”女赧顏曰:“愿。”遂成夫婦。人望之若神仙眷侶,不知其妻狐也。
王雨煙看到這里,銜筆凝思。我走過去拍拍桌子:“呆子,做什么呢?”他把紙遞給我:“段玉,你看看。我準備寫個新劇本!蔽覓吡艘谎郏骸坝终也抛蛹讶说奶鬃樱靠峙碌酶母。”他嗯了一聲,扭頭問:“你見過收在地下室的東西么?”地下室有什么呀,凈是舊箱子,破幕布,打壞的道具。見我一臉狐疑,他得意地說:“來,帶你見識下寶貝。”
“就是它?”我看著王雨煙變魔術般從臟兮兮的幕布里刨出一只雕漆紅木箱。箱蓋上依稀是幅螺鈿春宮畫。一掀開箱蓋,我眼都花了,只“哇——”地失聲。映入眼簾的是我見過的最考究的行頭,粉膩幽香撲鼻而來,一層層的金絲水鉆照得我頭暈。王雨煙把兩件衣裳拉出角兒來:“瞅瞅,天青輕容紗、翠毛金線錦,是什么派頭!”我翻過箱蓋,吹去灰土,念道:“天喜劇團聶春云專用!薄熬褪锹櫞涸!”他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目光炯炯,“你還記得劇院后頭雨天鬧鬼的事么?”
天喜劇團是我們劇團的前身,解放前曾紅極一時。演青衣的聶春云是當年劇團的臺柱,色藝雙絕,被譽為“江南一枝艷”。四十歲登臺時,脆錚錚一個嗓子還教文工團的小年輕們羞紅了臉!酢鯐r一革命就給整沒影了,至今下落不明。95年一個雷雨夜,一個學生看戲后抄小路回家,走到那就撞邪了,當時就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說看見墻上出來個特漂亮的女戲子,扮上那蓬頭素衣的竇娥,凄慘慘唱三年大旱六月飛霜。一個人這么說是謠言,再搭倆就成虎了。說來也怪,再逢打雷下雨就老有人撞鬼。按那音容形影,卻是N年前的聶春云無疑。劇團里誰也不敢張揚。后頭的墻根逢雨就沒人敢過了。此時王雨煙突然提起,我恍惚了一下,再看一箱子的浮華舊夢,腳底就冷上來了。
王雨煙停下腳步,慢慢地說:“天氣預報明天夜里雷陣雨……”我訝然變色。他點點頭:“對,我想要你一起去!蔽乙タ瘢骸澳阈∧X進水大腦養(yǎng)魚。繛檫@種沒譜的事要我陪你冒險!”他卻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懷疑,那不是鬼……”
就這樣,到了那晚電閃雷鳴,真?zhèn)嚇死人不償命。我被王雨煙死拉硬拽在離鬼墻最近的巷子口埋伏下了。我們披著黑雨衣,戴了十字架、佛珠、護心鏡和五花八門的道家符箓,活像港片里的捉鬼法師。他還在嘴里放了個焰口,可謂是武裝到了牙齒。春寒料峭,我裹在雨衣里一個勁兒發(fā)抖?纯赐跤隉,他緊攥著道具刀,抖得比我還厲害。
一個響雷,電光“嘩”地一下潑了個雪亮。老樹忽地砸下個枯枝,就在雨里燒著了。我嚇得猛跳起來掐住他脖子!翱龋。放……放手!彼昧k開我的手指,“聽,有人在唱!闭娴模谶@一瞬的靜寂中,隱隱飄來了清裊的歌聲:“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雨下得更大了,我們的褲腿弄了個精濕。這時,墻上忽有微弱的電光一閃,陡然亮了。我們一齊盯著那光看。光斑動了,一晃悠成了女人形,漸漸顯出顏色,有了生動的衣紋眉眼!肮韣~鬼!”我抑制不住起身狂呼。他一把把我按下,努力地捂住我的嘴。墻上的女鬼好像沒有受到任何驚嚇,反而自在地動作起來。那步態(tài)、身段,儼然是嚴格訓練過的梨園弟子。水袖伴行云,盤金衫子月華裙。那古典的美好仿佛并沒有逝去,歷歷又回到眼前。“她”咿呀開唱,斷斷續(xù)續(xù),似有還無。最后,我們忘了害怕,只癡看那一收一放的優(yōu)雅,一顰一笑的風情。柳眼梅腮,臉波和恨。周邊的風雨都仿佛不復存在,光陰倒流半個世紀,江南一枝艷盛裝登臺。
我們蹲在滴水的屋檐下幾乎聽了整套《驚夢》。歌聲將盡未盡之際,一聲炸雷,萬籟俱寂,只有雨水還漏了天似的淌,我們在寒風里凍得不行。
“啊——欠!”他吸著鼻子扔給我一疊皺巴巴的紙,“《春云》已經寫了三折啊——嚏!”我接過來,在大口罩里嗡嗡地說:“好啊,可情節(jié)還只有一半呢,下面打算怎么辦?”他笑道:“是現(xiàn)套個《天仙配》,美滿生活、智斗權貴好呢,還是負心離異、痛斥人不如狐好呢?”我應道:“有本事把兩種都寫出來再挑!彼蝗晦D過話頭:“聶春云沒死!”“什么?!”“聶春云沒死,”他加重了口氣,“所以我們看到的不可能是鬼!薄澳撬谀?”他沉默半晌,吐出兩個字:“二院。”
聶春云的病情已經很穩(wěn)定,我們獲準進入精神病院看她。蒼老的□□仍有著泉水般清裊的聲音,只不像那一夜詭艷驚魂。言談中我們感覺她很正常,問了護士才知道她常大半夜穿上戲服胡亂化妝爬到樓頂或花園去唱。我們試探著問她:“您到戲院后面那堵墻下唱過么?”老人眼里涌上了痛苦的神色。
原來當年抗日募捐,劇團義演十五天。大伙捐下的5000塊大洋都是她收著。那時節(jié)她剛嫁了副團長。沒想到他錢一到手就跑了,聽說投了日本人,拋下老婆給人戳脊梁骨。那副團長真不是個東西,混混砸場子的時候她還救過他的命呢。她就在那當兒跑到那堵墻下凄凄切切瘋唱了一夜。解放后劇團改造,老百姓照樣愛聽她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沒成想□□開到一半,她“丈夫”的事被人舉報,聶春云卻在整她之前就瘋了,被抓進二院一關就是三十多年。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白叱龆,我不顧他的臉色來了一句,“你寫《春云》還是寫負心離異好了。世上哪弄那么多董永,連許仙都還容不下白娘娘呢!巴跤隉熎^頭,不說話。
我們把情況跟團里說了,團長請了科研所的人去那堵墻取了樣。研究結果出來,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原來這墻原是清朝一個皇室宗親的屋子遺跡,涂料里摻了花椒、石英等成分,相當于一個膠片,在雷電的作用下偶然捕捉到了當年聶春云一夜瘋唱的形景。不過盡管我們一再辟謠,“歌劇魅影”的故事還是被傳得越來越玄乎。
后來王雨煙跟院方交涉,把聶春云老人接到了同福敬老院。老人不唱了,不跳了,嗑著瓜子兒整天笑瞇瞇。偶爾來一嗓子,那是在社區(qū)活動的時候。我悄悄問她:“您還恨那男的么?”她說:“不啦,都那么多年的事了,悔也悔不得了!彼謬@口氣:“不如當年不認識的好。他自他,我自我!碑敃r陽光正好,溫暖異常。
老人今年80歲,一對眼明如秋水。
兩個月后,《春云》搬上舞臺。我看到了王雨煙最終敲定的結局。
生拜曰:“竊慕小姐芳姿,許為婚姻可乎?”女辭曰:“琴瑟情雖好,山林志自深!毖杂櫜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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