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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南方的秋尚有些余熱,好在有遍天遍地的榕樹舒展枝葉,垂著長長的氣根。
隔絕了陽光,便多了些涼意。
華在這個城市待了好多年了,尚在大學(xué)里讀書,有空的時候他就去附近的敬老院里當(dāng)義工。
老人院的空地中就有棵大大的榕樹,大家總是喜歡坐在樹蔭下,扇著蒲扇,喝茶下棋聊天。
華一去就被老人們扯著請教電腦問題,一大圈人呼啦啦圍著,東一句西一句,憋的華一頭一臉的汗。等搞明白了老人們就三三兩兩哄笑著走開,像足老小孩。
這里的老人大都富足而且快樂。一生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已然沉淀,到了這個年紀(jì),大家都懂得知足常樂。
華每次去都要找葉老聊聊天,他一直覺得葉老像自己早早故世的爺爺,讓他這個異鄉(xiāng)客感覺特別親切。
葉老還算健朗,面龐雖然已看不出年輕時的風(fēng)采,但雪白的頭發(fā)向后梳的很整齊,衣服也總是干凈得體。健談而且爽朗。
那天天氣涼爽,秋日里這樣的天氣最適合說故事。也最適合聽故事。
故事是怎樣說起的呢,應(yīng)該是華偷閑時在樹下磕磕巴巴的背著英文單詞時被老先生指點了。
華驚詫的眨巴著眼睛,葉老突然爽朗的哈哈大笑起來。
然后華才知道,葉先生早年留過洋。整四年。
留洋吶,那時候年輕人里作興這個,我沒考上官費的,就纏著家里自費送我去了。葉老先生說的很輕描淡寫。他說,那時候讀了四年便回來了。本該在西洋多待兩年年,但回的匆忙,也就顧不上了。
然后那個下午,葉老先生對華說了一些往事。語氣清淡的和午后的風(fēng)一樣,波瀾不驚。
他們坐在榕樹下,陽光從頭頂一直沉到西邊。
2
1907年。
葉深去留洋的時候,也不過年及弱冠,正是風(fēng)華正茂求知旺盛的年紀(jì),家里家大業(yè)大,即使作為自費生也足夠他心無旁騖的學(xué)識求知。
陌生的環(huán)境,什么都是新鮮,連在這樣的空氣里呼吸都格外清爽。西洋的高等學(xué)府非是浪得虛名,尖聳頂子的建筑高的好似插到云里。
葉深仰著頭尋門牌號,一心的歡欣雀躍。以至于進學(xué)生宿舍的時候,他并沒注意到里面已經(jīng)有人了。
兩人一間的屋子不算寬敞,但是簡單干凈。他拖著行李一直走到窗邊才發(fā)現(xiàn)那兒坐著的人,安安靜靜的正在翻書看。
葉深一看到那人就笑了,那少年和自己一般年紀(jì),一般身形,一般清秀相貌,那年頭剪辮蓄發(fā)的人還不算多,葉深看那少年頭發(fā)又黑又密,發(fā)腳新新的樣子,干凈又清爽。他見了就喜歡。
正巧那人也似乎才從書中驚醒,抬頭正對上葉深的眼睛,那眸子很特別,顏色極濃。
葉深咧嘴笑,似模似樣的拱手作揖,在下葉深,字淺之。
那人轉(zhuǎn)頭抿嘴對他點了點頭,說,林晨,字意曦。
說完又低頭看書了。
葉深站著呆了片刻。
那少年背光坐著,午后半斜的陽光暖意融融的照進來,灑了他一身的淺金色。窗外有不知名的樹,淡淡飛花,白色窗簾微風(fēng)拂動。
那景美的像畫,十足讓人不舍得移開視線。
這就算認識了。
平淡的如同任何一個春天的午后。
然而所謂的故事,也不過就是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
不早也不晚,那么簡單。
林晨話不多,有時候不知道想什么,總鎖著眉頭。
葉深卻常常話匣子開了就收不住,一個人也能天南地北的瞎侃,說了半天沒回應(yīng),剛覺得有些無趣,一扭頭就看到林晨坐那兒抿著嘴笑,眉目舒展,格外好看。
葉深不自覺就嘴唇上彎,好歹也算值得了。
林晨是考上官費來留洋,因此他很用功,整日泡在圖書館,看起書來跟不要命似的。成績好的叫人咋舌。吃的東西和他說的話一樣少,十分的瘦弱。
葉深看他那么瘦,總要嗔怪,你家怎么搞的,不多給你寄點錢來,看把你瘦的,丟國人的臉。
林晨不答,只是淡淡笑。
一得了閑林晨便早出晚歸不知道失蹤去了哪里。
葉深時常除了上課就找不著他人,一日晚上林晨夜深了才回來,葉深酸溜溜的刻意諷他,誒,我說林兄,你這早出晚歸的,又不在圖書館又不在餐館的,都在哪兒瀟灑呢?
林晨頓了頓,扯扯袖子就想走去床鋪,被眼尖的葉深一把拉住手腕。
拉開袖子,葉深呆住了。
一手的凍瘡。風(fēng)一吹紅腫的跟胡蘿卜似的,有些地方還裂了血口子,看著都疼。林晨本就皮白,對比潔白的手腕就格外的觸目驚心。
林晨動了下,抽不回手,索性任他看,半晌才開口慢慢道,我勤工才能養(yǎng)活自己,每天要給洋人洗幾百上千個盤子。他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很慢,洋人瞧不起華工,同樣的工種,我只能拿洋人三分之一的工錢。而且一天都不能落下,不然就會被掃地出門。
葉深聽得氣的跟什么一樣上躥下跳,只把那些洋人的列祖列宗都問候了一遍才算解了氣。然后狠狠瞪了林晨一眼,準(zhǔn)備調(diào)轉(zhuǎn)矛頭接著罵,林晨抬眼巴巴的看著他,一副待審判的模樣。
葉深徹底沒轍,只能繼續(xù)罵罵咧咧的給林晨上藥膏,罵歸罵,手上的動作卻格外輕柔。
林晨低眉順目很乖巧,疼著了只皺皺眉,一點聲音也不發(fā)。
第二天葉深就托同學(xué)給林晨找了新工作,去中國人開的豆制品工廠做工。
葉深安排好了一切才告訴林晨,末了補充一句,雖然吧不算輕松,好歹不受洋狗的氣。
林晨眨了半天眼睛,良久才垂下眼說了一聲謝謝。
說的很輕,葉深湊的近才聽分明了,一時竟然覺得受寵若驚。才想湊更近再聽清楚些,林晨忽然抬頭沖著他一笑。
葉深離的那么近,倆人頭發(fā)尖兒都要碰在一起,連每根睫毛都看的那樣清楚。
這個笑容十足十的驚艷,完全讓葉深窒了一下。
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可以笑得那么好看。
那以后,林晨的話也慢慢多起來。
林晨時常對他說,葉,國窮則民賤。中國一日不富強,則國人一日無地位。我輩當(dāng)圖強,救國于危難,使國人永不受欺。
說的時候那雙大大的眼睛里很亮,更襯得他面龐清瘦。
葉深對他所講信服,雖并無深刻體會,卻也每每被他眼中那種堅定感染打動。
那之后的日子里,葉深始終照顧他。
在家葉深也算得是少爺,被人伺候慣了,倒也循著記憶學(xué)著得章得法的把別人照顧周全。
吃飽穿暖一個不落下,抽了空就帶著林晨去吃大餐,自己厚實的襖子塞給林晨穿。
待擦著清水鼻涕走出課室,看到課室外面林晨裹得嚴實,唯鼻頭凍得紅紅,呵著白氣跺著腳,正在等他下課。
看到葉深出來了,就停下來沖著他的臉驀的綻開一個笑。
葉深似被擊中,站在門口挪不動腳。
走廊上下課的人來往穿梭而過,模糊成線。
雪白的背景里,唯有那人清晰的毫發(fā)畢現(xiàn)。
于是相攜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回住處。
雪地上四串腳印,緊挨著,歪歪扭扭。
兩人都是南方人,一到冬季就扛不住冷,西洋的冬日漫天白雪。實在凍得受不了,夜里兩人只能擠在一張床上,蓋著兩層被子,緊緊抱著,這方才在這異鄉(xiāng)尋到了些許溫暖。
葉深一直都記得那些夜,他總生怕自己的心跳聲會驚醒身邊人。
那之后,倆人越發(fā)深交。
留洋的日子過的飛快,年復(fù)一年。
每年是一樣的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身邊是一樣的人,眉清目秀風(fēng)神俊,翩翩君子顏如玉。
3
葉老說的久了就會停一停,年紀(jì)大了,說一會就要喝幾口茶歇一會。
華手上正給老人削蘋果,一圈一圈細細的蘋果皮打著卷垂下來。
削完華會細心的把蘋果切成了小塊,盛在盤子里。
先頭說得來勁,葉老捏著蒲扇都忘記扇,這才記起一下下的搖著扇子。
華把牙簽插在蘋果塊上,端在石幾上,笑道,葉老您記性真好,年輕時候的瑣事都記得那么清楚。
葉老爽朗的笑,老咯老咯,年紀(jì)大了就是這樣,越是古早的事情才越是記得清。
華也笑起來,問,那位林老先生現(xiàn)在如何?幼時那么努力,后來定有所作為吧?
葉老正在搖蒲扇的手就那么頓了一下,只那么一下,接著又不著痕跡的繼續(xù)扇起來。
華聽半天沒回音,疑惑的轉(zhuǎn)頭。
葉老正吹著杯子里的茶葉沒有回答,吹了良久,才慢慢抿了一口。
華看著他慢慢的把茶杯放回去,然后輕輕嘆了一口氣。
葉老望著遠處道,也許吧……
4
1911年。
那一年。
如果要用顏色來形容的話,那一年的色彩應(yīng)該是暗紅色,凝固的血液的顏色。
無數(shù)人的血在胸腔里沸騰,最后在泥地里黯淡凝固。卻又有了更多人,前赴后繼的向著理想鄉(xiāng)奔赴,奔赴的終點卻只有墳?zāi)埂?br>
葉深后來始終在想,許多人,當(dāng)他們站在人生的交叉點上時,往往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會帶來什么樣的未來。如若事先知道,他們還會做出當(dāng)初的選擇么?
是非對錯,沒人知道。
國內(nèi)動蕩。
消息傳開的速度很快,如石投入水后蕩起的漣漪。
葉深本是不太關(guān)心這些的,他是從信里估摸出這次動蕩的嚴重性的,那信其實是他家里給他發(fā)來的電報,應(yīng)是父親的手筆,簡練而且準(zhǔn)確。
一向想讓他盡早回來子承父業(yè)經(jīng)商的父親竟讓他留在國外繼續(xù)深造。家里看戰(zhàn)事情況決定,如若戰(zhàn)事吃緊,不日舉家可能棄了祖宅逃亡去他那邊,直待國內(nèi)局勢穩(wěn)定再回來。
葉深看完家信,轉(zhuǎn)頭看林晨,他正在收拾他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林晨執(zhí)著的要回國。
葉深甚至沒有勸他留下,因為他太了解林晨。
他是個簡單的人,而簡單之人的執(zhí)著最可怕。
葉深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低頭揉太陽穴揉了半晌,終于嘆氣,說,我……也和你一起回國。
一抬頭正對上林晨的眼睛,目光灼灼,抿嘴看著他。
葉深知他有話要說,于是坐直了身子迎向那目光。
果然林晨停下來手,走過去坐在葉深的身邊,林晨捏了捏葉深的手。
葉深立刻牢牢反握住那只手,林晨手心有些繭子,是長期勤工的結(jié)果。
葉深用自己柔軟的指腹摩挲它們。
沉默了很久,林晨先開了口,他說,先前回國的同學(xué)和我聯(lián)系上了,他已經(jīng)參加革命了。我回國他就會舉薦我入會。林晨說話一直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咬的很清楚。他說,吾國危亡,我輩當(dāng)盡綿力,解周身之術(shù)救國于危難。
葉深后面的話都沒聽,他那瞬間只渾渾噩噩在想,他居然還有別的朋友,自己怎么從來不知道?
林晨說,葉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救國救民。
葉深看著那雙眼睛良久的沉默著,手心的汗把另一只手上捏著的家信弄得潮乎乎的。
林晨的眼睛極黑,似清澈無物,又似乎那底下不知有什么在涌動,連睫毛都潤澤。
終于,他微微用力,捏住了林晨的手,也把另一只手上的家信捏成了團。
他說,我隨你同去。
林晨愣一愣,然后慢慢笑開來。眼睛先笑出來的,彎成美麗的月牙形。
葉深看的癡了,伸手過去攬住他,擁在懷里,林晨也環(huán)手摟住他。
林晨極瘦,抱著時讓葉深覺得有些心疼,前一陣林晨才生過場病,才給他稍稍養(yǎng)胖的身子這下又瘦的沒肉了。
但是貼著自己脖子那兒的臉頰和呼吸是那么溫暖。
葉深記得,那是他們最后一次擁抱。
對他,他始終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林晨因為一早置備了船票,就先走一步。
一大早葉深就送他去碼頭港口,那天陰沉沉的,黑云壓的很低,卻始終沒有雨。
林晨一直沒怎么說話,他自始至終都抿著嘴。極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只有皮膚是蒼白的。
葉深留了自己祖宅的地址,寫在紙上塞給他。叫林晨一定藏著,可以聯(lián)系自己,林晨把那張紙默背了幾遍,然后鄭重的點頭,把紙放進貼身的衣袋里慢慢說,我記下了。
臨走時,林晨捏了捏葉深的手,說,我等著你。
然后那輪船開走浪花翻飛的場景,始終在葉深的夢里縈繞。
夢里的船頭,少年站的筆直,黑色中山裝,臉色很白。
5
是夕陽欲墜,樹下鋪滿金色的光。
風(fēng)也變得涼爽起來。
樹下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的散了,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在下棋或閑聊。
空氣里有飯菜香。
蒲扇被擱在石幾上,茶也涼了個透,半片茶葉沾在茶杯的邊緣。
華輕輕問道,后來呢?
葉先生幾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很快消散在風(fēng)里。
葉老轉(zhuǎn)頭對對著華說,后來,我失約了。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我。
華忽然覺得葉老雖然這話是對著自己說的,但是那眼神飄渺,仿佛,是在看著另一個人。
6
葉深拖著行李在自家宅子里出現(xiàn)的時候,全家人都炸開了鍋。
祖母哭,父親罵,母親抱住他久久不放。
違背父命私自就回來了,父親自然氣的不行,舉著撣子幾乎要家法伺候。
祖母疼孫子,撲過去把葉深護在身后。
母親則拉住父親安慰,回來也好回來也好,大家一起有個照應(yīng)豈不是更好。
葉深反而是最冷靜的一個,待大家情緒都平穩(wěn)了,他對著父親跪下,緩緩說,孩兒不肖,其實淺之此番回來,是向家中道別的。
全家楞住。
葉深把前因后果說完,片刻的寂靜后是父親轟然爆發(fā)的怒罵和女人們的哭聲。
那撣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火辣辣的疼。
他被軟禁在家中時,心里時刻都火燒火燎的想著林晨。
他還好嗎?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吃的好嗎?是不是又瘦了?他還在等我嗎?
他每天把這些問題翻來覆去的自問自答,恨不得插翅飛去他身邊。
家人都在忙著收拾行李,據(jù)說臨近的鎮(zhèn)上都亂套了,這里也快保不住,父親已經(jīng)決定拋下祖宅帶親眷逃亡。祖母起先不肯,不知父親和她說了什么,竟然最終同意了。鎮(zhèn)里人已不多,稍有家業(yè)的都已逃去別處。
逃亡。逃亡。逃亡。亂世只求得以自保,還敢有甚奢求。
母親每日給他送飯,含淚好生勸他,別犯傻去革什么命,萬一把命給革了,豈不是叫葉家斷子絕孫。
葉深起先還絕食抗議,沒幾日終于是撐不住,想著權(quán)當(dāng)緩兵之計也就吃喝起來。
他告訴自己,總得留著力氣,想辦法逃出去找到林晨會合才好。
舉家逃亡之日,母親打開門柔軟的喚他出來,祖母淚漣漣的叫著孫子的名字。
她們緊緊握著葉深的手,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會消失。
葉深忽然內(nèi)疚,覺得自己實在太傷家人的心了,長那么大,尚未孝敬過父母祖輩,卻先叫她們十足擔(dān)心。大不孝。
他輕輕對她們說,孩兒知道錯了,我不走,我陪著你們。
母親和祖母都喜極而泣。
即使精簡了再精簡,行李還是拉了一車,居住了幾代人的祖宅,根都扎在這兒,要搬走談何容易。
戰(zhàn)事蔓延,他們的鎮(zhèn)上也聞到了硝煙。
他這才開始正視所謂的革命,原來革命不是說一句話喊一個口號。革命不是鬧著玩。革命終究是戰(zhàn)爭,有炮火連天,血流遍地,尸橫遍野。
當(dāng)他看到真真實實的血淋淋的現(xiàn)狀時,他怕了。他懦弱了。
他心甘情愿的跟著家人一起逃亡。
家中有老有少,老的需攙小的需抱,家中年輕的他慢慢成了大家依靠的對象。
這越發(fā)成了他不能離開的借口。
可是他也想著,林晨是否還在等著自己?他會不會給自己寫信?他不知道還好嗎?會不會有危險?然后在某種思念里,負罪感壓的他窒息。是他違背了承諾,他叛逃了,他失約了。他盡量安慰自己,現(xiàn)在局勢那么亂,就算離開了家人也不一定能找到林晨。而且林晨說不定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時的約定了。這么想著,便得以安心卸下負罪,繼續(xù)和家人向著安全的地方逃亡。
他和家人登上輪船出國的那天,也是陰沉沉的天氣,海水都是黑色。天邊有隱約黑云,雨卻一直下不下來。
他站在甲板上搖搖頭想讓自己忘記給林晨送行的那天,卻發(fā)現(xiàn)少年蒼白的臉和漆黑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看著國土一寸寸退后,他知道,他永生都無法忘記林晨。
如同永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背棄。
到了國外,家人更加依賴于語言流利的他。
他代替了年邁的父親成了家人的主心骨,統(tǒng)籌安排了一家老小的一切。
遠離國土的硝煙,流離失所也好,總算保住命第一要緊。
他看著家人的臉龐,松一口氣,他沒法救國救民,可是起碼,他要保護自己的家人。
據(jù)說后來國內(nèi)翻天覆地,革命勝利了,王朝滅了。新的體制建立,卻仍然硝煙四起。
革命完了打仗,打仗完了抗戰(zhàn),抗戰(zhàn)完了內(nèi)戰(zhàn)。反反復(fù)復(fù),分分合合。
他突然開始關(guān)注起局勢消息來,心里有根弦總是繃著。
他也曾四方打聽林晨的消息,卻始終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在國外呆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他總是錯覺似乎在那里也扎下了根。
祖母去世了,父親在國外把買賣也做了起來,母親能聽懂洋文了。
他依著父母之命,也在當(dāng)?shù)卣伊碎T當(dāng)戶對知書達理的同胞之女成了親。
只是一聽聞國內(nèi)局勢穩(wěn)定了,他便決心了要回國。妻問他,在這里也已生活習(xí)慣了,定要回國有什么原因呢?
他楞,答不上來。
他也不知。只是覺得心里牽掛著什么,說不清,道不明。
他一個人買了船票回了次家鄉(xiāng),祖宅倒還在,只是經(jīng)歷了多次戰(zhàn)事,已經(jīng)殘破不堪了。
他進去走了一圈,在自己的房間了站了片刻。那曾經(jīng)鎖住他的門早就倒了,塵封的記憶里,自己曾在這扇仿佛堅不可摧的門后迫切的思念過一個人。
他仰頭,一些蛛網(wǎng)和灰塵灑落在他的頭發(fā)上。
他閉上眼睛輕輕的念出了在心里念了無數(shù)遍的那個名字。
一時竟仿佛回到少年時候,心酸的有些潸然。
回到家人身邊,日子又一日日平淡緩慢的過。
柴米油鹽醬醋茶,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
年少的沖動早已經(jīng)沉淀在祖屋的灰塵里,生活要在這里繼續(xù)。
又不知多少年,待到父母也相繼去世,他和妻商量要回國。
落葉還是要歸根,父母去世前最終是想念著故土的。
于是又是一次居家的搬遷。不同的是,這次不是逃亡。
沒有多久,他就在國內(nèi)安頓下來,他一直沒有父親的經(jīng)商天賦,也沒什么大志向,回國后在大學(xué)教教書。很平淡,但歲月靜好。
回來后不是沒有打聽過林晨的消息,林晨的家鄉(xiāng),還有林晨曾經(jīng)的學(xué)校,都去問過找過,可是隔了那么久,終究是杳無音信了。他以為一輩子大約都是這樣了。
直到,某個人出現(xiàn)。
那人在大學(xué)的辦公室找到他的時候,是個冬天。
那人出現(xiàn)在門外,年輕的老師在門口喚他,葉老師,外邊有人找你。
他放下筆披著外套走出去。
來客同葉深差不多年紀(jì),表情很淡,問到,你就是葉深?
他邊客套的寒暄了幾句邊回憶,卻是終究沒有從記憶里搜出什么印象來。
然后,那人報出了林的名字。他說,你認得林晨嗎?
葉深突然渾身一僵。
這十多年許,把這個名字和負罪感埋在心中最深的角落才能得以生存著,活下去。
終于以為時間沖淡了記憶和負罪感。卻不想,有些感情,只消一個名字,都足以讓人潸然。
那個名字可以把時光都抹去。
來人開口介紹說自己是林晨的朋友,老朋友了。
葉深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他有積累了十幾年的千百個問題涌在喉頭舌尖,卻開不了口。更因為不敢問。
那人拒絕了葉深的邀請,站的筆直,說,我就不進去坐了。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本來還以為找不到你了,卻沒想到最后被我尋著了。
葉深還在發(fā)愣,那人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牛皮紙的信封。
他說,我來,就是要給你些東西的。葉深訥訥的接過來,他似乎已經(jīng)猜到那是什么了。
那人說,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找到你。葉深手開始抖起來,似乎是因為這天太冷了,又似乎不是。他繼續(xù)說,這是林晨托我給你的。晚了那么多年,總算是到你手上了。他嘆了口氣才繼續(xù)說,還好沒有辜負他的托付。
咯噔一下,葉深覺得自己的心迅速的沉了下去。
那人說完想說的竟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走。
葉深這才如夢初醒一般。
請等下……他喊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啞了聲,咽了口口水,他試探的說,林晨……他……卻還是問不出口。
那人停下轉(zhuǎn)身看著他,像是知道他會問什么。想了想,說,一直到最后,他都在等你。
那口氣里不是沒有責(zé)備的。
葉深覺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他踉蹌了下,以至于不得不靠在墻上,才能讓自己站穩(wěn)。
那人在離開前說,那年林晨才二十四歲,據(jù)說并沒有受什么苦。
7
太陽終于沉下去,只有天邊漏著幾絲的金色。晚風(fēng)已經(jīng)有些涼了。
長久的沉默,讓華不敢輕易打破。
葉老把冰冷的茶一口喝完,慢慢起身,笑著說,后來,我沒敢打開過那些信。
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笑的那樣苦。
華攙著葉老進屋,在老人床鋪旁的柜子上,放著個鐵皮斑駁的盒子。
這個院里的人都知道,那是老人的寶,一直藏著,大家都猜那是葉老年輕時候和情人的信件,時常會看到他偶爾拿出來摸了又摸,卻從不見他拆開。
8
葉深無數(shù)次揣測,林晨會寫什么,思念?懷疑?怨恨?憤怒?
他不敢猜,更不敢看。
他從舊物中翻出了個鐵皮盒子,是留洋時林晨給他的禮物,他一直留著,時間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駁,即使再破舊不堪,即使這么多年輾轉(zhuǎn)多次也沒丟,他把那些信,連同那個牛皮紙信封一起裝進了鐵皮盒里。蓋上后放進了書櫥最上排的里層。
然后他老了,妻子去世的早,兒女出國的出國,嫁人的嫁人。
他帶著很少的行李和一只鐵皮盒去了敬老院。
子女阻攔,他只笑笑,說這里熱鬧些。
便住下了,一住就是經(jīng)年。
9
華離開敬老院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轉(zhuǎn)身就能看到老人站在門口目送他。
臉上的表情很模糊,但是人站的直直的。
華覺得自己依稀看到了年輕的葉深。
0
【葉君啟:
不知汝今安好否?離散不相見,吾日日為汝擔(dān)憂。
今日國難當(dāng)頭戰(zhàn)事紛亂,若葉君至此,必當(dāng)大有所為。然又恐汝因此身陷危難。故而近日多焦心。
唯盼汝得平安。
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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