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座城池破了。
　　用血堆積起的江山又換了名字。
　　多少人在哭，又有多少人在笑。
　　我穿著紅衣，站在城頭，看著楚國的大旗一點點被火蠶食，化為灰燼。
　　城下，太多的人。
　　多少人在罵我，妖女禍國，我不怕，因為我答應(yīng)了一個孩子，不會讓他死去。
　　找不到那個孩子，我知道他也會恨我。
　　恨我獻(xiàn)了這城池，恨我斷了先楚最后的命脈。
　　我不怕，當(dāng)我被獻(xiàn)到大齊之時，我就不怕了。
　　進(jìn)城的火把連成火龍，映紅了天際。
　　士兵放下了兵器，百姓聚在一起。
　　我笑了，他沒有食言，獻(xiàn)城，不死。
　　腳下的百姓，他們在哭泣。
　　為什么呢？拾起鋤頭，不過五年，就會忘記曾經(jīng)的先楚。

　　夜風(fēng)吹起紅衣，是他喜歡的顏色。
　　我果然討厭紅色。
　　我喜歡黃色。麥穗的金黃中，他拉著我，說自己會讓天下的百姓都這樣富饒。
　　我喜歡綠色。嫩綠的草地上，他執(zhí)起我的手，說我是天下最美的精靈，是天下最好的妻子。
　　我信他，所以當(dāng)他告訴我太子的困境時，我飲下一碗褐色的湯藥。
　　可有時，我也會哀悼我那不曾見面的孩兒。
　　不過只是幾滴淚，誰也不曾看見。
　　動亂的世界，太多的淚水，幾滴純潔最終化無烏有。
　　我仍是信他。
　　我喜歡白色。蒼茫的雪地里，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如果蒼茫的白雪埋葬了我，那里也會千年寒冰。
　　我甚至喜歡黑色。黑色的夜空中，他送我至城外，那是他最后的真實。
　　馬車送我回到了楚國，父兄迎接擺酒。
　　盡管他們眼中藏不住的不屑，但我知道，那一刻他們是欣喜的。
　　因為隨我回來的信上，他說到，將燕兒送回，以示齊國不會發(fā)兵攻楚。
　　我想告訴酒宴上盯著胡姬的父兄，可是，他們只是將我送回了芳華閣。
　　一切還是我走時的樣子，只是外面多了一把鎖。
　　夜夜笙歌，在昭告著天下的人，什么都沒有改變。
　　可是，我知道，鎖得住的閣樓，鎖不住的千秋萬代。

　　不過二個月，鎖開了。
　　我被帶到了邊境。
　　吊在齊國攻打的第一座城池上。
　　守城的將軍一鞭子甩來，妖女禍國。
　　我很想提醒他，是你們忘了。你們忘了送我走時，我在嘶喊那是齊國的緩兵之計；你們忘了接我回來時，我試圖告訴你們，齊國為戰(zhàn)爭調(diào)度供給只需兩月。
　　戰(zhàn)鼓響起，是我錯怪了你們。
　　大國的交易，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高高揚起的鞭子，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從小就被教導(dǎo)，皇家的臉面。楚國人在看，齊國人也在看。
　　我向天下人笑著。
　　我想這笑他是不會滿意的。
　　燕兒，你一笑傾國傾城。
　　沒有胭脂、沒有玉釵，這么遠(yuǎn)，或許他根本看不見。
　　第一支箭射來，我被移下了城頭。
　　其實，留在那更好。
　　護(hù)送我的人都在咬牙切齒，我是妖女，我禍國殃民。
　　傷口有些疼。
　　白衣上點綴著絲絲暗紅，我突然覺得這很美，有些像我多年前畫的紅梅，妖嬈而嫵媚。
　　只是那紅梅，不知在那個王公貴族家中綻放。
　　走過許多地方，我有些厭倦。
　　或許大多數(shù)的城池都是這個樣子。
　　縱使換過太陽、換過月亮、換過花草、換過黃沙，我還是站在天下人的面前。
　　戰(zhàn)爭，消磨著人的耐性。
　　極限在哪里？
　　我不知道，當(dāng)一只利箭劃過我的臉龐時，我終于看見了他。
　　他穿著沉重的鎧甲，看不清面容。
　　突然懷念起他的笑。
　　他說，他的太子當(dāng)?shù)牟⒉话卜�(wěn)，他笑的很頹廢。
　　我繼續(xù)添著酒，問他為何娶我這外國公主，他醉了，笑的肆無忌憚。
　　父兄那時應(yīng)該在我身邊安排人手，起碼我會傳回來消息，不論真假，都是他說的。
　　現(xiàn)在，大齊君主不會對我那樣笑了。他再也不用對著一個女人，借酒裝瘋。
　　我看過拉著情郎的少女，看過牽著孩童的母親。
　　我喜歡停下來，對她們笑。
　　因為對于她們，二十年后她們還會記得，曾經(jīng)有位公主、有位貴人對她們笑了。
　　對于我，繁花落盡之時，寂寞也品不出滋味。

　　夜空中的點點熒光，它們可曾厭惡過這個丑陋的世界。
　　當(dāng)人心、權(quán)利擺在市集上，買家賣家都在做著公平交易。
　　皇城被占，父兄紛紛死于敵手。
　　那些千嬌百媚的娘娘、妃子都不知飄向了何方。
　　我喜歡帶我來到這最后城池的老臣，因為我想看看，腐葉枯枝徹底的破敗；
　　我想看看，血光徹底染就的一席白衣。
　　好久沒有喝過酒，我怕醉的一塌糊涂，反而清醒。
　　最后一座城池，又會是怎樣的游戲。
　　我被帶上了城頭，只是手中握著掌控兵馬的令箭。
　　我在哭，哭那個老臣，最終還是被自己人算計，勾心斗角一生的人，不會想到這小小一座城池中還有你我他的分別。
　　我在笑，笑先楚最后的兵馬竟握在我的手上，只因為那毫無用處的血脈。
　　一哭一笑，天下顛覆的如此徹底。
　　生死之間，聰明人與蠢人又有何區(qū)別？
　　決戰(zhàn)前日，我就這樣出了城，見到了他。
　　曾經(jīng)溫婉如玉的人，臉上有了幾分肅殺。
　　已經(jīng)有些忘卻的面容，與那持弓射箭之人漸漸重合。
　　我很滿意，這樣才有一統(tǒng)天下帝王的樣子。
　　手被攥住，有些意外。
　　我以為我已經(jīng)說的夠清楚了，獻(xiàn)城，這不正是他想要的。
　　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我只有這一個城池可獻(xiàn)。
　　似乎需要說的更清楚一些，當(dāng)先楚五萬殘兵對抗大齊三十萬精兵之時，我會將國都獻(xiàn)給他。
　　手還沒有拿出。有些不解，是什么讓他這么執(zhí)著？
　　獻(xiàn)國、獻(xiàn)城不過因為他是個好皇帝，而先楚需要一個賢君。
　　這樣淺顯的道理他不會不懂。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他眼中透出欣喜。
　　我不懂，我問他還要什么，除了一顆白色的心臟不曾沾染污垢，我連靈魂都蕩散在這個塵世之中。
　　他說失落的靈魂可以回到最初尋找。
　　我又信了，于是我告訴了他我?guī)ё吡艘粯訉氊悺?br>　　在他攻打第一座城池時，我喝下了一碗褐色的湯藥，如同他當(dāng)初端給我的一樣。
　　我會看著你稱帝。
　　夢想，哪怕是野心，我都會幫你達(dá)成。
　　所以，我記得，你曾說過的，大齊的血脈不需要一個外族的母親。
　　他呆住了。
　　我抽回了手。
　　果然，一切繁華落盡之時，這個世界容不下一份小小的真實。
　　快馬推不開夜風(fēng)。
　　很想去那片桃林看看，只是我該回去了。
　　最初……
　　桃花盛開，女子舞著長劍，點起落英紛紛，快馬走過，驚惱了佳人，也驚住了馬上的白衣少年。
　　物是人非，永遠(yuǎn)也回不到最初。
　　因為今天不曾因你我而停留。

　　獻(xiàn)城之日，大紅衣裳。
　　我仍在城上看盡世間爛漫。
　　往事一幕幕重演，沒有開端，沒有結(jié)局。
　　刻骨銘心，卻如同霧里看花。
　　直到被人抱起，熟悉的味道，驚擾了離人的夢境。
　　大齊慶功。
　　我又站在了天下人面前，大齊的不屑，先楚的怨恨。
　　一切顛倒了過來，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
　　那個鮮紅的影子跪在了天下人面前，我要跳一曲霓裳舞衣。
　　他呆住了。
　　霓裳舞衣，我最美的舞姿。
　　只有這紙醉金迷，盛世殆盡，我才會跳。
　　因為，最美的一幕，大紅的衣裳，在火光中飛舞，一個喧鬧的世界最后的沉默。

　　沒有人知道，這只是一場夢，那個大齊只做了五年的皇帝，最后的一場夢。
　　夢回她最愛的女人一生，夢中有她，卻沒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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