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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二娘之死
狗二他娘死了,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家的責(zé)任田里,狗二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涼透了。
狗二娘是自殺的,右手還死捏著個農(nóng)藥瓶子,左手像雞爪子似的蜷在胸前,翻著白眼球,兩條肥腿麻花似的糾擠著,經(jīng)歷了極大痛苦的樣子。因為是中毒死的,筋肉都發(fā)了黑,東一塊西一塊地在青紫的皮膚上泛著。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去“看稀罕”,人群圍得密不透風(fēng)。張家的媳婦兒只看了一眼就嘔了,嘔完了又接著往人堆里擠,搶得比誰都?xì)g。
狗二爹急了,掂著鐮刀攆跑了人群。攆得緊了,幾個小孩兒殺個回馬槍,往狗二娘身上吐了幾口釅痰。狗二爹罵罵咧咧地哭了,揮著鐮刀要和那幾個混小子拼命,嚇得小孩兒一窩蜂地散去,連“狗二娘,上野床”的口號都喊亂了。
狗二爹把鐮刀往土里一插,一屁股坐在地上埋頭痛哭。
沒嚎幾嗓子,狗二就拎了床破草席垂頭喪氣地來了。他蹲在他娘身邊兒瞅著,痰已經(jīng)干了,亮亮地貼著他娘深藍(lán)的布褂,像幾片魚鱗。一塊痰掛在臟兮兮的頭發(fā)上,亂糟糟地結(jié)成一團(tuán)。嘴唇像曬干的蚯蚓似的,原本就往外凸的兔牙更包不住了,忽閃閃地露出來。
狗二嘆口氣,把破草席蓋在他娘身上,然后挨著他爹蹲下來。他爹仍有一搭沒一搭地哭著,狗二悶聲勸慰,說派出所要來人了。
果然,不一會兒一輛灰撲撲的桑塔納警車尖叫著停在地邊兒,下來一群灰頭土臉的派出所的。他們七七八八地在狗二娘附近照了相,用個帆布袋兒把尸體斂了,帶上狗二和他爹絕塵而去。
許久沒有過新鮮事兒的村里一下炸開了鍋,狗二娘的死成了人們田間地頭,茶余飯后的最好談資。他們煞有介事地腆著臉,故意壓低聲音說,這是業(yè)報。
“狗二娘那個不知好歹的臊狐貍,終究羞死在自己手里。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熊樣兒,能勾引了誰呀。這不,劉村長玩兒了她幾天,還不是樂得一腳踹了她,屁顛兒屁顛兒地往縣城做官去了!
“哎哎,那狗二娘風(fēng)騷是風(fēng)騷,卻也真是個死心眼兒,多少人被男人踹了還不是活得好好兒的,她咋就自殺了呢!
“說到死心眼兒,狗二他爹也真是的,當(dāng)初傾家蕩產(chǎn),五千塊錢卻買了個賤貨?扇思揖褪遣豢铣姓J(rèn)自己做了賠本買賣,還死活向著他媳婦兒呢。你記不記得生狗二之前,她還跑過好幾次?狗二爹那時心疼得呀……現(xiàn)在人死了,他又哭得像死了親娘似的。嘖嘖,還不知道狗二娘那賤貨在床上有啥本事……”
“噓——別亂說,臭蛋兒聽著哪,別教壞了小孩子……”
過了兩天,狗二和他爹從派出所里回來了,的確是自殺的樣子。兩人抬著口黃木棺材,很小,只有半個人那么長。
“狗二家還是那么窮,連口象樣的棺材都買不起哪。要么就是覺得他娘死得羞了,不愿意好好兒埋了她。”人們躲在村頭大樹的陰影下,偷瞧著那兩個人影向狗二家的菜地挪去。
村里的規(guī)矩,自殺死的人不能在家里停尸,狗二父子只好直接把狗二娘埋了。
拿了鐵鍬,他倆你一鍬我一鍬地挖起坑來。
正值夏末,日頭有點兒毒,灼灼地?zé)诿鼽S的棺蓋上,一股淡淡的泛著油膩的甜味從劣質(zhì)木料的縫隙里一點兒一點兒地滲出來。
狗二父子流著汗加緊了動作。
坑終于挖好了,不深,也不大,很濕。狗二父子剛抬起棺材,狗二手滑了,咚的一聲,棺材摔到地上,狗二娘掉了出來。
油,油滲出來了,滑了手,狗二恐慌地解釋。他看見他娘像根濕透的粗木棍從中間折了一下,上半截身體仰躺在下半截上,肚子被開了Y形的口子。胳膊和腿古怪地糾結(jié)在一起,腰部險險的一絲皮肉連著。全身被拇指粗的麻繩綁螃蟹般地密密縛了,勒緊的地方肉已經(jīng)開始吹氣兒似的軟軟地鼓脹起來,黃稠的尸油一點點滲出,把紫黑的皮膚都泡泛了,呈現(xiàn)出灰白,油黃與黑紫相間的花哨顏色。布褂也被浸得不成樣子,濕漉漉地發(fā)黑。
腥甜油膩的腐臭一下子濃重了。
在狗二恐懼的眼神里,狗二他爹干笑了兩聲,嘿嘿,綁了她,她就再也跑不了了,一心一意做你娘。說著匆忙捏起狗二娘的一只胳膊,“嘰”的一聲擠出一團(tuán)粘乎乎的爛肉。他也顧不上什么,趕緊把狗二娘塞回棺材,合上蓋子大口喘氣。
他招呼狗二幫他抬棺材,狗二卻再不肯過去,只遠(yuǎn)遠(yuǎn)地躲了,盯著他爹一個人大汗淋漓地埋土。
劉村長已不再是村長了,人家已經(jīng)被破格提拔,在縣里當(dāng)了官,每天開著小車摟著小姐,應(yīng)酬得不亦樂乎。
同事們公認(rèn)老劉對付女人是很有一套的,每次去酒店過場,小姐們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總愛圍著老劉一個人轉(zhuǎn)。眼紅的人就嘟囔了,不就他媽的長得好看了點兒,嘴巴甜了點兒嘛,當(dāng)初還不是靠當(dāng)?shù)仡^蛇吸農(nóng)民的血,蛆養(yǎng)肥了長了翅膀飛上枝頭,可終究不過是只綠頭蒼蠅!
自命豁達(dá)的老劉對這些說辭不甚在乎,他有過無數(shù)的女人也有過無數(shù)的仇人,老這么斤斤計較,哪能自由自在地瀟灑人生呢。
哈哈,忘了吧忘了吧,只要記住怎么泡妞兒,怎么招呼領(lǐng)導(dǎo)就行了,這些才是生存的頭等大事啊。
這天,老劉又荒唐到半夜才回來,他難得地有點兒喝高了,想著今兒個的小姐真是罕見的好質(zhì)量,自個兒樂起來。家里照樣黑著燈,窗戶大開著,老劉一進(jìn)屋就聞見樓下烤肉攤飄來的煙味兒和油味兒,春意盎然的心一下兒就涼了。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關(guān)了窗,往墻上摸電燈開關(guān),搗鼓了半天屋里還是黑得糝人,惱怒中他想起前天他自己把開關(guān)弄壞了。
豁達(dá)的老劉忍不住罵了幾句,罵他那個糟糠發(fā)妻,整天在外打麻將,家里的事兒從來不管不說,還理直氣壯地頂他“我管你,你他媽的愿意嗎?”真是挨千刀的女人,要不是名譽(yù)重要,他早把那個黃臉婆休了一萬遍了。
他本想等那女人回來好好修理她一頓,怎奈酒困體乏,老劉栽倒在新買的高檔黃原木床上,罵罵咧咧地睡著了。
老劉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早該被他拋到天邊兒的女人,狗二他娘。
夢里,狗二他娘咧著張大嘴歡快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白的兔兒牙。
他真切地夢到了那段不甚真切的日子。風(fēng)流成性的老劉居然實實在在地喜歡過這個其貌不揚(yáng),年紀(jì)不小,還當(dāng)著別人老婆的女人。這對他而言極其難得。
那時他被仇家整得很慘,錢賠得光光的,被打到個偏遠(yuǎn)的小村當(dāng)村長面壁思過。黃臉婆毫不猶豫地回了娘家,揮霍慣了的他一下子啥都沒有了。村里的人知道他的背景,沒人敢搭理他。這時他認(rèn)識了狗二娘。
狗二娘是有點文化的人,自己試著種了三分地,養(yǎng)了稀罕的菜。劉村長是見過世面的人,便好心幫著她。她沒有拒絕,反而萬分感激。
后來狗二爹知道了,用他家祖?zhèn)鞯蔫F鍬把那三分菜地?fù)v了個稀巴爛,還關(guān)了狗二娘好幾天。
但這并未阻止狗二娘對村長的格外關(guān)心。她明亮的眼睛總是閃著單純的憧憬的光,靜靜傾聽劉村長描述村外的世界,然后露出并不好看的微笑,但這微笑在寂寞的劉村長看來卻美極了。
狗二娘是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當(dāng)她帶著新添的淤傷,頂著村民殺人的目光偷偷給劉村長帶來一把手搟面時,劉村長真的感動了。
于是他和這個女人相愛,在他風(fēng)雨飄搖的時候。他愛情的濃烈程度與狗二娘身上創(chuàng)傷的慘烈程度是成正比的。
終于有一天,他的同黨把仇家撂倒了。他激動地?fù)е延袔追稚n老的女人,要她和自己一起走,取代那個沒良心的妻子,去城里過好日子。
那一瞬,狗二娘的確動搖了,但她很快平靜下來,眼里閃著淚花搖頭。她說她很久以前也是城里上著學(xué)的孩子,她是被賣到這兒的,當(dāng)初的確想跑,連做夢都想,但現(xiàn)在不行了,狗二正是要娘的時候,她絕不能離開孩子。他爹雖兇了些,但比起其他買媳婦兒的人家,他對她算是頂頂好了,當(dāng)初他買她傾家蕩產(chǎn),她再一跑,狗二他爹就真的啥都沒有了……
她哭著說,我跑不出去的,除非我死了,不然我這輩子都跑不出去的……
劉村長激動地抱住她,顫抖著承諾等自己站住腳跟,就把狗二娘和狗二一起接走,再付給狗二爹一大筆生活費(fèi)……
狗二娘用同樣顫抖的聲音絮絮說著,我是那么想留在你身邊……但一輩子能有這么一小會兒被你摟著,能聽見你這么一句話,我就滿足了……
夢的結(jié)尾是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接走了劉村長,狗二娘沒有來送行,她被狗二爹關(guān)在骯臟的畜棚里,帶刺的草繩一下一下打在她已有些松垮的皮肉上,狗二,那個膽小的孩子,縮在角落里有些見怪不怪地看著,不敢,或者是懶得去勸。
老劉不知為何會看到這本不該看到的畫面,心里有幾分愧疚,因為他并未遵守諾言,在風(fēng)月場上摸爬滾打十幾年的他發(fā)過無數(shù)的毒誓,但并沒有一一實踐它們的興趣。當(dāng)他出了村莊,再次左擁右抱地坐在滿桌好菜前,聽著新同事們虛情假意的奉承,他就已經(jīng)把山村里那個溫柔的老女人給忘了。此時他居然會愧疚得心疼,對一個身負(fù)重責(zé)的政府官員來說,這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幾乎要感動得夸自己多情了。
老劉迷迷糊糊地醒了,天還黑著,啥也看不見,何況他連眼皮也睜不開。他隱隱約約聽到窗戶被拉開的聲音,一股帶著油膩的甜味兒鉆進(jìn)他的鼻孔,弄得他一陣反胃。他想是那個黃臉婆回來了,掙扎著想坐起來揍她,但酒精讓他的身體沉得像灌了鉛,他狠狠罵了那個壞女人幾句,又接著大聲罵樓下的烤肉攤,不知烤了什么爛肉來蒙人,腐尸似的臭味兒誰他媽的受得了……
什么聲音,啪的一下,像一大堆濕透的衣服從高處一下摔到地上……那死女人什么時候想起洗衣服了?
又在搞啥花樣,嘰嘰咕咕的,像液體慢慢地從布里被擠出來的聲音。她居然去拖地,但不用把拖把弄那么濕,也不用使那么大勁兒吧?
真臭,惡心……越來越濃……
他咒罵著快重新睡著的時候,聽到床頭的柜子輕輕地響了,油膩膩的臭味熏得他鼻子眼睛都疼了。他艱難地抬手捂住口鼻,悶悶地罵著黃臉婆你三更半夜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好在床頭柜響了一會兒就不響了,腐臭味也漸漸地淡了下去,老劉又睡著了。
他居然又夢見狗二娘,好象是在村長辦公室的床上,脫得□□,被拇指粗的草繩密密地縛著,姿勢很奇怪,從掛著贅肉腰部折疊了,上身仰躺在兩條肥白油光的大腿上,四肢緊緊地糾結(jié),像條白生生的肉蠶,滑滑地左右扭動,蠕蠕地向前挪著……她從床上啪地掉了下來,卻好象一點兒也不痛,還翻著白眼笑了,笑得涎水從咧著的大嘴里流出來……她扭得更劇烈些,爬出門去,很快地爬遠(yuǎn)了,留下一條寬寬的亮痕,像痰干了留下的痕跡……她身后形成一條閃著銀光的路……
直到很多年以后,當(dāng)老劉變成老老劉,和他的黃臉婆和解,老兩口不再過不著家的日子的時候,他才有機(jī)會打開那個密封得很好的床頭柜,發(fā)現(xiàn)那天夜里究竟是什么爬了進(jìn)去。
當(dāng)然,擁有過風(fēng)流過去的他根本不記得“那個東西”是什么時候爬進(jìn)去的,也早就忘了這具被縛的木乃伊就是當(dāng)年山村里某個溫柔的老女人。
埋了狗二娘的第二天早上,狗二醒來發(fā)現(xiàn)屋里有一條閃著銀光的亮痕,剛好一人寬,從門口開始,經(jīng)過自己和他爹的床,連床上都有。又從門口出去了。
狗二慌忙叫醒他爹,爺兒倆循著那痕跡追出去,從家門口分兩頭尋覓,最后狗二一直尋到他家的責(zé)任田,看見的東西讓他愣住了。
連害怕都忘記了,更不記得招呼他爹過來,他只是傻站在那兒。
他娘的墳被扒了,狗二使勁說服自己是村里的混小子們惡作劇把墳挖了,但他無法解釋那上大下小的坑,無法解釋坑邊沿兒上指甲深深的抓痕,無法解釋從里面被折斷的棺材釘,無法解釋……那條發(fā)亮的路。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話在他腦海里低語似的徘徊。
我娘從墳里爬出來了。
狗二爹一直追到村邊的那條河,過了河,那痕跡就斷了。
他怏怏地回去找狗二,當(dāng)他看見他兒子看見的東西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楞了一會兒后,突然罵罵咧咧地哭起來,就像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狗二娘的尸體時那樣。
她終究沒有一心一意地當(dāng)狗二娘。
狗二他爹的五千塊錢死了,他以為她就能安安生生地在自家地里睡下,不再亂跑也上不了別的男人的床了。
然而她終究還是跑了。
狗二娘拿著農(nóng)藥瓶子笑了。
她剛挨了一頓打,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她兒子就在旁邊坐著,懶洋洋地?fù)钢请p臭烘哄的腳。
有什么關(guān)系,劉村長走的那天,狗二不是偷偷罵自己“買來的賤貨”么。原來這么多年,所謂的“母子情深”不過是自己一相情愿而已。
狗二沒跟著村里的孩子一起唱著歌兒罵“狗二娘,上野床”,就算給自己面子了吧。哎,不對,他要是跟著唱,不把他自個兒也罵進(jìn)去了么。
至于給她“狗二娘”這個稱呼的人,他是愛自己的吧,但不過是把她當(dāng)成價值五千塊的,會生孩子會干活,更會給他丟臉的一個牲口而已。
所以,她要去找真心愛她的人,她知道那時他的確是愛著自己的,并且自欺欺人地相信他依舊愛著,像他當(dāng)初承諾的那樣。
狗二娘喝下農(nóng)藥。
迷朦中,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蠢。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吃了不少苦,想博得身邊男人們的親情和愛情,但什么他們總是如此冷漠自私呢。感情對于他們,真的如此的……賤嗎?像丑陋的狗二娘一樣是賤貨嗎??
狗二娘不知道其他女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樣蠢,因為她們從不屑和自己說話。但狗二娘卻覺得她們也很可憐,她們的男人也動粗,她們也常常鬧著要喝農(nóng)藥,她們擁有的愛情,也僅限于“明媒正娶”吧?
狗二娘不知道。她很慶幸自己到死還有個念想。
很久很久以前,狗二娘還不叫狗二娘,她還很年輕。雖然兔兒牙依然向前凸著,但皮膚還算水靈,身上也還有勁兒。
所以她跑,拼命地跑,想離開那個骯臟的畜棚,離開那個兇神惡煞般的男人,離開不懷好意的村民……跑得越遠(yuǎn)越好。
天灰著一張老臉,雨涼涼地下著,深藍(lán)布褂已經(jīng)濕透了,她渾身冰冷,饑腸轆轆,筋疲力盡……胃里傳來的劇痛淹沒了她,但她仍機(jī)械地跑著……
這山究竟有多深,鄉(xiāng)派出所究竟在哪兒……
一陣眩暈,她倒下了。像一堆吸飽了水的衣服,被誰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行……不能放棄……
她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指甲摳進(jìn)泥水,艱難地爬著,像條快僵死的肉蠶似的蠕動著。身后留下一條一人寬的,亮亮的水痕……
這是她跑得最遠(yuǎn)的一次,然而還是失敗了。她男人順著她雨后的足跡找到了她。
她迷路了。
像大多數(shù)女人,她沒有什么方向感。
執(zhí)著,卻盲目。
狗二娘終于死了。
插入書簽
陣發(fā)頹廢的產(chǎn)物……
不過居然有人回帖,太讓偶開心啦~~
偶會加油滴>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