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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杏芳,你今日居然這般絕決!你不想當初——”
“盧公子,你休要胡鬧,奴家并不曾虧欠你半分。說起來,不過是你圖奴的身子,奴圖你的銀子。求財?shù)牡昧素敚笊牡蒙,真真是再公平不過了,何須如此拉拉扯扯,糾纏不休!”
“杏芳,你就一點不念我們素日的情分?”
“盧公子,你跟我們這種人,還有什么情分好講?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哪個有錢,哪個就是大爺。還巴巴地提起情分來,真教我笑脫了大牙!還是回去好生歇著吧,莫要嚇壞了正經(jīng)客人!睒穷^探出一個紅裙女子,居高臨下,且嗔且笑,衣衫漫卷尤勝天邊爛霞。
“杏芳——”那樓下男子還待再呼,又有幾個人圍攏來,嚷嚷著要將他拖出去。他掙,冠發(fā)散亂如狂,身子扒在地上硬是不肯起來,惟有頭卻一直朝向樓上。為首的那人看他不老實,狠狠給了他一下子,口中還兀自罵著:“看什么看?也不怕折了脖子。你當是給你白看的嗎?”那男子終究被他們強拉出去,只剩下一方束發(fā)的青巾落在地上,也不知留待何人來拾。
旁觀的姑娘們紛紛散去。也是,這事兒又不稀罕,每個月都有兩三起。更何況,正當暮色初起時分,外面的街巷朦朧睡去;對于富春坊來說,這一天才剛剛開始,要做的事兒可多著呢。
庭院里的燈點起來了,一蕩一蕩地,盡是模糊曖昧的光影,連空氣中也攪起一團莫名的騷動。杏芳無言地立了一陣,緩緩摘下支窗,坐到妝臺前。隨手挑了一根珊瑚簪,斜斜地往發(fā)髻里送去。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左插右插就是弄不好,還差點把簪子折了,汗都出來了。她一氣之下摞掉了腕上的翡翠連珠釧,喚來瑞珠:“去,把春紅請來,這個牡丹頭我怎么老是弄不好!
“杏芳,你這是做什么……下巴抬高一點……說兩句好話,抹幾把眼淚,把人哄得暈暈的,心里存?zhèn)水月鏡花的想頭……別動,向左轉(zhuǎn)一點……何苦來撕破臉,落下一個刻薄潑辣的名兒……” 春紅一邊幫她梳頭,一邊小聲責怪她。
“阿姐啊,我也是沒法子喲。”杏芳作勢嘆了一聲,卻無半點愧色,手中執(zhí)了一把海棠絹扇武個不停。
春紅見她不受教,插好最后一支鎏金七寶釵,擱下句“我可是為你好”,便摔簾而去。
杏芳轉(zhuǎn)頭望著門口。珠簾乘風破浪,飛濺綻裂,縱有幾絡(luò)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了一起,一陣驚濤駭浪過去,終究是獨自蕭然。
她回過身去,看到瑞珠還侍立在一旁,擺了擺手說:
“瑞珠,把這盆鶴頂紅搬出去算了;ㄗ允呛没,可惜我養(yǎng)不活。還是快去換一盆鴛鴦茉莉來吧。”
“姑娘,你真是菩薩心腸啊!比鹬閰s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
“菩薩?可不是,我就是那救苦救難,普渡男人的肉菩薩。”杏芳的嘴角泛上一抹笑容,很淡。
不料瑞珠還沒走,富媽媽又掀簾進來了。
“哎喲,我的姑娘,你也忒性急了,怎么這就把盧公子給打發(fā)了!”
她也不理媽媽,只催著瑞珠去換花。待瑞珠走了出去,才慢條斯理地說:
“他近來出手越發(fā)小氣了,留在這里也礙眼,媽媽這么個精細的人,該不會沒留意到吧?”她豎起絹扇搖了搖,還是熱。
“盧家的底細,你小蹄子哪里摸得清。他家老太爺可是拼了命才掙下這份家當,統(tǒng)共就他一枝獨苗,有什么好的還不全歸了他?田地雖然掏得差不多了,可是那座宅子,整整齊齊的前后五進。別的不說,就光那楠木廳,要值多少銀子?”
“如今說這個還有什么用?人都走了!
“你若有心將他勾回來,還愁沒有手段?隨便拎個人來說合,治上一桌酒,好好地給人家陪個不是。等到兩杯馬尿下了肚,面紅耳熱,剩下的事兒,還用得著我來教你么?”
“看不出媽媽倒是個女中諸葛,可要是他不肯來呢?” 扇柄在杏芳手中骨碌碌地轉(zhuǎn)。
“那就單獨下個帖子請他。據(jù)我細細看來,他也頗有幾分性氣,只是平常不大看得出來罷了。今個兒在你這里受了一腔子污糟氣,不找補回來怎么睡得著覺!必定要來的!
“媽媽,不是我說你,見好就收吧,別不知足了。要真是逼得狠了,鬧出人命來,咱們臉上也不好看!
媽媽謀劃了半天卻吃了她的排揎,惱怒道:“喝,反倒教訓(xùn)起我來了!”
杏芳道了聲“豈敢”,便不再言語,只管給自己扇扇子。涼風來的時候,十分快意。
“呸,兩面三刀的小蹄子,當老娘是好糊弄的是吧?誰還能沒年輕過,那點子心思,瞞得過別人,瞞得過老娘我?看人家后生俊俏,春心蕩漾了吧?要不是看你還有些用處 ,哪兒由得你胡鬧!”媽媽恨恨地走下樓,又是一口痰,啐在墻角。
“少爺,您怎么成這樣了?”
“我沒事,水,快給我倒杯水來。”
老仆端來了茶,又去找傷藥,一邊還兀自嘮叨著:“我說少爺,您可不能再去那種地方了,您看看您,都成什么樣了。老話說呀,咳咳,色字頭上一把刀……二八佳人體如酥……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 ……真真是殺人不見血啊……三七早沒啦,得,用艾草對付一下吧……這藥性重,少爺您多忍著點啊——”
他苦笑著,抖索索地端起杯子,還沒喝上一口,兩滴眼淚便落了下來。
我往日里對她千依百順,要什么就給什么,沒想到她居然這般對我!唉,某非真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嗎。杏芳啊杏芳,你,真是這種人么?他伸手拭淚,卻不妨淚越來越多。陳伯勸了又勸,無用,只得混插進來一卷紙牘。
“這是節(jié)下的帳單,少爺您看看,莫不是銀樓里弄錯了吧。我們府上,何曾定做了這般貴重的東西!”
良生孱孱地接過帳單,依稀看到上面記著一桿十五兩重的金水煙筒,連工帶料是三百二十兩銀子。
“沒有錯,一點都沒有錯,這是我給杏芳打的。”他長大嘴,似哭似笑,又去翻看下面的帳單——鳳翔綢緞莊,杏林春藥店,戴西林脂粉坊,蘭麝齋香料鋪……
不知不覺間淚水沾滿了帳單,字跡濡濕之后又絲絲化開,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那些過往一一洗去。淚水剛剛退去了些,一股舊恨又涌上心頭。杏芳這人,最是貪得無厭。一看到對過春紅得了副纏臂金,便趕緊借過來,非得依著樣兒再打一個加重加厚的不可;消停了沒幾天,又忙著找掮客看翡翠蓮蓬。勸她說已經(jīng)有幾個了,她只一抬頭:“水色不好”;巴巴地催裁縫趕制了兩重心字羅衣,還沒上身,又鬧著要做粉霞紅綬藕絲裙。若是有半點不依她,便鬧,便嚷,絕不肯好聲好氣待他。捶他,撕他,咬他,到現(xiàn)在手臂上還烙著一排細密的牙印。當時只覺得她任性得可愛,現(xiàn)今想來,卻覺得那潑婦樣子,實在不堪。
自己那時也怪,饒是這樣了,還一個勁兒地巴結(jié)她。祖上傳下來的一點清玩,糊里糊涂地,悉數(shù)入了朝奉手里。置辦了頭面,才敢去見她——空著手他簡直沒膽子上門。她不待他把首飾拿出來,便上來搶,拿在手里對著日光翻來覆去地看。那種專注和癡迷,從來沒在看他的時候出現(xiàn)過。若是金的,還少不得放入檀口中咬上一咬。半晌才笑了,也不嫌他的短髭蜇人,親他,在他懷里打滾,從床的一頭滾到另一頭,又從床上滾到床下。
“小姐,不早了,路大爺他們要等急了。”
“讓他們等去!
杏芳的手指在萬紫千紅里面迤邐而行,最后停留在一條彈墨綾裙上。此裙乍看極是平常,她初見此裙時,也向盧生抱怨來著:“你近來越發(fā)不上心了,這種成色也拿來搪塞奴家?”
盧生擺擺手:“你且別忙,先上身試試再說不遲!
她心有不甘地換上這條裙,略走了幾步,竟覺得滿室生輝。低頭一看,裙上的數(shù)條細褶中,各隱了一色綾羅為襯。只要稍作凌波微步,就有水光瀲滟,漣漪無數(shù)。盧生拍手笑道:“絕了,這裙也只配你穿。這是平江府新出的月華裙,你看它像不像楊柳岸邊的溶溶月色?”
杏芳斜了他一點:“那公子為什么不早點對奴家講,還害奴家白生了一場氣?”
“我就是想瞧瞧你性急的樣兒。你這不知道,你那模樣有多可人!”
“好呀,公子是專程來消遣奴家了。也罷,奴家生來就是給人家取笑解悶的。不過呢,這裙我也不稀罕,爺愛給誰給誰去!不是叫什勞子月華裙么,正好送給小西院的愛月送去,她還巴不得呢!”作勢就要解帶。
盧生急得是直呼“卿卿,姐姐,姑奶奶”,就差沒有給她跪下。
她盡由著盧生來回折騰,末了,卻是嫣然一笑:“好啦,誰還真心惱你不成?不過仗著公子大度,開個玩笑罷了。爺待我的這份心,我還能不懂?那也就太不成人了。這裙子這般別致,我哪兒還舍得換下來?”
“少爺,少爺!”陳伯看他不對勁,上來搖他。觸動了他的傷口,剛剛緩和的痛,又尖銳了起來。
“我沒事,陳伯,家里現(xiàn)在還剩下什么?”
“除了這座宅子,就什么也沒剩下啦。少爺,您可千萬別動這座宅子啊,這可是老太爺親手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啊,這房子里的一石一木,都是老太爺親自挑選的啊。側(cè)院里的那株紫藤,可是老太爺從鳳洲先生手植的藤蘿上折下來的,說是多沾點鳳洲先生的文氣,好讓后世發(fā)達……老爺,少爺,都是在這里長大的,再往后,還要有小少爺,小小少爺……”
盧生茫然地往□□看去,燈火闌珊的宅院越發(fā)顯得幽深,仿佛一口無波的古井。因為人手日漸稀少 ,院里的野草肆意蔓生,壓倒了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寶珠茶花。從前每逢乍暖還寒時節(jié),老太爺都要在“十八曼陀羅花館”里設(shè)席,遍請親友來飲酒、看花。酒微醺,花半開,便令他賦詩助興!捌G如天孫織云錦”,他聊聊數(shù)語,便道盡了人間春色。他不在意眾人的喝彩,回過頭去看爺爺。老太爺倚在一株照殿紅旁,拈須微笑,白發(fā)紅花一同在春風中飄搖。
不過三五年,院子已經(jīng)荒得沒有人敢晚上去了。慘淡的月光下,埋伏著一個個幢幢鬼影,連晚風也多少帶著點邪氣。倏忽一聲尖厲的長嚎,是蛙鳴,貓哭還是梟叫?側(cè)耳去聽,后園卻又恢復(fù)了寧靜,只有假山還在月下扮著奇異的鬼臉。
完啦,連這老宅子也保不住啦,要債的遲早都會上門來,拆門板的拆門板,搬石馬的搬石馬——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杏芳扶著瑞珠的肩,徐徐地走到眾人面前,賣弄似地轉(zhuǎn)了一個月弧,才婷婷立住。一雙春水般的眼睛在席上滾珠似的打了兩個轉(zhuǎn),才欲停未停地落在袁二爺身上。
“好,杏芳今天這身打扮,可把別人都比下去了!”
“袁二爺,放著奴家在這兒,您就去討好奴家的妹妹,莫非又想跳槽了不成?也不怕奴家聽了傷心!”
“好愛月,怎么又生爺?shù)臍饫?爺待你的那片心,你還沒個底兒?過來讓爺好好疼愛疼愛!
兩人一來二往,口里調(diào)笑著,手頭也沒閑著。杏芳看在眼里,倒替他累得慌。她們作戲,還算是為了錢。他又是為著什么,跑到這里來唱這種蹩腳戲?明知道是虛情假意,還樂在其中?也罷,這又不關(guān)她屁事。她把嫵媚的笑容推到臉上,自罰了三杯,算是賠罪。
“杏芳,聽說你今兒攆跑了客人?”愛月半倚在袁二爺身上,微微揚著頭,說不出的得意。
“哪兒的話。人家盧公子看你穿的綠遍地金比甲,搭襯著澆黃妝花緞祆,實在是俗得有趣,忍不住多瞅了幾眼。也是我心眼小,和他略拌了幾句嘴,哪知他沒有袁二爺?shù)亩橇浚谷唤o氣跑了!
袁二爺差點沒噴出一口酒來,春紅和碧桃自是一派花枝亂顫。就連路大爺這等持重之人,笑聲也如暴風驟雨一般。獨她笑得十分矜持,眼睛里一絲笑意也無,只在愛月身上流連。直把愛月看得低下去一個頭,方才收回目光。
許是仗著酒意,杏芳越發(fā)沒了遮攔,引得眾人也放蕩起來。唯有諸爺一人悶坐,一杯一杯地澆著,似有無限愁緒。
“綠枝今兒怎么沒來?這也太不給諸爺面子了!彼唤吐晢柎杭t。
“你沒聽說嗎,綠枝快要嫁了!
她手一抖,帶倒了一只青花釉里紅的酒盅。她自己卻不覺,故作戲謔地問:“卻不知是哪個家伙上輩子積了大德,修來這番艷福?”
“聽說是德興縣的孫主簿,自從上個月落了相好之后,心心念念便要娶她。哎喲,杏芳,你的裙子!”
她低下頭去,裙擺上一片濕嗒嗒的昏黃,像梅雨天的云翳。
她起身告罪,說是要回去更衣,卻不放過席上的一言一語。
“孫大人今年也有四十多了吧?怕是仕途沒什么指望了!
“還不是圖他家眷不在此地,名為做小,暗地里也就和一夫一妻的沒甚差別!
從良,怕是所有妓女的神話吧,她對著床頭冷笑。李娃救了鄭元和,梁紅玉隨了韓世忠,這種佳話,日日聽人提起,卻也不曾親見。長大了才知道是夢,不可能的事情。一夜風流夜夜有,談什么天長地久。剛開始有人在她身上立誓的時候,她還半信,現(xiàn)在只當它是放屁?v有人肯贖——有誰還肯白花銀子嗎?還不是要從咱們身上撈回來。
怪不得,我說要與她贖身的時候,她盡一味推辭。說什么我高門大戶,清華世家,斷然容不下她這種出生的人。又說什么縱然我是個有情有意的,然而喜新厭舊,人之常情,保不準一兩年后就會另生他意!啊陨倘,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恩絕而恨生’,公子是個明理人,何苦要為難奴家呢。將來鬧到個反目成仇,豈不是對不起咱們今日的情分了!碑敃r總以為她身世坎坷,又不幸誤入風塵,就算比他人多幾重顧慮,也在情理之中。還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一心對她好,寵著她,守著她,總有一天她會除去戒備,傾心相交。哪里料得到她根本就沒存?zhèn)天長地久的想頭!只是想他在一日,便盡使一日的錢罷了。
那些客人,有哪一個是可靠的?像袁二爺這種混跡風月的銅豌豆,真肯娶一個妓女進門?愛月未免笑得太早了些。不錯,他的確會哄人,出手又漂亮,床第間也還懂得溫存。可是這些手段,難道就只會在你身上施用?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練出這身本事來的!
良生么——想到良生,她忽然心氣平和下來。開了窗,一縷清風迎來,帶著夏夜獨有的隱隱荷香。窗外,明月正懸于中天,淡淡的月暈縈繞著它,明天,應(yīng)該會是一個好天吧。
良生啊,他還太年輕,她想。眼前出現(xiàn)了他青澀的臉,偶獲她一語贊許時驚喜的臉,緊張地注視著她反應(yīng)的臉。可惜她,早就老了。別人只看得到花開得正艷,哪里知道根子上已經(jīng)爛了。和良生在一起太累,著實太累了。她已經(jīng)不是一顰一笑皆動人的年紀了,還在撒嬌弄癡,是不是很可笑。
其實她對自己的冷淡,也不是一兩天了。前些日子偶然提到一句“最近不知怎的有些腰酸”,她便立刻規(guī)勸自己,要愛惜身子,不必日日來這里應(yīng)卯!安皇俏艺f誆話,這富春坊是個十成十的銷金窟,‘泥沙一擲金一擔’,有多少家底也經(jīng)不得開銷的!蹦菚r節(jié)也真叫好笑,居然信她,還混說什么:“杏芳,有你如此待我,真是死而無憾!鄙担嫔,竟聽不出她言下之意。
“杏芳,前幾天吳道臺家的孫三小姐出了閣——”
“杏芳,明兒我和叔玉去拜訪沈舉人——”
“杏芳,小鏡湖畔的桃花開了——”
“杏芳,——”
他有太多的話要講,好笑的,甜蜜的,新鮮的。然而她聽在耳中,并沒甚反應(yīng),只是略微笑一笑應(yīng)個景兒。她對笑話中那些滑稽的愚夫愚婦,總有幾分莫名的哀憐。那些傾訴不盡的衷情,洪水猛獸一般的熱情,令她覺得難以招架。她的心,已不會再為脈脈溫情而跳動了。他所說的,她都不感興趣,那與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在乎的,不過是能不能多攢點私房,求得一點晚年的安穩(wěn)。她的手伸向床頭暗格,摸出來一個嵌螺鈿的妝奩盒。她拿在手里輕輕地搖了搖,又搖了搖,笑容恍如漲潮般浮滿了整張臉。
原來袁二爺這樣的人倒也有他們的好處,她一邊微微點頭,一邊把盒子放回去。他們剛說出上句就能接下句,溜得像串好的戲文似的,全然不用費半點心思。他們的世界并不比一張合歡床來得更大些,他們的眼里,除了石榴裙便沒有別的。至多,帶到一眼裙底半遮半掩的一勾纖嫩蓮瓣。
“少爺,您等一等。”
良生看著陳伯的背影蹣跚地消失在月亮門后面。走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是怎么走到了今天這步?杏芳,好你個杏芳!他抄起案上的茶盞往花磚上砸去,仿佛那是杏芳的身子似的,連月亮也被嚇得晃了一晃。
“少爺,拿它去抵債吧,這座宅子,興許還能保下來!卑肷侮惒吡嘶貋,手上多了一個劍匣。
“陳伯,我不能要!這匕首是爺爺賞給你的!
“少爺,我留著它又有何用?自從我得了風濕,哪里還舉得起來?看著它也不過是暗地里難過而已。我也老啦,走不動了,就想在這宅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呆上幾年!
良生從陳伯手中接過匣子,輕啟,除鞘。盡管匣面生了塵,里面的匕首卻依舊明澈如冰,寒光激人。刃上隱隱閃著微芒,和田玉的劍格上游著蟠螭,手柄上鏨著兩個火光般的篆字——清剛。他太熟悉這把匕首了,長約尺許,并不能用來殺敵制勝,然而爺爺卻一直佩戴著它。爺爺當時的教誨他還記得:“三兒,此物不祥,出鞘后不飲人血不便還鞘!酥呤莾雌,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沒法可想的時候了。
他從身上摸出一方汗巾,想好好擦拭一下匕首,卻又皺起眉頭。多可笑,水綠色的羅帕上繡了一對五彩的交頸鴛鴦,流蘇上還墜了個碧霞璽同心結(jié),正是杏芳半月前剛送給他的表記。他三下兩下擦好匕首,還匣,順手把羅帕一團,甩到墻根去了。
“小姐,沈三娘的香囊做好送來了!
“怎么才送來?”她接過香囊細細地看。嫩黃的底上,用蒼藍的雉雞尾羽繡出一朵朵梅花纂字,正是重重疊疊的“良生杏芳”。針角縫得十分細密,比起上次送來的鴛鴦羅帕,也不遑多讓。香囊里填的一星星白芷、沈香、桂官、菖蒲石還有藿香,都是良生素日里喜歡的。只可惜,已經(jīng)完全用不著了。一同派不上用場的,還有她那一肚子熟爛的說辭!芭冶緛聿簧漆樿彽,為了做這個,可花了兩三個月的功夫呢,連聽戲的空也沒了……你日常往來的人多,有了這個,便可以避邪去污穢,平平安安……你日日帶著,便如奴家時時守在你身邊一般……”他日后若是忘帶了,污了或是丟了,她自會哭天搶地地鬧上一番,直到他沒口地討?zhàn),還要讓她任揀一件她喜歡的簪環(huán)——唉,她也知道不當向他張口亂要,奈何已經(jīng)要慣了。罷了,這些東西現(xiàn)在都沒了用武之地,她一個順手,將這香囊扔到了楊妃榻底下。
良生并沒有向當鋪走去,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去當鋪。他站在大門外面,回首故宅,墻面上種種磚雕紋飾,無一不在嘆息著往日的榮光。一側(cè)是荔枝、桂圓及核桃(連中三元),另一側(cè)是鷺鷥、蓮花、蘆葦(一路連升),全是家族的殷殷希望。這希望,他終究是要辜負了!爺爺,父親,母親,孩兒不孝啊。
他一路來到富春坊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像一位初上戰(zhàn)場的小卒一樣貌似鎮(zhèn)定而內(nèi)心劇顫。他自幼嬌養(yǎng),從未經(jīng)過一仗,也許,這里便是他最后的戰(zhàn)場了!他拂了拂長衫,雙色的提花織錦緞,還是他他借口朝奉喜歡以衣冠取人,特地勞陳伯給找出來,說是穿成這樣才不至于被過分壓價。他甚至還熏了蘇合香,舊年的沉物了,也不知陳伯是從哪里尋來的。
正想著,不留心腳下絆住,低頭一看,卻不知是誰將一個花盆扔到了荷池邊上。此刻月華正濃,四周燈火通明,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送給杏芳的那盆茶花。家中的茶花雖然各具情態(tài),然而要論到色澤的純正,品相的完好,說什么都得推這株鶴頂紅。沒想到這么珍貴的一株花,到了杏芳手里,竟然摧折成了這樣!
“盧公子,您總算來啦! 富媽媽老遠就上來招呼。
“杏芳有客嗎?”
“沒有,當然沒有,正巴望著您來呢!备粙寢屟奂,一眼就看出他手捧的錦盒價值不菲。精致的團花流云紋,蜜黃翡翠的搭扣,看那長度,約莫是一只玉笛吧。
“喲,這是什么寶貝?公子可否讓老身開開眼?”
“這是我給杏芳的。祖上傳下來的一個物件,雖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倒也有些年頭了!
“要不老身為您送上去?”
“不必了,我還是親手交給她!
富媽媽笑花了眼。前兒愛月新得了一支紫玉笛,還說是楊貴妃吹過的,不想今日就配成了對。當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她側(cè)過臉去看盧生,他已經(jīng)去得遠了,唯有那頂逍遙巾上飄墜下來的兩條素絳,隨著他身形的漫移,在晚風中搖擺自如。富媽媽看了也不禁想:“難怪杏芳偏向他。這樣的人才,我若是年輕個二三十歲,也保不準會動心啊!
也許他會一直恨下去吧,想不到,竟然是以這種方法讓他來記住我的。像我這種人,他愛不起,也不值得他愛。還是恨,來得更痛快些吧。絕足章臺,不沾風月,于他多少也是件好事。聽說他管家劉伯,很會精打細算,支持到明年大比之時,總還沒有什么問題。良生啊良生,以前我催你溫書,你只一個勁兒笑著耍賴,說是做了官便不得閑來陪我了,還是不中的好。真真是孩子氣的話。
三年,五年,等他小登科接大登科的時候,還會恨她嗎?只怕連她是誰都記不得了。多少懵懂少年,就是這樣,逐漸老成起來。她見得多了。
“你怎么逃席出來了?”
“不妨,他們喝醉了酒,正叫小丫頭給擰個手把巾擦擦臉呢!
富媽媽看她一眼,又轉(zhuǎn)過身去,往池子里拋了把餌料!罢f吧,現(xiàn)在來找我,有什么要緊事?”
“媽媽該不會沒看到杏芳今天那個輕狂樣兒?她如今人大心大了,不如也像綠枝那樣,早些打發(fā)了吧。”
“不忙,還不是時候!
“媽媽別小覷了她,我前個兒無意中瞧見,她私藏下來的首飾,可不是一件兩件。就單一串瓔絡(luò),我敢說,整個院里找不出第二件來。”
“她不過是我用來釣魚的餌。若不給她點甜頭,怎肯乖乖地做餌?不過是借她的地方放一放罷了,她當真以為,那些東西是她的?”
“她便是那孫猴子,又怎能逃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眱扇讼嘁暣笮ζ饋。
他立在樓下,仰望杏芳居住的小樓。茜紗窗上透出一幀搖搖晃晃的剪影,似是一個人喝多了酒。女人吃吃的笑聲傳了過來,還有人輕聲笑罵:“你個呆瓜”。他不知怎地熱血沖頂,開匣除鞘,將那青鋒隱在袖內(nèi),提步上樓。頭頂,正是月明星稀。
“啊,他回來呢?”她驚回首。世上真有這般專情的人物么?便是被她打了出去,出乖露丑,還癡心不改?想他從前在這里時,自己使氣弄性,嫌好嫌壞,并無多少好臉色給他,也虧得他肯不計較。這份癡心,上哪里去找?怕是愛月她們終其一生,也遇不到一個這樣的人吧?她微笑著,挺了挺下巴。鏡子里那人,笑靨沱紅,媚眼含醉,美得令人微微眩暈。
“這傻孩子!彼蛧@,聲音和月光一樣溫柔。
“瑞珠,請盧公子外面寬坐,我這就來!
她盈盈起身,十二幅的絳地寶相花絹裙柔柔地拖過地面。玉腕一旋,春風拂過似的向外間走去,只剩下一屏珠簾在她身后,玉碎香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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