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流火七月，冬兒挽了雙環(huán)髻，系了翠綠絲絳，穿了緝珠羅裙，輕盈一駕小舟，翩翩往煙波里，采蓮去。
　　冬兒年方十二，卻已出落得楚楚之姿。像她早逝的母親當年，西湖周圍十里八鄉(xiāng)誰不說，好一朵靈靈水芙蓉�？啥瑑耗脑谝膺@些，小孩兒心性，采蓮時忘了父親諄諄教誨，將衫袖高高一挽，那臂膀生生如蓮藕，真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誰家少年在水里鯉魚打挺探出個頭，已是看得失了魂兒。
　　咦，這支蓮好生古怪。冬兒纖纖小手忽的停住，但見水波深處，一支碩大芙蕖婷婷而立。細看，翠綠莖兒有分叉，這分明可是少見的并蒂蓮呢，將花朵長在一處，分都分不開。左側花瓣粉紅菲菲，少女笑靨般嬌美，右側卻是雪白皎潔，清光乍現(xiàn)，動了人的心魄。冬兒只顧探身貪看，不小心一個趔趄，差一點就跌進水里。幸而蓮葉莖桿繁茂，人被托住了，只濺了半裙子水花。想到爹爹要責罵，冬兒心下突突跳。才怔了一眨眼的當兒，頭一抬，表情霎時僵住。
　　那蓮花，好似在大晴天招了雷電，右側一片焦黑枯槁，早不見剛才的瑩然。而左側，本是透著淺淡緋紅，卻已變成濃烈深紅，好似要滴出血來。
　　冬兒驚叫一聲，嚇飛幾只蜻蜓兒。只是沒命的掉頭向家中劃去。

　　二、“又去哪瘋啦？”父親遠山早一臉肅然立在家門口。
　　父親一向疼愛卻不溺愛，一頓教訓怕免不了，冬兒不禁暗叫一聲苦，蓮花的事兒也忘了；“下回不敢啦….”
　　遠山卻微微一笑，拍拍女兒小腦袋：“都成姐姐了，可還這么淘氣�！倍瑑赫婀诌@話緣由，忽鼻端嗅到陣清香——遠山從背后拉了個小女孩出來。眉如青黛，膚若凝脂，粉色衫子映得一張臉嬌艷無倫。冬兒一呆：“真漂亮！”遠山道：“這是曦兒，她父親是爹爹至交。前些天爹娘官道上遭了難….唉。真可憐見的。以后這就是你自個的家啦，這是冬兒姐姐，我們都是一家人，可別拘束。”這后半句卻是對粉衫女孩兒說的。
　　曦兒一味含羞低頭，一雙大眼睛卻是滴溜溜往冬兒臉上瞟。冬兒從小沒了娘，見突然有了個妹妹，還長得一朵花也似，簡直高興都高興不過來。當下就親親熱熱拉了曦兒小手，說知心話兒去。
　　遠山時常一手拉一個女兒逛市集，歡聲笑語。誰看了都道遠山好福氣，兩個女兒像并蒂蓮，雙生花。以后找了好婆家，做爹爹的可就享福啦。冬兒聽了，一跺腳做個鬼臉：“才不要婆家呢！”曦兒則是飛紅了臉，吃吃的笑。

　　三、一晃眼，兩朵花兒已十七歲，遠近聞名。求親的人差點踏破門檻，遠山卻挑選甚嚴。州里的楊太守早先死了夫人，說定要娶到二女之一作續(xù)弦。姊妹倆心下厭惡，不知如何是好。遠山也皺了眉頭，不愿答應，又想不出個萬全之策。
　　元宵燈會，冬兒穿了素白煙羅裙，膚光勝雪；曦兒著了粉綾湘綺襦，嬌靨如花。兩人攜手走在街頭，引來路人嘖嘖贊嘆。忽地，人群中一個淡藍色修長身影掠過。曦兒霎時羞紅了臉，雙目如含了一汪水銀，定定不動了。
　　冬兒也不以為意，見路邊的金魚花燈活靈活現(xiàn)，便徑自過去同賣燈大娘還起價來。余光中瞥見一張面孔，如冠玉。正遠遠地對自己投來微笑，臉兒忽然無端端滾燙。
　　這一宿，冬兒和曦兒都沒有閑聊。曦兒太累，早已盹著。冬兒剛張開口，也困意上涌，不知不覺就昏睡過去。

　　四、冬兒是熱醒的。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見烈焰已吞沒了整座小屋，熱浪一陣陣往臉上撲。
　　慌不擇路奔出屋外，四下里尋找曦兒，卻始終未見。遠山也蓬頭跑出來，不見曦兒，大驚失色。
　　忽見柴房一角閃動粉色衫子，遠山不由分說就沖了進去，冬兒看著火勢愈旺，急得也往里沖。
　　一根梁柱落下，冬兒覺得后腦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片片焦黑的蝴蝶，吞沒了冬兒白色的身軀。

　　五、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顧妹妹，知道么？.
　　“爹爹——！”
　　冬兒驟然醒轉。失聲大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如同燒焦的木頭，嘔啞噪雜。
　　“冬兒姐，你醒了！”
　　曦兒眼中的淚珠如斷線的珍珠，流滿了整個人世。
　　當時，遠山全力將曦兒拖出，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冬兒倒在梁柱之下。他一人拼命將兩個女孩推出火場，自己卻是怎么也逃不出來了。
　　他最后囑咐：這火，想是那楊太守恨我拒絕他求親便下了毒手——你們將門口地下的一罐金銀掘出，逃開這里，越遠越好….
　　冬兒怔在原地。雙手撫過自己尚自火辣辣的臉頰。那里曾經(jīng)光滑嬌嫩如吳地的絲緞，而今卻凹凸如烈日下干涸龜裂的土地。
　　她敬愛的父親，以及她曾經(jīng)奪目的美貌和美妙嗓音，已如風卷殘煙般離她而去，永不再返。
　　她握住妹妹的手。幸而，還有她在。
　　她們是雙生花，是并蒂蓮。她們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開。

　　六、曦兒很懂事，她倆的新家中，沒有銅鏡，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光的物事。
　　曦兒十八歲，出落得愈發(fā)動人。她時常在露水的清晨，哼著曲調在小溪邊浣紗，順便映照她如花的容顏。
　　鄰近的人看得呆了，西子再世，便也不過如此吧。
　　一日，湖邊的靜謐被打破。一隊堂皇的車駕，緩緩地駛了來。彩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獵獵作響。
　　著淡藍色衫，身材修長的男子溫雅步至小屋邊。見低頭浣紗的女子，輕輕詢問：這里，可是湖心村？
　　“…是….”曦兒漲紅了臉，不敢迎著他肆意的目光。
　　他笑了,對車夫吩咐了幾句什么。然后轉過頭來，姑娘，你唱的曲兒，真好生動人。
　　陽光勾勒著兩個人美妙側影，卻唯獨照不進層層深鎖的小屋。

　　七、那夜。冬兒失眠了。
　　是，她當然認得他。她們倆都認得。烙在骨頭里，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那年的元宵節(jié)，他灼亮了兩個少女的眼睛和心。
　　她落下淚來。
　　妾非昨日身，君乃舊時君。從此已陌路，相逢應不識。

　　第二日，冬兒便提出要搬出小屋。
　　“我在這里，你和公子…多有不便�！�
　　曦兒臉上喜色一閃而過。緊接著蹙眉：“這怎么可以！”
　　冬兒執(zhí)拗著搬走了�；赝黄鹕L了七年的妹妹，心下哀慟。
　　她搬到了山坳的角落，因為這里人煙稀少。然而，還是有嬉戲的孩子在她屋外探頭。偶爾瞥見了她，便嗷嗷叫著逃開：
　　“妖怪啊—————！��！”
　　冬兒沒有表情。像一株風中的朽木，生命早已離她而去。
　　她也不知道，她的妹妹，此時并沒有歡笑，而是在情郎的懷里抽泣。
　　——他是范鴻，當朝的監(jiān)察御史。此來山青水秀的西湖邊，不過是為當政的青王，挑選傾國之色的秀女。
　　青王昏庸，聲色犬馬。他早已深深痛心，更不忍將心愛的女子雙手奉上。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也許。為了人民？為了家國？為了他那不牢固的官位？

　　八、三年后。
　　青王府。曦夫人半躺在臥榻上，逗弄著白色的鸚鵡，眼神卻是空洞的。
　　“夫人，喝藥的時間到了。”
　　侍女在一旁輕言慢語。這當朝最得寵愛的美人，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誰也不敢造次，得罪了夫人可不是玩的。
　　曦兒沒有應聲。還在怔怔回想著。
　　當年范郎為了保住她的自由，情愿冒著犯上的危險，將她隱藏起來。
　　她知道，這消息若是不慎泄露，輕則罷官削爵，重則…人頭都不保。
　　于是她嘶喊著，撲向他的車駕：“求你帶我進宮吧！我發(fā)誓，五年之內——必使我倆再相見！”
　　滾燙的淚水，火熱的承諾，誓天不相負！
　　可是….三年過去了。她沒有任何的機會。青王雖已不年輕，卻精神旺健如獅子。雖然如斯寵愛她，枕下還是隨時放置了匕首——他很明白自己的敵人眾多，環(huán)伺在側。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要怎樣做呢？
　　想得經(jīng)常半夜驚醒，青王立刻吩咐下人煎藥來，日日不停。她討厭這藥，卻無計可施。
　　忽然，一個佝僂著的女子步了進來。嘶啞的聲音如梟鳴。
　　“夫人。請服藥。”
　　誰這么大膽就闖入她臥房？她幾乎便要發(fā)作。玉手就要揮過去——在空中倏的停滯。
　　“姐姐…..？”

　　九、昏暗房間里，一燈如豆。
　　曦夫人緊握著冬兒——現(xiàn)在的青王府廚娘——的手。幾年的辛苦勞作，清掃擦抹，已將那白皙的手指磨出層層繭。
　　“姐姐，我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了….”
　　曦夫人的淚水滾滾而下。廚娘圍裙粗糙的布料被胭濕一大塊。
　　我們永遠不會分離的啊….我們是雙生的花。
　　冬兒寬慰著妹妹，眼底亮亮的。

　　十、你要有耐心，要等。
　　曦夫人從此便有了盼望，眉梢眼底都輕快起來，越發(fā)的嬌美動人，一笑銷魂了。丫頭們都說，夫人近日怎么這么開心呢，是新來的廚娘做的湯合胃口吧？
　　曦夫人在廚娘那里學了幾手絕活，每日清晨便下廚給青王燉起西洋參鵪鶉，或是千年何首烏煲雞。呢喃軟語，道是補氣養(yǎng)血，滋陰補陽的。青王不虞有它，自是欣喜異常。對夫人的寵愛又深了些。
　　面容丑陋的廚娘過來收拾湯碗，無意抬起頭，正好碰上夫人晶亮的眼睛。
　　曦夫人眼中閃過一抹微笑。

　　“咳咳…姐姐，這陣子一早就起來燉湯，弄得著了風寒….咳咳，真是造孽呵�！�
　　今晚青王不在，曦夫人輕輕咳嗽著，軟柔的身子依靠在姐姐身側。
　　冬兒眼底有深深憂慮，推門而出。俄頃，端著個瓷碗進來。熱騰騰的蓮子，銀耳晶瑩剔透。最是清心潤肺的。曦夫人感激地泛出淚花。這世上也只有姐姐，這般對她吧？
　　“姐姐的手藝真好…可以天天煲給我么？”

　　十一、青王于臘月二十四暴斃于朝堂之上。
　　太醫(yī)們驚慌失措，穿梭如過江之鯽。鬧騰了半宿，只得出一個結論：大王死于勞累過度，精氣虧損。
　　這便是直接將矛頭指向了大王專寵的曦夫人。朝中重臣臉色鐵青，聚集在一處，決定將那令大王亂性的妖女監(jiān)禁起來聽候發(fā)落。
　　——誰知，已遲了。
　　曦夫人的香閨里空空如也。錦被整整齊齊，焚香飄飄蕩蕩，芳蹤卻已黃鶴杳然，連夫人最信任的廚娘，都不見了蹤影。
　　同一時間，冬兒在漆黑的小轎里撫摸頸上系著的一個香囊。翠焚花的粉末。長久食之，必暴斃，死時無異狀，只能診斷出勞累體虛。她閑來潛心研究毒經(jīng)，制成了這種劇毒藥，讓曦兒放在青王的湯中，確是毫無端倪。
　　冬兒枯朽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來。

　　十二、
　　一輛瓜皮小車停在城門外。
　　范鴻依舊身形俊秀奪目。這兩年來，靠著青王提拔，他平步青云，家資無數(shù)。但他心底，卻始終不能忘記那傾國的笑容。他一直未娶，可等到了這一天。
　　心愛的人兒，終于要回到身邊了。范鴻的眼睛有些濕潤。
　　他對不住她….以后，他要用下半輩子的時間來疼她，愛她。

　　他熱切凝視著愈來愈近的那一乘小轎。轎門被迫不及待掀開，日思夜想的美麗面孔恍若一夢。他心頭一酸，一步跨上，將那人兒緊緊抱在懷中。
　　曦兒也哽咽了。多少年的等待，就為了這一天呵！從此，是可以常相廝守了吧？
　　他倆陶醉在重逢的喜悅中，卻都忘記了轎內還有一個人。
　　那人頭蒙青巾，青巾下卻隱然有森然目光，身體似乎在輕輕顫抖。
　　“范郎，帶我走�！苯^世的美人低喃著，聲音綿軟。
　　懷中的身軀似乎沉重了不少，范鴻開始覺得異樣。
　　“曦兒？”他別轉女子的面孔，慘白中透著青灰，他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中了翠焚花的毒，死時，不論多美的人，面容都青白扭曲，仿若地獄妖魔！
　　“范郎….”女子仍然固執(zhí)的念誦著，聲音干涸下去。鮮血，一滴滴的從她嘴角墜落，如一串絕世的珊瑚珠，如某年一朵奇異的水芙蕖。
　　他環(huán)抱著漸漸死去的她，仰天長嘯。
　　“為什么——！”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十三、其實，還有一個人也在哭泣。
　　她取下青巾，扭曲丑陋的面孔上，淚痕斑斑。自從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哭過。
　　自從她從合居的小屋搬走之前那天——
　　想起那個淡藍衫子的身影，冬兒徹夜未眠。四更時，卻聽到了身邊曦兒的夢囈。急切的，掙扎的，帶著哭音的：
　　姐姐！爹爹！對不起！
　　是我的錯，我知道！可是，姐姐，你不懂我心里的恐懼！為什么在元宵節(jié)的花燈會上，他看的是你而不是我？
　　——難道，我不如你美么？
　　我沒有做什么！我只是去了柴房，可是火….火不知道怎么就燒了起來！
　　那夜冬兒的身體，逐漸的冷凝。淚水浸透了枕頭，一輩子的眼淚，那天都流干了。

　　爹爹。我遵照了您的囑咐，愛護她，幫助她，…..殺死她。
　　她這輩子，也逃不開我，我們是并蒂的花！
　　冬兒磔磔的笑起來，視線投向不遠處悲痛欲絕的男子。那如冠玉的面容….她輕輕地說：你還記得我么？當我還有一張傾城臉孔的時候，你曾經(jīng)溫柔的凝視過我，目光如同一汪淹死人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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