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愿意坐下來聽我講述一段記憶嗎？一段只屬于我自己的記憶．
　　親愛的，不要只顧著喝酒，你是我第幾任男朋友了？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一開始你就清楚我不是那種潔白的女子．
　　你終于放下酒杯肯認(rèn)真聽我講了嗎？

　　好吧，記憶和故事一樣，也有時間地點的．盡管它們有時候只是重重幕幕的畫面．
　　親愛的，原諒我思維的混亂，記不清具體的時間，大約是９７年的夏天吧，那時候我剛剛上高一．我們的高中是在個時而寂寥時而熱鬧的小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很小，但也勉強擠進市重點中學(xué)，不過很好笑，只是特色重點中學(xué)．
　　你問什么是特色？嗯，怎么說呢，就是在大力發(fā)展基礎(chǔ)教育的同時也努力地發(fā)展藝術(shù)教育．所以每個年級都有個特長班，僅三十個人，有學(xué)柔道的，有學(xué)音樂的，有學(xué)美術(shù)的，還有跑步的，總之很雜．人雖然很少，但是實力還是不錯的，全國大大小小的獎倒也捧回來不少．
　　葉也是特長班的．學(xué)美術(shù)．和我一樣．
　　葉是誰？親愛的，我以前沒有說嗎，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是在上高中的第四天見到她的．那天剛剛晚自修．我們班自然是該練琴的練琴，該摔跤的摔跤．只有少數(shù)像我這樣的人找了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坐在教室發(fā)呆．
　　然后就看到葉走了進來．
　　她很高，應(yīng)該有一米七吧．只是很瘦很瘦，全身上下就只剩骨頭了．背著畫板，散亂著碎發(fā)，額前一點點劉海遮住深陷下去的雙眼，神情疲憊而無力．
　　你知道嗎？在見到她第一眼，我就喜歡她．她眼神深邃但灰暗．而我一直都是喜歡暗淡的．

　　我也是學(xué)美術(shù)的，在這個班上學(xué)美術(shù)的就只有我和葉．
　　能夠成為好朋友卻不是因為有相同的喜好，只是因為我能看到她的被黑暗包圍的所有．
　　就天賦來講，我頂多算中庸，而葉，卻是上上之資．
　　方子善常說，葉，你天資聰慧，加上后天努力會成為名家的．方子善是我們的美術(shù)老師，一個可愛的老頭，對畫有著異常的熱情．
　　每當(dāng)聽到方子善如是說時，葉的眼睛就會由灰暗變得明亮如星辰，而后又繼續(xù)灰暗．
　　看葉畫畫是種享受．她喜歡用很濃很濃的油彩，看著它一點點凝固，一點點清晰．神情專注不容打擾．畫筆四周游走張馳有度．
　　我們習(xí)慣于輪換做對方的模特．所以我熟悉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頭發(fā)，她的嘴唇，所以我可以畫她的一切，包括靈魂．

　　小鎮(zhèn)的旁邊有連綿不絕的山．星期天的下午我們會背著畫板，爬到燕子崖的頂端．看著大片大片的白云和青松，吹著夏日特有的涼風(fēng)，說著很多很多的話，畫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也就是在那個下午，葉說她憎恨那個家．
　　她看到那個被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醉醺醺地出現(xiàn)在家中每個角落時，就止不住地想嘔吐．那男人總是不停地咒罵．罵葉學(xué)畫花了他不少錢，罵葉怎么就不是個男的，罵葉的沉默，罵葉眼睛里的反抗．
　　該怎么形容呢，一個小鎮(zhèn)上窮困潦倒的男人，只有在自己的妻女之前才能夠找到一點點生為男人的尊嚴(yán)．
　　你說那男人是不是葉的親生父親？我也以為不是，也希望不是．但事實上，葉和他的確骨血相連．葉的額頭曾經(jīng)被他用盤子砸過，許久許久那傷疤都還在，不知道她現(xiàn)在還會不會痛．
　　葉說她想逃開那令人窒息而痛苦的地方．
　　可是每次看到她母親的呆滯，妹妹的驚慌和恐懼就縮回了腳步．畢竟，她是她們唯一的希望．親愛的，你別擺出一副不信的樣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有個幸福溫暖的家，不是每個人都會一直成長還保持著明媚的笑．

　　看，我又忘記了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楓的．
　　楓是什么樣的人？哦，他是從高二上學(xué)期轉(zhuǎn)過來的．這樣跟你說吧，他表情豐富，抿唇的時候顯得低沉，然而一展顏就昭示出天真和燦爛．他應(yīng)該和葉是兩個世界的人吧．但人類永遠都是奇怪的動物，總是希望著一些從來不曾擁有但內(nèi)心渴望的東西．
　　葉的衣服黑的居多，襯得她人越發(fā)冷凋與清瘦．
　　楓則顏色亮麗．葉最喜歡看他穿白衣，她說少年公子白衣裳．
　　楓是喜歡她的，所有人都知道．
　　我問葉，你們?yōu)槭裁床荒茉谝黄穑?br>　　葉說她和楓是不同世界的人，楓可能一輩子也無法理解她的內(nèi)心．
　　對于像楓那樣的男孩，是沒有多少人可以抗拒的．只是葉，我那時就該告訴她的，我是多么希望她和楓在一起，多么希望看到她的笑顏，永不凋零．

　　親愛的，你該知道學(xué)藝術(shù)是件多么費錢的事．
　　昂貴的顏料對于你來說可能并不是什么，但對于葉來說，那是筆很大的錢．
　　在她父親再一次失去工作，對葉的母親大打出手時，她下定了決心不再依靠那個男人，那個她恨不得殺了的男人．
　　不要以為找份兼職是很容易的事，在那個小鎮(zhèn)上，對于一個高二的女生，你以為可以找份什么樣的工作？
　　葉去推銷啤酒，做了啤酒小姐．
　　你知道什么是啤酒小姐嗎？
　　不是的，親愛的，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穿著工作服在商場推銷咖啡奶茶的那種性質(zhì)．葉需要做的是看到客人進酒店時，迅速跑到跟前舉著手中的啤酒問需不需要自己的這個牌子．利潤多少？成功一瓶三毛．就是這樣，還有無數(shù)多個啤酒小姐一起競爭．
　　葉不會舌燦如花的與吃飯的客人調(diào)情，亦不會同一個個啤酒小姐你推我擠，更多的時候她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寂滅悲哀．
　　你問我當(dāng)時怎么不幫幫她？
　　是啊，我為什么不幫幫她？因為太了解太了解，對那樣高傲而倔強的葉來說，這樣的同情與憐憫并不需要，亦不會去接受．況且我能幫的，太少．

　　接下來是什么呢？
　　親愛的，我頭痛，理不出思緒，給我倒杯水吧．
　　冰涼的水真的很有效，現(xiàn)在好多了．謝謝你．
　　謝謝你繼續(xù)聽我講這么混亂的故事．
　　雖然那只是小鎮(zhèn)上的一個酒店．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它都有．
　　王仁就是葉在那時候認(rèn)識的．
　　哦，王仁是新出現(xiàn)的人物吧．他那天晚上只是和幾個朋友談生意來到酒店，便看到了葉站在那里不言不語．要不是看到葉手中的啤酒，他不會猜到她也是個啤酒小姐．
　　王仁大約四十五歲左右吧．并沒有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邋遢，很干凈的西裝，略微發(fā)福的身材，看葉的目光曖昧而又混亂．
　　那次，王仁買了葉二十瓶啤酒．
　　學(xué)生是不是不能一心兩用的？葉沒有多余的時間去畫畫，學(xué)習(xí)．更多的時間她在為生計掙扎．
　　方子善在看到葉交上去的畫時，有點氣急敗壞．
　　他對葉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那時我看到了葉低頭輕輕揉了揉雙眼．那上面有厚重的黑眼圈．
　　我聽到葉說，對不起，方老師，沒有下一次了．

　　有天晚上葉讓我陪她喝酒．
　　我們在校門外的那個小餐館．白酒啤酒一起喝．
　　葉說王仁在陶陶酒店等她．
　　王仁想買了葉．
　　她說我好怕好怕，可我真的想離開那個家，真的想學(xué)好畫．
　　王仁說如果葉跟了他，他會負(fù)責(zé)葉所有的高中大學(xué)的全部費用，并且會花錢讓她妹妹讀好的學(xué)校．
　　葉說王仁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好的，他至少每天都會買葉二十瓶啤酒．
　　葉喝了好多酒，她說她厭惡這些，然后差點把腸子吐出來．
　　葉的表情混亂不堪，昏暗的燈光下葉目光灼灼．還是瘦得只剩骨頭，眼睛深深陷進眼眶，緊抿單薄的唇．
　　我知道，她是個有夢想的女孩．她的眼睛在看到畫冊時會明亮如星辰，她的手在握著畫筆時會揮灑自如．

　　葉走進了那扇門．
　　陶陶酒店６０３房間．
　　她指尖泛白，眼睛酸澀，但沒有任何液體流下來．
　　王仁坐在茶幾旁邊，喝著淡淡的咖啡．微胖的臉在看到葉時有喜悅的表情．他其實并不壞，只是被這個女孩吸引并用自己的方式得到她而已．
　　親愛的，你說我流淚了？是啊，我怎么沒察覺．葉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們血肉相連，我愛她甚過生命．
　　我知道她正一步步走向黑暗和毀滅，我可以感覺她渾身的顫栗，我可以感受得到她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好像骨頭被一根根拆下再接回去．
　　葉忘著床單上的血紅，那是她的處子之血．
　　她可能一生也無法忘記那顏色，暗得近乎黑．刺得眼睛生疼，她只能把那痛埋在心底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
　　葉到衛(wèi)生間沖洗著自己的身體，幾乎把皮膚抓破，發(fā)出野獸般的悲鳴．

　　你問后來怎么樣了？
　　那天之后，葉極少回宿舍，上課也很少見她．只是聽方子善說她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不停地畫不停地畫，仿佛整個生命的畫就要在這一個階段完成．
　　有時候會在小鎮(zhèn)那個我們經(jīng)常一起吃早餐的店旁看到她．
　　倚在墻上，黑色毛衣，依舊細(xì)細(xì)的碎發(fā)，緊抿著唇．左手拿著素描本，右手拿著鉛筆，觀注著街上一個又一個的行人．
　　葉的畫進步而大，如同破繭而出的蝶．方子善看到她的畫時不停地點頭．微笑．

　　楓開始公然追求葉是在高三上學(xué)期．
　　他在葉的課桌下放蘋果，桔子，一切甜美的東西．那樣的大男生在做這些時沒有一點赧然，只有不顧一切的理所當(dāng)然．
　　我一直都在想，葉和楓是多么的相配．只有楓的光芒和溫暖才能驅(qū)逐葉內(nèi)心的黑暗吧．我知道，葉其實是渴望這種溫暖的．
　　葉的數(shù)學(xué)不好，甚至可以用差來形容．而想要考上中央美院，文化成績也必須要達到標(biāo)準(zhǔn)．
　　楓自告奮勇地幫葉補習(xí)數(shù)學(xué)．葉沒有拒絕．
　　午后的陽光灑在他們臉上．葉歪著頭看著楓的神情專注，然后她輕輕地笑了，笑容里有我從未見過的純真．
　　那應(yīng)該就是所謂裝在煙花筒中的愛情了吧．一丁點火焰便轟然打開．徐徐降落，渲染得整個生命都是燦爛的．那段時日葉應(yīng)該是真正快樂的．
　　期末的時候葉的數(shù)學(xué)有了明顯提高，考上心目中的大學(xué)應(yīng)該沒有問題．
　　看到成績時，楓邀葉一起喝茶，葉冷冷地拒絕．眼睛如冰封的冬季沒有一絲溫度．
　　楓在看到葉的眼神時，微微地瑟縮了．默然轉(zhuǎn)身離開．
　　他看到了葉的冷酷．其實他哪里知道，葉只是驕傲，她內(nèi)心有無數(shù)重的黑暗，難以輕盈．

　　時間就在葉的冷冷行走和我的張望中過去了．
　　葉的藝術(shù)成績順利通過，而文化也盡在掌握中．
　　畢業(yè)前昔，我和葉緊緊擁抱．
　　她說伊送你幅畫．
　　展開．
　　畫面是輕擁的兩個女子，翻飛的領(lǐng)口，纖細(xì)的瑣骨．

　　親愛的，你問我的回憶完了嗎？
　　完了嗎？你輕輕吻著我的額頭，試圖安慰我內(nèi)心的憂傷．
　　親愛的，你一直都那么好．
　　為什么流淚，親愛的你為什么流淚，看到被我厚厚劉海遮住的額頭的傷痕了嗎？你說我就是葉？
　　為什么那么肯定，因為我沒有朋友？
　　朋友，不是的，我有葉．你沒有看到那幅畫嗎？那是葉送給我的．
　　你堅定地?fù)u頭說那是我自己畫的．
　　是嗎？我都不記得是自己畫的還是有個那么真實的葉的存在．
　　讓我想想，真的是我畫的，你一直都很聰明．
　　你再次輕輕地吻著我額頭．那么輕柔．我可以感覺得到．
　　謝謝你，謝謝你親愛的．
　　謝謝你把這么無聊的回憶聽完．
　　謝謝你在聽完之后還那么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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