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沙

　　“我從不打傘�！�

　　他坐在窗邊用手輕輕的撫了撫腰間的三把劍。
　　窗外的雨傾盆落下，掩蓋了整個世界的喧嘩，徒留下一聲聲水滴碎裂后濺開的清響。小鎮(zhèn)里，蒙著一層好像下秒鐘就會立馬天黑的紗。

　　“從不打傘？我不信�！�
　　女服務員坐在他的對面，遞給他一碗姜湯，笑得瞇上了眼睛。
　　那個表情，像被埋藏在大腦深處里的某個畫面，定格了時間，一瞬的恍然。
　　最終他只是搖頭，并不作答。

　　記憶，被沙粒淹沒著最初的模樣，一年又一年的輪轉，到最后他幾乎快要忘記。
　　他的笑，像陷在時間年輪里的淺色光芒，漸漸不再那么清晰，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倒映在永樂鎮(zhèn)連綿不絕的大雨里，被慢慢的遺忘。

　　“你這人啊，真的很奇怪�！�
　　她有些疑惑的盯著他瞧，打量了半天，才嘖嘖嘴道：“什么年代了還帶著三把劍，就像傳說中的大劍豪。”

　　他沒有回答她，端著碗喝了口姜湯，溫暖的液體滑進食道，緩和了一身的冰涼。

　　“你好無趣哎，都不說話的�！迸⻊諊@了口氣，臉上卻依舊掛著好看的笑：“我們這兒都好多年沒有外地人來了�！彼f：“海賊的時代也早已經(jīng)結束了，還會來緬懷海賊王的人，真的好少好少�！�

　　海賊王。
　　她說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了，那些曾年的點點滴滴，淪為傳說，到最后，甚至都快被人們遺忘。就像他好多年不會再想起他來，他以為能忘掉，能把某些刻骨的東西丟進歲月里，讓年沙一層層的覆蓋，“但仍舊，還是會有那么些，是忘不了的�！�

　　“是嗎？”
　　她聽見他這么說，眼睛便彎起來，咧開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得很好看：“真難得呢，再過幾天，這兒就要被富商收購了，改建成游樂場，不會再有人來我們店里聽海賊王的故事，不會再有人來這兒懷念，你大概，是最后一人了�！�

　　“無所謂。”他抿著嘴搖了搖頭，端起盛滿姜湯的碗，吹散那些繚繞在眼里的熱氣，一口飲盡。
　　他的故事，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光景，像每天必須要呼吸的空氣一般，無影無形，卻成了他永遠戒不掉的毒，那是一場莫大的虛無。

　　“怎樣，都無所謂了�！彼酒鹕韥恚劾锿蝗痪蛶狭艘荒ㄗ猿暗目嘈�，是啊，都無所謂了，這么多年過去，他還能計較什么？他們，還能計較些什么？
　　一生，早已了然無趣。

　　“謝謝你的姜湯�！贝巴獾挠暌琅f嘩啦下著，他放下餐費準備離開。
　　女服務員見他要走，抬頭換上了一幅失望的表情：“咦？你要走了嗎？”
　　他點頭：“我要去那兒看看�！�
　　“噢！對，那兒是一定要去的！海賊王和大劍豪曾經(jīng)的故居，不過你等等……”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一下站起來，朝著小店的起居室一溜煙跑了進去：“你等等�。　�
　　她叫他，伴著雨滴噼啪的聲響，浸入空氣里，沒有任何的回音，仿佛在漫長的等待中早已被時間融化。

　　沙粒，和天空中雨幕拉下的，灰白的紗。

　　“喂！”當她追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遠了。女服務員沖著他的背影喚了喚，卻在還未能傳達之際，就被大雨埋沒。
　　她緊了緊抱在懷里的傘，看著他的背影最終消失，忽然就有了一種錯覺：“我是不是，真的碰見大劍豪了？”當這個想法跳出來的時候，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隨即她拍拍腦袋否定了這個觀點：“哈，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

　　雨依舊下著。嘩啦啦像要帶走這一世的悲傷。

　　石磚被沖刷成泛青的熒光色，每一步踩上去，都能踏碎一個個倒影。被洗凈的光潔的大街，塵土落進縫隙里，泥濘被帶走，只有時間的沙粒，獨自躲在角落，釀成一片寂寞的荒原。
　　他走在前往港口的路上，衣服被浸透，貼著身子微微發(fā)涼。

　　忽然就想起他們最后分別的那天，也是這樣，大雨掩蓋著整個小鎮(zhèn)，沙粒摩擦，那個紅上衣的男孩子就站在那兒，大聲的宣布：“草帽海賊團，從現(xiàn)在開始，解散！”

　　那個詞，像一把錐心的刀，狠狠刺進他的心臟，短暫的停止了呼吸。
　　然后，他看著他帶頭跑開。

　　山治拍拍他的肩，叼著被雨水浸泡，早已耷拉下來，再也點不燃的香煙向東邊離去。
　　娜美擦了擦臉上的水，不知道那是不是淚，她說：“卓洛，再見�！�
　　“那家伙，連再見都不說，真的就這樣跑了啊。”烏索普嘆著氣，也埋頭沖進了不同的方向。
　　只有他，像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呆站在那里，他想，他們的航行，真的已經(jīng)結束了。

　　突然有人叫他：“卓洛！”
　　遠遠的，那孩子又氣喘噓噓的跑了回來。
　　紅色的上衣，海藍色的褲子，鮮亮得灼人眼睛。
　　他說：“卓洛，我好像忘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抬起頭來，看進他的心里。
　　卻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他的心，再難讀懂。

　　他說：“我忘了給你一個擁抱�！�
　　說完，便笑著不等發(fā)愣的卓洛反應，死了死的抱了抱他。
　　可是當擁抱才剛剛開始傳達彼此體溫的時候，他卻把他放了。

　　他抬手壓了壓帽子，嘴角扯出一個弧度，露出潔白的牙。
　　他張了張嘴，像有話說，最后卻是什么也沒有說出口，轉身就又跑了。

　　卓洛看著他的背影失神，那個大大的笑容，一片一片的碎開，被風吹散，落入他的眼睛里，略略的酸。
　　他當時說了句什么？

　　“笨蛋，至少，也應該說聲再見的啊。”

　　再見。
　　我和你，要是還能再一次見面。
　　那該多好。

　　他站在他們當年分別的那個位置，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三塊青色的石磚，中間一塊心里有個凹洞，最左邊那個缺了角，第三塊從右下開始，裂紋一直蔓延到天頂。
　　為什么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記得那么清楚呢？
　　他忽然有些想笑，卻嘴角發(fā)澀，努力向上牽了牽，敗得一塌糊地。

　　雨水落在臉上，正前方那永遠不變的獅子頭像在嘲笑他。
　　那艘被他們停在港口留下的船，是最忠實的啞劇聽眾，過去那么多年，依舊還在。
　　而他們，卻都不是好演員。
　　那個孩子氣的家伙提前退場，留下他一個人，獨戲難撐。

　　于是劇終人散去，只有寂寞還在無聲喧囂，大雨伴奏，給這個世界，鍍上了一層金沙。

　　時間的沙粒。

　　重新踏上那早已腐朽的甲板，走在上面，能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響。
　　他想起他們航行的末尾，快要分離的那個晚上，路飛指著烏云密布的天對他吼，“卓洛，我看到了流星！”

　　卓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烏云密布的天，連個星星都沒有，哪來的流星。
　　路飛卻不管，拉著他硬是要許愿。

　　他閉上眼睛，合起雙手來，虔誠的說：“我的第一個愿望是天下太平！第二個愿望是就算分開了，以后我們也還能相見！第三個愿望……是大家要幸福�！�

　　卓洛看著他，吐槽道，“愿望不要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明明連鬼神都不信的，卻向流星許愿，真傻。

　　路飛不管那么多，他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睛亮亮的。
　　突然又有些苦惱，嘟起嘴來好像不干了：“啊啊，我要換愿望，天下太平什么的我才不管，讓我的第一個愿望變成永遠不要天亮好不好！”

　　卓洛一愣，他知道了，是因為天一亮，他們的船就要入港，他們就要分離了。
　　是這樣嗎？呵，何必許個這樣的愿呢。
　　他笑，“搞什么鬼，再說了，這種愿望怎么可能會實現(xiàn)？”
　　“怎么不會！”路飛叫囂：“對流星許愿可是很準的！”
　　卓洛在心里吐槽：所以就說，根本連顆星星都沒有啊，哪里來的流星？
　　路飛卻正兒八經(jīng)，“卓洛，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卓洛想了想，“還沒來得及……”
　　話還沒說完，路飛就笑著打斷他：“卓洛你果然是個大笨蛋！”
　　然后哈哈笑。

　　那個笑聲一直定格在他的腦海里，陷入時間年輪，被涂上了鉛華。

　　他站在甲板上想起這個事情，也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你才是笨蛋呢，傻瓜�！�

　　眼睛，像被水汽浸泡了，酸得難受。

　　他搖搖頭，這些年以來他鮮少去想起的事，他以為自己都忘了。
　　卻沒想到一切還是那么的清晰。

　　有些東西，已經(jīng)沉進了心里�？梢苑獯�，想忘，卻如掏心挖肺。他可以不去回憶，卻無法把它拔出。
　　那是一種，名叫記憶壞死的病癥，時間可有可無。

　　卓洛打開船艙的門，干燥綿軟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著灰塵搶入鼻腔。
　　他走進他們以前居住的休息室，木質(zhì)的地空洞洞的，這里已經(jīng)什么都不剩了，昔日熱鬧的光景仿佛能從那日離開后就再沒動過的擺設中看出，懸掛在半空中的床，好像下一秒路飛就會從那上面跳起來，拿著枕頭扔在他的臉上，然后哈哈笑開。
　　那些吵鬧的聲響，喧嘩，他覺得即將會爆發(fā)的枕頭大戰(zhàn)最終是沒有打響，留在身邊，陪著他一起沉靜的，只有空氣，和時間落下的沙。

　　卓洛突然覺得心里有些難過，他走過去，把手掌覆蓋上墻壁，溫暖的質(zhì)感，他想起有一次他們航行到一個遺落的小島，路飛樂呵呵的去學會了一種當?shù)氐钠婀治淖�，刻在木板上，一刀一劃，入木三分�?br>　　誰都看不懂，他也不準任何人看，像寶藏一樣藏著。不知道現(xiàn)在，那塊木板，還在這船上沒？

　　應該，是不在了吧。
　　嘆出一口氣。他轉身帶上了門，他覺得再在這呆下去，自己一定會立馬窒息。

　　旋轉在四周的歲月的痕跡，他穿梭過船艙里每一個地方，像在尋找那些遺失在各處的記憶。每想起一個片段，它們就像慢性毒藥一般侵襲大腦，洶涌澎湃的蓋過這些年來刻意遺忘留下的空白。

　　他想起他們在甲板上笑鬧，想起路飛抓了條鯊魚，扔進魚缸里結果被吃掉了其他的所有魚。
　　他想起娜美敲著他的腦袋兇兇的說你這個白癡！
　　他想起路飛在他守夜的夜晚突然冒出頭來說：“卓洛，我餓了，咱們?nèi)ネ党詵|西好不好？”
　　他想起那日他過生，他開心的抱著每個人說我愛你，到卓洛的時候他突然親了他一口，很鄭重，“卓洛，我愛你�！�
　　卓洛聽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揮揮手，笑著說，“我知道了。”
　　當成一個玩笑。
　　那恐怕，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讓他不知所措的笑話。

　　其實，他從來都不乞求他的愛，他知道他的喜歡是光，是洶涌澎湃的大海，站在他身邊會感到溫暖，靠太近，會沉淪，會被融化。
　　他其實并不怕受傷，他只是怕，到頭來，他根本就不懂愛。

　　在航行的后半段，路飛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那日也是雨天。
　　本應在船艙休息的他突然不見了，全船人發(fā)了瘋似的找，最后，他在守望臺上看到他，裹著被子縮在那兒，開著窗，淋得一臉是水。
　　突然就有些生氣，他抓了他的手沖他吼：“發(fā)什么瘋！”
　　露出一排尖尖的牙，像立馬要把他生吞了活剮。
　　也許是那表情太逗了，樂得路飛哈哈的笑，他一下就消了氣：“為什么不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我想出來曬曬太陽，哪知道下這么大的雨……”
　　他嘟著嘴，好像有些委屈。
　　“算了�！弊柯鍑@氣，微蹲下身把手在背后環(huán)成一個沒合攏的圈形：“上來，我背你回去�！�
　　“哦！”
　　他高高興興的甩著橡皮手跳上來，在他耳邊咯咯的笑：“吶卓洛，等以后我們分開了，你來看我吧？”
　　“不去�！�
　　“為什么！”路飛瞪眼！
　　“等你傷好了，我才會去看你，否則永遠都不去�！�
　　“切�！彼仓觳粷M的在他肩膀上磨牙齒：“真小氣�！�
　　“就當我小氣吧，我才不要去給你送終�！�
　　“什么？你這個三刀流居然咒我早死？”
　　他有些惡毒的圈緊了環(huán)在他脖子上的手。
　　“放開！你這個死小鬼！要窒息了�。�！”

　　要窒息了。

　　這些記憶，笑鬧，全部停留在過去的時間當口再不前進。
　　他站在未來的空間里回過頭向后深深凝望。
　　除了一個個從身邊穿梭過的空影，其余什么都沒有。

　　“如果當時，我答應了要去看你，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不見得對嗎�！�
　　卓洛笑起來，明明知道的，那又有什么，好覺得遺憾呢。

　　他翻身跳下船，雨已經(jīng)小了。
　　腳下踩著的地，青色三塊磚，中間一塊凹陷了心臟，左邊一塊缺角，最后那塊，裂紋一直蔓延，碎進了他的心里。

　　忽然就又想起，最后他們分離的那個片段，于是他一直站在當年路飛突然跑回來給他一個擁抱的那個位置，等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雨停，陽光灑下來，照亮了一個世界的藍天白云。
　　路飛也還是沒有回來，給他一個，被忘記了的擁抱。

　　是不是姿勢不對？是不是表情不對？是不是穿著不對？

　　卓洛抬頭看天，嗤笑出聲，真傻。
　　他說你看，我就告訴你愿望講出來就不靈驗了吧。
　　“笨蛋，你的三個愿望一個都沒有實現(xiàn)啊。”
　　你說分開了還要再見，你說黑夜不要天明，你說要幸�！�

　　要幸福……
　　他突然蹲在地上很難過，記憶涌進大腦，已經(jīng)承受不來。

　　他最后的那個笑，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定格在眼前。

　　“就跟你講了，愿望不要說出口的啊�！�

　　他用手捂住臉，難過得哭了。

　　其實那晚上他也許了一個愿，他希望黎明永遠不要到來，太陽永遠不要升起這樣他們就永遠不會分開。
　　他一直沒有說，他怕說出來愿望就不靈了。
　　但是那天晚上其實沒有流星的對不對。

　　原來，我們兩個都是傻子。

　　那是，距離草帽團解散，海賊王逝世后的第二十個年頭，就連海賊的時代也結束十幾年了。
　　世上留下的，只有那么一個傳說。

　　傳說，大劍豪帶著三把劍，綠色頭發(fā)，沉默寡言。
　　傳說，大劍豪討厭下雨天。他從不打傘，像一場，對陽光的眷戀。

　　最后的最后，永樂鎮(zhèn)真的被富商收購，桑尼號成功被翻修，做了一個海上餐廳。

　　“這是什么？”
　　有個裝修工人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塊木板，上面歪七歪八的刻字像小孩鬼畫桃符。沒有人知道那一筆一劃刻的是怎樣的暗語，木板碎化成沙粒，時間的刻紋。
　　“什么鬼東西？”
　　“我哪兒知道？”

　　隨手一扔，沉入海底。
　　他當然不懂，那上面的字是：索諾，我愛尼。
　　他當然不懂。
　　要是卓洛看到，要是卓洛懂，一定會笑，然后說，笨蛋，刻個字還要刻錯。
　　把它當成一個玩笑。

　　其實，我愛你這個笑話，真的一點也不好笑。

　　The end

《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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