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jié)不是東方國家的主流節(jié)日，卻還是受到大部分人的追捧，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種大好時機，幾棵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圣誕樹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街邊，以孔雀般照耀的姿態(tài)，換幾句無關痛癢的贊美，也不知道有幾人是真正理解所謂圣誕節(jié)的內涵。

　　一家玩具店貼出一張應景的節(jié)日海報，海報上還大刺刺地印著“讓我們以虔誠堅定的心回報主……”之類冠冕堂皇的文字，說到底，不過是個笑話。

　　現在的世道，連自己都不相信。

　　辦公室里同樣的張燈結彩，明明還只是平安夜，老板卻已經指示下屬將圣誕樹運到了辦公室，周圍的人爭先恐后地稱贊老板的英明，含蓄而又赤·裸裸。

　　人們總是喜歡贊美英雄連同他的愚蠢。坐在角落里的斑看著陷在微笑的人群里，滿面春風的老板這么想到。

　　老實說，這個老板有著相當不錯的能力，公司上下都很敬重他，信任他，于是他便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忘記了最初的想法，忘記了本來單純的愿望。沒有人會責備他，就連當面的斥責也充滿了善意，自身的缺點別人幫著他忽視，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樂于忽視。

　　或許早已不記得，捧得越高的代價，就是摔得越狠。

　　甩開長長的額發(fā)，斑將視線收了回來，再投向窗外。此時窗外已是暮色微漸，天空仍是一片寂寥的靜謐，大地卻展現著燈紅酒綠的繁華，像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厚厚的脂粉下早就失去了原來的色彩，但每個人都喜歡親吻那鮮艷欲滴的紅唇，迷戀那永不褪色的妖嬈。

　　略顯沉悶的鐘聲在這時響起，一陣喧嘩后各自收拾著東西，再互相打個招呼，神態(tài)各異的下了班。

　　“有這時間搞什么圣誕節(jié)，還不如放一天假呢，幸好不用我花錢……”耳朵清晰地捕捉到身后某人小聲的嘀咕，斑無聲的笑了笑。身后的那位是剛剛支持最熱烈的人之一，還自告奮勇地承諾出錢裝飾整個辦公室，結果是老板拍著胸脯說這事他全包了，某人表面恭敬轉身后卻對這些不屑一顧。

　　斑還記得，曾經有個同事在喝醉酒后說了一句“他的耀眼簡直是在諷刺我們的存在，真是太讓人憋屈了。”現在想想，也可以反過來，這些人的存在困住了耀眼，將他鎖在那個外表精致美麗的籠子里，永不知腐爛在泥土里的芬芳。

　　你看，事情，就是那么可笑。

　　走在街上，身旁是人來人往的喧囂，但那些都不屬于斑。當寂寞已成為一種習慣，無論身處何地，都是漫溯的寂靜，寂靜的沉溺。

　　一家商店門前裝扮成圣誕老人的店員正分發(fā)著小禮物，斑經過時店員熱情地將禮物塞到了斑懷里，斑有點不知所措，他向來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所幸他并沒有為難很久。

　　“叔叔，請問……請問這個禮物您還要不要？我……我想再拿一個給弟弟�！毙∨⒌谋砬榍尤鯀s堅定，斑掃了一眼那紅撲撲如蘋果一樣的小臉，將禮物扔給她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不過，看上去更像是在逃離。

　　是的，斑是在逃離，恍惚中他憶起了自己的童，只剩年。八歲前的記憶是那么美好，父母溫柔的笑靨好似明亮的陽光，但是轉眼間被血色籠罩，只剩兩個小小的身影躲在墻角相擁著瑟瑟發(fā)抖。

　　接下來的畫面就僅是形形色色的人群，蒼白的閃光燈過后定格了兩張滿是惶恐的稚嫩面孔。官方的大肆報道，鄰里的指指點點，路人的唏噓憐惜，而最令人厭惡的就是那些虛情假意，戴著慈悲面具的富豪慷慨激昂地指責兇手，說著要資助這一對可憐的小兄弟，眸子里卻示意著記者盡力美化自己的形象。

　　有道是，最殘忍的善良，最虛偽的關心，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斑就不再相信任何人。

　　很快地走到了家門口，摸索著掏出鑰匙打開家門，順手按了下門口的開關，亮起的燈光驅散了黑暗，卻也是一片慘白。冷冷的光芒照映著單調的客廳。又折射在小桌上擺放整齊的三張相片，襯得黑白相片上的人多了幾分詭異。

　　“喵～”輕柔的貓叫在斑腳邊響起，斑俯下身，抱起蹭著他小腿的黑貓，把自己和它一起扔到沙發(fā)上。黑貓顯然有些驚慌，在斑跌進沙發(fā)的前一刻就從他的臂膀中一躍而出，落到桌上的第二張相片前。

　　相片中的少年有著淺淺的笑容，面容溫和，眼神里卻帶著倔強，即使是那青澀的臉龐沾滿血污也是一樣。

　　“小魚，別在你主人面前晃�！卑沿埰鹈行◆~確實是他那個弟弟泉奈的獨創(chuàng)，他每次聽到都忍不住地大笑一番，可惜，在車輪刺耳的摩擦聲發(fā)生后，他連嘲笑的人都找不到了。

　　兩次了，親眼看見兩次了，斑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就此崩潰。

　　明明活著，卻生不如死。

　　泉奈他是那么的堅強，那為什么還會這樣呢……斑單手捂著雙眼，靠在沙發(fā)背上，喃喃自語著他唯一的弟弟，本來的相互扶持，驀然間只剩下他一人。

　　那些過往沒有成為他的噩夢，卻成為了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止了血，結了疤，感覺不到痛了，但內里爛肉根本沒有痊愈過，每一次的觸碰，都會伴隨著一陣陣的刺痛，以及揮之不去的腐朽氣味。

　　斑發(fā)覺自己的嗓子又開始隱隱作痛，倒了一杯水又一杯水，還是干啞的難受，就好像有一只小鬼獰笑著四處啃咬。

　　煩躁地扭過頭，看著窗外又飄零起點點雪花，對面一家掛起了一個紅色的圣誕襪，似火，又似血，讓斑不禁想起他在泉奈祭日燒去的一個同樣顏色的耳套。

　　泉奈的耳朵有凍傷，每當寒風刮起時便會有刀子割過的鈍痛，想要一個耳套，又習慣性地拖著，正如斑自己，寧愿啞著嗓子忍受撕裂般的痛楚，也不舍得買幾盒藥治療治療。

　　就這樣一直拖著，拖著，直到滿目瘡痍。

　　突然，有敲門聲略顯急促的響起，黑貓小魚又“喵“了一聲，靈敏地竄到沙發(fā)上，碧綠的貓瞳半瞇，看著斑的身影在它的視線中逐漸縮小。

　　“有什么事嗎，美都？”斑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望著紅發(fā)的女子提著好幾個袋子，眼神莫名。

　　“怎么，不歡迎�。俊碧袅颂裘�，美都回以冷冷一笑，毫不客氣地跨門而入，斑默默地側過身讓她進來。

　　“我說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美都環(huán)視一圈，眉頭緊蹙，明顯很不滿這種冷冰冰的氣氛。

　　“……平安夜？”斑此刻只能想到這么個節(jié)日。

　　“哼，你果然又忘了，每次都逃避你覺得有意思嗎？看來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今天不光是平安夜，還是你的生日！”

　　“……讓我忘記不是更好嗎？”沉默了許久，斑終于輕聲嘆息道。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那么還有誰會在乎你？也怪不得這么多年你連個朋友都沒有�！泵蓝紝Π叩脑捳Z嗤之以鼻。

　　“啊……反正……也已經習慣了，所以也沒有什么了……”斑輕描淡寫地回道。

　　或許是真的習慣了，反倒也覺得這樣就好，以前還會為形影相吊而感到自卑和煩悶，現在寧可自己一個人在家里細數著時間滴答。只是偶爾心海會在寂靜無聲的時刻泛起一層漣漪，卻也不過淡淡如清風拂面，微微闔眼，便也就那么過去了。

　　在乎或是不在乎，大抵是一樣的，可以說什么都在乎，也可以說什么都不在乎，反正淡然之下，又有誰能看到萬千波瀾。任憑苦楚肆意，面容上仍是云淡風輕，然后輕輕掩去，在如潮水般的時間里，逐漸麻木。

　　但也不是完全的空虛蒼白，在沿途中看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風景，亦漸漸認清了一些東西，一些事情，再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便是一聲足夠愜意的嘆息。

　　“你還是這么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真叫人討厭！”美都秀眉緊蹙，語氣生硬地丟下一句話，轉身大步踏進了廚房。如果有認識美都的人在這里可能會不相信，這還是那個溫柔嫻淑，精明能干的成熟女子嗎？

　　斑倒是不覺得美都的態(tài)度有什么問題，假使情敵之間是軟言細語，和平共處的話，那天下早就大同了。而在他面前毫不掩飾的美都，反倒讓他有幾分欣賞。

　　看多了虛假，真實更顯得難能可貴。

　　廚房里傳來叮呤當啷的鍋碗瓢盆聲，偶爾還有美都的幾句抱怨。小魚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個球，用爪子玩得不亦樂乎，球的彈性似乎相當不錯，當小魚用力按壓時，竟猛然彈了起來，撞到了天花板上的吊燈，燈光閃了幾下后即刻陷入了黑暗。

　　找不到如鬼火般幽深的亮點綠光，便知道那只闖禍的黑貓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廚房里的美都拔高了聲調，貌似不耐煩地喊著“快開燈”。

　　黑暗有什么不好……斑在心底回了一句，站起來四處找著手電筒，接著搬過來一個凳子，站在凳子上開始查看吊燈的狀況。

　　黑暗確實很好，可以隱藏所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庇佑罪惡的滋生，幫助欲望的增加，多少人都需要黑暗，藏住自己丑陋不堪的一面。

　　斑也是黑暗的信徒，黑暗可以使他免受打擾，可以使他安靜思考，可以使他隔絕一切不想知道的事情。但同時，斑也恐懼著黑暗，有些只存于黑暗中的東西會一點一點腐蝕他的心，于是在這夢魘中他只能不停地逃避，直到夢醒。

　　當斑把吊燈修好時，美都便端著飯菜走了出來，偏了偏頭示意斑趕緊去洗手間收拾一下。

　　斑收拾完畢，出來就看到美都在三張遺像前點了香，而后目光溫柔地看著第三張相片。

　　“你總是不記得……也不知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聽到了腳步聲，美都沒有回頭，幽幽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斑很干脆的答道。

　　“真不曉得柱間是怎么受得了你的。”美都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

　　斑怔了一下，有些畫面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又轉瞬而逝，徒勞地伸出手，想抓住，卻很快就從指縫中溜走。

　　“不用再說了……”顫抖，為什么會顫抖？

　　“都已經如此了……”是啊，都已經如此了，為什么還在悲傷？

　　“早就沒那個資格了……”心痛？不，那只是錯覺。

　　“……算了，你自己明白就行了�！崩_椅子坐下，美都攏了攏耳邊落下的紅發(fā)，眼神復雜。

　　她怎么會不清楚，斑心里的痛楚，比她還要強烈，但她還是沒辦法忍住，雖然荒謬，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她在嫉妒，嫉妒眼前這個男人。

　　曾幾何時，她也執(zhí)著地愛著一個人，可那個人卻選擇了另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男人，美都覺得自己身為女人的自尊心被挫傷了，讓人很不甘心。所幸美都不是一個特別計較的女人，她花了很長時間接受了這個事實，并默默地送上自己的祝福。

　　只要所愛的人能夠幸福，無論他的選擇是什么，都無關緊要了。

　　可是，為什么，連這個微小的愿望，都實現不了……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美都幾次欲開口，又咬著下唇什么也沒說出來，最后只是搖搖頭，抱著一堆碗筷去清洗。小魚再次神出鬼沒地出現，扒在美都給它準備的食物上，悶頭吃了起來，顯然是餓壞了。

　　檀香的味道緩緩縈繞，突兀地有了窒息的感覺，卻也只是瞬間，回過神來，斑的眼專注于第三張相片上，仿佛相片上的人還在他身旁，吻著他的額頭對他說“你身邊還有我”。

　　——我失去了最依戀的溫柔。

　　經歷過現實最無情的打擊，原本以為世上已經沒有什么值得去在意的，沒想到還會有人愿意給予一絲溫暖，抗拒過，阻止過，掙扎過，還是被執(zhí)著地闖入這個小小的世界，然后，是徹底的淪陷。

　　柱間……這個名字總是無意識地自唇邊滑過，只因那根已深深扎入整顆心，時間越是流逝越是感到根須的不斷蔓延。也許當時并非是所謂的愛情，只是貪戀著那溫暖，迫切地想找到一個人證明自己的存在，只要有人愿意伸出雙臂擁抱，就會不惜一切地緊緊抓住。

　　畢竟還是年少，畢竟也只是年少。

　　當眼睜睜地看著生命的顏色盡褪，才在惘然中知道什么是愛，錯過了滿含深意的眼神，錯過了彼此相依的一生。緩慢沉積的愛，越是深厚越是后悔，亦是越發(fā)的不動聲色。

　　——我渴望別人了解我，也拒絕別人了解我，我不需要什么默契，只希望你能懂我，僅此而已。

　　“如果你為我留下來，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那我也沒道理不為你留下來……”輕聲的呢喃依稀在耳邊回蕩，十指相扣后遺留的溫度，驀然回首時陽光照耀的角度，盡管痛苦仍是想去回憶，只為那一點殘留的溫馨。

　　一切支離破碎的片段。

　　“好了，我走了，還忙著呢，沒時間陪你在這發(fā)呆�！泵蓝紡膹N房出來后整理衣衫，順便瞥了一眼沉浸在回憶里的斑。

　　當柱間對她說出那句“美都，斑不會照顧自己，我只有麻煩你了……”她就知道完了，想必柱間也知道他這一句話害得不止是一個人，但他還是說了，自私也好，殘忍也罷，反正他也死了，就那樣平靜地病死了，平靜到美都恨不得掐著他的脖子問問他到底有沒有良心。

　　葬禮后，斑就像被抽走了生氣一樣，淡然，冷漠，寡言，拒絕與人深度交往，寧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想踏出一步。美都清楚，斑變了，自己也變了，表面還是以前的那個美都，可內里早就缺了一塊，再也不復完整。

　　“美都，一個人突然回憶起過去的一切代表什么？”在美都開門之時，斑忽然開口問道。

　　“代表他快死了�！懊蓝碱^也不回地說道。

　　門再次關上，又回復一片寂靜。

　　檀香快要燃盡了，斑慢慢走過去，伸手輕輕撫摸著三張相片，唇角扯動了幾下，微微變了弧度。

　　第一張相片，他的父母相擁在一起，彼此注視著眼眸柔和專注。

　　第二張相片，他的弟弟在河邊玩樂，四濺的水沾濕了他的長發(fā)。

　　第三張相片，他的戀人翻動著書頁，在他的呼喚中揚起了笑容。

　　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斑看了看墻上的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時間，他抓起衣服，大步走出房門，毫不停歇地奔向海邊。

　　冬天的海凜冽凝重，隱隱有呼嘯聲藏在深邃之中，等待著狂風起舞，海潮澎湃。

　　斑拾了枯朽的樹枝堆在一起，打火機亮了幾次終是燃起了跳躍的火焰，恍若紅蓮綻放一般的華美妖嬈，在這份寂靜中肆意張揚，妄圖焚盡整個世界。斑就那么癡癡地坐在火焰前，感受著這不加掩飾的熾熱，情不自禁想要地靠近，再靠近。

　　一滴淚突兀地從眼眶溢出，順著面頰緩緩而下，斑的指尖觸上淚痕，這是他第四次流淚。然后，他閉上眼，擁抱了最后的火光。

　　第一次，在暴徒的瘋狂中，他的淚滴落到母親滾落半途的頭顱上。

　　第二次，在事故的喧雜里，他的淚滴落到弟弟粘稠滾燙的鮮血里。

　　第三次，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的淚滴落到戀人蒼白冰冷的手心中。

　　第四次，在灼熱的火光里，他只為自己而流淚。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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