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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門開了,進(jìn)來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瘦高個兒,穿一身打著灰布棉衣,兩邊手肘處分別鑲了藏青的補丁。肩上斜挎一副黑書包,雖然舊的邊角都磨掉破了,但書包工整的針腳依然清晰的呈現(xiàn)著。
小院兒里養(yǎng)了一黑一黃兩條狗,看見主人回來早歡快的叫了起來,屋里的人聞聲回過頭來,與剛剛進(jìn)門的少年笑著打了個照面。
“大姐。”少年叫了一聲。臘月了,天氣陰了幾日,那灰色看的人昏沉沉,但雪總是落不下來,空氣又冷又潮,少年一開門,那股冷風(fēng)就猛地灌進(jìn)這本就不暖和的屋子里,他后腳剛邁進(jìn)門檻,便急急地拴了門閂。
從學(xué)堂走到家里,少年凍壞了,耳朵,臉蛋,指頭統(tǒng)統(tǒng)紅著,坐下來之后仍在不停的跺腳。剛剛被他叫做大姐的少女立刻給他捧了一碗熱水過來,少年端著滾燙的瓷碗,把臉埋進(jìn)蒸汽里。
“爹媽呢?”少年吸了一大口水,問道。
“去鎮(zhèn)上了。”
“哎?”
“你三姐的事兒定了!
“張家?”
“嗯!
“這下子三姐也要走了!鄙倌暾f話間不禁有些傷感。
“你三姐是嫁到鎮(zhèn)上去,你們反而是近了,有什么不好?”,
“可是家里又少一個人了!
少女笑笑,心想,念書的人,平白就是多愁善感,張家家境優(yōu)渥,嫁過去就是吃大米白面,加上張家又是獨子,三妹這樁婚,比起二妹好了不知多少。
兩人說話間,屋里又走出兩個少女,大的十八九歲年紀(jì),就是剛剛少年口中的三姐,名叫芝蓮,另一個十六七歲年紀(jì),和姐姐長得很像,只是各處都圓胖一些,在六個孩子中排行第四,也是最小的女兒,名叫芝菱。
“大弟,你放假了?”芝菱一屁股坐在少年旁邊。芝蓮則安安靜靜走到大姐身邊坐下。
“嗯,終于回家了!鄙倌甏鹬⑽⑥D(zhuǎn)頭,臉上就被四姐呼出的熱氣吹得一涼一熱。雖然是親姐姐,少年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轉(zhuǎn)過頭來。
芝菱笑道,“等以后三姐嫁到鎮(zhèn)上去,就有人給你作伴兒了!
芝蓮聞言,臉騰的紅了,拉了拉大姐的衣袖,低下頭。
“是啊,芝蓮你得在鎮(zhèn)上預(yù)備好了,明個兒咱芝菱過去的時候多照應(yīng)點!
“大姐——”年紀(jì)最小的少女說著就要撲過來,手伸到一半?yún)s忽然停住了,道,“你就會說我們,你自己呢?”
那少女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地道,“等把你們一個個送走了,再說我!闭f罷,端了少年面前的青花瓷碗,轉(zhuǎn)身出了里屋。
芝菱不以為意,芝蓮卻有些嗔怪的看了她一眼。
他們口中的大姐名叫芝芳,過了這個年,就要滿二十三歲了,按照當(dāng)時的習(xí)俗,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大都已經(jīng)出嫁,然而這位蔣家的大女兒依然待字閨中。說起來,在蔣家的四個女兒中,最漂亮的要數(shù)這個大姐,最能干的也是這個大姐,自從幾年前,來蔣家求親的人就不斷絕,大多數(shù)是沖著這個又好看又能干的大女兒而來,然而幾年過去了,二姐芝萍已經(jīng)懷了第二個孩子,三姐芝蓮也已經(jīng)有了人家,可這個大姐,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芝芳去做晚飯,幾個姐弟便在屋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不過一會兒工夫,天暗下來,幾個人的爹媽才回來。
眼見爹手上拎著一壺酒,一條豬肉,娘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芝芳便知道事情是順順利利的辦成了,芝蓮躲羞,父母一回來一溜煙兒的鉆回屋子里,芝菱有意和姐姐玩笑,也跟著她進(jìn)去,只留下芝芳母女在廚房說話。
“媽,還笑呢,這一路回來還沒笑夠。”芝芳看著母親笑,也跟著高興起來。
“芳兒,你是沒見到張家的宅子,大這十倍都不止,張?zhí)磉呌袃蓚丫頭伺候呢。”
“那倒是挺好!
“哎,真是祖上積德啊,蓮兒趕上這樣的好運氣。不過話說回來,芳兒,要不是你不愿意,這樣的好運氣原該是你的吧。”
“媽……”
“你也這么大了,如今芝茂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上念書,芝荃也大了,我橫豎能省出時間做些活計,你該嫁就嫁了,別為家里的事耽誤了終身!
“什么耽誤,我早說了,是我自己還不想呢。”
“你這丫頭,倔性子。過了年就二十三啦!”
芝芳不愿再說,也不想和母親置氣,便提了爹從鎮(zhèn)上捎過來的點心給屋里的弟妹們拿去。
“爹!敝シ荚谠铋g外碰見了順德。
“怎么啦?”順德問,芝芳卻只是搖一搖手里的點心盒子。
“老婆子,豬肉多加醬油!
“知道了。難得吃一回肉,難道我還舍不得那一點兒醬油不成?咳咳……”玉珍說著咳嗽起來,她的肺不好,原也是老毛病了,只沒錢治,一直拖下來。
“你剛跟芳兒說什么了?”蔣順德見妻子咳嗽,便將口中的煙袋鍋子熄了。
玉珍遲疑了一下,開口道,“他爹,菱兒的事定了,芳兒老這么拖著不是回事啊,哪有這么大的姑娘還不出門子的,我倒是聽村里有人說……”
“說什么,說什么”蔣順德不耐煩的打斷了妻子,“我姑娘哪兒都好好的,他們說什么!彼f著咳了咳,卻是剛才不小心給沒咽下去的煙氣嗆了一口。
丈夫一咳嗽,玉珍好像是嚇了一跳,也不知是被這突然的咳嗽嚇到了還是給丈夫說話的語氣嚇到了,連忙將手在圍裙上抹幾下,過來給丈夫垂背。
“這個死丫頭,將來沒婆家我不養(yǎng)她!笔Y順德咳了幾聲,忽然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
“哪會啊!庇裾渲勒煞蛘f的是氣話,幾個女兒中間順德最疼得就是芝芳,芝芳樣子像她,可性子更像丈夫,也難怪順德偏疼芝芳了。不過要說玉珍自己,芝芳幫她打理家事,自然是個好幫手,可在她眼里,總覺得大女兒太好強,女孩子嘛,還是溫順些好些,就像她自己這樣,自從嫁過來,已經(jīng)先后生下了六個孩子,現(xiàn)在這些孩子都長大了,而且每一個都健健康康的,這不能不說是她這些年辛苦的結(jié)果。如果玉珍偶爾也會神游,那她一定是在心里默默的謝著菩薩,讓她這一生這么完完整整,平平安安的走到今天。
夫妻倆沉默了一會兒,見丈夫氣息順暢了,她也就徑自回去做飯了。離了這一會,柴火還是旺旺的,鍋里的玉米粥已經(jīng)煮稠了,燉肉的湯咕咕的冒著大泡,玉珍滿足的吸了吸,廚房里都是肉的香味。她已經(jīng)不記得上回吃肉是幾個月之前了,日子雖然不至于饑寒,但拮據(jù)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糧食總不夠吃,兩個男孩子正在長身體,丈夫整天干活又累的要命,她和兩個大女兒已經(jīng)盡量少吃了,但總共這么一點糧食,哪里夠填全家七口人的嘴。再加上二女兒芝萍那邊,每次回娘家來,又多多少少要給些接濟(jì)……她倒是有些后悔自己當(dāng)初那樣支持芝萍嫁去楚家了。原以為,有個老實的丈夫,再加上公公婆婆又是這樣厚道,女人一生該是別無所求了。至于日子,總是人過出來了,大力一身的力氣,芝萍雖不及她大姐,但打理起家事卻還周全,想必日后的光景不會太壞的?墒侨缃瘢赀^去了,除了添嘴吃飯,別的卻一點起色也沒有。每次回來,大力除了使勁幫家里干活——他能為丈母娘家做的,怕是也只有這么多了,就是使勁吃飯,芝萍只在一旁不好意思的笑。其實大力比起那些整天或是游手好閑,或是吃喝嫖賭的丈夫,簡直無可挑剔,可是,他偏偏就是人太老實了,這年頭,什么人都能過的好,唯有老實人,注定了處處受人欺負(fù)。如果當(dāng)初嫁去的是芝芳——其實本該是芝芳的,那么她心眼活泛,總不至于落得還要娘家接濟(jì)的地步。可是芝芳……
玉珍只好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外面藍(lán)澄澄的天, “老佛爺喲,你總有一天是要把我們餓死啦!彼谛睦锬啬钸。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春天,過年的那一點喜慶勁兒還沒散去,蔣家人有開始泛起愁來。其實愁得又何止他一家呢,剛過了年就朝廷就來了官文,又加稅了。
“他娘的,發(fā)災(zāi)荒說糧食運不進(jìn)來,這回這么多麥子他們到能扛出去了!笔Y順德狠狠的吸了一口旱煙,罵道。
“爹,這回麥子他們收不成了,表哥說清政府就要完蛋了!币粋八九歲的男孩子說道,他臉上還留著小時候生天花留下的麻點,是芝芳最小的弟弟。
“你小點聲吧,這話給他們聽取要殺頭的!庇裾潢艘粔K餅子給兒子,瞪了他一眼。
“娘,真的呢,表哥是這么說的。等新政府建立了,大家就能吃飽穿暖了!贝髢鹤右哺鴰颓。
“改朝換代?這多少回了,那是換湯不換藥的事,家里省的錢供你念書,你就好好念書,可別跟著瞎摻和這些事!表樀乱贿呎f這大兒子芝茂,一邊默默尋思著,改了朝,換了代,難道就不跟他要麥子了?
“那也總比咱們的老佛爺好吧!丙溩,又跟我們要麥子,芝芳跟爹爹合計過這事,不過卻始終沒什么辦法,倘若真要交齊,那一家人不知道能不能撐到秋天。
“芝芳!庇裾溆志o張了一下,仿佛窗外就有一雙耳朵聽著似的。
“娘,吃飯吧。”芝芳看到了母親不安的神情,也就不再多說了,她低下頭默默吃起飯來,卻一眼瞟到了自己身上的褂子,那還是娘的舊襖子改的,暖和倒還暖和,只是那紅色褪的厲害。表哥幾天前才走了,那時候在家大伙聚在一起,表哥給他們講了好多外面的事,他那個同學(xué)也講,而且說的比表哥還要精彩,大家聽得都入迷了,芝芳也好想去看看上海的學(xué)堂。
“你這件衣服可真舊了,你要是換上洋裝,那就跟租界區(qū)里的小姐們一樣呢!睂O仲啟說著還真的躬身叫了一聲,“蔣小姐”。
“哎,租界區(qū)里的那些小姐還不是壓榨我們中國的百姓,沒有他們,我們的女孩子都能穿的漂亮呢。”蔣文輝糾正道,不過他自己也和大家一樣,被孫仲啟的動作給逗笑了。芝芳自己更是笑得厲害,不過她的臉卻飛紅了,心下盤算著,要是到了上海,我也能做個小姐么?
孫仲啟是蔣文輝在上海的同學(xué),這次跟著文輝一起回鄉(xiāng)下過年,說是想看看鄉(xiāng)下的年是怎么過的。芝芳在心里合計,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呢,她不怎么相信表哥的這個理由,再說他的家人就不盼著兒子回家過年么?可是她也沒有問,有這兩個人在,她能聽聽外面的世界,這個年過的也有意思多了,特別是仲啟,芝芳現(xiàn)在想起他那聲“蔣小姐”,還要暗自微笑半天。
“芳兒,想什么呢?”玉珍見女兒半天沒動靜,生怕是自己剛才說重了。
“哦,沒什么!彼季w突然給母親拉回來,芝芳一愣,只好支吾著回答。
“姐姐想仲啟哥哥了!敝チ庑Φ。
“我哪有?”芝芳說著臉便紅了,頭一次沒有對妹妹的玩笑反唇相譏。
“我看仲啟哥哥挺好的,”芝茂道,“姐姐,仲啟哥哥在的時候……”
芝茂沒有說完,芝菱眼前的碗?yún)s被她的手臂碰翻在地上。
“你個死丫頭。不愛吃就滾蛋!笔Y順德也是半天沒言語,對兒女剛剛的談話全未放在心上,只芝菱這回突然冒了一句出來,把一家人都嚇了一條。芝芳是沒注意,她爹一直沉著臉呢,只是如今眼見小女兒這樣浪費糧食,一股怒火終于忍不住了。
“不就一碗飯嘛!敝チ饨o爹說了,心里登時不高興起來,只好自己小聲咕噥著,不過所幸順德記掛著交稅的事,沒有聽見。
這下大家都不說話了,蓮兒收拾著地下,芝芳兩口吞了碗里的一點粥,也進(jìn)廚房幫母親收拾碗筷去了。
“舅舅,舅舅”,窗外響起了輕輕地喚聲。
“夜大概很深了吧!敝シ荚谛睦镡舛,她翻來覆去躺了好久了,最近常常這樣,她一個人聽著兩個妹妹均勻而低沉的呼吸,自己卻不能入睡。“這是誰呢?”論輩分,村里叫她爹舅舅的人很多……忽然,她一骨碌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往門口跑,這是文輝表哥的聲音啊。
父母親也都起來了,她不知道,父親為著麥子的事也正愁的睡不著覺。
“是文輝表哥吧!彼坏雀改竼栐捑蛽尠椎,她雖然也覺得意外,但到底還是很高興。
“文輝不是剛走兩個多月嗎?沒聽說要回來啊,都這會兒了,回來了也不該不回家啊!庇裾洳话驳膯柕。
“誰呀?”蔣順德提了嗓門問道,他也有點忐忑,只怕是土匪,如果真是土匪,他一個人可沒法應(yīng)付。
“舅舅,是我,文輝!
這回聽得真切了,老兩口都認(rèn)出了文輝的聲音,慌忙抽了門閂。
“舅舅,先讓他坐一下吧,他……病的不輕!闭f罷,就扶著一個人進(jìn)了門,正是先前的那個孫仲啟。他的臉色不好,油燈下映的慘白的顏色,把幾個人都下了一跳。
玉珍一時愣住了,芝芳給兩個人到了水,文輝接了水隨手就放在桌子上了,倒是仲啟一口氣就給喝了個干凈。接著又把背靠回了墻上。
“舅舅,仲啟生病了,想在這養(yǎng)一段日子!
“哦,上海太亂了,仲啟上回來說這里很安靜。我想養(yǎng)病合適吧。”他看到了舅舅不信任的神色,又看了仲啟一眼,仲啟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提不起了,只是勉強點一點頭。
“嗯,你爹媽知道你回來嗎?”
“我明天就走,就不去打擾他們了!
“要說養(yǎng)病,你家條件倒是更好些!
“哦,我爹總愛打聽的,再說那總有官家的人總動……”
“仲啟是什么病?”玉珍終于定下心來,看了仲啟這副樣子,忍不住關(guān)心的問道。
“是……也沒什么,舅媽,藥我?guī)砹,按時換了就好了。”
蔣順德依然沒有發(fā)話,文輝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芝芳,他記得自己給她講的那些東西,她多半是好奇的,贊賞的,他指著芝芳能替他說句話?
可是,芝芳沒有看他,她的注意力都給這個傷員抓住了。
“文輝,你要我?guī)兔,總該給我講實話才好!笔Y順德最近去鎮(zhèn)上,革命啊,孫文啊,多少他也知道了一些,聽了文輝的話,心里早猜著了八九分。于是拿定主意,他決不能拿全家人的姓名開玩笑,“文輝,并不是舅舅不幫你,家里哪有一點多余的錢糧沒有?他要養(yǎng)病,難道頓頓跟著我們吃苞米粥不成?再說……”
“舅舅是為了這個”文輝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從包里掏出一袋銀元“這些錢總該綽綽有余了!闭f著把錢往他舅舅手里一推。
蔣順德接了錢,用手按一按,這倒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或許……這里邊還有他的麥子……然而,如果真的給發(fā)現(xiàn)了……
“爹,留下吧,沒有錢交稅,還不是一樣餓死。他留在這,那些當(dāng)官的哪里知道。”芝芳看出了父親的猶豫,終于開始幫著文輝表哥勸起父親來。
“一樣餓死”,這話是真的,蔣順德再把那錢按一按,猶豫再三,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文輝和芝芳都長長舒了一口氣,兩人看了仲啟一眼,哪知這時他卻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芝芳,現(xiàn)在外面怎么樣?”這話仲啟隔幾天就要問一回。
芝芳把面湯吹得涼了,把碗遞給他道“爹爹趕集還沒回,快了吧!
仲啟接過碗,芝芳今天又做了澆鹵面,勁道的面條,和面的時候特地加了一只雞蛋;面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鹵子,里面有切得細(xì)細(xì)的木耳,黃花,筍子,即使沒有葷食,面湯也格外的鮮香。上次過年的時候,他就對這面條贊不絕口了,想著即使天天吃也不會覺得膩。不想命運真的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
“好吃。芝芳,你的手藝可以去開面館了,就開在外灘,生意保準(zhǔn)不差!
“吃你的吧!敝シ夹Φ溃巴鉃┒际茄蟛宛^,誰會吃我這鹵面!边@些天仲啟給她講上海的點點滴滴,她自己不知不覺也熟悉了,她知道外灘里都是洋人,有高高的海關(guān)大樓,自然也有很多洋餐館了。
“大家肯定都愛吃,我呀,天天去吃!
“那早膩歪了!敝シ纪嶂^,甜甜一笑。
“好久沒看過外灘了!边@么一說,仲啟就不能不想到上海,自他從小被過繼給大伯以來,這些年一直沒有離開過上海,雖然見到了這個城市的骯臟丑陋的一面,可他依然深深的喜歡這里。
“想家了?”
“大家都在革命前線奮斗,可我還……”家仲啟倒是不太想的,他跟大伯的關(guān)系不好,起先是他覺得他的家庭太封建,因而有意識與他的伯父伯母保持距離,可這幾年,伯父的生意每況愈下,加上去年伯母的病逝,他的伯父已經(jīng)無心在管這個“不肖子”了。現(xiàn)在仲啟最惦記的就是他的“革命”,正是在革命里面,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跟著他們印傳單,開秘密的會議,每次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一想到他在做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他就忍不住熱血沸騰,他覺得自己就是伊尹,是百里奚,當(dāng)日后的新政權(quán)建立的時候,他作為開國功臣,將受到世代的敬仰。可是這次離開這么久,他擔(dān)心自己已經(jīng)被他們拋下了。
“你這不也是為了跟封建……勢力作斗爭嗎?”芝芳從仲啟口中倒是學(xué)會了不少新名詞,只大多數(shù)她卻不理解那其中的意思,念出來覺得好笑。
“清王朝沒有推翻,斗爭就不會結(jié)束。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呢。”
“那你回去,不會再有危險吧?”
“不會的。我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看,這不就遇上你了!
“遇上我算什么福?”芝芳也聽出了話中的意思,她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撲撲的跳著,不過,她偏偏不肯就這樣罷休。
“呃,你照顧的我這樣好,我才能這么快康復(fù)啊!苯o芝芳一問,仲啟反而不好意思,只好這么搪塞著。
“爹給你打聽消息,娘給你做飯,他們照顧的你不好嗎?”
“自然也是好的……不過……你們,都待我這樣好,將來我要好好謝謝你們一家人的!
一說到將來,芝芳微微有點失望,仲啟的將來自然是在上海,可她的將來在哪兒呢?如果仲啟能給他們的將來搭起一座橋,那么也許外邊的世界就不會那么遙遠(yuǎn)了。可是,仲啟現(xiàn)在一心惦記著要早點回上海去,隨著這個日子一天天逼近,留給他們的時間在一點點減少。因而,看著仲啟一天天好起來,她自己固然也是說不出的高興,可只是一想到他要走,卻忍不住盼著他不要好的這么快。這些日子,除了幫爹娘做活,她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仲啟這里,仲啟把外面的世界一點一點的告訴她,聽他講電影,講汽車,芝芳興奮的像個孩子似的問這問那,仲啟也總是不厭其煩的給她解答,兩個人是這樣的默契。
“芳兒,來瞧瞧!笔Y順德一進(jìn)門就對著芝芳喊起來,他今天買了兩匹細(xì)棉布,準(zhǔn)備給兩個女兒各做一件衣裳咧。
“爹回來了,你把湯喝了!敝シ驾p聲說著,就往外走。
“爹,回來了。買什么寶貝了?”
“唔”蔣順德見女兒又從仲啟那里過來,似乎有點不高興,但隨即還是納下性子道,“給你和蓮兒買的,喜不喜歡?”
“蓮兒要出門子了,做件衣裳原是應(yīng)該,您怎么想著給我也買料子了!敝シ甲焐想m然這么說,可是心里還是高興的很,她許久沒有做過一件新衣服了,盡是揀娘的舊衣服穿,如今交稅的事是解決了,張家又下了不少聘禮,她才能有這么個機會。
“你也多久沒做過新衣服了!
“家里不是一直沒這個閑錢么!敝シ夹π。
“你妹妹結(jié)婚,席子上賓客多,說不定就碰上合適的啦!
一聽爹這么說,芝芳隨手就放了料子。
“你別不愛聽,這回你蓮兒也嫁了,你也該考慮考慮了。難道真的過兩年還送走菱兒不成!
“爹,我又沒說不想。”
“想歸想,可看你怎么個想法了。往不可能了想,那倒不如不想。人吶,不能離了現(xiàn)實!
“可要是連想都不敢,一輩子還指望個什么勁!敝シ既滩蛔∞q駁著,但她知道不好跟父親正面頂撞,隨即轉(zhuǎn)了話頭到,“知道您上鎮(zhèn)上去了,仲啟等了好一會兒了,想問問今天又有什么消息!
“他好點了?”蔣順德聽女兒這么一說,漫不經(jīng)心的問了一句后,也止住了話頭。他對仲啟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最近他倒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如此了。
“蔣叔叔您回來了!敝賳⒄酒饋泶蛄藗招呼。
“唔”孫仲啟已經(jīng)強壯多了,蔣順德這時才突然發(fā)覺,他大約很快就可以離開了。
“好點了?”
“是,最近覺得好多了。今天鎮(zhèn)上有什么消息嗎?”
“嗯,四川那邊說是起了什么保路運動的,說是政府要收回鐵路,他們不讓啦?”什么意思呢,蔣順德不明白,自然也就無法傳達(dá)的清楚,但仲啟知道人們開始了反抗清庭的運動,就由衷的熱血沸騰。
“這太好了。” 仲啟說著,女兒也高興起來。
蔣順德卻在一旁支吾著,這些東西他還是不太懂,不過是管皇帝叫總統(tǒng)罷了,他們還不是照舊過日子么?這些年換了幾次主子,他還不是沒地沒錢,她的兒女還不是要挨餓受窮,這要是再一打起仗來,他們又要出錢出力,可他剛剛才交了稅,大兒子今年也滿了十六了,“哎,革命革命,”他想到,“要的還不是老百姓的命!
“后天就走了么?”芝芳陪著仲啟在河邊散步,幽幽的問道。
“唔,我身體已經(jīng)好了,再呆下去他們要說我偷懶啦!敝賳⒋蛉さ卣f道,不過他心里卻不似臉上這般高興。
“現(xiàn)在安不安全?”
“是革命,總要流血要犧牲的。”仲啟情緒高昂的說道,但看了一眼芝芳憂心忡忡的神情,又忍不住加上一句,“我一定會小心的。”
“那,什么時候回來?……你還會再回來嗎?”
“會啊,你們這樣照顧我,我還沒謝謝你們呢!敝賳⒉患偎妓鳎_口便道。
“表哥給的那些錢,給我家?guī)土舜竺α,誰用你再報答?”芝芳原想回他一句客氣話,可不知怎么,那酸溜溜的后半句話卻不經(jīng)意溜了出來。
“那我也會再回來的,這的山水這么好,還有……人也這么好。”哪些人好呢?村民們他是不大接觸的,但言談間也知道他們其他的中國人一樣,好事,麻木,對別人的壞事幸災(zāi)樂禍,對別人的好事冷嘲熱諷。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他們關(guān)于蔣家這個大姑娘的一些閑言碎語,他驚奇于這些淳樸的農(nóng)民竟能無中生有出這么多精彩的故事,心里也感到忿忿。蔣家的人呢,兩個老人都是客客氣氣的照顧著他,但后來也漸漸流露出不滿,這其中的原因他是清楚的,但他們不點破,他也只好裝著糊涂!爸シ家獊,我總不能阻止吧?”他心里這樣跟自己說,可實際上,他不僅不想阻止,反而很高興她能來呢。對于芝芳的感情,現(xiàn)在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了。起初,他只是覺得這個鄉(xiāng)下姑娘這樣可愛,雖然她沒讀過書,可她接受起他的那些新事物來,是這樣的游刃有余,“她如果不是生在這里,那么境況會很不同呢!彼睦镆淮斡忠淮蔚南氲。城里的那些小姐們,丑陋的,淺薄的,任性的,她們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但是只因為她們的出身,她們的身上的綢緞衣服就把一切都蓋住了,她們整天得到各種恭維和贊美,她們有資格對別人頤指氣使,挑三揀四,這是多么的不公!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她的美麗,賢惠,堅韌,就要一輩子被埋沒在這個山溝里了。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粗俗無知的鄉(xiāng)下漢子,就要把芝芳帶走了,而他眼睜睜的看著卻無能為力。
是啊,他能怎么辦呢?當(dāng)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我要把芝芳帶走”,他卻立刻打消了它。他的同學(xué)們會怎么想呢?芝芳盡管聰慧好學(xué),可是從小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長大,她無論如何也沒法融入他的圈子。再說,還有他的革命事業(yè),孫先生為了革命和鄉(xiāng)下的老婆離婚,他難道要在這個時候娶個鄉(xiāng)下女人回去嗎?
“仲啟——”芝芳拖長了聲音叫道。
“啊!
“你想什么呢,人還沒走,魂就飛回上海去啦?”
仲啟笑了一笑。他看了看芝芳,她也笑了,只是笑中還帶著一點憂傷,仲啟看來卻格外美麗。
“哪有,我是在想,這個地方真好,要把它記住呢。”
“我就說,你是不想回來了,不然干嘛要記住呢?”
“沒有沒有”這么輕易就給芝芳抓了個矛盾,仲啟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真舍不得這里呢,在外面日子到底不容易,這里條件雖然差些,可是日子過得到安安穩(wěn)穩(wěn)的!
“你是在城里呆久了,來這覺得新鮮罷了。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天重復(fù)一天的過,日子就跟死了一樣,要是能夠,我真想去上海看看啊。”這話芝芳是頭一回說出來,跟父母,跟弟妹,沒一個人她張得開這個嘴,他們哪里懂,就算懂,也沒有一點用處的。他們還是要轉(zhuǎn)折圈的提醒她,你已經(jīng)而是二十三了。
“那你就來吧!敝賳⒁粡堊欤钜稽c就要說出這話來,可他再一次忍住了。
“上海嘛,有好處,可壞處也不少!
“嗯,哪有好處那就得有壞處,這是老天爺?shù)陌才。——哦,對了,你說舍不得這里,真的呀?”
“那當(dāng)然,我可不敢跟蔣小姐撒謊啊!彼抑シ紱]有再提去上海的事。
“那你就再多住兩天,初五蓮兒就成親了,你大約還沒見過鄉(xiāng)下的婚禮吧!边@話倒是芝芳脫口而出了,她原先并沒有這么打算,妹妹的婚禮,其實只是個借口罷了?粗賳⒁惶焯斓暮闷饋,芝芳知道他走的日子也近了,但日子這么一天天的過著,芝芳總有種錯覺,仿佛這一天永遠(yuǎn)不會來的?墒,她畢竟知道這不可能,后天仲啟總歸是得走了,她不想讓他走,可是就多了這么兩三天,又有什么用呢?該來的總要來,不會來的總不會來,芝芳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她又忍不住要最后再試一試,也許,就是看似無用的最后一刻,會改變一個人,一個家庭,甚至是一段歷史的痕跡。
仲啟猶豫了一下,雖然急著回去上海,但面對著芝芳的真心挽留,他實在又不忍心拒絕。“我應(yīng)該看一下鄉(xiāng)下的婚禮,或許以后真的沒機會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門口的鞭炮響聲震天。
“鄉(xiāng)下別的不比城里,可是各種儀式做的確實有模有樣!敝賳に嫉。時間還早,可是蔣家的門口早就聚滿了人,平日里他只在田間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一些鄉(xiāng)民,愿意為這里人丁稀少,哪里想到如今的場面,這些人倒像是從地里面冒出來的。
芝芳這回沒在這,進(jìn)里邊去陪著妹妹了,按規(guī)矩,新娘子出嫁的日子,要有母親和姐姐給梳妝打扮,這叫“開臉”。芝蓮是芝芳的二妹妹,今年還只有十九歲。蔣家的幾個女兒,個個都是很漂亮的,不過芝蓮性情上卻一點不像芝芳,這只是個很溫順的姑娘罷了。他住的這些日子,與芝芳的幾個弟妹相處的都很熟慣,兩個男孩子加上芝芳的小妹妹,現(xiàn)在都親熱熱的叫他仲啟哥哥——惟獨蓮兒,見了他很少說話,只是偶爾才叫一聲“孫少爺好”。他有時也覺得奇怪,為什么芝芳喜歡這個妹妹超過活潑可愛的菱兒,“有些人必須的相處久了才能了解呢!敝シ歼@話的意思他還是不理解,自己住在這個把月了,難道還不算久嗎?可他還沒看出芝蓮的好處來。
這些日子,蔣家茫茫碌碌的給女兒籌備婚事,蔣順德里外應(yīng)酬,芝芳幫著上下打點,芝蓮既聽爹爹的話,也聽姐姐的話,裁縫來了,她伸手;婆家人來了,她奉茶;只是她不曾對這件婚事發(fā)表過一點看法。
他跟芝芳談這件事,芝芳卻不以為然?赊D(zhuǎn)過頭去,“她這樣聽話,將來嫁過去要受氣的!敝シ加指赣H這樣抱怨。
張家住在鎮(zhèn)上,那邊的光景比起這里要好的多了,這回給的聘禮也算是頗厚。因而這回娶了蔣家的這個三女兒,仿佛是做了很大一件功德,來了幾趟,面上是客客氣氣,可骨子里自覺高人一等,難怪芝芳不大樂意。至于這個新妹夫,芝芳碰見了一回,兩人照了個面,他就低下頭去,很不好意思似的,可一雙眼睛,卻是滴溜溜的瞟著芝芳,芝芳權(quán)裝作看不到。這事情芝芳跟誰也沒有提過,只是她心里已經(jīng)斷定,這個妹夫,恐怕并不如媒婆口中那樣,是個‘溫順善良’的好人。
“蓮兒,過去了一定聽公公婆婆的話,海生脾氣好像也不好,你做媳婦的多忍著些,啊!庇裾湟贿吤畠旱氖,一邊囑咐道。
蓮兒點點頭,眼圈卻紅了。
“蓮兒,也不要太虧待自己了,如果有什么不順意的,回來跟姐姐說!
蓮兒又點點頭,用帕子拭了拭淚。
“新娘子,掉眼淚不吉利的!庇裾渥焐线@么說,自己卻忍不住,也掉下淚來。于是慌忙扭過頭去,對大女兒道,“芳兒,想想東西都備齊了沒有,姑爺他們差不多該到了啊!
“哎”芝芳應(yīng)著,腳下卻沒動,剛剛母親提到姑爺兩個字,妹妹輕輕抖了一下。
“娘,您去外屋等等吧,女人們來了,總要找您的!
“哦,是了!庇裾浣o女兒一提醒到想起來了。
“芳兒,那你幫著你妹妹拾掇拾掇,我先出去了!
“哎。”
聽到母親要走,蓮兒也抬起頭來了,眼淚又含了眼圈——仿佛母親這一走這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她只好使勁抿了抿嘴唇——今天她不該哭啊。
玉珍鼻子也發(fā)了酸,她只怕引得女兒再哭,只好囑托了幾句,便匆匆出去了。
這下只剩了姐妹兩個人了,芝芳給妹妹擦了擦臉,蓮兒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姐,張少爺什么樣的?”
什么樣的?他和他娘一樣,目中無人,還很不老實,蓮兒,你嫁過去恐怕日子不會好過了。芝芳心里暗暗想到,卻不敢說出來。事到如今,起初芝芳替妹妹高興的心思已經(jīng)全然散了,只剩下對這樁婚事的不滿意,可惜她一個做姐姐的說話卻不頂用,她雖然幫著打理,可一切大事小情還是要爹爹主張。況且,爹爹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張家是有錢人家,起碼過去了不用挨餓受累。她想到幾年前出嫁的大妹芝萍,丈夫公婆對她都很好的,只不過他們連挨餓也是一起挨的。
“海生啊,模樣很周正,人也挺機靈的!
“聽說他脾氣不好?”
“他們男人,多少有些脾氣,你看,爹爹有時候不是也會發(fā)火嗎?”這些是芝芳自己不能忍受的,可這時卻冠冕堂皇的拿它們勸起妹妹來?伤撛趺凑f呢?除了富庶些,她想不到張家還有什么優(yōu)點,橫豎不能跟妹妹說實話吧。所以她只好撒了個謊。雖然如此,可是謊話并不總是不好,如果在現(xiàn)實面前束手無策,那謊言起碼也給人一些安慰,讓人姑且抱著一絲希望。況且,或許情況不會像她想的這樣糟糕吧?芝芳這樣安慰妹妹,也順便安慰自己,可她怎么忘了,關(guān)于她自己那些純粹無中生有的閑言碎語?
“大姐,我有點害怕!泵妹镁o緊攥著她的手道。
“不要緊的,他們家離的不算遠(yuǎn),你可以常;貋淼。啊?” 妹妹害怕的自然不僅是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九年的舊家,更是邁進(jìn)那個她一無所知的新家?蓮埣业暮脡模シ紵o論如何改變不了,她能做的,只有盡自己的力給妹妹排憂解難了。
聽了姐姐安慰,芝蓮反而更不好受了。是啊,這些是掏心掏肺待你的親人,是隨著你的出生就伴隨著你,關(guān)心著你的人,而現(xiàn)在,他們就要永遠(yuǎn)離開你了,雖然不是從此就見不著了,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往后,這里只是娘家,而不是真正的家了。
“姐姐,我不想走!
只可惜,后半句芝芳并沒有聽見,妹妹鼓足了勇氣說出的這后半句話給外面的鞭炮聲掩過去了。看來張家接親的隊伍已經(jīng)來了,她只好松開被妹妹握住的汗涔涔的手,把蓋頭拿來給妹妹蒙上。這樣一來,蓮兒什么都看不見了,她也就不再說話了。
這時外面已經(jīng)是鑼鼓喧天,人聲鼎沸了。張家少爺騎著高頭大馬,后頭跟著仆從,丫頭,腳夫抬著禮品,浩浩蕩蕩的有十幾個人之多。仲啟沒有熟人,只好一個人在一旁看著,所幸現(xiàn)在大伙都忙著觀看,倒也沒人注意他。
“新姑爺上門啰——”仲啟聽到這嘹亮的一聲,卻不知道這聲音的主人藏在哪里。不過這聲音倒是預(yù)示著這婚禮的儀式正式開始了,剛才嘰嘰喳喳的人群霎時安靜了下來。張海生下了馬,看見人群因他的到來沒了聲響,似乎感到滿意,于是昂首闊步的走到屋里,蔣家的兩個老人早等在那了。
“爹,娘!焙I斫o兩個老人行了大禮!敖裉煳野焉弮侯I(lǐng)走了,以后她就是我張家的媳婦,我會好好待她的。”
“海生,我們蔣家雖然小門小戶,可蓮兒從小長大,三從四德,相夫教子這些事情一樣也沒落下,往后她是你張家的人了,該守你張家的規(guī)矩,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請你替我代為管教。”這話蔣順德說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人群中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只是在仲啟聽來是如此刺耳。不錯,在外面他做的正是打破這些封建禮教,然而此時,他卻成了最佳的目擊者。
“海生,蓮兒老實,娘不求別的,只盼你往后能好好待她就夠了!庇裾溲蹨I連連的夜跟著囑咐。
“是,請爹娘放心!焙I舆B答應(yīng)了兩位老人的囑咐,仲啟看他這樣嚴(yán)肅,似乎不想芝芳說的那樣不濟(jì)。他不知道,其實,這不過是個例行的程序,誰家嫁女兒爹媽不囑咐女婿幾句呢,可是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以后哪里還管得著呢。
隨即,大家也都入席了。平時仲啟見鄉(xiāng)下人的早飯隨便的很,喝兩口稀粥,咬兩口餅子,就著幾塊咸菜,幾分鐘就打發(fā)了。沒想到他們也會吃這樣正式明盛的早飯。他早上看蔣家在院子里布置席面,還覺得太早,沒想到這竟是一頓早飯。不過明盛歸明盛,入了席子大家還只是點到即止,沒人在這里就大吃大喝,這頭是送女兒的酒,喝的是離愁,過會到了婆家,迎了新媳婦,那才該好好慶賀一番呢。
因而這頓早飯吃的并不久,鞭炮又一響,仲啟也知道是新娘來了。這新娘來,也要先拜別父母,照例還要抱著母親大哭一場,以示不舍,是孝順的象征。這些仲啟都見到了,不過在芝蓮抱著玉珍哭的時候,他覺得芝蓮哭的未免太厲害,最后幾乎是被等的不耐煩的喜娘硬生生的給拉開了,即使如此,芝蓮仍舊哭個不止。
直到芝蓮上了花轎,她仍舊不停地抽泣。海生見新娘安頓好了,自己騎上馬,又率這隊伍離開了。這次少了幾個人,腳夫得了錢已經(jīng)不見了,來時的禮品這會都熱熱鬧鬧的堆在蔣家的院子里了,使命完成了,它們換走了一個新娘。
“芝芳,我過會也跟著去張家嗎?”仲啟終于瞅著了一個機會,把忙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芝芳拉到了身邊。他有點拿不定主意,自己說是跟著過來看看,卻不知道這看到底怎么講。
“當(dāng)然去啊,過會兒這就沒人啦,你留下看門不成?”
他也去?怎么去呢?就這么浩浩蕩蕩的混在人群中間隨著去么?這話他沒好意思問出口,里頭玉珍又在叫芝芳了。
“來啦——”芝芳應(yīng)了一句,卻沒急著走!皝沓韵拥娜擞侄嘤蛛s,卻不見得都是親朋好友,不妨事的。”
原來芝芳是怕他不好意思。
“不過,你千萬可記著了,別多喝酒。這群人,瞅著誰好欺負(fù)就死命的灌,實在不成,你就裝醉!敝シ加謬诟懒艘痪,這回可急匆匆的走了。
不認(rèn)識的人,也會這么喝酒?仲啟心里不大相信,他還從來沒有喝過中國的白酒,更別說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了。不過,芝芳怎么料定我就是好欺負(fù)的呢?他更加不屑的笑笑,心想,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吧。
“呦——這時芳兒吧。”芝芳還沒走近,就聽見張?zhí)募馍らT了。母親在一旁唯唯的陪笑。“今天日子好,連芳兒看著也不一樣啦!
“張?zhí)谩!敝シ嘉⑽⑿辛硕Y道。
“叫什么太太,那是給外人喊的,咱們成了親家,你就叫桂姨嘛!
芝芳點了點頭,并沒開口。
“親家母,要我說,你這個大女兒哪里也不差嘛,要我看比我那兒媳婦還機靈些,怎么到了這個年紀(jì)你還舍不得放走喲!
“哎,家里上上下下都是芳兒幫著照應(yīng)……”
“這怎么說的,女兒家的,找個好歸宿才是正經(jīng)。親家母,我可要說你了,你瞧瞧,像蓮兒這樣多好,你就讓她姐姐干看著,眼饞不眼饞喲。”
“芳兒懂事,都是為了家里,不過我跟他爹也著急……”
“那可不是,我是沒有女兒,要是有,這么大了沒個婆家,我可要急死了。”聽她的言語,芝芳好像成了個包袱。張?zhí)珔s渾然不覺,笑著拉起芝芳的手道,“不過啊,咱成了親家,芝芳就跟我的女兒一樣,親家母,你放心,芝芳的事我?guī)湍銖埩_,保管不會比蓮兒差!
“那有勞親家母了!庇裾湫⌒囊硪淼膽(yīng)答著。
“客氣什么!睆?zhí)珦]揮她肉乎乎的小手,連連說道。
兩人正說著,一個瘦高個的仆人不慌不忙來通報了,
“夫人,時辰到了!
“知道了!睆?zhí)悬c不耐煩,“都準(zhǔn)備好了嗎?跟親家公說了沒有?”
“蔣老爺已經(jīng)在大廳了。”
“親家母,那咱們也過去吧!睆?zhí)珱]再理仆人,他很知趣的退出去了。于是兩個母親相互讓著,也來了大廳。
蔣家畢竟不比張家,早晨在蔣家,不管生的熟的,大伙擠得屋里屋外到處都是,可到了這里,有頭有臉的地主,官員,族長,一律在大廳里頭設(shè)了座;一般的親戚朋友坐在院子里;而那些想來看熱鬧的生人,則全被擋在了門口。張?zhí)戳诉@個場面,自己甚覺滿意,她斜著看了玉珍一眼,看到她臉上既有吃驚又有艷羨的神色,便愈發(fā)高興起來。
到了大廳,仆人引著張?zhí)笆Y家的兩個老人落了座——張老爺在外頭做生意,說是這兩天又有了大生意,張?zhí)脛翊鮿,到底還是沒有回來。
幾個人剛剛坐定,門口就起了喧嘩,迎親的隊伍已然來了。門口的人們知趣的讓開一條路,芝蓮在喜娘的牽引下跨過火盆,一步步像大廳走來。
仲啟卻有些詫異,他們明明走的比芝蓮?fù),怎么反而先到了呢?原來張(zhí)珵榱遂乓环,特地命著兒子,在?zhèn)上繞幾圈再回來,海生也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只是可憐了芝蓮,被悶在轎子里頭,任由人家抬來臺去。此時,芝蓮終于下了轎,只是仲啟幾乎認(rèn)不出是芝蓮,一個人從頭到腳的給紅色包起來了,倒是很好的烘托出了喜慶的氣氛。
接下是拜堂,這一套仲啟倒是熟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簡單的三拜就定下了兩個人的一生。不過這次仲啟才知道,最后是這么三拜,可是之前之后得準(zhǔn)備下這么多禮儀,這兩個人才能站在這成婚,也是歷經(jīng)坎坷了。拜完堂,堂倌高喊送入洞房,剛才岑寂的人們一下子又熱鬧起來,喊的叫的這下都放開了喉嚨,連仲啟也覺得有點熱血沸騰了。不過入了洞房,新郎還是要回來的,只把新娘留在里面,正襟危坐,而這里里外外的宴席還等著人們享用,新郎官自然是酒宴的主角。
不過片刻,張海生果然回來了。臉上帶著滿意——他剛剛悄悄掀了一下新娘的蓋頭,果然很漂亮的,比起她那個動人的大姐一點不差,而且年紀(jì)還要輕幾歲,F(xiàn)在,他只要隨著司儀一塊招呼大家入席就行了,而到了晚上,這個漂亮的女人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小兄弟,怎么稱呼啊?”一個瘦瘦小小的漢子咧了嘴問道,他剛咽下一口酒,嗓子里還辣著。
“免貴姓孫!敝賳⒉恢趺唇o安排在這一群不認(rèn)識的人中間,如今只好客客氣氣的答道。他不知道鄉(xiāng)下人有什么規(guī)矩,只是想來,禮貌一些總不會錯的。
“哦。哈哈哈哈!弊郎系娜寺犞@話,先是一愣,接著立刻笑成一片,那個小個子男人更是笑得不行。
“還不知道孫少爺是哪里人呢?”另一個男人起哄的問道。
“在下上海人。”
“哦?那可是咱們的稀客,來來來,大家說是不是得敬一杯啊!
“對,來來來”
“快滿上!
一時間男人們都呼喊起來,仲啟倒是給弄得不知所措了。說是受寵若驚,他又覺得這些人安得實在不是什么好心。他不覺向芝芳那邊望去,這回他到怎么辦呢?
這一望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全給那個小個子男人看在眼里,他不知道仲啟看的是芝芳,不過眼見這個城里人魂不守舍,他又來了話頭。
“孫少爺,您看什么啊,鄉(xiāng)下女人可不比城里的好看,不過啊”他神神秘秘的一笑,隨即提了嗓子笑道,“這的女人可是中用的很啊。哈哈哈!
他的一番話,又引來大家一陣大笑,更甚之前。仲啟似懂非懂,只好呆呆愣在那里。
“說了半天了,酒呢?”另一個男人突然想起來,“說給人家敬酒,就把人晾在一邊了,不成不成,這回得加倍。來來來,我先來。”說著,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遞給仲啟。
“這,我不會喝酒啊。”仲啟給弄得手足無措,只好慌忙陪笑。
“不給面子了不是,你是瞧不起我們啊!蹦腥说哪樕ⅠR陰下來,仲啟簡直不信這就是一刻前還滿臉堆笑的人了。
“不是不是,我,是從沒喝過酒!
“沒喝過酒,哈哈哈哈。”男人聽了這話再次開懷大笑,“沒喝過酒的,算什么男人,為這個,這杯你更得喝了。”他說的義正詞嚴(yán),仿佛這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仲啟覺得學(xué)校里的先生說得也沒有這么令人信服。
他看著杯子,這回可真不知該怎么辦了。旁邊幾個人見了這情形,立馬慫恿的慫恿,鼓勵的鼓勵,終于勸下了這第一杯酒。
“好好好!贝蠹乙娭賳⒁豢诟闪,都連聲喝彩。仲啟只覺喉嚨里辣辣的,跟火燒的一般,不過頭腦里卻來了精神,這酒也沒什么嘛。
于是第二杯,第三杯……仲啟漸漸覺得難受了。他頭一回喝酒,又給大伙灌的這么急,胃里邊早翻江倒海了,只是這群人一點停的意思也沒有,他腦子里晃過芝芳的囑咐:裝醉?蛇@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裝醉,那是要清醒的時候,仲啟早先不以為意,這回他是真的醉了。他只覺得耳邊吵吵鬧鬧,笑聲,叫聲,碰杯子的聲音,吧嗒嘴的聲音,全混在一塊了。他的眼前不停出現(xiàn)酒杯,他都一一接過來喝下,可是這些酒怎么喝不完呢他眼前還是堆得這么滿滿的杯子。
這是誰?他覺得身邊有股體香味,真熟悉,真好聞。
“白大叔,瞧您,把我弟弟灌成什么樣子了!敝シ己瓪庑Φ馈
“哦,是你弟弟,我可沒見過。這小伙子挺實在的,大伙還以為他酒量不錯。哈哈!彼o桌上的人使了個眼色,大伙一起答應(yīng)以來。
“他怕是看叔叔們實在,才敢這樣喝吧!
“哦,是嘛,哈哈哈!
“白大叔,讓他去邊上坐坐吧,你們還是吃著喝著!
“得得得,挺好的小伙子!敝シ冀兄賳,小個子男人兀自嘟囔著。
“仲啟,仲啟,醒醒啦。”她低聲喚著,仔細(xì)別引起別人注意,其實這也大可不必,吵吵嚷嚷的大廳里,誰注意的到他們。不過仲啟哼了一聲,卻沒動彈。若是在家,她索性就扶他起來了,可這回兒,她礙著這么多人的面,到底不敢動手。
“孫仲啟,醒醒吧!敝シ继岣吡松ひ,不過仲啟依然沒動彈,其實他聽得著,只是手腳不聽使喚。
“芳丫頭,你別理他啦”白大叔嘬了一口酒道,“城里人也沒那么嬌貴吧。風(fēng)吹一吹,一會兒就好了!
“哎,那好”母親給張?zhí)珖Z叨的不耐煩了,正找她呢,張?zhí)赣H的目光,也正朝著邊望來,“大叔,別給他再喝啦,您費心照顧著點。”
白大叔看也沒看的點點頭,筷子夾起一塊肥肥的肘子肉,一下塞進(jìn)了嘴里。
“芳兒,仲啟怎么樣了?”見女兒回來,玉珍終于松了一口氣。
“沒什么,有點喝多了。”
“那是你家的親戚。俊睆?zhí)珠_始了新一輪的“轟炸”。
“親戚的孩子,住兩天,明天就走了!
“哦,看這個打扮可不鄉(xiāng)下人!
“在上海的洋學(xué)堂里念書。”
“洋學(xué)堂?那可了不得啊,你瞧瞧,現(xiàn)在不管什么東西,但凡跟洋字沾邊的,哪一樣不跟上了天似的。上回我家老爺在城里買的洋布,什么東西嘛,哪里比得上咱么的絲綢好!彼f著扯扯自己身上的綢裙,那粉色的褶子給扯平了,現(xiàn)出華麗的光彩來。“這回你們沾上這么個洋親戚,那以后還用愁,等著將來畢了業(yè),隨便進(jìn)去哪家公司,這可要出息壞了。”
“將來的事誰說的好呢!庇裾湫Φ,心里卻后悔,自己何必多嘴說個什么洋學(xué)堂,又無端以來這么多議論。
“那怎么說不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哎,這位少爺怎么稱呼啊,人家大老遠(yuǎn)來了,怎么不安排在上席。”說著,就要喊傭人過來。
“太太,他在那邊喝多了,這回不清醒,就別過來打擾了!敝シ急揪蜑閺?zhí)珓偛诺脑挷桓吲d,心想,若我們是雞犬,你也只能跟雞犬在一塊兒。
“那哪成,海生啊——海生——”張?zhí)虢袃鹤,不過他也喝多了,這回酒到酣處,哪還聽得見母親的話。張?zhí)幌雺牧藘鹤拥呐d致,于是支了個年長的仆人,硬是給仲啟拉過來了。
這白大叔灌酒有招,醒酒的話說的也不壞。這一會吹了吹風(fēng),再喝下去一碗白糖水,仲啟手腳靈活的確多了,不過腦子仍是不太清醒。
“太太,您別讓他在礙事了,瞧他醉成什么樣子了。”
“哎——喝點才能盡興。”張?zhí)Φ,“孫少爺今年貴庚啦?”
“二十三!敝賳⒉恢肋@時誰,也弄不清她問的什么。可這話還是自然而然地溜出來了。都說酒后吐真言,這話不知真假,可張?zhí)謫査囊恍﹩栴},他倒是都順順利利的答上來了。
芝芳看出仲啟還是醉的厲害,給張?zhí)@么一問,怕他說出什么不該的話來。想攔著,只是幾次給張?zhí)斄嘶厝,又不好開口。
“你瞧,這不好好的嘛!彼悬c不高興的對著芝芳,“你姐姐啊,真能操心!
“姐姐,什么姐姐?”仲啟糊里糊涂,他哪來的個姐姐。
玉珍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們可真不該帶著仲啟過來。
“看,連表姐也不是認(rèn)識了,到底是醉了。太太,讓芝茂送他先回去吧!敝シ蓟诺媒舆^話頭,不過她到底比母親鎮(zhèn)定些。
“你姐姐啊。”張?zhí)廊徊灰啦火,她這會兒是認(rèn)定了蔣家怕把這個財神爺給她認(rèn)識,故意要藏著的。張?zhí)以瓉砥鋵崨]有現(xiàn)在富裕,光景比蔣家好不了多少,只是后來張老爺出門做生意才有了錢。都說有錢想更有錢,張?zhí)珔s不一樣,她日日夜夜擔(dān)心的不是自己變窮了,卻是身邊的人也和他一樣富有。想來她之所以會中意這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蔣家,和這個也有些關(guān)系吧。
“誰?”
“你表姐芝芳嘛。你瞧,她非說你醉了,這回還要讓你弟弟帶你回去休息呢!
“弟弟?”
“哦,”張?zhí)哪X子動的快,剛才問學(xué)校,問年紀(jì)回答的頭頭是道,這回那會連姐姐弟弟也不認(rèn)識了。蔣家窮的夠嗆,怎么會突然冒出個城里親戚!笆Y芝芳是誰。俊
“太太”芝芳也聽出了張?zhí)捴械囊馑,不免緊張起來,“今天是海生和蓮兒的好日子,改天我們請您,咱們一家人好好聊聊。”她猜想張?zhí)粫活欀槎Y的體面吧。
“芝芳說的是,改天我們該回請張?zhí)攀牵@次婚事您太受累了。”
“不客氣。”張?zhí)隙ㄟ@里有隱情,但聽了芝芳的話還是住了口,終于沒再問起來,體面是憑誰都要顧及的?伤o芝芳這么三番五次的打斷,她火氣已經(jīng)上來。又加了一句道,“等什么時候芝芳也能結(jié)婚了,咱么是該再好好樂呵樂呵!
“芝芳要結(jié)婚,芝芳要嫁給誰?”仲啟被張?zhí)胚^了這會兒,又漸漸迷糊起來,給朦朦朧朧中忽然聽得什么“芝芳”“結(jié)婚”,一顆心全被揪起來了。他幾乎是吼出了這么一句話。幾個女人一聽,全給嚇了一跳,不單她們,連客廳里吃吃喝喝的人也都停下了。不少人臉上出現(xiàn)了興致盎然的痕跡,酒過三巡,他們正缺了一出好戲看。
芝芳眼睜睜看著仲啟說出這話,又羞又惱,卻忍不住也有點高興,可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她也無能為力。
“仲啟,跟你說了不要喝酒,這發(fā)的哪門子酒瘋。”蔣順德從另一桌竄過來,他適才跟一群男人聊的正熱,全然沒注意這邊,如今見了這個態(tài)勢,也難免捏一把汗。
“孫少爺喝多了,老王,快給送回去!睆?zhí)f什么也沒料到這一出,現(xiàn)在她似乎也意識到了事態(tài)嚴(yán)重,拜過了天地,芝芳就是她兒子的大姨姐兒了,出了什么事,她張家的面子也掛不住啊。
“別,我沒醉。”仲啟一把甩開傭人的手,高聲道,“芝芳,你嫁給誰?”
芝芳臉紅的火燒一般,只是張不開嘴。
“仲啟……”蔣順德又來勸又來拉,哪里停得下來。他看這個年輕人素來文文雅雅的,以為也會是個順從的孩子。可他卻忘了,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即使那些平時最木訥老實的,也會有他們爆發(fā)的時候。
“芝芳,你就這么嫁給別人了,這些日子,你給我喂水喂藥,你陪著我去河邊散步,你聽我講外邊的故事,我……我多樂意你在我身邊啊。每天起床,我都盼著你來看我啊,我多喜歡看你被我的話逗笑,我也喜歡聽你跟你辯駁,你的聲音真好聽,你的身上帶著香味。你要和別人結(jié)婚了,不是我嗎,?不行,芝芳,不行,你應(yīng)該穿上婚紗,你會和我在教堂結(jié)婚的。你穿上婚紗會比那些小姐們都漂亮的,后邊有兩個花童幫你扯著頭紗,還有……還有兩個撒著鮮花,陽光就從教堂的彩色玻璃里透進(jìn)來,你就踏著紅地毯一步步向我走過來。走到牧師跟前,我們聽他念祝福詞,牧師問“你愿不愿做這個人的妻子,不管疾病,痛苦,死亡!蹦阏f你愿意,接著就對我微笑,就像你天天早上在我床邊那樣,然后我們交換戒指……然后,然后……芝芳,我喜歡你,你知道嗎?你不要裝糊涂,你不要低下頭,芝芳,你不是想去上海嗎?我?guī)闳,我們(nèi)ド虾!!?br> 仲啟說完了,在一陣清醒后,酒精使他的腦子又糊涂起來?纱蠹以趺戳四?他們也會陶醉于從未見過的教堂和牧師嗎?不會,有人醒過來,于是大家有恢復(fù)了那津津樂道的表情,有人笑了。
蔣家的人和張家的人都陷入了尷尬,玉珍又一次責(zé)備自己不該同意仲啟來吃酒席。蔣順德則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憤怒,如果不是在這些人面前,他會沖上去狠狠扇女兒兩個耳光,再把這個姓孫的用扁擔(dān)揍一頓攆出去。這次,連張?zhí)矝]有說話,她盡力盤算著,是不是該先把這群吃客打發(fā)走。最后,是如做針氈的芝芳,她知道,仲啟這番石破天驚的演講,必會給她的未來帶去災(zāi)難。
“你給我滾!”
芝芳回過臉去,她的眼淚已經(jīng)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了,她不能在父母面前掉眼淚。
“她爹,別發(fā)這么大火!睅讉孩子都給支走了,仲啟還在里屋呼呼大睡,他醉的也實在太厲害。
“你委屈?你委屈什么?自己做的事,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沒有這么不要臉的女兒。你滾,跟你的孫仲啟滾到上海去!
芝芳立著不動彈,她不敢說話,一張口,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是仲啟喝多了,胡說的!庇裾淙釉谝慌郧忧拥慕忉屩。
“你少護(hù)著這個死丫頭!笔Y順德把話鋒再一次對準(zhǔn)了女兒,“胡說的,他怎么不胡說別的,他怎么不胡說別人。這些日子我沒說你,你自己這么大個人了你也不知道,?我還跟人家說,我女兒是怎么怎么規(guī)矩,你就這么個規(guī)矩法是吧。你還嫌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夠多是不是?你丟人都丟到家了,啊。你丟你自己的人不夠,你還丟你爹媽的人,丟你弟妹的人,你把蔣家列祖列宗的人都給我丟干凈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上海好怎么了,再好那不是你的。你就一天天的做夢吧你,去上海?哼,這回你連這你也別想呆下去了。我蔣家沒有這么不要臉的女兒!
“芳兒,快認(rèn)個錯!庇裾淅^續(xù)打著圓場。
芝芳仍然沒有開口,她生生的把眼淚給憋了回去,這個情形不光她爹難堪,她自己更難堪。
“你啞巴了,平?茨愀諏O的說得頭頭是道的,裝什么啞巴。你以為自己多了不起,誰也沒有你漂亮,誰也沒有你能干,是不是?你誰也看不上,這回好,你想嫁也沒有人要你了。你就作吧,等我和你娘死了,就沒人管你了!
“她爹……”玉珍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來,只聽她斷斷續(xù)續(xù)的道,“我苦命的女兒”,“這可怎么活啊”之類的話。
“爹,明天就讓孫仲啟走吧。等他走了,我也走,找個鎮(zhèn)子當(dāng)傭人去!蓖蝗恢シ祭淅涞恼f出這么幾句話來!昂么跷叶荚谕饷媪,過兩年你說我嫁了也好,說我死了也行,反正蔣家再沒有這個女兒!
蔣順德罵了這么久,原以為女兒會哭天搶地的跟他認(rèn)錯要他想辦法,萬萬沒有料到,芝芳竟會甩出這么幾句話來。玉珍聽了,哭得更兇了,蔣順德想再罵,聽了這個死字,也覺得罵不出來了。
這是,里屋忽然起了響動,原來是孫仲啟翻了個身,又接著睡下了。
“哼——”蔣順德常常嘆了口氣,起身離開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平素最疼得的這個女兒啊如今卻丟盡了他的顏面。芝芳的辦法的確是個辦法,可他……當(dāng)務(wù)之急,倒是怎么跟張家的人解釋,他們不要借口退了這門親才好。
見父親走了,芝芳才勸起母親來,玉珍剛才一來是被丈夫嚇得,二來也是給女兒擔(dān)心,如今丈夫出去了,女兒再勸慰幾句,她也漸漸止住了哭聲。
房子如今安靜下來了,母親偶爾抽泣幾下,此外就是仲啟低沉而均勻的呼吸聲。“他還睡得這樣安穩(wěn)。”芝芳在心里苦笑了笑,她心里回憶起仲啟在酒席上的講話,這回卻是再也忍不住了,跑到房后的空地,大聲的哭起來。剛才被父親罵的那樣難聽的話,村里長期以來的議論,還有從張家回來時,一路上周圍人竊笑的表情,此時都涌上心頭了,“我憑什么啊?”她在心里大喊,可這話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了。
“四姐,大姐要跟仲啟哥哥結(jié)婚了么?”在外頭的田埂上,芝菱帶著兩個弟弟坐著,她明白這回事情是很嚴(yán)重了。不僅大姐要受人指責(zé),還有她,她還沒有結(jié)婚,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人敢要她了。
“沒有啊。”她漫不經(jīng)心的答了芝荃一句,這就是那個生過天花的小弟弟。
“仲啟哥哥不是說喜歡大姐嗎?喜歡了不就是要結(jié)婚嗎?”
“誰說喜歡了就要結(jié)婚,結(jié)婚那要生辰八字合得來,還要門當(dāng)戶對才行。”她沒好氣的回答弟弟。說道到門當(dāng)戶對這個詞,她不僅打了個寒戰(zhàn),這次三姐結(jié)婚,家里最高興的怕就是芝菱了,她忖度這既然姐姐嫁了個這么好的人家,那到了她結(jié)婚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嫁去更好的人家,可是大姐偏偏出了這么一件事。
“四姐,我看仲啟哥哥對大姐也挺好的,這回他當(dāng)著這么多人說喜歡姐姐,說不定他真的打算跟大姐結(jié)婚呢!边@回說話的是大弟弟芝茂。
“他是上海人,怎么可能娶個鄉(xiāng)下女人回去!敝チ獠桓吲d的反駁,在她看來,對于她的出身,能加個像張家這樣的小地主就是很不錯了,因而她不相信姐姐真的會嫁給一個上海人。
“上海人怎么了?仲啟哥哥搞的革命,不就是要打破這些舊禮教嗎?”芝茂依然不依不饒。
“那些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什么事到了自己身上還不是照舊。說什么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帝殺人比誰殺的都多,你看那個皇帝自己掉腦袋了。我看啊,你就是讀書讀多了。”芝菱自己沒有讀過書,不過和她大姐不一樣,她對于讀書是很不屑的!爸賳⒏绺缑魈炀妥吡,他要是真的想跟大姐結(jié)婚,早就該跟爹娘說了!
“也說不定是他想回了上海再接大姐過去呢!敝ッ坏貌怀姓J(rèn),四姐剛剛的話有些道理,可他依然不肯放棄,好想覺得他爭過了四姐仲啟哥哥就真的會跟大姐結(jié)婚了。
“大姐要去上海了么?我們?nèi)ゲ蝗グ。俊敝ボ醪惶靼姿麄冋f的什么禮教什么庶民,可他聽得上海也激動起來,那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啊。
“跟你說了不是的!敝チ鉀]好氣的回答。
“那我們什么時候回家?我餓了!敝ボ踅o姐姐剛才的語氣嚇了一跳,這次只好小心翼翼地問了哥哥。
芝茂抬頭看看,天邊已經(jīng)染上了紅色,大片大片的天地鋪上了一層金黃。太陽開始下山了,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農(nóng)人扛著鋤頭歸去的身影。這樣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田野真好,或者在下雪的時候,或者在在清晨的時候,田野里總是特別漂亮的。怪不得古人要寫那么多描繪田園美好的詩歌。可是,幸好他們不是親自去農(nóng)田里干活的,他想,芝茂下過田,爛泥,野草,蟲子,這才是真正的農(nóng)田。“春天,這是多好的季節(jié),只可惜等再過兩年,我高中畢了業(yè),也要回家?guī)透赣H干活了,那時候,也會有一樣的孩子們這樣看著我吧!
“哥哥!
“哦,我們走吧。”芝茂說著就要起身。
“再等等吧,免得路上碰見人!敝ッo姐姐拉住了,這一回,他沒有反駁,又乖乖的坐回去等著黑夜降臨了。
芝芳的幾個弟妹,一直到了晚上才回來,芝菱以為他們回家會看到一篇狼籍,那些破鍋破碗會統(tǒng)統(tǒng)被砸到地上,然后大姐在哭——她還從沒看過大姐哭,所以想象不出該是個什么樣子,可是她應(yīng)該在哭,然后母親在一旁勸他,父親在大聲的罵姐姐?墒,這些芝菱一路上相的景象什么也沒出現(xiàn),父親不在家,母親在打著瞌睡,姐姐在做飯,見他們回來了,依舊跟往常一樣招呼他們,那個闖禍的上海人還沒有睡醒。芝菱有點兒失望。
“大姐,要不要幫忙?”芝菱問道。
“不用了,快弄好了,進(jìn)屋看看娘醒了沒。茂兒,到門口等等爹,領(lǐng)著弟弟點,天黑了,別摔著!
幾個弟妹答應(yīng)著,各自去了。一瞬間,芝芳有個錯覺,她還想叫蓮兒,仿佛這還是幾天以前。想到蓮兒,芝芳又放心不下了,這次的事,他們是沒臉面,可是蓮兒卻不知道要受怎樣的委屈了。她才跟妹妹說的,要是有麻煩事就跟娘家人說,誰知道她自己先給妹妹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
“大姐大姐,爹回來了!敝ボ跖苤M(jìn)來,他是被哥哥支使過來,先給姐姐報個信。芝茂原也以為家里不知會鬧成什么樣子,誰知竟是這么平平靜靜。他不知道爹怎么給姐姐說的,還是他沒來得及罵姐姐就給什么事耽擱走了,所以這才派弟弟給芝芳報了信。
“好,姐姐知道了,荃兒去洗個手,準(zhǔn)備吃飯了!
“大姐,叫不叫仲啟哥哥?”這些日子,每天都是芝荃叫仲啟吃飯的,家里來了人,小孩子總喜歡跟著鬧一鬧,芝芳也知道,所以她特地給弟弟派了這么個活,芝荃倒也干的樂此不疲。
“不用了。你去洗手吧!
芝荃跑開了,這時芝芳聽著門響,正是芝茂陪著父親回來了。
“爹!敝シ即蛄藗招呼。蔣順德卻連看也沒看一眼,兀自坐下了。罵是罵過了,可他的火氣還沒消,況且今天下午有惹了一肚子的氣。
芝芳也沒再說什么,就去端飯了。
“她爹,你這一下午跑哪去了?”玉珍下午哭累了,傍晚給女兒哄得才睡了一會兒,這回聽了聲音,也起來了。
“我還能去哪,這個女兒已經(jīng)給毀了,那個嫁出去的,別再給送回來我就燒高香了!
芝芳把飯拿上桌,對于父親的話,她好像沒聽到似的又回了廚房。不過這回她到放下心來,原來下午父親是位蓮兒的事出去了。大妹妹芝萍嫁了個老實人家,況且也生了孩子,到底不會太為難,苦也只怕苦了蓮兒。
“你去張家了?”
“去張家?上午是怎么出來的,好意思下午再回去?”蔣順德這時是句句帶刺!罢伊肃嵜狡,明天一早,她陪著,咱倆一塊去張家。”
“那得帶點什么吧?”
蔣順德沒再回答,在他看來這真是一句廢話了。下午,他去媒婆家里,就已經(jīng)備足了禮品,卻仍沒少收媒人的氣。那女人一會兒是“我丟了天大的臉嘍,竟給堂堂張家做下這么一樁親。”一會兒又是“我今后可是活不下去了,誰還敢要我給拉媒!笔Y順德覺得自己雖然是理虧,可這媒人的話也未免太言過其實了,心中老大不樂意,但任憑她數(shù)落著,又少不得好言賠笑,才終于勸下媒人明天陪著去張家走一趟。可這時,他心里已經(jīng)是惱得不行了。
“爹,吃飯吧。”芝芳拿上了最后一碟菜,對父親道。
“早就氣飽了!
“她爹,多少吃點吧,當(dāng)著孩子的面呢!
芝菱,芝茂,芝荃面面相覷。
“當(dāng)著他們的面怎么了,就是要當(dāng)著他們的面,不然將來都得跟大姐一樣!闭f著又瞪了芝芳一眼。話雖如此,蔣順德還是有所收斂,再罵人也沒有用了。下午跑了一趟,他氣雖氣,可也冷靜下來了,即使是天塌了,人也得想辦法啊。明天去趟張家,有媒人陪著,想來不至于鬧到退親的地步,至于芝芳這,才真是難辦的。他這會有想起芝芳的話來,她的心腸也真是硬,可這到底是個辦法。
“你們吃吧!闭f著蔣順德就往里面走,誰知道,門簾還沒掀開,就跟醒來的孫仲啟撞了個滿懷。
“蔣叔叔,您沒事兒吧?”
蔣順德一把扯開門簾子,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嬸嬸,叔叔怎么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奇怪的不知他一個,玉珍茫然的看著他,幾個弟弟妹妹的臉上也帶著尷尬,甚至芝芳也不對勁了。
“爹不舒服,來吃飯吧!敝シ嫁D(zhuǎn)身又回了廚房,邊說道。
“我上午好像喝醉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了!彼隱約記得,那群人向他拼命地灌酒,后來就飄過來一陣香氣,他好像還慷慨激昂的說了些什么話,可說了什么,他卻想不起來了。
“仲啟哥哥,明天什么時候走?”芝茂看了姐姐一眼,她好像在看著什么很遠(yuǎn)的地方,魂不守舍的。
“中午走,傍晚到了鎮(zhèn)上還得住一夜。”
“仲啟哥哥,大姐也跟你走嗎?”芝荃冷不丁冒了一句出來。
“你大姐?”仲啟給嚇了一跳,其實不光是他,其余幾個人也都給這話驚到了,蔣玉珍看看女兒,誰知她竟面不改色。
“大姐去哪兒啊,大姐要看著荃兒長大,大姐哪兒也不去!敝シ紟е⑿逯艿堋
“大姐。”芝茂擔(dān)心了,其他人也和芝茂一樣。除了一無所知的仲啟。
“仲啟,還有沒有什么要準(zhǔn)備的,我今晚幫你理理。”
“哦……好。”芝芳是很不對勁,仲啟也感覺到了,白天,白天究竟怎么了呢。
“芝芳,我白天喝多了,沒做什么不該做的事兒吧!比胰硕寄罅艘话押。
“我早跟你說了,那群人才能灌酒呢!敝シ既匀幻鎺⑿Γ澳阋舱媸堑模茸砹私幸步胁恍,你知道芝茂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你弄回來!
仲啟看了一眼芝茂,他正慌慌張張的點著頭。
“那么芝芳大約是因為我要走在難受了吧,可是,我也實在不能再留下了!甭犃酥シ嫉脑,仲啟才覺得安心了點,“嬸嬸,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的照顧了,仲啟不會忘記你們的恩德!
“哪里的話!庇裾渫蝗煌税滋斓氖虑榱,她習(xí)慣性的跟這客套起來。
“我待會再去跟蔣叔叔道謝吧。”仲啟心里想,可是,一想到蔣順德那神情,他又覺得不對了。
“仲啟哥哥,你這是頭一回喝酒吧。”芝茂問道。他不明白,姐姐為什么不跟孫仲啟挑明了,他知道城里人是不同的,可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就這么走了么?他走了,姐姐怎么辦呢?芝茂不知道芝芳關(guān)于外面的世界的那些向往,但他看得出姐姐也喜歡這個仲啟哥哥。
“是頭一次,在學(xué)校里,我只和同學(xué)偷偷喝過洋酒!
“洋酒,洋酒什么樣?”芝菱問,芝茂見四姐這樣的興致,只覺得她有點沒心沒肺。
“嗯,是琥珀色的,咱們的酒用糧食釀,他們的用葡萄釀!
“那也醉人么?”
“我們只喝了一點點,不過我也見過洋人喝酒喝醉的,聽說比咱么的酒還厲害!
“仲啟哥哥,你今天醉的也很厲害。”芝茂給姐姐打斷了一回,他轉(zhuǎn)著圈的還是希望孫仲啟能想起來自己說過什么。
“是嘛,我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沒想到第一次喝酒就醉的這樣。以前看人家喝醉,總覺得自己喝一定不會這樣,結(jié)果還是一樣啊!
“你看那些喝醉的人,都會干什么?”芝茂依然不依不饒。
“我見過的,有一次在江邊,兩個喝醉的水兵大聲唱歌,其中一個還一直要拉著路過的女人跳舞……”忽然,仲啟意識到了什么,芝茂干嘛突然這么問呢?是不是他自己喝醉了也做了這樣的事?
芝菱和芝荃笑了起來,可芝芳好想什么也沒聽見似的,芝茂也是一臉嚴(yán)肅。每次他說話,最活躍的就屬他們兩個了,可今天……他到底還是干了什么事的,他仔細(xì)想了想,喝醉到了最后都是會到頭就睡的,可是,在那之前他們總會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芝茂,我喝醉了就睡覺了么?”他忐忑的問道。
“是啊!敝シ纪蝗唤Y(jié)果話茬來,“茂兒,你去問問爹還吃不吃了。荃兒,明早還要上學(xué)的,你功課做好了?還不快點吃飯。”
“哦。”芝茂老大不情愿的起身了,他最終還是沒有直接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既然大姐這么拼命的攔著他,他也只好順從的照姐姐的意思辦。
接下來,這頓飯就在沉默吃完了。芝芳客氣的出奇,蔣家人明白原因但又并不太明白,所以大家都不再多說什么了。荃兒胃口倒是很好,白天在張家大家怎么那么一會兒就散了呢?那么多好吃的芝荃還沒吃多少,這會兒早就餓了,因而整個飯桌上只有他一個人吃的歡快。
“嬸子,我這就去跟叔叔說一聲,道個別吧!敝賳⒋掖页酝炅耍檬峙聊四ㄗ。
“不急吧!
“這會兒正好沒事,晚了該打攪你們休息了。”
玉珍尷尬的笑笑。
“去吧,要走了總該說一聲,仲啟,我陪你去!敝シ颊f著起身了,仲啟對玉珍欠了欠身,也就隨她進(jìn)了里屋。
“叔叔!
蔣順德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嗓子里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
“這些日子以來,謝謝您全家人的照料,仲啟明天該回去了,這段日子實在打擾了!
蔣順德這時真想罵他幾句,打他幾下,可是面對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他的嘴卻怎么也張不開了。
“你好走。”蔣順德憋了許久終于冒出一句話來,可這話什么意思呢,算是對仲啟的送別語了?然而在仲啟聽來,這更像一道逐客令。
仲啟看了看芝芳,本以為她會使個眼色,誰知看到的又是一片茫然。
“那……您早點休息!
蔣順德點了點頭,雖然這一下更像是在活動他僵硬的肩膀,但仲啟也就姑且認(rèn)為那是對他的回應(yīng)了。
仲啟一動,芝芳也就跟著出去了。但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跟在誰的后面。
“你這件要不要帶了?”芝芳跟著到了仲啟房間,就開始幫他收拾東西。
“那個”,仲啟看了芝芳手里的一條背帶短褲,這段時間他借給芝茂穿過幾回,才十六歲的孩子已經(jīng)長得和他一般高了,“留給芝茂好了,他穿起來很好看的!
芝芳把它甩到一邊。
“這個筆記本留給荃兒吧!
芝芳聽了,把它從箱子里拿出來,跟短褲放到一起。
“可惜我這只有男人的東西,不能留給你什么了!敝賳⒖戳艘谎叟赃叺囊恍《褨|西,那里還有給蔣順德的一點茶葉,歉意的對芝芳說道。芝芳沒回答,繼續(xù)理著東西,剛剛空空如也的小藤箱里已經(jīng)井井有條的擺上了衣物用品,突然間仲啟有種錯覺,仿佛他不是上海的學(xué)生,芝芳也不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孫仲啟正要出公差,他妻子芝芳在幫他打理行裝。而他走了以后,芝芳便要在這里天天盼著他的歸來。
“好了,你瞧瞧,還缺什么不缺!
“不缺不缺!
“你都沒看一眼呢。”
“看了我也想不起來,你的心細(xì),我放心!
“你怎么連自己有什么東西也想不起來?人家還能指望你記住什么事兒呢!敝シ嫉难劬镩W過一道亮光。
“這些小事兒,不記得也沒什么大不了了。”
“小事不記住了,久了,連大事也要忘的?偛荒苁裁炊贾钢思姨嵝涯!
“書上說啊,事情記得多了,才容易忘掉呢!
“你就沒忘記過什么?”
“那可不!
“是嘛!彼钟X得茫然了……“那到底什么才是大事啊?”
第二天很早,仲啟就起來了。在這呆了幾個月,他就要離開了,雖說這里又窮又破,可呆久了總要有感情的,況且……
他起來時,蔣家人也都起來了。他一一別過,芝茂和昨晚一樣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沒說什么。仲啟也不愿多理會了,畢竟他就要離開了。但沒有見到芝芳他實在是意外的很。
“姐姐病了。”荃兒回答他。
“哦,昨晚還好好的!彼悬c吃驚,但料想多半是因為他要走心里難過吧,女孩子家,多少還是會使點小性子的。因此仲啟也沒有太擔(dān)心,距離離開還有一會兒,芝芳總會起來見他一面的。
仲啟雖做如此猜想,芝芳卻是真的病了,雖然不至于起不來床,但她很樂意拿這做個借口,免得再見仲啟!凹热灰撸餍跃妥叩母筛蓛魞。”話雖如此,可她在床上聽見家人跟仲啟你一言我一語的,要想安心呆住卻也不容易。芝芳翻了個身,又想起昨晚。
在家人面前,芝芳總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來,一來她不能讓家里人擔(dān)心——她畢竟是長女,弟妹們偶爾耍點小脾氣尚可,但她不行;二來,她也不愿跟家人哭哭啼啼,爹是見不慣這一套的,娘又是一點主意也沒有的人,所以她不得不自己憋在心里。然而到了夜晚一個人,芝芳卻怎么也忍不住了,昨天他給爹爹那樣罵也不肯哭,見了仲啟還是一句話也不透露,她并不是不會難過的人,只是她會把所有的痛苦都攢下來。
“芳兒!
“爹!敝シ家姷礁赣H有點吃驚,夜深了,但她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起身到門口坐下了。其實她父親一樣,這頭為芝芳難堪,那頭還要想著明天去張家該怎么解釋。天下的父母親,給生活壓死的心,到了兒女身上,到底不能不跳動幾下,故而他也正輾轉(zhuǎn)反側(cè)。
“芳兒,爹白天罵你,你不要惱爹。誰叫出了這樣的事!睂庫o的夜晚仿佛也凝結(jié)了順德的怒火。
芝芳沒回答,手里漫不經(jīng)心的擺弄著石縫里生出的小草,她起初想把這草給扯下來,扯著扯著發(fā)現(xiàn)小東西的根生的是這樣堅韌,芝芳也就不忍心了,只是將一片葉子放在手里輕輕地把玩著。
“村里總歸是呆不下去了,能出去謀個出路也沒什么不好!
“那爹是同意我說的了?”
“出去是謀個活路,再說,你那點心思,爹也不是看不出來!
“是么!
“反正現(xiàn)在和過去也不同了,附近也有了些女人出去干活!笔Y順德這話是既說給女兒聽,也說給自己聽。
“爹?”
“嗯?”
“讓我抽一口吧。”
順德將煙袋鍋子遞給女兒,芝芳起初被嗆了兩口,后來漸漸順暢起來。
“不過,芝芳啊……”蔣順德猶豫起來,“女孩子家的,終究應(yīng)該找個歸宿的!
芝芳臉紅了,過去這件事讓她厭煩,現(xiàn)在則成了她最大的難堪。
“這些日子爹看著你前前后后的照料孫仲啟……”
“他明兒就走了,爹提他干嘛!敝シ即驍嗔烁赣H,不知怎么,現(xiàn)在她很害怕提這件事,即使過去這個人是她的生活的快樂。
“原先爹不樂意你老跟他一起,怕的就是你們年輕人老在一起會怎么樣的。仲啟到也是個好孩子,比蓮兒那個不知道好多少……”
“爹,那你干嘛把蓮兒給張家呢,”提起妹妹,芝芳又成了芝芳,她一直反對妹妹和張海生的這門親,可是爹爹似乎很堅決。
“除了張家,誰看得上咱么這樣的門第,你以為萍兒就好啦?嫁過去咱們還得隔三差五的接濟(jì),婆家人對她再好能當(dāng)飯吃嗎?”
“可蓮兒這性子,趕上這樣的婆婆丈夫她日子怎么過?”
“能早點生個兒子,她在張家地位就穩(wěn)了,不會怎么樣的。嫁了人,在哪不是過日子,何苦找個窮人家?萍兒那時候,是看她跟大力青梅竹馬的長大,大力在家里有干這干那的,我跟你娘沒什么挑理的地方!
爹的話有道理,可是這道理讓芝芳一陣陣的難受。
“芝芳,你要是真能跟了孫仲啟倒是好事,可是爹怕的是你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你跟他不能長久啊。不過,爹聽他今天的話……你看有沒有可能。磕阋钦婺芨酵饷孢^安穩(wěn)日子,那不必比出去做活好多了,爹也就啥也不求了!
“他都要走了,還有什么用呢!
“要走,這不還沒走么,我想著明天跟他說說,?”
“爹……”芝芳這個字沒說完,眼淚卻滑下來了。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著仲啟會跟她開口讓她隨他到上海去,不過她心里也清楚,上海也這里是何等遙遠(yuǎn),仲啟和她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有在他受傷的時候,她才能照顧他,他們兩條平行的生活軌道才有了一個交集,可是過了這段兒,他還是他,她也是她,與陌生人無異。所以,芝芳一直在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美夢罷了,即使忍不住去想,這想的也不是真實。仲啟為甚么在這時后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在她漸漸平靜的心里又掀起一番波瀾呢?她自己又何必多事,非讓仲啟來參加妹妹的婚禮呢?多幾天的夢也不過是夢罷了。
“爹你別說。”芝芳囊這鼻子說出這幾個字來。她用理智扯著自己,仲啟自然也是同樣。她看得出仲啟喜歡她,可他什么也沒說過,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芳兒啊,就問一問,能行更好,不行咱也不損失什么!
芝芳搖頭,在黑暗里她哭的一塌糊涂。
“芳兒”順德也感覺到了,女兒抽動的肩膀,“哎,你真擰啊。那就等辦完你妹妹的事,我到附近幾個鎮(zhèn)上去托人問問看吧,也能找個可靠的人家。”
蔣順德走后,芝芳就這么一直在夜里坐著,她想把一切理個頭緒出來,可她什么也想不清了,為什么不跟仲啟點破呢?是怕沒有面子,還是怕仲啟不愿意,也許是她那小小的自尊心扯著她的吧。無論如何,芝芳還是決定不說,即使她明白這是她擺脫現(xiàn)在生活的唯一的希望了。整個晚上,芝芳就這么呆呆的望著黑夜,望著黑夜中的影子,看著這個像什么,那個又像什么,直到破曉時分,她怕被早起的娘看到,才回屋去了。之后勉強睡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身上難受,到了清晨,身子一向強壯的芝芳居然發(fā)起高燒來。
“仲啟哥哥,一會兒我?guī)湍隳切欣睢!?br> “唔,好!敝賳⑿牟辉谘傻幕卮鹆酥ッ瑫r間很快過去了,蔣順德攜著妻子已經(jīng)往張家去了,今天早上,順德對仲啟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不過他已經(jīng)不在意了,倒是芝芳,難道真的不準(zhǔn)備再見他一面了么?
“芝菱,你大姐還沒醒呢?”
“還在發(fā)燒!敝チ忾_始有點擔(dān)心了,她剛剛又去看了姐姐,情況仿佛更不好了,燒一點退下來的跡象也沒有。
“我能不能去看看?”仲啟也注意到了芝菱的神色,他這會才相信芝芳是真的病了,就在他離開的這個早上。
“不太要緊的,睡一會就好了!敝チ庥悬c尷尬的解釋著,仲啟已經(jīng)問了他兩回,到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姐姐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了一通,她只好遵從著罷了。
“是嘛!敝賳⒆铝,又掏出手表來看了一看,時間差不多了。“芝菱,芝茂,這些日子跟你們在一起住著很高興,芝茂,你讀書好,如果有機會以后爭取考到外面去!
芝茂點了點頭。他有點難過,無論是他還是大姐,恐怕都難以走出這個地方了。
“荃兒,以后乖乖聽大姐的話,學(xué)你哥哥好好讀書,等你長大了,一定會有出息的!
“仲啟哥哥,你還回來么?”芝荃要哭了,小孩子總是這樣,團(tuán)聚的時候他們最高興,離別的時候有最悲傷,雖然不一定對來者與往者有什么清晰地認(rèn)識,但他們依然熱情的向往著團(tuán)聚。而等到張大了,這興奮與悲傷就漸漸化成了無奈,因為無論何人的人生都是充滿了別離的。
“有機會一定會來看大家的!敝賳⒚嗣ボ醯念^,“菱兒好好照顧你姐姐。等她醒了替我跟他道個別吧。”仲啟想對幾個人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他只好點了點頭,對芝茂道“我們走吧。”
走了,仲啟就這樣走了。芝茂眼看著姐姐的希望化成了泡影,他在心里喊,可是無論喊的怎樣大聲,這些話到了喉嚨里就卡住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假想,他告訴仲啟之后,他會擔(dān)憂,會不知所措,會不好意思,還是不相信的罵他一通。不,仲啟不會罵人的,可他還是不敢說出來這話,越想到這事會關(guān)系到姐姐的命運,他就越急切,然而也越發(fā)的說不出來了,芝茂仿佛覺得要窒息了一樣。到了最后,他只好安慰自己,仲啟□□后還會回來的,到那時依然有機會跟他說,也或者托文輝表哥,仍然可以把信息帶給他的。
“這條路你姐姐帶我走過,景色真好!敝賳⒒叵肫鹬シ紟⒉降哪翘,兩個人就是在這條路上慢慢的走著,也是那一天,他差一點跟芝芳說出了要她也到上海去!耙悄菚r候我說了,也許現(xiàn)在陪我的就是芝芳了,我們會興高采烈的說笑著到上海去的。芝芳那么聰慧,她應(yīng)該可以很快就適應(yīng)上海生活的。”仲啟心里暗暗想著,是不是后悔他也說不清楚,要是真的芝芳在這,說不定他就要擔(dān)憂怎么回去面對上海的同學(xué)了。不過不管怎樣,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結(jié)果了,他回上海繼續(xù)他的事業(yè),芝芳留下繼續(xù)和她的命運抗?fàn)帯?br> “這條路僻靜,不常有人走。”
說完了這句,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偶爾就突然出現(xiàn)的一只鳥一朵花討論兩句,其余時間,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
“蔣叔叔他們?nèi)ツ膬毫?”他原以為蔣順德今天會送他,可是他一早就出去了,甚至連玉珍與一同去了,想必是家里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了,他一個外人自然不方便問的?涩F(xiàn)在與芝茂在一起,他到底少了些顧忌,也就索性用這句話打破兩人之間長長的沉默吧。
“去張家了!敝ッ秩计鹨稽c希望,他加了一句“有點事情。”
“哦!敝賳s并沒有如芝茂所想的會追問下去,他以為這又是婚禮延續(xù)的規(guī)矩。
芝茂有點失望,他已經(jīng)看得見路盡頭的三岔口了,仲啟要在那里搭牛車去鎮(zhèn)上,他們就會在那分手。這時,突然他聽見有人叫他,稚嫩而慌張的喊他的,這個熟悉的聲音正是芝荃。
這一聲喊,兩人都吃了一驚,沉浸在離別的遐想中,這時都被拖回了現(xiàn)實。
“哥哥,哥哥,快回去快回去。”芝荃邊跑邊喊,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卻是又驚又怕,“四姐叫你快回去!
“怎么了?”
“不知道大姐怎么了,四姐叫你快回去!
“你大姐怎么了?”仲啟突然覺得心里咯噔一下,“芝芳?”
“好好好。”芝茂拉了弟弟對仲啟道“仲啟哥,我不送了,”他把包袱給了仲啟,又努力平了平氣息,“你一路順風(fēng)!闭f完,芝茂和芝荃就往回跑,也沒有給仲啟時間回答。
“哎……”仲啟站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搭車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可是這時候他可能安心的走嗎?眼看芝茂和芝荃的身影越來越小了,他突然也隨著他們他們跑去。
“四姐,怎么了?”
“大姐……剛剛……吐血了!敝チ饽樕线帶著淚痕,她害怕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大姐,更害怕地上的一灘血。
“芝芳……”仲啟這時也不顧什么客套了,他先推門進(jìn)了屋,他責(zé)怪自己為什么上午的時候不能進(jìn)去看看,說不定那時候芝芳就已經(jīng)不好了。他明明知道芝芳病了,可她怎么能病的這樣重。眼前,芝芳還昏迷著,說不定她早上就昏過去了,只是他們還以為他在睡覺,他怎么就沒有來看一眼呢?芝芳吐過血了,而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泛著暗暗的紅褐色,可是芝芳的衣服和枕頭上卻蹭上了深深淺淺的血痕,那紅的顏色還很新鮮,這個場景,不要說芝菱害怕,仲啟見了也一時心驚。
“怎么會這樣啊?”
“我……我也不知道,我聽見有大姐喘的厲害才進(jìn)來的,就……就看到地上有血,后來她又吐了一次!
“找大夫了沒?”
“我不知道去哪找!
“我去找大夫,四姐,要不要去告訴爹!
“爹在張家,這會兒去不好……”然而芝菱的話還沒說完,芝芳又劇烈的喘息起來。
“去告訴你爹吧,我去!敝賳⒂悬c生氣了,他素來聽人說過的,年輕就吐血的人壽數(shù)都不會長,芝芳不能這么年紀(jì)輕輕就……況且,在他心底還有個可怕的想法——芝芳會這樣,都是因為他,如果芝芳死了,那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因而,他不能容忍芝菱這種淡漠的態(tài)度。
“茂兒……”芝菱害怕了,她又要這樣一個人守著姐姐。
“我快去快回。讓小荃陪你吧!
說罷,仲啟和芝茂一起出門了,什么上海啊,革命啊,這時在仲啟腦子里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了,在關(guān)心的人的生死面前,一切已經(jīng)無足輕重。
過了不多時,芝茂先帶著郎中回來了,芝茂火急火燎,可郎中卻不緊不慢——到底是見慣了生老病死的人。
“我姐姐在里屋,請您瞧瞧!敝ッ幻靼,請他回來是看病的,哪有一回來就坐在前堂的道理。
“按規(guī)矩,先付路費啊!崩芍胁[起眼睛,打量著這個半大的小伙子。他越著急,萬郎中心里就越安穩(wěn)。
“我姐姐吐血了,請您先看病吧!
“行行有行行的規(guī)矩,我也是行醫(yī)吃飯的!痹谥ッ磥,吐血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但萬郎中眼里,這并非什么了不得大事。
“大夫,家里的錢不是我們管的,我爹媽馬上就回來了,你先看病吧!敝チ饴犃碎T響動,她也沒想到是這個局面。
萬郎中見又是個小姑娘,更加不以為意了,但終于還是緩緩的動了身子。進(jìn)了屋里,少不了望聞問切的一套,只是越來越變了臉色,末了,卻問道,“你家大人什么時候回來?”
“我爹媽馬上就回!敝チ饪戳舜蠓蛞谎郏拔掖蠼阍趺礃恿?是什么病呀?”
萬郎中沒回答,出來屋子,又回前堂坐下了。
“大夫,要不要開方子,我這就去抓藥!
“等你爹媽回來再說吧!
“大夫,我家房子在這地也在這,少不了診金的,先幫我大姐開藥吧。”芝菱這回也著急了。
萬郎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卻甚是凝重。芝茂芝菱都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我大姐不要緊吧?”
“先是急火攻心,又受寒氣侵肺……”萬郎中搖了搖頭。
“我大姐平時身體很好的,她昨天還好好的呀!
“久不生病,一旦病起來往往來勢兇猛!
“那沒辦法嗎?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姐弟兩個都聽出來了,可是他們還希望大夫能否認(rèn)一下,他們那個駭人的猜想。
“芳兒怎么了……”過了許久,他們才回來。蔣順德在門外急匆匆的喊起來了,后面的玉珍一雙小腳靠仲啟扶著在后面才勉強跟得上。
“您是她爹吧?”
“大夫,我女兒怎么了。”玉珍走的上氣不接不氣,也跟著問道。
“娘,大姐早上吐血了!敝チ饣貞浧饋恚指械揭魂嚳謶。
“吐血?”玉珍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腦子里想到肺癆,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死去的。“年紀(jì)輕輕,怎么會吐血的?”
“體內(nèi)一股急火,一股寒氣,兩者碰撞,現(xiàn)在脈象混亂,氣息不調(diào)……”
“大夫,”順德聽不太懂這些文鄒鄒的詞,只怪大夫還在這賣弄文采,他心里卻是急得不行,又責(zé)怪自己怎么這樣由著女兒性子胡來,只得打斷大夫道!澳窃撛趺崔k?吃什么藥!
“嗯,我開副理氣調(diào)息的方子,吃吃看吧!
“吃吃看,什么叫吃吃看?”玉珍剛剛放心,原來女兒不是肺癆,可是聽大夫這個語氣,卻是另一個不祥之兆。
“病的很急,癥狀也不輕。我實話實說,情況不好,請二老還是有個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我們準(zhǔn)備什么,她年紀(jì)輕輕的,你讓我們準(zhǔn)備什么?你到底會不會治?”順德大怒,眼看就要扯著對那大夫揍一頓。
“你怎么這么說話?”
“我怎么了……”順德沒說完,就給玉珍拉住了,聽了大夫的話,她早哭的淚人一般了,順德也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也沒有力氣再跟大夫爭辯了。
“大夫,請您開方子吧。芝茂,陪大夫去。”仲啟幾乎下意識說出了這幾句話來。聽了他的話,萬郎中也沒多說,生離死別他也終究見得多了,此時也不責(zé)怪,就隨著芝茂開方子去了。
“大夫,我姐姐真的……不行了嗎?”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后面幾個字來。
“生死有天定,人人都有人人的命。”他看了芝茂,還是一臉稚氣,又補充了一句道,“不過她年紀(jì)輕,事事無絕對,你們還是好好照料著吧,興許還有轉(zhuǎn)機!
“那就是還有希望?”
“希望總是有的,不過大小罷了。給,拿著去抓藥吧!比f郎中到底很擅長走個中庸的道路,不肯定也不否定,即不然芝茂絕望,也不給他太大的希望。更何況,無論什么事,倘若涉及到了天,涉及到了命,那就不是他醫(yī)治的事,做郎中的,還是該深諳此道。
芝茂接了方子,付了診金,又送萬大夫出去。他是這個家里的長子,平時一直做的就只有在學(xué)堂念書,可現(xiàn)在,芝茂仿佛就在這時長大了。盡管姐姐昏迷不醒,爹爹萬念俱灰,但這個家還要有人撐起來的。有些人,注定了要到危機關(guān)頭才能顯現(xiàn),或者說,使他們才允許自己顯現(xiàn),芝茂大約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吧。
萬郎中走后,大家花了一陣子時間,終于從驚愕中回來了,畢竟芝芳這時候躺在床上,即使大夫這樣說了,沒有到事情發(fā)生,就不能隨便放棄希望。接下來幾天,蔣家上下就忙活開了,芝萍回來了,芝蓮雖然沒有回來,但也托人來問了兩次——這讓順德略微放了心,那天從張家匆匆回來,他生怕惹得張?zhí)植桓吲d,現(xiàn)在雖然芝蓮給攔著不讓回來,但也說明張家還是接納了這個媳婦,他也就撂下了這樁心事。至于仲啟,他也順理成章的留下了,現(xiàn)在他天天陪在芝芳那,順德也不再攔著了,他甚至后悔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攔著他們,如果當(dāng)初他能夠撮合他們,那么,女兒也許就不會這個樣子了。他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樣,他這次一定要把話挑明了,哪怕是死,也要讓女兒死個明白。
“仲啟,今天怎么樣?”
“蔣叔叔”仲啟說著就要站起來,不過順德擺擺手,還是讓他坐下了!斑是老樣子!
“讓芝茂看一會兒吧,你跟我出來一下!
仲啟猜不出在這個時候順德要說什么,但看他的神色,似乎也是件極重要的事,因而雖是心中不愿,還是隨他離開了房間。
“仲啟,你知不知道,芝芳為什么病!
“大夫說,是……”
“我知道大夫說的,我是說這股火是哪來的!
火是哪來的,這個仲啟再清楚不過了,他也一直在責(zé)怪自己,如果芝芳真的這么走了,那他怕是會一輩子良心不安了。這會兒,蔣順德問起來,他只覺得難以啟齒。
“仲啟,你大概一直奇怪,那天從張家回來,我們是怎么了,你喝多了,不記得,現(xiàn)在我告訴你,”順德頓了一頓,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才接著說道“你說你……你喜歡芝芳,你要娶她,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說的。”
仲啟剛聽順德說張家,到?jīng)]上心,這幾天一直在想芝芳的事,他漸漸淡忘了蔣家人那是的奇怪態(tài)度,現(xiàn)在突然聽順德真么說,只覺得五雷轟頂。
“你是酒后吐真言也好,是喝了酒胡說的也好,都不管了。我現(xiàn)在只問你,你究竟打算怎么辦呢?要是芝芳不病,你現(xiàn)在或許在上海了,可是現(xiàn)在你既然還在這,就明白給我個答復(fù)!
“芝芳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這種事,芝芳怎么開口。再說,你要是真有心,她說不說還不是不一樣。你不要以為芝芳不在乎,她面上不表現(xiàn),可是,她……她半夜里坐在院子里哭,你知不知道啊。”說道這,順德忍不住眼淚嘩嘩。仲啟卻完全呆住了,他的的確確不知道,那個剛強,能干的芝芳,會半夜里坐在院子里哭。
順德用手掌抹了一把臉,接著道,“仲啟,我不是要你負(fù)什么責(zé)任,你是上海人,我知道俺們芝芳攀不上,我也不逼你。芝芳要是萬一……可是,如果老天爺有眼,她能過去這關(guān),你好歹陪她到她好了,啊。哪怕你到時候要走,也跟她把話說清楚了,不要讓她這么白白的想著,盼著了。你要是不能,就跟她明白說了吧。”
仲啟聽得順德的話,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時間手足無措,F(xiàn)在他給不出順德什么答復(fù),他不愿拒絕,但也不敢答應(yīng),末了只好用一句“蔣叔叔,我一定會陪著芝芳的!弊鳛樗娜炕卮。
蔣家人就籠罩在惴惴不安的氣氛中又過了幾天,期間,芝芳又吐了一回血,那時候玉珍簡直以為女兒就要這樣撒手人寰了。她勸順德去鎮(zhèn)上楊掌柜那打聲招呼,卻被順德狠狠的罵了回來,“我女兒沒死吶,去他娘的棺材鋪子!
玉珍還沒有見丈夫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她也后悔,是啊,女兒沒死,怎么她這個做母親的就想著她一定會死,因而,心里加倍的責(zé)怪起自己來,也就愈發(fā)用心的照料女兒。
盡管那次吐血很是嚴(yán)重,但是那次之后,芝芳卻漸漸有了知覺,喂下去的粥也能吃下去一些了。起初,蔣家人還擔(dān)心這是回光返照,不過隨著芝芳身體逐漸康復(fù),大伙的心終于放下來了。仲啟自然也是,只是他的另一樁心事對他的折磨卻日漸加強。
“萬郎中,太謝謝您了!边@一日又請了萬郎中一回,看完了芝芳蔣順德送他出門,又恭恭敬敬送上診費。
“不要緊了,只是不要受寒,保持情緒平穩(wěn),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是了!比f郎中接過錢來,掂一掂揣進(jìn)袖口里,還不忘負(fù)責(zé)任的囑咐幾句。
“好好,一定,一定。”順德送了大夫,一回身,卻正好看見仲啟立在一邊,身邊也沒有別人。他決定還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談一談,于是朝他走去,仲啟有點惶恐,但終究沒有逃掉。
“叔叔。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了,沒事兒了,芝芳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這就好了!
“自從芝蓮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們終于能松口氣了!
“這些天芝蓮也沒見回來!碧岬街ド徑Y(jié)婚,仲啟有些尷尬,因而微微岔開了話題。
“嫁了人,得聽人婆家的。這回張?zhí)珱]把她送回來,我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為什么要送回來?”此話一出仲啟卻立刻后悔了,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了,這個原因。
“還不是……在鄉(xiāng)下,娶媳婦看的還不是家里清白,不管是父母還是姐妹的……好在啊,張?zhí)F(xiàn)在沒動靜,以后也就不能再說什么了。我總算放心了,現(xiàn)在就剩下芝芳了,芝蓮只要她婆家不挑理,外人不會多說什么,可芝芳不一樣啊,等她好了,村里總歸是呆不下去!
“有這么嚴(yán)重?”
“你以為呢?這是鄉(xiāng)下,不是城里!表樀禄鹆,為這事情,芝芳差點沒命,仲啟怎么會還不明白。
“叔叔,是我不好!
“眼見芝芳一天天好了,那天她跟我商量,要出去做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跑出去干活,哪兒有那么容易。不仔細(xì)就給人欺負(fù)了,怎么辦?哎,待又待不下去!表樀卵哉Z間,已經(jīng)一步一步吧仲啟逼近了死角。
“叔叔,都是我不好!
“仲啟,你不用跟我說,好的不好的,那是過去的了,芝芳活過來了,我就當(dāng)是還老天爺?shù)膫?墒且院竽兀恐シ荚偈懿涣耸裁创碳ち,我們兩個老骨頭也是啊!
仲啟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這幾天也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只是他想的,來來回回不過是那么幾件事,他喜歡芝芳,芝芳也是一個值得他喜歡的人,可是芝芳沒有辦法融入他的圈子,他要是和芝芳結(jié)了婚,會不會影響他的革命?他就反復(fù)想著這幾件事,一會兒,和芝芳結(jié)婚的想法占了上風(fēng),他為自己居然也會有門第觀念而羞愧,更為這樣對芝芳而羞愧,如果這是離開芝芳,他將來一定會后悔,所以他應(yīng)該和芝芳結(jié)婚;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就又想到,如果芝芳跟著他回了上海,他怎么把她介紹給他的同學(xué)們,他們?nèi)绻柽h(yuǎn)他,嘲笑他,那他又該怎么辦?所以,盡管他不聽的思考著,幾天下來,卻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依然停留在原點。
順德見仲啟不說話,知道他心里或者是為難,或者是不愿意,但他不愿就這么放棄,如果仲啟就這么走了,芝芳難保不會再出什么狀況!爸賳,你要是瞧不起我們就算了,俺們也知道配不上你,芝芳就算千好萬好,生在這樣的地方,也沒機會念書識字。哎,好歹這些日子也夠她一輩子做個念想兒了,怪就怪我們沒這么命啊!
仲啟聽了順德這么說,簡直如坐針氈,他有時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瞧不起芝芳出身才這樣猶豫,可是在他心里,他一次又一次勸說自己放棄這個想法,“我是為了革命,為了事業(yè)才不得已這樣,我也不好受!比欢F(xiàn)在,這話有順德嘴里直接這么說出來了,他卻覺得是這么真實,也更加覺得自己可恥,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不,我是革命者,要的就是打碎這些封建思想,我不能歧視鄉(xiāng)下人!
“叔叔,我怎么會這么想。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們啊。我受傷,你們把我當(dāng)自己家人一樣照顧,就是我的恩人。既然禍?zhǔn)俏谊J的,我……不會拋下芝芳的!
“這么說,你是同意了?”順德盡量掩飾著自己的興奮,他真的替女兒高興。
仲啟沒說話,只是狠狠的點頭。
這天晚上,順德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全家人,玉珍高興的直抹眼淚,芝茂芝荃當(dāng)場就改口叫了大姐夫,芝菱談不上多高興,但融入這個喜慶的氣氛中,她也終于收斂了心中一點小嫉妒,也表示了祝賀。仲啟有些僵硬的笑著,“你錯了”的想法不時還在心頭徘徊,但他知道現(xiàn)在木已成舟,他不能回頭了,他現(xiàn)在也絕沒有勇氣打破洋溢在這家人中間的喜慶啊。因而努力趕走心里那些不讓人喜歡的想法,融入這個洋溢著歡樂的家庭中。
“仲啟啊,你跟你伯伯說了沒?”玉珍問。
“他現(xiàn)在不在上海,我改天發(fā)封電報通知他一聲就好了!
“他不會不同意吧?”
“不會的!敝賳⑿南,這幾年他做什么,伯伯已經(jīng)都不過問了。
玉珍仿佛還是不太放心,想接著問點什么,卻被丈夫使個眼色止住了!爸賳,你要是不反對,我想就在鄉(xiāng)下辦個婚禮,就叫著本家的幾個親戚來熱鬧熱鬧。你要是有些親戚朋友,等回了上海你們在請一次,那我們就不管了,F(xiàn)在,就先在鄉(xiāng)下辦一次。等芝芳再好些了,我們就辦吧,最近家里實在不太平,也該有點喜慶事了!
“芝芳身體不要緊嗎?”
“也不用大操大辦,芝芳再養(yǎng)個十天半月的也就該差不多了。”
“那就聽叔叔的吧!
順德這下終于放心了,他心里盤算著,明天就去請人選日子,老婆女兒幫著置嫁妝,他自己去散喜帖——芝芳的這一天,他也盼了幾年了。先在,他要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女兒。
“爹,他答應(yīng)了?怎么說的?”
“說是他闖的貨,會負(fù)責(zé)。哎,我也記不清而來,反正是答應(yīng)了!表樀掠悬c錯愕,女兒并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立刻喜上眉梢,反而有點淡淡的愁緒。
“他是看我病了,不好意思拒絕吧。要是沒有這場病,孫仲啟現(xiàn)在不早在上海了。又何必勉強他!
“我勉強他了?我跟他說的明白,不愿意也不會有人逼他,是他自己答應(yīng)的!
“還不是看我病了,怕不答應(yīng),我再死了。”
“呸呸呸,說什么喪氣話。他喜歡你,那是他自己親口說的,你這會兒又在這懷疑什么。芝芳,你別跟這賭氣,那還不是氣自己。孫仲啟反正是答應(yīng)了,你有了婆家,又能去上海,仲啟啊,別的不說,起碼有本事,心不壞,你跟著他不至于受窮受氣的,你待在村里,到鎮(zhèn)上干活,哪個比這更好的。俊
“他現(xiàn)在是勉勉強強答應(yīng)了,可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將來,你是不信仲啟啊,還是不信你自己啊?你好好跟著他過日子,我看那姓孫的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你心眼兒也夠使,怎么就過不好了?現(xiàn)在仲啟都答應(yīng)了,你要你爹再去退親?你讓你爹的老臉往哪擱?”
“爹,我不是不愿意,就是,往后的日子,不能不想一想啊!弊焐线@么說,可是大病了這一場,芝芳仿佛也有些不一樣了,對于這件婚姻,她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向往與熱情。
“想什么,以后怎么樣,誰能知道,你想一想就想出來了?這回你聽爹的,我也得給我的丫頭做回主了!表樀聵泛呛堑牡。
芝芳沒再說話,爹說的也有道理,所以她默認(rèn)了爹的提議。能跟著仲啟一起去上海,芝芳原來是再盼望不過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她心里卻隱隱感到彷徨與不安。
“蔣老爹,恭喜啊!薄肮补病!表樀略谝黄猜曋猩⑼炅讼蔡蚕矚庋笱蟮,家里邊,老婆,女兒們在一堆堆的食品布料中穿梭著,在順德眼里,這就是一生中最好看的情景了。芝芳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身上沒力氣,其他的都恢復(fù)的差不多,她現(xiàn)在很自覺地不插手母親和妹妹們的活,大多數(shù)時間就在田邊坐著。仲啟現(xiàn)在對他這個未來的老丈人愈發(fā)恭敬了,白天他在房中看書,不像從前那樣熱心的問他情勢怎么樣了,不過也不怎么多跟芝芳講話,順德以為這些都是要結(jié)婚的緣故。
到了結(jié)婚當(dāng)日,賓客盈門,甚至連芝蓮也回家來了。這還是那天蔣順德從張家回來后,第一次見這個女兒。穿上了婆家的綢緞衣服,辮子梳成了發(fā)髻,順德覺得覺得女兒愈發(fā)好看了。知道姐姐要結(jié)婚,芝蓮滿臉是笑容,只是,順德覺得這笑容里卻含著愁緒,恐怕女兒在張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吧。
“蓮兒,你婆婆沒難為你吧?”順德抽了個空,問芝蓮道。
“沒有,我婆婆待我挺好的!敝ド彅D了個笑容給父親。
“好不好的,爹以后也管不了了,遇事兒你多忍忍。今天你婆婆沒來,恐怕還是生氣,往后你還得多順著她些!
“我知道。”芝蓮應(yīng)著,“我去看看大姐!
屋里面,石玉珍正給芝芳梳頭。在同樣的地方,芝芳先后送走了兩個妹妹,送大妹妹是喜氣洋洋,送二妹妹是愁腸百結(jié),那時候她就在想,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天會是什么情景,自己是滿懷欣喜的等著新生活的到來呢,還是滿心無奈的被迫離開娘家?可是現(xiàn)在,這一天真的來了,芝芳心里卻既不是高興,也不是難受,而是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事情往往是這樣,對待未來,人們往往會在心里做上一千種一萬種假設(shè),從最好的到最壞的,以為我們的未來就必然在這其中了,可等著結(jié)果真的出來了,卻往往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我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的任何一種,但于情于理卻全然合適。也許有的人就會后悔,以為自己只要再稍動腦筋就可以把這個結(jié)果一并猜出,然而等到下一次,結(jié)果依然是出乎意料的。此刻,對于,芝芳就是如此的,如若在平時,她必然是個愛憎分明的女人,喜歡的會爭取,不喜歡的會排斥。但眼下,她什么也懶得想了,也懶得做了,母親跟她絮絮叨叨的說話,她沒聽進(jìn)去說的什么,但料想無非是夫妻和睦,勤儉持家一類的話語,也就順從的應(yīng)著。說著說著,玉珍便掉下淚來,芝芳安慰著她,但心里木木的,她仍舊沒有弄明白,母親為什么要哭。
“大姐。”芝蓮的到來終于讓芝芳從她沉醉的小世界中驚醒了一下,雖然之前病的糊里糊涂,但芝芳依然從整天繞在她周圍忙碌的弟弟妹妹的身影中發(fā)現(xiàn),少了這個才出閣的二妹妹,這些天身體見好,也不免為芝蓮擔(dān)心。
“蓮兒來了,海生呢?”玉珍說著就要去門口迎。
“海生這兩天身體不大舒服,我婆婆照顧他呢。我自己來的。”芝蓮有點不好意思的開口。
芝芳從鏡中和母親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會意,自然就不再多問。
“姐,前一陣子家里有事,也沒回來,你身體好了嗎?”
“家里這么多人呢,你就是來了也干不了什么。你看現(xiàn)在,我這都好了。你瞧瞧!
“大姐瘦多了。”芝蓮說著,眼里就含了淚。
“哎,這么個病法,不瘦才怪呢。不過這次也算因禍得福啦。”玉珍笑笑,把芝芳又拉回椅子上,她的頭發(fā)還沒有梳完。
“蓮兒,你怎么樣,你婆婆有沒有難為你?那天我和你爹那么急匆匆的就回來了,你婆婆沒說什么吧?”
“沒,聽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們也不好太為難我!
“也是,張家要是這個時候來鬧,憑理怎么也說不過去,那街坊鄰居背地里還不得議論他們啊。這會兒你姐姐和孫仲啟再成了親,他家就再沒什么好說的了。”
“大姐,你們什么時候去上海?”
“仲啟說先在這住一段時間,他跟上海的同學(xué)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回去了恐怕住的地方要重新找,再看看能不能給芝芳找份工作,你大姐夫還有幾個月就畢業(yè)了,到時候他才能上班賺錢!庇裾湟娭シ荚S久也不答話,只好自己跟三女兒說出這番安排。
大姐夫,芝芳猛的一驚,聽著弟弟妹妹叫了二十幾年的大姐,這聲大姐夫卻是這么突兀與陌生。
“那真好,”芝蓮不無傷感的說道,“姐姐就是該去上海的人!
“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好不好,那也得看將來。咱們女人家,丈夫孩子是根本!
“媽,這差不多了,外頭是不是都來人了,這么吵鬧。芝萍說了跟她公公婆婆早點過來的。”
“都是一家人,不打緊,倒是你呀,媽想著你就要走了,就……”玉珍說著,眼圈也紅了。
“媽怎么又哭了,我不是還住在這么!
“不一樣啦,以前住的是家,現(xiàn)在住的就是娘家了。”
“什么婆家娘家的,女兒不都是一樣的女兒嗎?不管我們以后到了哪兒,做些什么,父母姊妹總是一樣的親啊!敝シ纪蝗徽f出這么幾句動情的話來,惹得母女幾個都掉下眼淚來。芝芳從前只覺得母親太古板,妹妹又懦弱,可到了此時,卻忽然發(fā)覺,原來他們才是自己最可以信賴的人,盡管與家里人稱不上無話不談,盡管那許許多多的隔閡與分歧的存在,但所有家里人的初衷總是為了彼此好的,即使時?目慕O絆,也沒有人會為了這些記恨彼此。至于每個人都有的一些壞習(xí)慣,在這個地方也可以展露無疑,而不至于擔(dān)心遭到嘲笑和非議。芝芳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喜愛她的家人,或許,其他的新娘也是如此,只有到了離開的一天,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待她們最好的人就在身邊。
“哎,行了!庇裾淦鹕,拭了拭淚道“省的再給你們?nèi)强蘖,蓮兒再陪你姐待會兒,喜娘一會兒就來了!?br> “姐,你不高興嗎?”芝蓮見母親走遠(yuǎn)了,看了芝芳低沉的臉色,才問她大姐道。
“沒有啊!敝シ嘉⑽⒁恍。
“大姐,說真的,我真羨慕你呢。大姐夫有學(xué)識,脾氣又好,而且是從上海來的,你將來一定會過的很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這本還沒打開,誰知道里面有什么!敝シ嫉恼f道。
接下來的一天,婚禮按部就班的進(jìn)行了。場面上自然比不上一個月前的那一次,但氣氛卻要歡愉許多。仲啟穿了大紅的馬褂,起先順德還有點擔(dān)心仲啟會嫌棄這俗氣,不愿意穿,但結(jié)果仲啟聽著他的話就把新衣服上穿身了,不止如此,其他規(guī)矩,儀式,也一概是別人怎么教他就怎么做,順德以為這是新女婿對于蔣家的表示,心里自然樂不可支——幸而他沒有與玉珍就這對新人的表現(xiàn)相互交通一下,不然這份喜悅恐怕就要摻雜擔(dān)憂了。
“仲啟,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是啊,這都半個多月了。你大伯也該著急了吧?”
“爹,媽,我托我同學(xué)問了,房子還沒有找到!
“你缺了這么長時間的課,學(xué)校那邊要不要緊?”芝芳給仲啟夾了一口菜,問道。
“這個倒是著急,再有兩個月多就畢業(yè)了,現(xiàn)在那邊的同學(xué)都忙著找工作。學(xué)校有些事,也得處理處理!
“工作是大事,這個不要耽誤了!表樀碌,“不行你還回學(xué)校宿舍住著,問問能不能給芝芳找個幫傭的活兒,她也好有個住處!
“我問過了,也沒有什么太合適的!敝賳⒅嶂,除了文輝,他至今沒有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其他同學(xué),因而如今只有文輝一個人在幫他弄這些事,自然不好找。
“工作不會難找吧?要是新政府建立了,不是有挺多地方都得要人嗎?”芝茂問道。
“原來的官吏,有些恐怕還要在新政府任職,也不見得就要很多人。”
“他們在清朝當(dāng)官,到了新朝代還能繼續(xù)做官?”
“革命能盡行的這么快,跟他們倒戈幫助革命也有很大關(guān)系,要是算起來,他們也可以說是有功。”
“哪有這么說的?孫先生在外面九死一生是鬧革命,大姐夫你們在這流血犧牲是鬧革命,那他們在衙門門口換塊牌子也是鬧革命啦?”
“不能這么說吧!边@個疑問,仲啟不是沒有過的。但現(xiàn)在他把自己作為一個革命的捍衛(wèi)者,自然不能同意大舅子這么說。
“閨女你瞧瞧,家里現(xiàn)在多了個讀書人,我們家的飯桌就成了官府的大堂了啊。”順德笑道,“清朝完不完蛋,那還不知道呢。仲啟啊,你找工作總不能非等到改朝換代才行吧?人總得吃飯,再說,現(xiàn)在你們是兩個人了!
“知道了,爹。不過,這房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好!敝賳⑦t疑了一下道,“爹,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先回去,反正兩個月就畢業(yè)了,好歹總能找份工作,有了錢,我再親自去找房子,總比托我同學(xué)?啃5壬虾D沁叞才磐滋,我再來接芝芳過去!
“這……”蔣順德一愣,想一想,這的確是個最妥當(dāng)?shù)霓k法,但仲啟就怎么走了,會不會……,“你跟芳兒商量過了?”
“我們……”仲啟猶豫著,這想法他有了幾天了,只是不好意思跟芝芳開口,沒料到今天卻先說給岳父聽了。
“仲啟和我說了,我想著是個辦法。不然這么等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那要是你們兩個想好了,我和你娘也沒什么意見!睔w根結(jié)底,工作是大事,萬一真的沒了個好工作,日后倆個人一起回去上海難道一起喝西北風(fēng)不成?再說,他們又是明媒正娶的,兩個人的感情似乎也不錯,想到這里,順德終于同意下來。
“那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這兩天就走了!
“這么快啊?”玉珍似有不舍之意。
“哪兒快了?剛才還說人家都帶了半個多月了,這會兒又嫌走的早了?什么是大事,分分清楚得!表樀聦ζ拮佑(xùn)斥了幾句,玉珍聽了,隨即閉了口。
“爹,娘不是不舍得我們嘛!敝賳⑿πΦ?戳艘谎壑シ,她倒還平靜。
吃罷了飯,芝菱幫母親收拾碗筷,現(xiàn)在芝芳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了,家里的活玉珍也不大讓她多插手。芝芳和仲啟也就回他們自己的屋里去。
“芳兒,這兩天有空你就幫我整理整理吧。”
芝芳回過頭去,卻不應(yīng)他。
“芳兒,生氣了?”仲啟從身后攬著芝芳肩膀道,“我安頓好就接你過去,就兩三個月的時間,嗯?”
“你想好了,怎么也不早點和我說?”
“沒有,今天爹一問我才想到的!
“你呀,別騙我,前兩天看你沒精打采,不是尋思這事兒么?有事兒原該咱們倆一起商量才是的!闭f著,芝芳的口氣卻也軟下來了。
“好了,是我錯了。怕你不高興才沒說的。你看著這么辦行不行?”
“我這倆天也這么想呢,你同學(xué)那兒老也沒個信兒,咱們總不能跟這死等著吧。你不說,我還想跟你說呢!
“芳兒,真好。”仲啟聽芝芳這么說,心里真是有感激又感動,不由的將妻子抱的更緊了,道,“幸好我當(dāng)時沒有就那么走了,不然就錯過了這樣一位好太太!
三天以后,仲啟踏上了回上海的旅途。臨行前,他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在芝芳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僅僅他們,芝芳父母也是一樣的,但他們知道女婿是受過新式教育的,這樣是西方社會的禮節(jié);更何況,這一吻不僅僅是印在女兒臉上的標(biāo)志,也是印在兩個人心里的一個保證,讓他們相信,女婿這一去,絕不是一去不復(fù)返。
仲啟走后,蔣家一切如常。只是芝芳常常有一種錯覺,仿佛她并未結(jié)婚,仲啟也并未在這里養(yǎng)過傷,每次她猛地回一下頭,仿佛肩膀就會被身后的辮子輕輕打一下——那條黑亮的大辮現(xiàn)在已然變成了婦人的發(fā)髻。
直到一個月之后,芝芳才收到仲啟的第一封來信,信不算長,問候了蔣父蔣母,說了說他自己的情況:搬回了學(xué)校宿舍,投遞了幾份求職申請,在準(zhǔn)備畢業(yè)考試。當(dāng)天晚上讀完了信,芝茂執(zhí)筆,就給仲啟寫了回信,順德問了一堆關(guān)于工作的問題,玉珍說了一句注意身體,當(dāng)芝茂問及芝芳是,芝芳卻半天開不了口。
“大姐,你得說點什么啊,姐夫等著呢!
“爹娘說的差不多了,告訴他,家里一切都好!
“嗯,還有呢?”
“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難處,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敝ッ阉憬愕脑捝宰鳚櫳灰挥浵铝。寫完,抬頭看著姐姐,“沒了么?”
芝芳略一遲疑,又道,“我和孩子都盼著早點和他團(tuán)聚!
蔣家又請了萬郎中來,萬郎中診了脈,說是芝芳并沒有大礙,只是身子虛些,要好好養(yǎng)著。順德和玉珍高興得了不得,芝芳自己自然也是,只是她的妊娠反應(yīng)太過厲害,一直吐個不停,也不大吃的進(jìn)東西,大半時間只好在床上休息。
另一邊在上海,仲啟的日子也沒有好過太多。復(fù)課之后,同學(xué)們都熱烈的歡迎著他的歸來,他的組織,伙伴也一如既往,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對他有所保留和懷疑。沉浸其中,仲啟覺得所有活力有回來,他又成了往日那個談笑風(fēng)生的孫仲啟。可是他一旦想起芝芳,他鄉(xiāng)下的妻子,就不由得感到一陣沉重:他的同學(xué)們還在恣意憧憬愛情,他卻早已經(jīng)成為了某個人的丈夫。倘若被他的同學(xué)們知道了這一點,那他必然會在他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仲啟,我表妹怎么樣了?”一天下課后,文輝終于在校門口找到個單獨見仲啟的機會。
“芝芳身體已經(jīng)好多了!
“不是說這個,昨天我媽給我寫信,說是芝芳有喜啦!
“芝芳懷孕了?”仲啟努力控制著,他只覺得胃里一陣惡心。
“你還不知道?你小子,行啊。你這可是因禍得福,當(dāng)時我真以為你都活不成了,沒想到你就這么成了我的表妹夫!
“你沒跟別人說吧?”
“怎么了,芝芳早晚要過來的。你瞞著誰也不告訴,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哪有啊,只是現(xiàn)在在學(xué)校里,一說我結(jié)婚了,不是白白惹人家議論么?等畢了業(yè),我就接芝芳過來,這不都是我們說好的嘛!
“行啊,那我這個外人就不操心了。對了,明天晚上老七在家辦生日party,一起來吧!
“噢,好!痹诼房冢妮x和仲啟分手了。仲啟腦子里真是一團(tuán)亂麻,芝芳懷孕了?那就是說他要做父親了,他一畢業(yè)就有妻兒等著要照顧,可是,在仲啟看來,自己還并不算一個十足的成年人,一直以來,他都是在老師,組織領(lǐng)導(dǎo)的帶領(lǐng)下生活的,可是現(xiàn)在,他要獨立了,徹底的獨立了,他有妻子和孩子等著他帶領(lǐng)了。會不會是文輝弄錯了,不然,他真的可以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嗎?懷著忐忑,仲啟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結(jié)果第二天一早,在學(xué)校的收發(fā)室里,他就拿到了家里的信,這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錯了。
一整天上課,仲啟都心不在焉,他的許多同學(xué),甚至連戀愛也沒有談過,可他的孩子卻在一天天長大。對于一個只有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來說,這一切似乎確實不容易一下子接受。
“仲啟,你往哪走?”下了學(xué),仲啟準(zhǔn)備趕回宿舍,卻在門口給同學(xué)們拉住了。
“老七的party,你忘啦?”
“沒有,我準(zhǔn)備去那邊買點東西再去!敝賳⑿闹腥侵シ紤言械南,他確實是忘了,只好做如此搪塞。
“用不著,我家里什么都備好了。”老七聞言,大步流星的走過來,一把攬住仲啟的肩膀道,“你回來這么長時間了,也沒好好聚聚,今天正好這個機會,走吧!闭f著,沒待仲啟回答,就拉著他跟一群同學(xué)往家里走。這位老七,不是革命黨的成員,但他生性豪爽,父親在洋行做買辦,家里也很富裕,因而與大多數(shù)同學(xué)的關(guān)系都很不錯。至于這個老七,不過是個綽號,在吳家算上堂兄弟,堂姊妹,他正好排行第七,大家也就索性這么叫他。
“仲啟,這會身體可是徹底地好啦?你怎么去了這么久,上個月文輝就嚷著說你要回來了!
“家里突然出了點事,我也想早回來呢。”
“要我說,仲啟倒是何苦,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去,在上海,醫(yī)療條件不是好的多嘛!绷硪粋男生插嘴道。
“大夫說了是要靜養(yǎng),肯定是回去好些。”文輝解圍道。
“哎,仲啟,后來又怎么了?耽擱了這么久?我們還擔(dān)心你再不會來,畢業(yè)考試都要受影響了呢!
“仲啟,不會是你爹娘給你說親娶媳婦了吧?”不知從哪冒出這么一句話來,惹得哄堂大笑。
“我娘又突然病了!敝賳⒁痪湓捳f中心思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索性大家只把這句當(dāng)成玩話,也沒人注意他的慌張神色。
“哎,老七,今天你生日,沒請幾位小姐一起來?”
“看看看,盛林又惦記上了。我說啊,盛林就是屬貓的!
“這怎么講?哪有人屬貓的?”
“喜歡腥啊!币蝗盒』镒釉僖淮未笮α,在學(xué)堂上,他們是一本正經(jīng),可到了外面,這也是一群年輕人。
那個被笑得的,名叫盛林的年輕人,滿臉通紅,可是也跟著大家一起樂著,反駁道,“要說我是貓,那咱們就是一群貓啦。”
就這樣,一群年輕人說笑著往老七家里走。穿過嘈雜骯臟的小巷,經(jīng)過高聳挺立的洋樓,都不能對他們的談笑產(chǎn)生一點影響。起初,仲啟還有些難堪與拘束,但漸漸的,他也融入同學(xué)們中間了,今天,他決定姑且做一回原來的自己。直到吳家所在的街道,大家才稍有收斂,談起了些正式些的話題。
“老七,你畢業(yè)了怎么打算的?去留學(xué)么?”文輝問道。
“我爹想,可我不想。我洋文又不好,出去了還不一定得遭什么罪呢。再說,留了洋還不是得回來,不如現(xiàn)在就找個地方工作算了!
“你去你爹公司?”
“那叫我爹的公司?他就是給洋人管管事兒,股份也沒多少。哎,我也不知道,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唄。你去哪兒啊?”
“我呀,”文輝略一遲疑道,“我可能會去廣州!
“去廣州?”仲啟吃了一驚道,他不知道文輝是組織上安排還是他自己找了個什么工作,他原以為他們要一起留在上海的。
文輝看了他一眼,使個眼色,又向老七道,“反正我這也沒有親戚,去哪兒還不是一樣呢。仲啟你呢?”
“我已經(jīng)給幾個地方遞了申請,”仲啟看了老七一眼,有意無意的加了一句道,“申請了四方銀行,還有其他幾所銀行和證券公司,也不知道有戲沒戲!
“四方?你小子,真的假的!
“人家要不要我就不知道了!
“我三叔現(xiàn)在就在四方銀行當(dāng)經(jīng)理。要是用得著,我?guī)湍銌枂査!?br> “是嗎?”仲啟驚喜的問道,“那可要麻煩你啦!
“你小子,甭跟我客氣了。”仲啟看了文輝一眼,文輝欣慰的點點頭。
不多時,一行人就來到了老七家。這還是仲啟他們第一次來到吳家,對于眼前,仲啟不覺微微感嘆。獨門獨眼的西式別墅,院子里的花匠正忙著,修剪在仲啟看來已經(jīng)十分完美的草坪和花壇,漆了白漆的大門已經(jīng)敞開了,白衣黑褲的女傭人躬身站在門口。然而這些在老七看來似乎是在平常不過了,他一進(jìn)門就高喊著媽,對于女傭人的鞠躬視而不見,倒是仲啟和幾個家境差些的同學(xué)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進(jìn)吳家,剛才在街上高聲談笑的一群人都斂起笑容,似乎連呼吸也變得謹(jǐn)慎了,仲啟大量這屋里的一切,既有油畫,也有書法,既有鋼琴,也有瓷器,雖然恁一件東西拿出來都是完美的,但這些擺在一起卻多少有些不倫不類,起碼在仲啟看來是這樣,只是他心里不大敢承認(rèn)。
“你們來了,請隨便坐,不要客氣!毖矍氨闶抢掀叩哪赣H了,她五十歲上下,是徹頭徹尾的中式打扮,不過頭發(fā)似乎燙過了,眼前按照中式的習(xí)慣弄成復(fù)雜的發(fā)髻,倒也不難看。
大家紛紛起立向吳太太問好,吳太太微微點頭,算是回應(yīng)。轉(zhuǎn)過來又對兒子道“行了,那你們玩吧,不要太過火了。我先上樓去了!闭f罷喚了丫頭來招呼,她自己由另一個年紀(jì)大些的傭人扶著上樓去了。仲啟一干人尚沒有坐下,正好與她道別。仲啟心里尋思著到有些好笑,剛剛認(rèn)識就說了再見,不過這樣也好,吳太太在這大家都覺得拘束,他看了一眼吳太太緩緩上樓的背景,走路有些異樣,因而猜測她大約也是裹了小腳的,盡管她的鞋子給曳地的長裙蓋住了。
吳太太離開后,老七又開始介紹他的幾個弟妹,他自己只有三個親姐姐,都出嫁了,今天也沒有回來,眼前的有他幾個還在念書的弟妹,老七一一介紹了,仲啟也沒有太留心,只有一個人仲啟重點記住了,老七堂妹吳惠琳,便是老七他做銀行經(jīng)理的三叔的獨生女兒。
當(dāng)天備的食物很是豐盛,雖然沒有許多大魚大肉,但是樣樣都很有特色,又精致又美味。像是中餐的蟹黃燒賣,酒釀圓子,還有西餐的奶油蘑菇湯,水果蛋糕,蘋果派,甚至還備了冰激凌。都按照自助餐的方式,擺了一個長條桌子。有人開玩笑說,老七家夠格開個大飯店了,老七解釋道,“家里常有洋人來,有人喜歡中餐喜歡的要命,有人就一點也吃不慣,這才練就了我們家廚師的全能手藝呵!
大快朵頤之余,大家便是恣意的談天說地,仲啟也趁機踱到了吳小姐惠琳身邊。眼前這個女孩子還只有二十一歲,現(xiàn)在在圣母女子學(xué)院讀書,在仲啟看來,吳小姐稱不上是漂亮,起碼與芝芳比是大大不如的。然而,她的開朗熱情的態(tài)度卻對此做出了好的彌補,也許是在教會學(xué)校念書的緣故,吳小姐沒有這個年紀(jì)女孩子慣有的羞澀,在一群男孩子中間也能談笑風(fēng)生。
“今天的冰淇淋很好。”
“我不能吃!眳切〗闾ь^看了一眼,眼中含笑的說道。
“不能吃?”仲啟剛說完這話,心里卻會意了,好不后悔,不覺臉也紅了。
“是啊,這幾天身子不方便!眳切〗氵@回是徹底笑了,她沒有不好意思,卻是被仲啟的囧態(tài)弄笑了!拔蚁矚g這個蘋果派,很正宗的美國味道。”
“你還去過美國?”
“幾年前去的,還不錯。可惜那邊吃的東西不好,才呆了一年多,人整個胖了一圈。我可不敢再去了!
“這可看不出來,你現(xiàn)在的身材可是好極了。你們這些女孩子,是不是都對體重太敏感了?”
“那你們男孩子是不是都這么會恭維人啊?”
“只恭維漂亮的女孩子!
“噢,你這么說可不對,像是歌廳舞廳里的女人漂亮可多了,你也恭維他們了?”
“這我可不知道了,那得去看看再說!
“騙人吧?你沒去過?”吳小姐很是驚奇,似乎還有一點點喜悅。
仲啟聳聳肩,無可奈何的笑笑。
“那倒難為你做了我七哥的狐朋狗友這么久。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孫仲啟!敝賳⒌馈
“還在下呢?說的像唱戲的一樣。讓我猜猜,是重量的重,企圖的企?”
仲啟笑著搖搖頭道,“是范仲淹的仲,啟明星的啟!
“你到會往你臉上貼金!
話雖如此,吳小姐似乎很受用仲啟的話,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起來。末了,仲啟邀請了吳小姐下星期去他的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惠琳卻說她堂哥的學(xué)校她去過多少次了,不如來她的學(xué)校,仲啟欣然應(yīng)允。
這一天,他們直鬧到快半夜才離開。仲啟原想趁機送送吳小姐的,結(jié)果吳小姐給家里派來的汽車接回去了,他只好與文輝相伴走路回家。
“今天還順利吧?”
“嗯,下個星期她請了我去她學(xué)校!
“希望日后會有幫助。芝芳什么時候過來?”
“總要等我找到工作之后吧。對了,你什么去廣州?”
“一畢業(yè)就走。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了。恐怕見不到芝芳了,等她來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下個周末,仲啟如約來到了吳惠琳的學(xué)校。這是教會開辦的學(xué)堂,學(xué)生既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但大家一律穿西服。仲啟好不慶幸,幸好他今天特地找了一套西裝換上。
今天是周末,學(xué)校里的人很少。這與仲啟念的商科學(xué)校不同,在仲啟學(xué)校里,即便到了周末,依然是人頭攢動的,不少人或者留下來溫習(xí),或者留下來工作,總之是回不去家里的。在這里卻不一樣,吳小姐解釋說,圣母女子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是女孩子,放了假自然要回家去的,可是仲啟看來,即便不是如此,這里的學(xué)生也都是些富家子弟,家中有錢有勢,吃苦就純粹是多余了。
中午時,吳小姐先帶了仲啟去學(xué)校的餐廳,仲啟本打算借地方請吳小姐一頓午餐,但看了價格,卻不免覺得囊中羞澀,只好陪著吳小姐走走看看,也不敢提請吃飯的事情。
不料兩個人走了一圈,吳小姐似乎并不滿意,道,“今天怎么只剩下這些還在營業(yè),還過得去的那幾家都打烊了,不然咱們?nèi)ネ饷娉园??br> “也好,你帶我逛了一上午,我該請你吃一頓飯才是!
“怎么,這么個小小的人情,這會兒就急著還了?”
“那可不敢,人情這東西,不能則么算。別人先給你的人情,那是帶著義氣的,給了就給了,并不是為了奢望人家還才給的。可是你還別人的人情就少了這層意思,所以,怎么也是還不清的。再說,一個人活在世上,總要欠別人的情,也讓別人欠你的情,才成了往來。父母生下你一次,不管他們?nèi)蘸蟠,好也罷,歹也罷,這個人情,你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所以,我們中國人才提倡孝道,哪怕父母親要你死了也是合情合理的。再有什么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都是這個意思。”
“原來以為你只會油腔滑調(diào),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xué)家!
“所以,這頓飯不是為還你的人情。”
“什么還不還的,一頓飯哪里來的這么多道理,跟你開玩笑的,你也當(dāng)真!眳切〗阏f著便笑了,仲啟微微臉紅。
“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可真少了,還肯這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做點事!
仲啟心中一驚,以為吳小姐察覺到了什么,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事的?”
“感覺唄,你沒聽過,女人的第六感是最靈的?”
聽了這話,仲啟方才放下心來。午飯兩個人是在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吃的,雖然仲啟也去過西餐廳,但這樣高級的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附近不少洋人。起初,他還有些局促,但吳小姐看來卻甚是泰然,他只好撐著不表現(xiàn)出來。不必說,這里的價格,比剛剛學(xué)校里的餐廳還貴了許多,最終還是吳小姐付了飯費。
“真是不好意思,上午陪我逛了一上午,還要你請午飯!
“你可真……”吳小姐想著說他老實,但這個詞卻有些別扭,只好住了口道,“一頓飯有要不了多少錢。再說,朋友嘛,講求個禮尚往來!
“那我請你看一場電影如何?”仲啟心想,當(dāng)時的年輕女孩子沒有幾個不喜歡看電影的,況且,電影票不算太貴,聽起來也很體面。
“你這算是約請我了?”吳小姐笑笑。
聽到這個詞,仲啟恍然大悟,當(dāng)時看電影流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不少年輕人不好意思表白的,就請了心儀的人去看電影,在電影院里牽了手,就表示成功了。
“你要是不想就算了。”吳小姐見仲啟久久不回應(yīng),心里有點不快,不覺怒了努嘴。
“我當(dāng)然想!敝賳⑦@回倒是脫口而出,可剛剛說完又覺得有些造次了。
“今天就算了,走了半天的路,也累了。下個星期如何?”
“當(dāng)然好,那我先去買票,再讓惠明告訴你時間!
“那可別,你告訴惠明就等于告訴所有人了。我把我家電話給你吧,定好了就給我打電話!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把自家電話寫上去,遞給仲啟道,“你可仔細(xì)保管,丟了我不管!
“丟了也不拍,反正你學(xué)校我也認(rèn)識了,實在不行就來你學(xué)校找你!
“我學(xué)校那么大,你找的找嗎?”
“找不找我就一個人一個人的問,或者就在你學(xué)校門口等你,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回終于輪到吳小姐不好意思了,她只是笑著,心里很高興。
下個星期六,兩人如約去看了電影。接下來的日子,惠琳和仲啟輪流做東,一起出去玩,或是吃飯。仲啟沒有多少錢,于是便費心想一些新鮮有趣但又花不了多少錢的活動,吳小姐倒也很是滿意。“我們像不像男女朋友呢?”仲啟有時候會這樣問自己,但很快自己便給否定了!拔乙呀(jīng)結(jié)婚了,吳小姐只是一般的朋友,是為了我進(jìn)去銀行,是為了革命事業(yè)才這樣做的!闭f到這里,這些日子,仲啟卻一次也沒有提過進(jìn)四方銀行的事情,現(xiàn)在畢業(yè)一天天臨近了,他決定下一次去公園時探探吳小姐的口風(fēng)。
“這里也很久沒來了,沒想到現(xiàn)在變成了這樣!
“是啊,”仲啟望了一眼幽幽竹林,低沉的道,“也不知道今后還能不能看見。”
“怎么了,你要走嗎?”吳小姐問話,聽來卻甚是急切。
“還不一定,可我馬上就畢業(yè)了,工作還沒有著落。如果上海呆不下去,回江蘇老家也有可能。”其實仲啟已經(jīng)接到了兩家小商行的通知,但四方一如既往的傲慢著,至今音訊全無。
“哪有這個道理,在上海念了十多年的書,末了再回老家去?再說了,聽我七哥說你成績很好,怎么至于找不到工作了?”
“也怪我當(dāng)時,心心念念想去外國的大銀行。別的理都沒理,F(xiàn)在那邊遲遲沒有信兒,我再找別的地方,也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你找的什么地方!
“四方!
“真的假的?這倒巧了,我爸爸就在四方任職。你不會是為了工作,才這么處心積慮的認(rèn)識我吧?”吳小姐這話只是玩話,仲啟給說中了心思,心卻跳的厲害,他久久不敢提工作的事情,也恰恰是怕吳小姐疑心。
“你緊張什么,跟你開玩笑的,F(xiàn)在的男孩子,真少有你這樣認(rèn)真嚴(yán)肅的了!
“工作的事,卻不麻煩你了?峙履沁呉彩菓{真才實學(xué)的,或者有比我出色的人,那人家自然不要我了!
“我可是沒說要幫你忙的,你怎么就先拒絕了。得了吧,你以為外國人的銀行就公正清明啦?還不是大魚吃小魚,見了有權(quán)有勢的他們一樣巴結(jié),見了銀子他們一樣開眼,見了不懂事的,哪怕有才學(xué)也是一樣打壓。這是在中國,管你是中國人外國人的,都得循著這條道理!
“這么說,外國人是到了中國才變壞的了?”
“這倒不能這么說。外國人有外國人的壞,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壞。有些一樣,有些不一樣,像是外國人來了中國,除卻他們原來的壞,又學(xué)了中國人的,所以他們要賄金要的格外的狠,處理起事情也特別的絕情。再說,他們外國人,中國的法律約束不到,自然就更加橫行霸道!
“我以為倒不是這樣。外國人在文明的環(huán)境中久了,對于科學(xué),民主,文化的認(rèn)識都要深刻的多,他們在這一方面發(fā)展的也比我們要好。他們的民眾懂得自覺的去遵守法律和道德,而不像我們的百姓,只要少有空子,就想法設(shè)法的鉆過去,再者他們的法律比我們的完善,政治也更加清明,不管是官員還是百姓,只要犯了錯誤,就必須嚴(yán)厲的執(zhí)行,而在我們國家,皇帝不管犯了多大的錯也沒有人敢指責(zé),像一般的貴族和官員,即使犯了法也可以拿錢了事,至于一般的百姓,犯了法就要受到最嚴(yán)厲的懲罰,甚至本人沒有過失,也可以被屈打成招!
“你別只想著外國好,我就不覺得我那些英國的,美國的同學(xué)好到哪里去了。不過這些事,說對說錯,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還是操心操心你的工作罷,我回去幫你問問我爸爸,成不成我就不敢打保票了。”
“那么就謝謝你了!
“跟我還要這樣客氣嘛。”
話雖如此,吳小姐心中卻打定了主意,定要父親答應(yīng)下這件事情。她以為這件事情對于仲啟雖是極為重要的,但在父親眼中應(yīng)該只是意見小事。而能夠辦成這件事,對她而言卻是另外一層意義了。當(dāng)天晚上父親難得在家吃了晚飯,惠琳以為是天賜良機,便開口問了父親。
“爸爸,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唔,還好!眳窍壬B遠(yuǎn),眼前在沙發(fā)上依然是正襟危坐。吳家世代為官,到了他這一代,終于沒有繼承下去,吳紹遠(yuǎn)早年即入洋行,最初只是聽差,后來經(jīng)歷數(shù)十年,如今終于成了四方銀行中職位最高的華人。在外人看來,自然是風(fēng)光無限,但各種滋味,吳紹遠(yuǎn)自己卻明白的很,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洋人的一個奴才頭兒罷了。
“最近沒有新招募職員嗎?”
“好像收了幾份申請!眳窍壬犈畠旱脑挷畔肫,的確有幾個商科畢業(yè)生投了簡歷來,另外也有幾戶有些交情的人家同他打了招呼,只是他最近事忙,也沒有理會這點小事。平時女兒從來不打聽他的工作,今天突然問起,他也猜著了個中緣由。
“我有一個同學(xué),遞了簡歷許久還沒收到回音,我就幫著他問問。”
“你的同學(xué)?你今年才一年級,你的同學(xué)就畢業(yè)了?”
“我難道只能認(rèn)識我本屆的同學(xué)不成?通過這些哥哥姐姐也能認(rèn)識些人吧!
“是老七的同學(xué)吧?惠明托你問的?你們雖說也是兄妹,但父母不同,畢竟隔著一層。不要人家什么事情都胡亂往懷里攬!
“人是我認(rèn)識的,您怎么就知道是惠明托我的?”惠琳給父親說的老大不高興,照著平時,話說到這里,她多半扭頭就走了,但想著仲啟還著急著,她終于耐著性子留了下來!敖袑O仲啟,是商科學(xué)校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錄取了沒有?”
“這就是你這些日子跟著一塊兒出去的那個男孩子么?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一起出去怎么了?交個朋友難道還要刨根問底兒?”
“你畢竟是個女孩子,交交朋友我不反對,但是總要找些可靠的人交往才好!
“什么是可靠的人,非得家里有錢的才可靠嗎!”
“那也沒什么不對。”吳先生不以為然。
“這是交朋友,又不是找婆家。再說了,就算是找婆家,現(xiàn)在也講求自由戀愛。”
“什么自由戀愛,學(xué)校教你這點破玩意兒,你也好意思說,還有沒有點女孩兒樣子了!
“你不就是嫌棄我不是兒子嗎?”惠琳說著,流下眼淚來。
“你胡說什么。”嘴上這么說,吳紹遠(yuǎn)卻當(dāng)真為沒有兒子難過了好一陣子。包括惠琳母親,以及他的兩房姨太太都沒有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后來他去算命的那里討教,相士說他命中無子但財運亨通,果然,他這半生真的過的順順當(dāng)當(dāng),雖然還是時常為沒有兒子不快,但隨著年紀(jì)增長,財富累積,他終于漸漸接受起這個現(xiàn)實來。只是他不知道,他早年一系列言行,卻在女兒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也沒有消除。
“琳琳怎么了?”聞訊而來的是惠琳母親王氏,還有二太太邱氏——年紀(jì)與王氏差不多,是個溫順的女人,她待惠琳甚至比她母親還好,但惠琳心底倒是不怎么喜歡這個二姨娘。
“你們在家里別的不用做,難道連個女兒也教不好嗎?”紹遠(yuǎn)斥責(zé)了兩個太太,說罷拂袖而去,留下啜泣的女兒。
“你父親難得在家里吃頓晚飯,你也要和他吵!蓖跏献陔x女兒稍遠(yuǎn)的沙發(fā)上,二太太攬著惠琳給她擦眼淚。
“父親不講道理,我也非得聽嗎?”
“你父親這些年,見的聽的不比你多多了,他說話難道沒有你有道理?就算是這樣,你是不是也該講講做女兒的規(guī)矩!
“我哪里沒規(guī)矩了!
“好了好了,琳琳不哭了!鼻袷蟿倓偨o惠琳擦干了淚水,她卻有哭了出來。
“老二,你別太慣著她了!
“知道了,大姐!痹捯魟偮,惠琳卻騰的站起來,跑上樓去。高跟鞋踩著樓梯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房里的三姨太沉浸在留聲機放出的音樂聲中,卻全然沒有聽見。
惠琳跑回房中,先是趴在床上哭了一會兒,不久累了,也就漸漸停下來。一般也是如此,對于哭了的人,他們自己往往不覺得有什么,只想著哭幾聲當(dāng)做發(fā)泄,但外人聽來卻甚是不舒服,這也是他們不知道底細(xì),以為當(dāng)事人心里怎樣的痛苦,所以才拼命去勸。但事實往往適得其反,越勸導(dǎo)他們越覺得委屈,反而哭的越厲害,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任由他們哭一陣子。樓下邱氏聽著惠琳還在哭不免擔(dān)心,但剛剛惠琳母親說了,她也不好上來。所幸吳小姐沒有哭多久就停了下來,今天本想與父親好好的談?wù),誰知卻最終演變成一場爭吵,惠琳既不高興也不滿意,只是苦了仲啟還要再繼續(xù)擔(dān)心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仲啟畢業(yè)了,文輝已經(jīng)去了廣州;萘諞]有再找到機會與父親談這件事,這邊仲啟卻等來了被四方拒絕的消息,他只好去了原先錄用他的一家小公司,對惠琳佯稱是后來才找到的,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回江蘇的。后來再與惠琳見面,惠琳本打算把和父親吵架的事瞞下來,既怕仲啟不高興也怕自己失了面子,但她最終還是委屈的跟仲啟說了出來,只是出乎她的意料,仲啟非但沒有怪她,反而安慰她了好一陣子。在這事上,仲啟本來理虧,而且他也沒有抱太大希望,憑借吳小姐幾句話就能給他謀一個職位,因而他自然不會責(zé)怪惠琳。但這些在吳小姐看來,卻是含義明顯的表示,當(dāng)時兩人正并肩散著步,她就漸漸把手放進(jìn)了仲啟了手里。仲啟當(dāng)時卻只盤算著,想著這事情是不是還有其他轉(zhuǎn)機,沒有料到吳小姐這養(yǎng)一個舉動。條件反射似的便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你怎么了?我不討父親喜歡,連你也嫌棄我嗎”吳小姐說著,眼里就含了淚,瞪著仲啟道。
“不是的,我怎么會嫌棄你?”
吳小姐依舊只是瞪著他,眼淚滾滾的流下來也不去理。
“我……我們不可能的!
“為什么?你不喜歡我?”
“不是的!毕膊幌矚g吳小姐,仲啟其實也說不清楚,與芝芳在一起時,兩個人交談不多,主要是他給芝芳講些外面的事情,芝芳照料他的生活,與吳小姐在一起時,他們可以一起討論些話題,吳小姐還可以帶著他做一些他財力所不及的事情。但相較之下,與芝芳在一起,不論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是很舒服很放松的,而與吳小姐一起,雖然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兩個人也是開開心心的,但仲啟行為處事卻要小心翼翼。當(dāng)時,仲啟只以為這是他對吳小姐隱瞞了一些事情的緣故。直到多年以后,當(dāng)步入中年的孫仲啟重新面對這兩個女人時,他才終于弄明白他的心思。
“那么你有了未婚妻了?”
“也不是的。”倘若此時惠琳問的是他結(jié)婚了沒有,不知仲啟會如何作答。只是吳小姐那是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仲啟也沒有敢想。
“你擔(dān)心我父親?”
仲啟遲疑了,沒有作答。
“虧你還是受過新式教育的,怎么能和我父親一樣古板。什么門當(dāng)戶對不過是舊時候騙人的東西,你也相信嗎?”
“那些……”仲啟忽然想起了芝蓮,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典型,“雖然不對,但也有一定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呢?我都不介意,你還要介意?”
“惠琳,不是的……”他沒有說完,惠琳卻撲進(jìn)他懷里邊,仲啟嗅著惠琳頭上的香波味道,與芝芳頭發(fā)上膩膩的頭油味實在大大不同。忽然,吳小姐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還含著眼淚,委屈的望著仲啟,仲啟忍不住吻了她一下。
事后,仲啟回憶起來,心中恨極了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把持不住,但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終究是順利成章的確定了下來。他們更頻繁的約著出去玩兒,吳小姐也會偶爾去仲啟公司送飯,仲啟則不時的去惠琳學(xué)校看她,周圍的同學(xué)同事都知道了,唯獨瞞著惠琳父母。當(dāng)然,還有遠(yuǎn)在江西鄉(xiāng)下的蔣家。這段在外人看來甜蜜的日子,在仲啟卻成為了極大的煎熬,在惠琳面前,他小心翼翼的藏著從江西發(fā)來的信件,在回信中,他又要極力編造這面的窘境,使芝芳暫時不來上!@點上他到可以暫時放心,芝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這時候也沒有辦法動身。最近,惠琳又跟他提及,要帶他回去見見父母,把這件事公開了,也好幫忙他的工作。仲啟找借口拖延了幾次,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F(xiàn)在擺在仲啟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他像被夾在兩面墻中,這縫隙一天天變小了,他卻爬不出去。
“仲啟,什么時候呢?”
“我想再等等吧。等我這邊有點起色。”
“你在那個小地方,就是做到經(jīng)理也沒什么意思的。與其在那花費這么多力氣,不如早早換了地方!
“招聘早就結(jié)束了呀。”
“你還不明白么,這是招職員,不是經(jīng)理,多一個少一個沒什么關(guān)系的。只要我爸爸肯幫忙!
“我看這樣好了,你先不要見,等我找個機會先把事情和我爸爸說一下。”
仲啟心里想著,如果這時候把一切都給吳小姐坦白了,那么至多只得罪吳小姐一個人,她哭鬧一陣子就結(jié)束了?墒牵趺撮_這個口呢,再說,除了吳小姐這條線,他怎么進(jìn)入四方呢?還有,他有真的準(zhǔn)備好了把芝芳接過來嗎?想著想著,他又覺得一陣窒息。
吳小姐見他久久不說話,道“那就這么辦了!
仲啟終于還是沒有提起勇氣反對。
江西鄉(xiāng)下,卻是另一番光景。
送走了仲啟不久,芝芳便發(fā)覺有了身孕。這可高興壞了順德和玉珍。只是芝芳本來大病初愈,身體還有些虛弱,加上身體有些反應(yīng),大半時間都被要求躺在床上。至于芝芳自己,從仲啟到來時升起的那一絲希望,到他離開時那些郁結(jié),還有兩個人結(jié)婚以后芝芳的不安,想在都隨著這個孩子的長大而消失了,現(xiàn)在的芝芳,心情卻是特別寧靜。盡管她在仲啟的來信中看出了一絲推搪的痕跡,但她沒有與爹娘表明,自己不費心去揣摩。兩個妹妹都來看過她了,與芝萍討論生養(yǎng)孩子的種種給了芝芳極大的安慰,看著芝萍抱來的剛出生不久的這個小外甥,芝芳對于自己的孩子也就格外期待,不知道自己肚子里這個小東西是個什么樣子。芝蓮和海生也來過一趟,兩個人都穿戴著綢布衣服,好看是好看,但與這個小家似乎有些不配。這還是結(jié)婚后海生第一次進(jìn)這個家門,這是一個和解的表示,起碼使父母徹底放心了,盡管芝芳仍然為妹妹的日子擔(dān)心。海生依然還是老樣子,芝芳和他聊了兩句就打發(fā)他出去了,也好和妹妹說幾句體己的話。
“大姐,身體怎么樣!
“還行,就是吐。”
“這個我也不懂。你別在跟先前是的那么操心就是了。”
“你別急,你們結(jié)婚還沒有半年,往后的日子長著呢。你婆婆說什么,聽著就忘了,別往心里去。不要自己給自己難受!
“哎,這個小東西是我給孩子的!敝ド徴f著眼圈就紅了,顯然是給姐姐說對了境況。
“海生知道嗎?”芝芳接過妹妹遞給的一副小銀鐲子,做工很精細(xì)。
“小東西,不費料子,給點手工錢就是了。沒關(guān)系的。”
“那我就帶你外甥女謝謝你了!敝シ济摽诙
“你怎么知道是女兒?別說多了,萬一真是個女兒怎么辦?”芝蓮笑道。
“我倒是挺想生個女兒的!
“頭一胎,還是生兒子好些。再說,姐夫還想要兒子呢!
“我還不知道他想不想要孩子呢!
“你們的孩子肯定又聰明又漂亮!毙叶ド彌]有理解姐姐的意思,以為只是思念丈夫的緣故,道,“你什么時候去上海?”
“不知道,仲啟還剛剛工作,再說,我的身子現(xiàn)在也不方便,起碼再要過一兩個月!
“也對,還是小心些的好。能有個孩子多不容易!
芝芳聽了妹妹的話,緊緊握了她的手,就像小時候她們姐妹幾個晚上在外面走路時,芝蓮怕黑,芝芳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的。
“見到你公公了嗎?”
“沒有,自從結(jié)婚他也沒回來過。聽說他好像不滿意這門親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
“你別瞎想了,你比他兒子本事還大,就為了不喜歡你連兒子也不見了?你婆婆嘴里沒一句實話,我看,恐怕他在外頭早就令娶了,你婆婆怕沒面子才不敢說實話。要是他真在外面有家有業(yè)的,自然就不會來了!
“能嗎?”
“要不然你說呢?不過咱們姐妹是這么說,回去你不要問。家里的丫頭仆人說不定都是你婆婆的人!
“是,我知道了!
“你婆婆那兒,你也不用刻意討好,她那個人……反正,你該做的做到了,面子上過的去就行了。主要還是海生,大姐原先說的他好也罷壞也罷,現(xiàn)在成了夫妻就是一輩子的事,用心待他,不過也不要太對不起自己了!
“好,我記著了。”芝蓮笑笑,“我現(xiàn)在怎么聽著大姐說話像娘的口氣了!
“我也就是說說,我自己沒有婆婆,有了,說不定也料理不明白!
“可你一定能是個好婆婆,所以還是生個兒子好些!
芝芳笑笑,輕輕撫著肚子,現(xiàn)在她的身子還不明顯,但作為母親的,已經(jīng)能感覺到腹中孩子那輕微的活動了。
“爸爸,上次我給您提到的孫仲啟,您還記得嗎?”今天是王氏的生日,惠琳家擺了酒宴,請了些親近的本家親戚。吃罷了飯,女人們湊在一起打牌,惠琳趁機留住了父親,她準(zhǔn)備今天便把事情和父親言明了,還特地拉了幾個哥哥姐姐,一來有外人吳紹遠(yuǎn)便不好發(fā)脾氣,而來幾個哥哥姐姐還可以為她幫幫腔。
“哪個?”女兒一提這名字,吳老爺立刻想起來了,還是他特地幫著把仲啟的簡歷給抽出來丟了的。
“我上次幫他問工作的那個!
“哦,有點印象!眳墙B遠(yuǎn)看了一眼周圍坐著的幾個晚輩道,“怎么,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爸爸,仲啟是我七哥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在吉美洋行做事!
“是的,三叔!眳腔菝黝I(lǐng)會了妹妹的眼色道“他在學(xué)校成績很好,人也本分,與我的關(guān)系也不錯!
“那他還會是個本分人?”吳紹遠(yuǎn)看了一眼惠明,冷笑道。
“爸爸,仲啟人很好的,我也知道!
“他要討好你,自然是百般表現(xiàn)!
“可是您還沒有見過他,怎么知道他人就不好呢?”
“憑他借你辦事就知道,不偱正途!
“你們銀行里不都是這一套嘛!
“你說什么!苯B遠(yuǎn)眼看又要動怒,好在幾個本家晚輩在場,沒有發(fā)作。
“三叔,其實現(xiàn)在自由戀愛也很平常,我和兆庭現(xiàn)在不也很好嘛!被萘找粋結(jié)了婚的姐姐,名叫惠娟的也幫著勸道。
“許家是什么樣的人家,這個孫仲啟又是什么來歷?”
“爸爸,仲啟老家是江蘇,和我們一樣的。不過他從小在上海跟著伯伯長大!
“是過繼吧?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三叔,家里如何,其實并不十分重要。想那些家里富貴的,反而容易成紈绔子弟,不務(wù)正業(yè)!闭f話的仍是惠娟。
“爸爸,我跟仲啟已經(jīng)相處了一陣子了,他的人品才學(xué)都沒問題。家里不富裕,但總是清清白白的!
“老人說門當(dāng)戶對,那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們還沒怎么樣,就先求著你找工作,日后呢,金錢上,生活上少不了我們補貼。你愿意找這么個男人么?”
“一家人為什么分的這么清楚,難道就能婆家補貼媳婦,不能娘家?guī)鸵r女婿嗎?”
“媳婦是娶進(jìn)來,女兒是嫁出去,這當(dāng)然不一樣!
“那你就把我嫁出去好了,嫁了我就一輩子不回來,這樣出去的徹底!
說罷,惠琳起身就走,這次談話依然是不歡而散,不過話總算跟父親挑明了。這邊,惠娟惠明給叔叔數(shù)落一通,心里都不樂意,不久就借口離開了。妯娌們原想繼續(xù)玩牌,不過王氏卻突然說身體不舒服,女人們只好客隨主便,打牌的也草草收場。送走了客人,王氏便拉著丈夫回了臥室。
“你都聽見了?”紹遠(yuǎn)氣仍沒有消。
“惠琳交了個男朋友?”王氏不動聲色的問。
“家里很一般!
“那你想找個什么樣的人家,說起來,惠琳也大了!
“總要家里情況差不多的!
“按常理,自然是這樣。不過,那樣女兒就真的給嫁出去了。”
“你的意思呢?”紹遠(yuǎn)聽出話中有話,問道。
“我只是這么想的,如果招贅個女婿,你看怎么樣?”
“這樣的事,自古就有,可是,傳出去太不好聽。”
“其實好不好聽,咱們家沒什么影響?墒桥畠杭蘖顺鋈ィ蔷褪侨思业娜肆,生的孩子也是人家的姓,等著咱們真老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你指著老三能照料?”王氏一提起那個摩登的小姨太太就氣不打一處來,“再說,這些財產(chǎn)怎么辦,給了女兒,那就是給了別人一樣,分給你兄弟,哼,也沒什么區(qū)別。這樣想想,倒不如把惠琳留下!
紹遠(yuǎn)抽著煙,沒有答話。
“你要是真的招贅,好人家的子孫是不可能的。像這個姓孫的這樣倒可以,家里沒有牽掛,他自己也有些本領(lǐng),不至于將來全仰仗咱們家,吃閑飯。你說呢?”
結(jié)果使吳惠琳非常意外,事情跟父親說明了,父親也明確表示了反對,那么,接下來的,父母必然會對她的行動予以限制。然而,接下來,無論是接電話還是出去玩兒,父母未曾多問也沒有加以限制,這倒是使惠琳有點不安。她將這些悉數(shù)與仲啟講了,仲啟聽來也覺得詫異,而且也更加為難。他原指望著,惠琳的父母必然對這件事加以阻止,那么他就可以順利成章的與吳小姐分手了,但現(xiàn)在,他們竟然這樣采取了默許的態(tài)度。芝芳那,至多再拖半年,等孩子滿了月,他說什么也不能再把他們母子扔在鄉(xiāng)下了,而吳小姐這里,他卻一頭霧水,只好等著吳家父母言明態(tài)度了。此外,還有一件事,卻是真正的重中之重。他不久前得了消息,今年秋天恐怕會有一次大的行動,具體是什么他不清楚,但這風(fēng)雨飄搖的舊王朝的結(jié)束該是指日可待了。因而,仲啟也決定,讓自己暫時從這解不開的情感中脫離出來,畢竟,對于一個男人來講,這不該是最重要的事。
而此刻的芝芳也在全心全意的守候著她的孩子。在過去,芝芳常常不明白,母親如何會甘心這樣把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交給他們姐弟六個,但現(xiàn)在,隨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她似乎漸漸的懂了一些。
“她爹,你這是怎么了?”日子轉(zhuǎn)眼到了深秋,順德原說是要去鎮(zhèn)上賣些采摘的山貨,不到晌午卻慌慌張張的回來了,早晨帶去的山貨一點沒少。
“城門口一堆當(dāng)兵的守著呢。”
“這是干什么。俊庇裾湔f著幫丈夫卸下肩上的扁擔(dān)。
“不知道,城門口貼了張告示,我也沒敢去看!
“那等著過了晌兒去文輝家問問他爹?”
“問什么,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本來沒事的,你一問,萬一把你當(dāng)成革命黨了,還活不活了?”
“喲,那是!庇裾浠腥淮笪颉
“她爹,你說是革命黨?那不就是大姑爺他們?”
“噓!表樀率箓眼色,輕聲道,“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呢,仔細(xì)給芳兒聽見了!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說芳兒急,我也急啊!
“急有個屁用,等著吧,真鬧得改朝換代了,他們就必須讓咱們知道。”
順德這話卻是一點不錯,當(dāng)天晚上就有了消息,出事情的是武昌那邊。第二天一早,族長便派人挨家挨戶的通知,命令各家各戶幫著捉拿革命黨,又說知情不報的要殺頭,舉報的有獎。來人講的很嚴(yán)肅,各家各戶也都唯唯稱是,但一轉(zhuǎn)眼,卻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扯淡,要咱們?nèi)ヅe報革命黨,咱們連個知縣老爺都見不著,還能看見革命黨?”下午,玉珍并著四五個女人一同扯家常,放在平時,什么軍國大事她們是不關(guān)心的,管你八國聯(lián)軍進(jìn)北京也好,維新黨被砍頭也罷,與她們的丈夫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大炮是轟不進(jìn)她們村里的。她們關(guān)心的,無非是哪家店鋪有便宜的棉布賣,菜價漲了都少錢,或是誰家又死了人云云。但如今,說到改朝換代,即便是這些女人來了興致。
“莫說見不著了,就是見著了,那也不能舉報!闭f話的是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手里掐著茼蒿,說這話時連眼睛也不抬。
“這話時怎么說的?”玉珍問道,她知道這女人的丈夫在鎮(zhèn)上有點小買賣,消息也靈通。
“是啊,是啊,不是說有賞嗎?”其余幾個女人也跟著附和,盯著摘茼蒿的女人問道。
“為什么,”這女人此時方才抬起眼來,見大家都盯著她,臉上頗有得意之色,道,“這還要問嗎?頭一點,你去舉報革命黨,你怎么認(rèn)識的,你不會是他的同伙吧?說得清嗎?鬧不好,把你再當(dāng)成革命黨一起個捉去!
玉珍聽著她的話,竟然與丈夫昨天說的是一個意思,不禁佩服起她的見地來。
“再者,”那女人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如今大清朝已經(jīng)不行了,往后就是革命黨的天下了,這會兒得罪了他們,將來你們還要不要命了?”
“這不會吧?這革命鬧了也有十幾年了,沒見著怎么樣?”
“這回不同了,聽說現(xiàn)在領(lǐng)頭的是個姓孫的,”聽到這個孫字,玉珍戰(zhàn)栗了一下,不過此孫非彼孫,說的倒不是她的女婿,“他們這伙人,都是拿槍的,而且個個不要命!
“那我不信,為什么還能連命都不要了?”
“哎哎哎,跟你們說了。要不然你們試試,我男人現(xiàn)跟我說的,不光不能舉報革命黨,反而應(yīng)該幫著他們,那以后我們還能算個開國功臣!
“胡扯吧,大伙看看,老洪家的也要當(dāng)開國功臣了!闭f罷大伙都笑了,剛剛講話的胖女人放下菜就來咯吱此時說話的女人,她慌著躲,卻連手里衲鞋墊而的針也來不及放下。
這女人雖說的有些夸張,但她的大部分的話不久就應(yīng)驗了,十來天后,江西宣布獨立,縣老爺搖身一變成了縣長,街上剪了辮子的人也越來越多,順德實在耐不住終于進(jìn)了縣城一趟,回來便成了光頭。
“她爹,這不要緊吧?”玉珍摸著丈夫帶回來的一根大辮子,不無擔(dān)心的問道。
“你凈瞎操心,這才半個月,大半個中國都獨立了,還能有什么事?”話雖如此,剛剛順德還是好說歹說把剪下的辮子帶回來了。
“爹,那你還要這辮子做什么?”芝茂的學(xué)堂已經(jīng)放假了,時局這樣亂,不知道做什么才是?。革命的消息傳來時,芝茂他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率先響應(yīng),如今芝茂的頭上已經(jīng)長了一層薄薄的頭發(fā)了。
“身體發(fā)膚,受諸父母,這樣的道理你也不懂嗎?白讀了這么多年的書!
“這是封建思想了,再說,這書不是白讀恐怕也差不多了。”芝茂回家后便在務(wù)農(nóng),他自小學(xué)的便是四書五經(jīng),孝悌忠義這一套,原以為將來博個功名,也能光宗耀祖,但如今,連科舉也沒有了,他不知道前路如何。
“放屁,管他是什么年代,什么年代能少了讀書人,什么年代不需要孝順父母,不需要尊敬師長了?”
“她爹,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要跟孩子發(fā)脾氣。茂兒,你也是的,好好跟你爹說話!
“就是啊,芝茂。時代變了,你可以重新學(xué)社會需要的東西。有了原來的那些,就有了個底子,學(xué)起新東西來也快一些!敝シ嫉纳碜右呀(jīng)明顯了,這些日子,她也在密切關(guān)注著局勢的變化,革命黨勝一籌,她的丈夫便安全一分,而且,原先聽仲啟說的,新時代視乎也能使他們的生活更好一些。
“大姐起來了!敝ッ焓直惴鲎×舜蠼。“身體怎么樣?”
“還好。別太上火了,車道上前必有路,如今還不知道將來怎么回事兒呢,你就耐心等等看!
芝茂點點頭,大姐的話,道理自然是不錯的,但是等這件事往往卻是很困難。一說起等,仿佛就把命運全交給了別人,自己的一切自己反而做不了主。大多數(shù)時候,人怕的不是事情多,即便事情在多,我們一點點的做下去,總有做完的一天,但等待就不同了,既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等來的會是什么,在這個過程中,心里把各種情況——從最好的到最壞的想了個遍,一會兒是天堂,一會兒是地獄,這樣過山車般的上上下下,結(jié)果仍然是什么也改變不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字,仍然是等。
“你這時候也沒有空,給你姐夫?qū)懛庑虐伞!表樀抡f著,又搓起了煙葉。
“寫什么?”芝茂問父親,眼睛卻瞟著大姐,一剎那,他好像看見了姐姐眼前流過了一抹哀傷,不過轉(zhuǎn)瞬即逝了,再看時,姐姐依然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倒是疑心自己看錯了。
“問問他的工作,再問問,他是不是找個時間回來看看,這一走都快半年了,也不見個人影兒的!彼昧Φ陌褵煷佔釉谧姥貎荷峡丝。
“這個時候回來會不會不太安全?”芝茂問著,依然拿不定主意,看了大姐,她卻全然沒有說話的意思。
“哪有什么不安全,這里總比城里好多了。再說,不安全,他老婆孩子都在這呢,即使這里不安全,他來看看也是應(yīng)該的!
“路上呢?會不會姐夫那邊這時候事情多,走不開?”
“你小子是姓孫還是姓蔣?問你的大姐夫的事兒,你急著替他擋什么?”
芝茂給父親說的,只是垂著頭,不敢答話。
“芝茂,爹讓寫的,你就寫吧。待會兒吃完了來我這寫,我還有兩句話一并幫我寫上!
中飯吃的白米粥,玉米餅,還有幾個家常的素菜,芝芳令有一碗肉湯。到底是秋天過了,有了收成,這時候鄉(xiāng)下人也能過幾天好日子了,F(xiàn)在家里少了兩個人,坐時也顯得不那么擁擠了。一張木頭的方桌就擺在正對大門的小廳里,吃飯時,外面清爽的秋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泥土的香味,那一點點腥,一點點澀,卻把這個味道打扮的恰到好處,喝一口粥,吃一口菜,再吹一陣風(fēng),芝芳沉浸在里面,倒也暫時忘記了上海。
吃罷飯,由芝菱幫著母親收拾東西,F(xiàn)在,她的三個姐姐都嫁出去了,芝菱面前就展開了一片大的天地,此時她正站在路口,等著一個人來牽著她的手,領(lǐng)著她沿某一條路走下去。在過去,芝菱討厭做家事,臟兮兮的地面,灰蒙蒙的衣服,她都懶得去打理;但如今,她成了家里唯一的姑娘,要做的事情多了,但她反而倒樂意了。也許,在芝菱眼中,這些事不再是為這個她待不了幾年的家做的了,而是為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和她自己未來的家而做的了。如今,芝菱和芝芳間也不像原先了,過去芝芳作為大姐,有時會數(shù)落妹妹一兩句,而芝菱也會頂嘴,盡管過不幾天兩個人就好了,但這樣的磕磕絆絆總是不停的,F(xiàn)在,芝芳對待妹妹卻格外的和氣,芝菱對姐姐也特別的關(guān)心。作為姐妹,芝菱和芝芳從來缺少親密,現(xiàn)在則顯得有些生疏了。
不過,這到未嘗是一件壞事,傳統(tǒng)中,親戚之所以為親戚,是因為他們比起別人來,多了一層血脈,是割不斷的,因而在日常的生活中,喜也罷,憂也罷,他們慣于彼此的分享和交通。但事實上,先于親人的,他們卻也是彼此獨立的人,有性格,有思想,親人雖然是親人,但這些思想和性格也有很大可能的不和,倘若他們不是親人,因為這些,他們或許反而會成為陌生人甚至是敵人。對于這樣的親人來講,與其使他們親密無間的彼此關(guān)照,反倒不如使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客客氣氣的,不見得不是一件好事。
芝芳并著芝茂進(jìn)了屋子,大姐要說什么呢,芝茂猜不著,不過大姐說的,總要比父親近些人情。
“姐,好了,你要寫什么!敝ッ诳蛔郎箱伜眉埞P,芝芳在床上躺下了。
“你說,爹的那些話,能寫嗎?”
“怎么了?”
“你剛剛不是還駁了一通嗎?”
“爹不是說……”
“你說的對,姐都聽著呢。這個時候讓仲啟回來,不好吧!
“那爹不是讓寫信嗎?”
“上一封才剛發(fā)出去多久啊,又寫。我看,爹是不是在鎮(zhèn)上又聽了什么。沒看見,剛才火氣也大的很!
“爹平時不也那樣嗎!
“發(fā)火是發(fā)火,不至于不講道理。你說的都對,他為什么不聽!
“是嗎,”芝茂聽著姐姐的夸獎,臉紅了紅,道,“那寫不寫?”
芝芳搖了搖頭。
“哎!敝ッf著收拾了紙筆,就要起身,卻沒起來。
“怎么了,想說什么就說!
“大姐,姐夫是這么長時間都沒回來了!敝ッ掏掏峦掳胩觳耪f出來。
“怎么,你也不放心了?”
“那倒不是,可是,你們才剛剛結(jié)婚……”
“你不也說了,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我又有了身子,他正趕上畢業(yè),剛剛開始工作。這些還不夠么?”
“這倒也是,”芝茂仍舊有點將信將疑,但也決定不再問下去了,起了身道,“那你歇著吧,我走了,下午還跟爹去地里!
“芝茂,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總不是,有些話得說,有些話說了也沒有用。今天有點燥,去了地里多喝水!
“哎!苯憬阃蝗徽f出這么幾句話來,芝茂卻沒有料到,他愣了愣,突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又抬頭看了看大姐,她的臉上倒是很安詳,現(xiàn)在的姐姐,好像和原來很不同了,但他也說不出不同在哪里,只好應(yīng)了姐姐的話,拿了鐮刀,出門去了。
“……爹,娘,芝芳,再次向你們道歉,情非得已,還望見諒。仲啟叩首!比齻月后,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蔣家收到了仲啟的這封信。來信時,順德和玉珍去村里趕禮了,芝菱去一個女孩兒家做針線,家里只剩了芝茂,芝芳,和他們的小弟弟。隔著老遠(yuǎn),還能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響,想必這就是父母去趕禮的那家鞭炮聲。大學(xué)掩映下,這個荒遠(yuǎn)的小村莊格外寂靜,那偶偶爾爾的犬吠聲仿佛是從天上傳來的。田地里,屋頂上,小路上,已經(jīng)是一片白皚皚,芝芳能想象到,不遠(yuǎn)處,那紅的鞭炮紙落在白雪地上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大姐,”芝茂又是氣,又是急,似乎更要哭出來了,道,“這不行,不行,我們?nèi)ド虾!!?br> “芝茂,把火盆給我拿近一點兒,有點冷!敝シ颊f著,既沒有怒,也沒有怨。
“大姐,”芝茂不明白,這時候,大姐怎么只想到火盆,但他還是依言,把火盆挪到了床邊。
“給我看看。”
“什么?”
“信!敝シ寂伺,臉上掛著孩子一樣天真的表情。
“看什么,你也不認(rèn)識……”芝茂把信抓緊了,仿佛那是一個毒蟲,或是一把匕首,姐姐一碰到就會給弄傷了。不過,當(dāng)芝芳的手伸過來時,他還是不自覺的放松了。
芝芳把信拿過來,里里外外有找了一遍,發(fā)現(xiàn)只有她不認(rèn)識的方塊字,舒了一口氣,隨手就把信扔進(jìn)床邊的火盆里了。
“大姐……”芝茂想欄著,不過那薄薄的信紙一入火盆立刻燃燒起來,頃刻間成了一把灰燼。
“幫我寫回信吧!敝シ佳劬ν欠狐S的宣紙一點點燃成了灰,才慢慢抬起頭來,她的神色依然平靜。
“大姐,你怎么把它燒了,這不得給爹看看啊。”
“留著干什么。”芝芳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
“也許有什么誤會呢?姐夫不是這樣的人;蛘,即使他是,”芝茂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話來,“我們也不能這樣就聽他擺布呀!
“幫我寫回信吧!敝シ挤路鹗裁匆矝]有聽見。
“姐!敝ッ恢勒f什么了,勉勉強強擠了這么個字出來,就不情愿的起身,去取了寫信用的紙筆來。
“怎么寫?”
“孫先生:”芝芳說出這么幾個字來,心中一陣戰(zhàn)栗,“您的來信我已收到,謝謝您誠懇的告知。聽到您與吳小姐結(jié)婚的喜訊,我愿意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關(guān)于匯款一事,您不必憂心,我會好好撫養(yǎng)我的孩子長大。至于來江西一事,路途遙遠(yuǎn),勸您不要,”芝芳頓了一頓又道,“倘若情況允許,也許日后我會去上?茨!
“就這些?”芝茂有點難以置信,盯著他姐姐。
“再加上一句,如果您不介意,請給我一張吳小姐的照片。并請您依然按時給我寫信。”
“大姐,”芝茂寫完了最后一個字,突然把筆一丟道,“這是什么信,我不寫了。憑什么這樣欺負(fù)我姐姐的?哪有結(jié)了婚再結(jié)一次婚的,這不是陳世美嗎?他憑什么結(jié)完婚才告訴我們,就嫌棄我們是鄉(xiāng)下人嗎?”芝茂說著,忍不住先哭了起來,是替他姐姐委屈呢?還是他自己也覺得遠(yuǎn)去呢?這不得而知了,但他的哭聲的卻越來越大,漸漸的,連他們的小弟弟也聽見了。
“哥哥,你怎么哭了!敝ボ跄樕线帶著偷笑的表情,芝茂哭起來,臉上就全是皺紋,他大約覺得這樣很可笑吧。
“荃兒,哥哥剛才想三姐想的哭了,我們芝荃最懂事了,是不是?那快幫大姐哄哄哥哥,嗯?”
“好,哥哥不哭!避鮾郝犞蠼憧渥约,越發(fā)來了興致,拉著哥哥的手就說起話來。
“大姐,我……”
“悄悄寄出去!敝シ颊Z氣既像是命令有像是懇求,容不得芝茂半點拒絕!败鮾海透绺绯鋈グ,大姐有點困了,嗯?”
“大姐老愛睡覺,懶蟲。”
“不是大姐要睡,是大姐肚子里的你的小外甥要睡。你想不想早點當(dāng)舅舅?”
“想!敝ボ跣Φ母吲d了,終于把芝茂拉出了房間。
離開大姐,芝茂的哭也就漸漸止住了,芝荃剛才一直跟他說話,見他什么也不理睬,不久就自顧自玩兒去了。現(xiàn)在,芝茂一個人靜下來,信中的一字一句有重新印在腦海里。
“爹娘,芝芳,對不起。也許這是你們最不愿意接到的一封信,但是,我仍然決定誠懇的把一切對你們講清楚,我不敢奢望得到你們的諒解!
“這個月初,我在上海結(jié)婚了。對象是上海經(jīng)濟(jì)界一位舉足輕重人物家的女兒。決定這么做,我經(jīng)歷了你們難以想象的痛苦的掙扎和煎熬,但最后,我還是決定與吳小姐結(jié)婚。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為我喜歡吳小姐超過芝芳,或是吳家給予了我比你們更多的關(guān)懷和照料,僅僅因為,我知道,這么做對于革命的發(fā)展會起到更大的好處!
“芝芳,在我心中,我敬重你,喜愛你,但是,現(xiàn)在是革命的大勢所趨,為了能進(jìn)入上海的經(jīng)濟(jì)界,我別無選擇犧牲的只能與吳小姐結(jié)婚。我知道這對于你是個晴天霹靂,但在時代的腳步面前我們都別無選擇,只能為了革命的事業(yè)而犧牲奉獻(xiàn)!
“對于我們的孩子,我會盡我所能的給予他經(jīng)濟(jì)上的支持,是他能夠健康順利的長大成人。在允許的時候,我會抽時間回去看他,盡到我做為一個父親的責(zé)任!
“爹,娘,芝芳,再次向你們道歉,情非得已,還望見諒。仲啟叩首。”
芝茂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想從信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足以證明仲啟和芝芳還有哪怕還有一點點復(fù)合的痕跡,然而,這么做只是徒然。仲啟在心中,只是反復(fù)強調(diào)了他這么做是出于革命的考慮,是比不的已的選擇。然而,讀了幾遍,芝茂心中卻漸漸升起一點疑問,他的姐夫,究竟喜不喜歡這位吳小姐呢,這一點在他的心中卻是只字未提的。另外,革命難道就是這樣的犧牲嗎,徹底放棄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和希望?再者,他也不知道他的姐夫是不是真的有必要這么做,雖然他也姓孫,但他不是孫中山,他的婚姻難道真的對革命會有這么大的影響,非得進(jìn)行不可嗎?這些都是芝茂懷疑但不敢肯定的,畢竟,他的姐夫在心中說的是那么言辭懇切,情真意摯。他又拿起姐姐剛才口述的那封信來,那一聲孫先生真叫的他不寒而栗,姐姐是一時太過生氣,可她剛剛明明有那么親切的哄騙荃兒,或者,還是她真的心中絕望了呢,但芝茂覺得這又太不像姐姐的作風(fēng)。想了一會兒,芝茂決定還是與姐姐談?wù),爹娘就快回來了,看姐姐的意思,似乎是要把這件事兒與父母保密的,那么,大姐心里就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這個打算回是什么呢?作為唯一的知情者,芝茂覺得還是有必要和姐姐談一談。
芝茂輕聲走到芝芳門口,道,“大姐!
屋里沒有回音。
瞬間,芝茂腦中突然閃現(xiàn)過那些棄婦懸梁自盡的畫面來,不禁一陣害怕,沖進(jìn)去就道,“大——”
然而,這個字還沒說完,他就閉口了,屋內(nèi),散發(fā)著姐姐淡淡的體香味,顯得寧靜而安詳,床上,大姐睡的安穩(wěn),胸脯有規(guī)律的一起一伏。
芝芳是真的睡著了。
爹娘是吃過午飯回來的,那時芝芳才醒,娘倆就興沖沖的聊著婚禮上的擺設(shè),來賓,宴席,一切顯得高高興興的。芝茂卻覺得更難受了,他真想沖上去,告訴母親,這時候不能和大姐談這個,談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能談這個?墒,為什么?
順德今天喝的有點兒多,興致勃勃的,歷數(shù)著他的兒女們是多么讓他驕傲,女兒們的賢惠,兒子們的聰慧,他偏偏把芝芳放在最后面說,還偏偏提了她的丈夫是多么優(yōu)秀,還偏偏說的這么大聲,讓大姐聽得清清楚楚。芝茂也想沖上去止住父親,讓他不要提起這些,可是,為什么?
芝茂真不明白,怎么今天他的爹娘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盡管不知者無罪,但他的大姐要受到多大的折磨。這是巧合嗎?還是運氣跟人開的無恥的玩笑。在一個人不順利的時候,所有的霉運都格外鐘愛這個人,毫不吝惜的給予他們的各種“賞賜”。而這個人,有往往是平日里,最為善良與正直的好人,難道真是“為善者受窮更命短”?芝茂允許這個人是別人,但就是不能是他的大姐。
芝茂默默的注視著芝芳,準(zhǔn)備在芝芳經(jīng)受不住的時候,隨時的沖上去向父母說明一切,而不讓他們再與芝芳糾纏。但是,這個機會他沒有等來,今天沒有,以后也沒有,他驚奇于他的大姐怎么做到這樣寵辱不驚的,以前他在書上讀到這些的時候,以為這些只有那些了不起的歷史人物才能做到這一點,然而,今天,這個人卻在他身邊了,而且還是他目不識丁的大姐蔣芝芳。
新年也順順利利的來了,芝茂努力的保守著這個秘密,一家人高高興興的迎來了新年。在元月的末尾,芝芳生下了一個女兒。
順德和玉珍對于仲啟不曾回來的埋怨被這個小生命的降臨暫時取代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來蔣家看芝芳,人們夸將小嬰兒長得白胖,像個城里人。芝芳的兩個妹妹也回來了,芝萍帶著家養(yǎng)的老母雞和一筐雞蛋,芝蓮拿了一些好的布料——東西不多,但這回總算是張家出了錢。芝茂也很高興,一個多月,一切都好好的,他漸漸有點相信了姐姐也許是真的沒事。一個月前,那封讓他不安的信他還是幫姐姐寄了出去,并且不久就受到了回信,內(nèi)容是更多的道歉,以及要芝芳注意身體的囑托,這次姐姐沒有讓他念,而是給他看了,問他有沒有什么重要的內(nèi)容,芝茂支吾了半天,姐姐就把信放在火盆里燒了,只把信中的照片留了下來。那張照片姐姐是拿來作什么的,芝茂沒有問,要拿去做法嗎?姐姐不信這一套,他也不信姐姐會這么干。無論如何,現(xiàn)在外甥女出生了,姐姐情緒也一直很好,芝茂總算略微安心了。同時,他也打定主意,不管今后如何,現(xiàn)在他長大了,有的是力氣,肚子也有墨水,哪怕將來姐姐在家住一輩子,他也要好好照顧姐姐。
出了月子,孩子長了三斤多,胖乎乎的,可愛極了。外甥女名字叫月銀,是姐姐給取的。起初,芝茂覺得有點俗氣,他原想叫什么詩啊,嫻啊的,多文雅,但轉(zhuǎn)念一想,有覺得也沒什么意思,只要孩子好好的,叫什么也不重要。對父母,芝芳解釋,這個名字是先這么叫的,等著將來仲啟來了,再決定個大名。
但仲啟什么時候來呢?一個月?兩個月?信依然是按時的到,芝芳也寫回信,但不再讓他寄出去了,哪怕是仲啟寫信來問孩子的事,她也不讓弟弟寄出去一點消息。與此同時,順德越來越不滿,玉珍也越來越不安,的確,哪怕不見妻子,孩子出生了,無論如何也該見一面的,只有信算是怎么回事?如今形勢漸漸明朗,年初,孫中山已經(jīng)宣布中華民國成立,后來,連皇帝也宣布退位了,他孫仲啟為什么就是抽不出幾天回一趟家?
“芳兒,仲啟上封信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是不是?也沒提什么時候接你去上海?”順德又在抽煙,今天孩子抱到她二姨家了,他終于能得個空在家里抽一口煙。幾天前他才去了鎮(zhèn)上,現(xiàn)在宣傳的東西可真多,有的他是聽也沒聽過的。還有一條,說的是現(xiàn)在講究自由戀愛,不再父母包辦婚姻。他尋思著女兒和仲啟這一樁,應(yīng)該算不得包辦,但仲啟會不會“自由”的又戀愛呢?
“上封信是沒有,可是這封信說了!敝シ颊f著笑笑,變戲法似的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封信來,有對芝茂道,“大弟,給爹念念!
“哎。”芝茂答應(yīng)著,卻是一頭霧水。不錯,一直以來,都是有信來的,但是都是他去給姐姐取信的,他并不知道最近孫仲啟寫過這樣一封信的。但在父親面前,他也只有硬著頭皮念下去。
信的字跡和姐夫的筆記完全不同,這其實是上一次大姐去鎮(zhèn)上時,拖人寫的,連他也瞞下了。
“……所以,爹,娘,我想現(xiàn)在可以接芝芳來上海住了。但恕我工作繁忙,不能親自去鄉(xiāng)下接他們母女過來,麻煩大舅將芝芳送上火車,我會在上海的火車站按時接她們母女下車……”信念完了,芝茂呆若木雞。
“這算怎么回事兒,你帶著個孩子,還讓你一個人走?”順德依然不滿,但仲啟這回總算有所行動了。
“現(xiàn)在還不行,我想等幾個月,孩子斷了奶再說!
“你不著急。俊
“那我到了外頭,還要喂奶多不方便。就幾個月的事兒,您這下該放心了吧?”
“反正他這事兒辦的不好!表樀伦煊,不過也只有同意女兒的主張,“他不行,不然讓芝茂送你去上海?”
“爹,又不遠(yuǎn),上了火車就完了。那頭他接我呢!
“姐,我送你去吧!
“送什么,你不讀書了?好不容易的機會!笔堑,幾個月前,芝茂去了鎮(zhèn)上新式的中學(xué),地方還是老地方,但裝潢換了,內(nèi)容也有了改變。他原來學(xué)的東西,人家不認(rèn),現(xiàn)在換了時代,一切都帶是新的,書也得重新念。所以,即使他的年齡大了,但也要和一些小孩子一起重新坐在課堂上,這樣才能拿到一張高中的畢業(yè)文書!澳阆葞臀医o你姐夫?qū)憘回信,告訴他我晚幾個月在過去!
傍晚,芝茂終于找了個機會跟大姐問個明白?墒谴蠼闶裁匆膊豢细嬖V他,只是要他幫忙。
“這怎么行,你們到了上海怎么生活?”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著說了,我留在這,就好了嗎?”
“留在這,起碼吃的穿的不用愁!
“芝茂,你一心一意的想念書,我問你,即使你不念書,不是也可以衣食無憂嗎?”
“這不一樣!
“為什么不一樣,因為我是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為月銀想一想吧。”
“我就是為月銀想才要這樣,我就是不希望我孩子和我一樣!
“那也不能就這么貿(mào)貿(mào)然去了上海,到了那邊,萬一沒法生活怎么辦?”
“到哪都有萬一。而且,我也不是貿(mào)貿(mào)然去的。”
“你打算怎么辦?”
芝芳又閉了口了,的確,她這些天,除了操心孩子的事情,都在做著這樣那樣的打算。而且前前后后,她都想的清楚了。
“還有那封信,是哪來的?”
“芝茂,幫個忙給孫仲啟寫個回信,請他不要再寫信來了,怎么說隨你!
“大姐,你什么都不跟我說清楚,我不幫你了!
“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敝シ夹πΦ,“說了你也幫不上忙的,我都想好了,不會有危險。你只要在家里好好的照顧爹娘,還有小弟就是了。姐姐以后也許有些日子不能回來了,你好好讀書吧。若是有機會,以后就把書繼續(xù)念下去。”芝芳說著,眼中也有了淚花,不過這不是傷心的淚,而是不舍,是留戀,的的確確,幾年前芝芳就想著離開家了,這兩年歷盡波折,她最終還是一個人走了出去,此時此刻,這個曾經(jīng)被她排斥和討厭的地方,愈來愈顯現(xiàn)出它可愛的一面來,芝芳輕輕撫著秋風(fēng)中搖曳的門框,不能不潸然淚下。
芝茂聽了姐姐的話,也流了眼淚,他只比姐姐小七歲,但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卻十分清晰的印出了一個詞來:母親。
第二年春天,蔣芝芳終于踏上了北上上海的火車,她把這件事瞞到了最后。臨行時,母親抱著她哇哇大哭,父親也禁不住老淚縱橫。芝茂陪著她到了鎮(zhèn)上,一直把她送上火車,芝茂再三問了姐姐打打算,但芝芳終究沒有說明。其實,芝芳并不是不信任弟弟,只是,她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力量強令她畢緊了嘴巴。
這是第一次坐火車,也是她第一次出遠(yuǎn)門,以前最遠(yuǎn)的也只到過鎮(zhèn)上——那和去上!(dāng)時中國第一大的城市,當(dāng)然還是沒法比的。車上的人很多,不少她這樣的鄉(xiāng)下人,也有些穿著略好的城里人,但一眼看上去,也是城市里最底層的居民。車?yán)锏奈兜啦缓,汗味,騷味,油膩膩的糖果子味都混在一起,加上人們?nèi)宄扇旱亩即舐曊f話,因為環(huán)境吵,因而每個人又把音量放到最大,整個車廂就顯得更加喧鬧了。芝芳上了車,先是安頓好她唯一的一只小藤箱,又調(diào)整好姿勢,在她狹窄的座位上坐好,哄著大哭不止的女兒。
不久火車就開了,即使很吵,也能聽到輪子轉(zhuǎn)動起來轟隆轟隆的聲音,她又朝著站臺上看了最后一眼,大弟沒走,仍舊在站臺上努力的揮動著手臂,盡管他早就看不見姐姐了。懷里的孩子剛剛安穩(wěn),芝芳不敢輕舉妄動,因而就注目著弟弟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火車的呼嘯聲中。
窗外的風(fēng)景也在慢慢的改變,芝芳第一次看到山林,村落一點點從她的眼前滑動,出現(xiàn)了又很快消失,她熟悉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段,不久就消失,眼前很快出現(xiàn)的是陌生的風(fēng)景,芝芳興致勃勃的看了一會兒,可是,很快又發(fā)現(xiàn),這些風(fēng)景似乎也沒有什么根本的不同。的確,樹到了哪里不是樹,山到了哪里不是山呢?芝芳不久就覺得厭倦了,把眼神從遠(yuǎn)處收回到了車廂里面,F(xiàn)在,車廂里好像也沒有剛剛納悶喧鬧了,不知道是芝芳已經(jīng)熟悉了的緣故,還是這周圍的人也對這樣扯著嗓子的交談感到了厭倦,反正環(huán)境是好了一些了。期間,坐在芝芳旁邊的一個看起來也是鄉(xiāng)下人的男人試圖跟她搭話,但芝芳只掃了一眼孩子,就搖搖頭拒絕了。那男人看來有點不高興,用芝芳聽不懂的話罵了一句什么,就跟過道對面的一對姐妹聊起來,芝芳也不在乎。如今,她和女兒能安安全全的到上海才是最重要的。
兩年前,芝芳和仲啟還只是陌生人,可是兩年以后的今天,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相戀,結(jié)婚,分手,生子這一系列旁人也許要一輩子或者起碼幾十年才能體驗的經(jīng)過。芝芳自己呢?那時候,她還是個淳樸的鄉(xiāng)下姑娘,也許算不上天真無邪,但起碼心底是純純凈凈;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一個一歲多孩子的母親了,世態(tài)炎涼中,漸漸變得堅硬起來。此刻,上海在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只是,她卻未曾料想到會以今天這樣的方式走近她夢寐以求的上海。
過去,她經(jīng)歷過很美好的充滿希望的歲月,也許是每一個出于熱戀中的女孩子都有的那種體會?上,這樣的日子對于芝芳來說卻顯得太短暫而且也太不真實了,若即若離中,她沒有料到那封分手含義的信回來的這樣快,對,芝芳猜到過了,只是沒有猜到她會來的這樣快。
一切也許從那一場病說起,倘若她不是陷入昏迷,那么,她是絕對不會允許父親代替她做出這樣的一個決定,生死彌留之際,芝芳能感覺的到,出現(xiàn)在她意識中更多的是家鄉(xiāng)而不是上海,是她的親人而不是孫仲啟;秀敝,她仿佛從家鄉(xiāng)的田埂小路,一下子就跨進(jìn)了上海的十里洋場——當(dāng)然樣子是想象中,徘徊在她周圍的,是她的父母,弟妹,而孫仲啟,如同一個影子,她看到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而不是像她的親人那樣具體可感,而哪怕僅僅是個影子,芝芳也發(fā)現(xiàn),一旦她不入了上海,這個影子就立刻消散了,她的親人哪怕還會在這里的外圍揮一揮手,但仲啟的影子是連個招呼都不打的,就消失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了。昏迷中的芝芳,長長久久的做著這樣的夢,一切好像是真實的,只是她夢中的景物和人物不知為什么都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薄霧,想過去也想未來。芝芳知道她不喜歡這樣的夢境,但她逃不出來,來回的奔跑之后,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絕望的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原點。
她是從什么時候知道會有這樣一個結(jié)果的,也許從她結(jié)婚之前就知道了。所以,當(dāng)這封信真的擺在她面前的時候,芝芳沒有太大的震驚,沒有尋死覓活,也沒有歇斯底里,現(xiàn)在回想起來,芝芳自己也驚異于她那時候是這樣克制的處理了這樣一件本可以引起軒然大波的事件,因為她心里畢竟也很難受。
什么為了革命的犧牲,芝芳清清楚楚的感覺的到是仲啟的掩飾和張皇,自然的,為了一個銀行家的小姐,放棄她這么個鄉(xiāng)下女人是再值得不過的事情了?墒,仲啟怎么能夠這么決絕的就放棄了女兒,這一件事情,使芝芳心里覺得涼冰冰的。所以,芝芳決定去找孫仲啟,她不是帶著任何復(fù)合的希望去的,也沒有準(zhǔn)備撒潑放賴的大鬧一場,可是,單單憑借那樣一封信,就想了結(jié)這里的一切,也是蔣芝芳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努力把事情瞞下來,不是怕父母怪罪仲啟,相反的,她覺得即使受到父母的指責(zé)孫仲啟也全是自作自受,可是,這件事給父母知道有什么用處,除了引起他們的擔(dān)心和生氣?芝芳早就過了在父母親懷里撒嬌的年紀(jì),也知道什么可以跟家里講,而什么不能。
現(xiàn)在,這件事純粹是她自己的事情,沒有理由再麻煩娘家人了。這次來上海,芝芳就是準(zhǔn)備做一次徹徹底底的了結(jié)。
火車仍然在轟隆隆的響著,大約還有半天才可以到上海,懷中的女兒睡了一會兒,這時候已經(jīng)醒了,不哭不鬧,一雙眼睛盯著窗外,微微笑著。芝芳循著女兒的眼光望過去,太陽已經(jīng)升的很高了,外面是大片大片的山林,染著初春嫩綠的顏色。
車廂里飄來一陣陣的香味的,已經(jīng)中午了,芝芳從隨身帶來的小包里取出一瓶羊奶,先喂給女兒吃了,自己再狼吞虎咽的吃了兩個燒餅——芝芳這時才感覺自己是這樣的餓。旁邊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知道哪去了,現(xiàn)在坐在她旁邊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靠在椅背上打著盹,沒有吃東西,芝芳看到他,就想到了弟弟,他們一樣的瘦弱。她猜想這個年輕人大概是因為沒有吃的東西,才選擇睡覺的吧。
草草吃了午飯,芝芳小心的收起剩下的燒餅,女兒喝了奶,又漸漸睡去了。她這才從懷中小心翼翼的拿出照片來,又一次地打量起照片中的姑娘來。在芝芳的周圍,還沒有這樣的人:相片中的姑娘稱笑得很燦爛,高高揚起的下巴,這么神采奕奕。而她的衣服也是芝芳沒有見過的,但芝芳猜想這大概就是洋裝。吳小姐,這樣的女人的的確確是不枉別人稱她一聲小姐的。
端詳了一通,芝芳又把照片收起來,和她的幾塊錢路費放在一起,小心的揣回懷里。上海越來越近了,芝芳有點興奮,也有點害怕,她又整理了一遍,自己到了上海后該做哪些事情,這才略略放了心。春天和煦的陽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芝芳沐浴在這樣的溫暖里,覺得身上舒服極了,她再一次把眼光移向了春光明媚的窗外。
與此同時,在上海外灘的四方銀行總部,孫仲啟正埋頭于各種各樣的數(shù)據(jù)報表里。婚后,在岳父的幫助下,孫仲啟終于來到了四方,進(jìn)入了這幢金碧輝煌的建筑。工作并不輕松,但來自于外人的歆羨的眼光卻很好的彌補了這一切,不過仲啟依然常常想起芝芳。自從那份分手信發(fā)出后,他一直提心吊膽,自己特地在結(jié)婚之后才通知他們,就是擔(dān)心會因此攪黃了婚禮,不過,現(xiàn)在他們知道了,如果仍然不肯就此罷手,那會不會惹出其他亂子呢?好在芝芳及時給他寫了回信,他能讀出芝芳的生氣和傷心,同時卻費解芝芳叫他繼續(xù)寫信以及討要照片的緣由。不過,他依然照著芝芳的話做了,好像這樣做就能給他自己一些安慰。而上一封信中,芝芳卻突然讓他停止寄信,他更加不明其意,他猜到也許這件事芝芳在瞞著順德和玉珍,而現(xiàn)在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芝芳會只身一人跑來上海。的確,芝芳在信中提過,但在仲啟看來,這只是她賭氣的話而已,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如何來上海呢?更何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這么久的平安無事,讓仲啟更加放心。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仲啟畢恭畢敬的抓起來,連人也變得肅穆。電話是由岳父打來的,在銀行里,仲啟得和大家一樣叫他吳經(jīng)理。說了沒有幾句,仲啟就急匆匆的出去了,到了岳父——應(yīng)該是吳經(jīng)理那里,又抱回一堆報表,并聽了一堆訓(xùn)斥;氐睫k公室,仲啟才終于舒了一口氣,雖然岳父跟他說的清楚,在行里他們只是上屬下屬,但仲啟分明覺得岳父對他比其他職員更為嚴(yán)格。
是的,在結(jié)婚之前,仲啟已經(jīng)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岳父并不喜歡他,不管是作為員工還是作為女婿。但是,又是他首肯他們結(jié)婚的,條件是入贅吳家,回報是給他四方銀行的工作,他在給仲啟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全然不像一個岳父,而更像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更使仲啟難受的是,當(dāng)時惠琳也在身邊,但她聽她父親的話時,仿佛絲毫也不覺得難受,一切似乎都順利成章。仲啟至今記得,他當(dāng)時面對著高高興興的惠琳,面色嚴(yán)肅的吳紹遠(yuǎn),和面無表情的王氏,是如何含著屈辱答應(yīng)下來的,這成了他一段永遠(yuǎn)不能消除的痛苦的記憶。
后來,他們在教堂舉行了婚禮,隆重而氣派,就像仲啟曾經(jīng)跟芝芳描述的一樣,只是他不記得了,不然,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還會不會這樣舒心的享受香檳和蛋糕。
現(xiàn)在,他結(jié)婚也有一年多了,他的信任妻子剛剛生下一個女兒,岳父做主,為女兒取名吳思柔。生下孩子后的妻子胖了很多,脾氣更加任性,不過女兒的到來終究還是緩和了些兩個人一年來摩擦不斷的生活,仲啟想著,也許惠琳并不是個十分稱職的妻子,但她也許會是個好母親的。
同時,看著這個小女孩兒,仲啟也想起了鄉(xiāng)下的另一個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不是平安出生了呢?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兒呢?他問了很多次,可是芝芳什么也不肯告訴他。不過,他還是相信芝芳會很好的養(yǎng)育這個孩子的,不會因為他的原因遷怒與這個小嬰兒。
不過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恐怕芝芳不會允許他再見一見這個孩子了吧?與其如此,不如早點進(jìn)入完成這些惱人的工作。
晚上五點,下班鈴準(zhǔn)時響了,仲啟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會兒,他就要和岳父一同下班回家。想到這里,仲啟不覺再次皺了皺眉頭。
火車在路上壞了一回,耽誤了兩個多小時,到上;疖囌緯r,天已經(jīng)黑了。
火車進(jìn)站再一次點燃了人們的熱情,許多人也是第一次到上海,他們興奮的談?wù)撝,交流著,憧憬著。坐了整整一天,芝芳也有點不耐煩了,原來單單是坐著什么也不干,竟然比在地里干一天的農(nóng)活還要累,她覺得腰酸背痛,輕輕的活動著身體。
當(dāng)然,車廂里也有些不是第一次來上海,也許還伶仃有幾個就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這一點倒是不難分辨,因為他們臉上帶著那樣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在嘲笑著這些對上海這樣興奮的外鄉(xiāng)人。
在鄉(xiāng)下,一旦入了夜,天地就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因而她剛剛還有點擔(dān)心,這樣下了車恐怕不容易了。但進(jìn)了站臺,雖然不能說是明亮,但路總是看得清楚的,芝芳想著,這個分不清黑夜和白天的地方就是上海。
是的,這就是上海。車一停,所有人都爭先恐后的下車,仿佛晚了一步就會被這個城市拋棄似的。芝芳當(dāng)然也想早點下車,坐了一天的火車,她難受的不行,正需要到外面去舒展舒展筋骨,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不過,這時候人太多也太亂,她怕會擠到女兒,因而,一直等到最后才抱著女兒下了火車。
上海,這就是上海。一下車,一陣夾帶著海腥味的風(fēng)就應(yīng)面拂來,這是江水的味道呢?還是海水的味道呢?芝芳不知道,因為在她的家鄉(xiāng),只有一條沒有名字的小河。她把包裹女兒的棉被掖緊了,又把自己的棉襖也裹了裹——倒不是因為真的冷,或許這樣能更使她安心一些。
出站,她一路跟著人流,這倒沒有什么難的,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到了外面的街上,人流一下子散開了,有人被親友接走了,有人有了固定的目的地,雇了黃包車也消失不見了,剩下的就是她這樣的,沒有依靠的獨自來上海的外鄉(xiāng)人。在車站門口,當(dāng)她站著望著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時,遇到了幾個黃包車夫上前拉客,不過,她都擺擺手謝絕了,錢不多,要吃要住,她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仲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事做。那些黃包車夫被她拒絕了之后,面無表情,很快又轉(zhuǎn)向其他看起來更體面更富裕的旅人那里,看來他們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營生。
燒餅在車上吃完了,芝芳決定在這里先買點什么墊墊肚子,也順便問問哪里可以找到便宜的旅館,畢竟,你花了錢,再請人家指路也更容易更可靠。
芝芳路相中了路邊找到一家小籠包子店,主要是看不少人都去了那里買包子吃,想來別人都去的地方,大約可靠一些。輪到芝芳是,她要了半屜的包子。
“太太,來一屜吧,我們的包子好吃不貴!
“不用了,這些夠了。”聽著店家這樣熱情的叫她太太,芝芳愣了一愣,不過隨即就拒絕了。包子的確不貴,不過芝芳的錢更少。
“店家,勞駕問您,附近哪有合適一點住的地方?”芝芳邊掏錢邊問道。
“住的?那可多了,您要什么樣的?”
“近便一些的,不要貴的,干凈安全就行!敝シ颊f著遞上兩角五分的票子。
“那您去前面右轉(zhuǎn),有個金星旅舍。不過這個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房了。”店家接過錢又道,“不過也不要緊,那邊住的地方多,往巷子里面走走,有的是!
芝芳按照店家說的往前面去了,旅舍并不難找,但就如店家說的,去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空房了。芝芳又跟老板打聽了一通,問了幾個旅舍的名字,最終找到了一家名叫平安的小店。待芝芳安頓好,手中的包子都已經(jīng)涼了。她幾口就吃了包子,也沒顧及滋味,又把羊奶兌了些熱水喂給女兒喝了。之后,她才慢慢打量起住處來。房間有點小,但大體還干凈,她們母女住倒也綽綽有余了?上У氖菦]有窗子,憋悶悶的讓芝芳想起了車廂。
坐了一會兒,芝芳漸漸適應(yīng)起來——這房子和鄉(xiāng)下的老房子不那么一樣,剛開始芝芳還覺得有點別扭,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她打開箱子,找出另一件好一點的外衣,預(yù)備明天出門穿的,又在走廊里的水房簡單洗了洗臉,就躺下了。顛簸了一天,她也累了,躺在軟乎乎的床上,芝芳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可惜這一覺睡的不安穩(wěn),半夜女兒拉起肚子來,芝芳嘗了嘗剩下的一點羊奶,味道有點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壞掉了。第二天她出去買了藥,月銀又鬧了大半天,終于漸漸止住了腹瀉。但這一通卻把芝芳嚇得不輕,她直到晚上女兒睡下了,才在旅館里胡亂吃了點飯菜。她們不得已,只好又住了一夜,而出門的事,只好等到第三天了。
第三天一早,芝芳收拾了東西,又跟店老板打聽好了地方。地方很遠(yuǎn),出了門,芝芳決定還是叫輛黃包車。巷口,等著拉客的人很多,見她來了,幾個人熱情的起身,她找了一個看起來老實的車夫,上了車。
黃包車芝芳也聽仲啟說起過,那是她還憧憬著自己什么時候也能做一回。現(xiàn)在她真的坐上了,舒服倒還舒服,可是,眼見著車夫賣力的在前面跑著,芝芳覺得心里不大安穩(wěn),在她眼里,這無非是把牲口換成了人,就成了黃包車了嗎?
“太太,您是頭一回來吧?”
“是。”關(guān)于自己的事,芝芳不想說太多。
“您晚上少出門,還是不太安全。有空可以去百樂門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那邊有不少洋行,還有百貨商店!避嚪蚍路鹨猜牫隽酥シ嫉囊馑迹S即轉(zhuǎn)了話題。
“百樂門是什么?”
“舞廳,剛剛開的。那里邊的姑娘都很漂亮的。”車夫不無向往的說道,沒有覺得這樣說有什么不妥。
“唔!敝シ祭淅涞膽(yīng)著,倒有點后悔開始對車夫這樣體恤了。
“太太,前面是法租借,您可以看看!
來了兩天,這時候,芝芳才頭一次目睹這個城市的真容。車夫帶著她,走過了骯臟的小巷,地溝里散發(fā)著臭味,現(xiàn)在來到寬敞的大街,兩旁林立著西式的高樓。在街上,她第一次見到了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的洋人,女人們穿的就是吳小姐照片上的那種衣服,而在剛剛,她也見到更多的那種鄉(xiāng)下遍地都是的中國人,罵街,砍價,吐痰,抱著小孩兒哇哇大哭。不知道這些讓芝芳作何感想,這就是一個真實的上海,此刻清晰的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雌饋,芝芳沒有失望,也沒有蔑視,的確,富人和地痞都離她的生活很遠(yuǎn),她來上海不是為了打拼出什么,只是來此覓得一個在家鄉(xiāng)不存在的機會的。
“太太,前面巷子里亂一點,要走嗎?”出了租借區(qū),車夫問道。
“走得通嗎?”
“走是走的通,不過亂的很!避嚪蛴杂种,“什么人都有。不然我繞一點遠(yuǎn),咱們從右側(cè)繞過去?”
“走的通就走吧。不要緊。”芝芳道。前天被小販騙了,此時芝芳也挺高了警惕,她有點擔(dān)心,車夫繞路是為了多要車費。
“那就聽您的!避嚪蛘f著往前跑去。
車夫所謂亂的小巷,其實是一條煙花巷,不過妓院和煙館并在一起了,兩旁掛了粉紅的燈籠,街上處處是剛剛體驗完或者即將體驗者“快樂”的煙鬼和色鬼,其中也不乏洋人。有幾個甚至還清醒的,說著芝芳聽不懂的上海方言,跟芝芳招呼著,芝芳又羞又惱,只覺得臉上發(fā)燒,也不理睬。車夫則全當(dāng)什么也沒聽見,飛快的拉著車過去了。
“太太,我說的吧!背隽讼镒樱嚪蚧仡^看了芝芳一眼,不無得意的說道。
芝芳驚魂甫定,也不答話。
“前頭好了,沒有多遠(yuǎn)了。”
后面果然不遠(yuǎn)了,沒多久,芝芳就到了仲啟提到的那家吉美洋行,給了車錢,車夫道個謝,轉(zhuǎn)身就走了。芝芳則忐忑的進(jìn)入了洋行。
“太太,”剛一進(jìn)門,就有個穿長衫的男人攔住了她,鏡片后面,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的打量著芝芳道,“您找誰?”
“請問孫仲啟先生是在這里上班吧?”芝芳給男人看的不舒服。
“你是他什么人?”男人的眼光又移動到月銀身上。
“我是他堂姐!敝シ既隽藗謊,看了男人不信任的眼神又道,“我剛剛從江蘇來的!
“孫先生原來在這,不過,一年多以前就走了!
“走了,他去哪了?”
“您不是他堂姐嗎?他沒有告訴你?”男人的口氣帶著嘲弄。
“我們也不常通信,他過去說在這里,也沒想到就換了地方。”
“你來找孫先生,他難道不知道嗎?”
“有急事,總的匆忙,臨走時才發(fā)的信,您看兩天能收到嗎?”
“孫仲啟原來在這里的,現(xiàn)在在哪兒我就不清楚了。你要是沒事,請便,我們還要做生意!闭f罷,男人冷冷掉頭走了。
芝芳聽了男人的話,心中生氣,別的話也不多問了,何況,問了也是白問。接著,芝芳又去了仲啟的原先的學(xué)校,離這里不遠(yuǎn),這回門房倒是很客氣的,不過她依然什么也沒有打聽出來。接下來,芝芳想著,也只能直接找吳家了。照著仲啟信中所說,這個吳家在上海大約也是很有地位的,也許不會太難找。
跑了兩個地方,已經(jīng)過了正午,芝芳找了個小攤子坐下來,要了一碗打鹵面。一方面,她還琢磨著,接下來,吳家該怎么找。
“姑娘,慢用。”攤主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有點發(fā)胖,笑容可掬!皢,這是你的丫頭啊,長的真好!闭f著,女人逗起小孩子來。
“宋媽,加醋!
“哎,來了!迸藰泛呛堑淖唛_了,又對著孩子笑一笑。
“這個給孩子吃!辈欢鄷r,女人卻又回來了,手里拿著一碗煮的濃濃的面糊。
“不用了,我這些吃不了的。待會給孩子一點就行了!
“你吃你的,這會兒也沒什么人了,剩的湯底,我不要錢!
“那,謝謝您了!敝シ继ь^看了一眼,果真,周圍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
“嗨,別客氣。什么您不您,他們啊,都喊我宋媽。你快吃,孩子我給你喂,行不?”
芝芳還有點遲疑,不過宋媽笑的可親,芝芳也就把女兒給她抱了。
“我啊,原來生過四個孩子呢,可惜,一個都沒長大。所以,我看了這么大的孩子,真喜歡!蓖蝗,女人住了口道,“對不起,小姑娘,奶奶祝你長命百歲。你別介意。”
“沒事兒,我不講究!逼鋵嵵シ紕倓偮犈诉@么說,真有點不樂意,但此刻她也不好說什么了。
“你孩子多大了?我看有一歲多了吧?”
“馬上就十五個月了!
“喲,那她長的可不小,挺壯實的!
“生的時候就挺胖的。有七斤多。”
“是嘛,小丫頭,小胖胖!迸苏f著又逗弄起孩子來。芝芳吃的也差不多了。
“兩毛錢。”女人看了一眼道。
“哎,”芝芳掏出錢來數(shù)了數(shù),抽出一張一元的給女人,來了兩天,錢已經(jīng)花了不少。“宋媽,再跟您打聽個人,有戶姓吳的人家,是個大戶,您認(rèn)識嗎?”
“姓吳啊,”宋媽找了錢,道,“是做什么的,或者家里當(dāng)家的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這可不好找了,上海大的很,姓吳的人也多的很。”
“嗯,”芝芳想了想道,“說是很有頭臉的人家。”
“那是做什么的呢,買辦,開洋行的,還是做生意的?”
“這我也不知道!
“這可不好辦。”宋媽皺了皺眉頭,仿佛也很著急似的道,“還有沒有別的?”
“這是吳家的小姐,”芝芳從懷里掏出那張照片,“他家的女婿叫孫仲啟!
“是個體面人家的姑娘!彼螊尨蛄窟@照片道,“她有沒有在念書,知道學(xué)校嗎?”
芝芳也搖頭。
“這些不夠啊,”宋媽若有所思的道,“你急著找他們是不是?”
“也不是的,”芝芳道,“一來是找他們,二來,我也想找個事情做,在上海安頓下來!边@樣看來,找到吳家沒有她想的這樣容易,那么直接擺在芝芳面前的問題,就是在上海生活下來,離家時帶的一點錢,至多一個星期就會花完,到時候,生存就成了擺在她們面前的第一道難題,況且,不管找不找得仲啟,芝芳也必須找到事情做。眼前,這個宋媽看來真的是個熱心的人,芝芳與她說了許多,倒也指望這個女人可以幫上一點什么。
“你都會做些什么?”
“家務(wù)活都會干的,針線也行!
“倘若這樣,也許可以找個女傭的活計,不過,孩子你打算怎么辦?”
“可以帶著去嗎?”
“那肯定不行,”宋媽搖搖頭道,“孩子這么小,又哭又鬧的,一般的主人家,不會樂意的!
“或者你也可以找個人幫著看孩子,這樣的地方倒是有的,不過,能夠不去還是不要去的好。一來價錢不低,二來,那里的孩子多,看管的人不見得顧得過來,而且,也有些人,當(dāng)著你的面好好做,背地里卻不知道怎么對孩子了。倘若孩子鬧的厲害,說不定他們就會給孩子喂酒,這樣的事我都是見過的!
聽了宋媽的話,芝芳倒是犯了難。照這個樣子,芝芳是無論如何不舍得把女兒送去給人看管了,可是,帶著女兒,她又怎么干活呢?雖然她有點疑心是宋媽言過其實了,但此時她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
“不過你也別急,說不定也有些好心的人家是不介意的。這個慢慢來,你不妨先在家里頭接些零散的針線活,好歹有口飯吃!
“對了,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前兩天一直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旅店住著,今天才退房,還沒有找到住處。不知道您有沒有什么安全便宜的地方?”芝芳不失時機的說道。
“那可不行,火車站那一帶亂的很!彼螊尩,“要說住,其實這一帶倒是可以,你是想住旅店呢,還是所幸租個房子?”
“能租自然是租的好,”芝芳尋思到,如果一時半刻找不到孫仲啟,那住旅社就花費太多了,“不過,我現(xiàn)在的錢,押金恐怕也拿不出來!
“虧的你啊,”聽了芝芳的話,宋媽到有些吃驚,笑笑道,“就這樣,你一個女人也敢來上海啊!
芝芳低頭不語,她還沒有想過這個敢不敢的問題,她以為,這就是擺在她眼前的唯一一條路。
“姑娘,你今年有多大了?”
“二十五!
“你在上海還有什么親戚朋友沒有,你的丈夫呢?”
“都沒有!
“姑娘,那跟我住你愿不愿意?我在前面不遠(yuǎn)租人家的一層房子,可我一個老太婆,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再說,我年紀(jì)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身邊連個人都沒有,你要是不嫌棄,你來我那住,租金咱們一人一半。你看看?”
當(dāng)天晚上,芝芳就跟著宋媽回了她家,一推門,就聞到一股重重的霉味,房間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但面攤上的幾套桌椅放進(jìn)來,地方還是顯得很狹小,過道夾在兩張床中間,另一層靠著墻壁的位置放著一張桌子,三把椅子。芝芳打量著這個地方,難怪這樣便宜了。不過,對于芝芳來講,哪怕這樣的住處,也是雪中送炭,彌足珍貴了。
簡單收拾了東西,晚飯是和宋媽一起吃的,沒什么好東西,不過,離開家這幾天,這時候她難得的重溫到了那份溫暖。
“你去照看孩子,我一個人來!
“睡了。”說著,芝芳也挽起袖子,幫著宋媽拾掇起來。
“宋媽,您是上海人嗎?”
“我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了。我來這三十多年啦,想不到吧。那時候,也是在家鄉(xiāng)過不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就一起來了。剛開始,我給人家當(dāng)傭人,我丈夫當(dāng)勞力,扛大米,拉水泥,什么都干,最初幾年都是這么過的。后來,攢了一點錢,我們就買了輛黃包車,苦是苦點,可是這也算自己的生意的是不是?”宋媽說著,眼睛抬起來,仿佛穿過眼前的墻壁,又看見了曾經(jīng)那些辛苦但不無幸福的歲月。“再后來,他遇上一群流氓!
“官府不管么?”
“官府,還不如他們。哼,可惜,我丈夫太耿直,不肯交錢,是啊,那時候我們的小兒子病著,我們也確實沒錢,可是,就因為這個得罪了他們,我丈夫給打了兩回,落下了腿病,車也拉不成了。這樣一來,沒有錢治病,兒子死了,沒過多久,我丈夫也死了。那時候,我才四十出頭,一下子,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我當(dāng)時想,既然如此,不如我也死了算了,就去跟那群流氓鬧,往死里的鬧,你想象不到的,我把他們罵得多難聽。”宋媽說著,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出來,“我以為,這么一鬧,我肯定是死定了,想想,我丈夫少個了他們幾個錢,就給打成那樣,我這么罵他們老大,我還想活著嗎?可是,老天爺偏偏沒讓我死成,離開的那天我居然拾到一筆錢,后來,我就是用這筆錢葬了丈夫,兒子,又開了這個小面攤的。”
芝芳也糊涂了,她沒想到,宋媽看似這樣平常的一個老太太,年輕時竟有這樣的體驗,遭遇過這樣的厄運。同時,她也不明白,宋媽如今怎么能如此平淡的談?wù)撜煞騼鹤拥乃劳,仿佛這不過是少吃了一頓飯,丟了一塊錢這樣平常的事情。
“你不恨那些人嗎?”
“剛開始恨,可是,后來想想,也就不算什么了,規(guī)矩那樣定下來了,是我們沒遵守的,他們又不知道我兒子病了!
憑什么要遵守他們的規(guī)矩呢?這句話在宋媽口中真理一樣的說出來,但芝芳不能理解,她知道朝廷的法律是要遵循的,因為違反了就要殺頭,可是一群流氓算什么呢?憑什么要大家按他們的話行事?
“他們定規(guī)矩?”
“嗯,叫了保護(hù)費,你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生意的,朝廷不來找你麻煩,那些地痞流氓也不來找你!
“真么說偷啊強啊的,反倒是都是合理的了?”
“哎,姑娘,你剛剛來上海,有些事不明白,人真的為了生存,有時候做事情不能按著這個“理”字判斷的。這些個什么禮啊,德啊,那都是那些衣食無憂的老夫子想出來的,他們倒是,餓不著,凍不著,怎么說不行呢?可是,真要讓他們向我們這樣,挨挨餓,受受凍看看,也不見得他們就能循著那套禮法。你看看那些小孩子,那么小,沒爹沒娘的,他們不去偷,不去騙,就只能餓死。換了他們的孩子呢?他們能讓自己的孩子寧可餓死,也不越禮啦?哎,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到頭來,還是我們這些人遭罪。不過,我倒是相信你不會走到這一步上。呵,對了,你姓什么叫什么?我不問,你也不告訴我!
“我姓蔣,叫芝芳。我是江西人。”芝芳笑笑。
“那么我們是鄰居,我老家在湖北的!彼螊尩,“你家里還有人嗎?”
“爹娘都在,還有弟弟妹妹!
“那真好,難得一家人還這樣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你記得有空一定多回回家,錢那是永遠(yuǎn)也賺不夠的,可是家人不知道還能見到幾次?纯次,又說喪氣話了,你別介意,我都很多年沒回過家了,現(xiàn)在想找個親人都不能夠了喲!
這在芝芳聽來,這都是人上了歲數(shù)的無奈,只是奇怪的是,雖然都是些酸楚的意思,在宋媽講起來,卻是高高興興的語氣。芝芳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做得到,但心里卻更覺得親近這個頭發(fā)灰白的老太太了。
“芝芳,我能這么叫你吧?呵,明天啊,你把你那張照片給我,我拿到攤子上幫你問,不少車夫在我那吃飯呢,保不準(zhǔn)他們有見過的;钅,我也幫你打聽著,你就負(fù)責(zé)在家把女兒照顧好了,再給我做飯你看行不?”
“這……不好吧,我待會先把租金給您好了。”
“給什么,等你找到活干了再給我不遲,我一個老太婆,也沒有花錢的地方!
“那也不成,哪有您干活,我在家的道理?不然這樣,明天我和您一塊兒去攤子上,您不嫌我手笨,好歹也能給您搭把手,就當(dāng)謝謝您幫我們這么大的忙了!
“那就這樣!彼螊尶粗シ颊f的真誠,也就沒有再推辭。
接下來幾天,芝芳就在宋媽那忙開了,她可真沒有料到,攤子的生意這么好,兩個人依然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宋媽一個人時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對外,宋媽只對人家說這是她家鄉(xiāng)來的外甥女。與此同時,宋媽拿了吳小姐的照片在攤子上問一些熟悉的車夫,他們有自己的一個圈子,消息也靈通些。很快,就有了回音。
“這就打聽出來了?”
“嗯,怎么,還不相信啊?你不要小瞧這些人,哪怕是上海市長,有的時候也要坐他們的車咧!
“是四方銀行的吳經(jīng)理?”
“一點不錯。”
“這可是要好好謝謝他們!边@么說,仲啟現(xiàn)在是在四方上班了,怪不得原先的地方找不到他了,而且照著時間推算,仲啟去四方就是在結(jié)婚的前后。
“謝什么,下一回來了,免他們一回飯錢就得了!彼螊尩目跉,仿佛這些車夫都是她的家人,她完全有權(quán)利代替他們做主似的!罢沂钦业搅耍闶裁磿r候過去?我讓他們送你得了!
“那倒不急。我想先去看看房子!
“看房子?看什么房子?”
芝芳沒有跟宋媽解釋,但老太太看著她的神情,也知道必然有什么不方便的話不好和她講的,也就沒有細(xì)問下去,只是再次幫忙,托人給打聽了房子的事情,最后,芝芳看中了一戶離現(xiàn)在住處不遠(yuǎn)的小院,地方不大,但院子里有樹,有花,還有兩條葡萄藤結(jié)滿了的小廊子,芝芳是先看中這個院子的,之后才參看了房子,最后定下了這里。
“宋媽,這里怎么樣?”
“地方不錯,按照這個樣子,價錢也合適。你要在上海定居下來,可不是該有個房子嗎?不過,你不要怪我多事,這筆錢也不算個小數(shù)目了。你是指著吳家?”
“吳家原來欠我的錢呢,我算著他們把這筆錢還上,正好買了這個地方!敝シ夹πΦ溃澳遣幌訔,倒是后咱們一起過來住,好不好?”
“那可不能,咱們非親非故的,我老啦,跟著你不是連累你嗎?”宋媽給芝芳說的很是感動, “不過,芝芳姑娘,不是我潑冷水,你去吳家要錢……小二跟我說,那吳家的老爺是出了名的冷面寒心,他太太也不好對付,你就這么直接去他了,他認(rèn)不認(rèn)呢?”說起來,宋媽倒是不大相信吳家會真的平白無故欠這個鄉(xiāng)下女人這樣一筆錢,看芝芳的樣子,這其中必定還會有別的緣故的,但宋媽并不點破,只是不能不替她捏一把汗。
“我有憑有據(jù)的,他為什么不認(rèn)呢?”
“憑據(jù)這東西,真的假的,大半是人說的,若他們當(dāng)真抵死不認(rèn),你一個人恐怕拗不過他們!
“那也不見得,”芝芳眼中忽然閃過那么一絲寒意,“我可以不要臉,他們可以嗎?要是傳出去吳家有人之前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又怎么算?”
“這樣把握就大了,他們是有臉面的人。再告訴你,要是他們真的不認(rèn)賬,你就說要往報社講,真的假的只有咱們知道,可是你這么一說,他們多半就害怕了。在上海這地方,事情是禁不住報社說的。”
“那勞您問問阿二哥,什么時候方便帶我過去吧?”
“阿芳,孩子怎么了?”
“沒什么事,哄哄就好了!比旌蟮陌,阿二拉著芝芳往吳家走。只是,從上車起,月銀就哭個不停,是不是孩子也有了什么預(yù)感,心里和她母親一樣忐忑呢?來了上?煲粋月了,說快也快,說慢也慢,但時間的確不短了,芝芳至今還沒有給家里寫封信,不知道弟弟有沒有幫她兜圓了這個謊子。現(xiàn)在,她總算找到了仲啟,可是,即便是過了這么久才找到孫仲啟,也全賴芝芳遇上了宋媽,不然,她至今不要說找不到仲啟,恐怕連吃住也成了問題了,F(xiàn)在,她就要前往吳家,這么赫然出現(xiàn)在吳家,真的是一點余地也不給仲啟留了,一下子,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太太——有沒有孩子呢?芝芳不知道,讓這些人一下子都知道他孫仲啟原來結(jié)過婚的,有妻子有女兒,他們會作何感想呢?
“阿二哥,你說的吳家人怎么樣呢?”
“怎么樣,一毛不拔。真不知道他們這么有錢,給我們連一毛也不肯多。更可恨的,車上嫌我們走快了不穩(wěn),一會兒有太慢了耽誤時間。吳紹遠(yuǎn)沒有發(fā)跡的時候,我給他包過車,真是的,要不是為了掙錢,我才不受他這份閑氣。他那個太太,打扮的人五人六的,什么東西,有一次她帶的東西多了,我好心好意的幫她拿上車,她怎么說,嫌我臟?亂碰她東西?她帶的是金子銀子,碰也不能碰的?那就不要做我車,不要拿我找的零錢呀!闭f起來,阿二滿肚子牢騷,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
聽著車夫這樣說,芝芳稍稍安心了,起先,她想過,其實這件事情上,吳家人也是受害者,即便他們很有錢,畢竟也是一個女兒的青春給葬送了。但現(xiàn)在,既然吳家是這樣的人,那她所做的就不會讓她太不安。的確,有的時候,芝芳也在懷疑她現(xiàn)在做的是不是赤裸裸的報復(fù),盡管這件事情上都是仲啟的不對,但一開始的時候,她自己是不是有責(zé)任,任由仲啟成為自己前往上海的踏板?不錯,她對仲啟有感情,但仲啟倘若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人,芝芳還不會這么喜歡他,愿意嫁給他呢?芝芳問過自己,只是她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如今,倘若真的要找一個合適的理由,那么,便只有懷中抱著的這個孩子了。無論如何,仲啟與孩子總是血脈相連的,因而這是他的責(zé)任,至于芝芳自己,她的這輩子上海也許就是一個終點,但對她的女兒,上海才是她的起點。
“阿芳,你跟吳家什么關(guān)系?你可別是他們親戚吧!卑⒍睦镞是很喜歡芝芳為人的,他暗暗祈禱這個人可不要和吳家有什么瓜葛,再說,他剛剛還說了吳家不少壞話。
“你猜猜呢?”
“我哪猜去,要我說就不是。哎,就是親戚也不要緊,反正你跟他們不一樣。”
“你還真以為我是?我要是他們親戚,還至于現(xiàn)在這么沒著落的嗎?”
“就算是,那也一樣,他們啊,只想著自己,要是他們沒錢了,準(zhǔn)是,怎么說的來著,大難臨頭各自飛。哎,對了,就是這句。”
“你就不盼著人家好嗎?”
“好人我盼著他們好,像你,像宋媽,我都盼著你們好呢。可像他們那樣的……”阿二搖了搖頭。
“這回還是多虧了宋媽。”
“你也行,能想著帶張照片,要不是我恰巧給他們拉過車,就靠你的那點東西,多久也打聽不出來。要說宋媽,那可真是個好人,不少人都受過她的恩惠呢,只可惜,這么大年紀(jì)了,沒兒沒女的,以后老了不能動了,日子該怎么過。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你跟她一起住,就代替我們大伙好好照顧她點!
“你們大伙?”
“咳,大家都是有心沒力啊,誰家里不是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幾張嘴等著吃飯,能做的,就是常來宋媽這照顧照顧生意,別的,我們也是真顧不上。”
“宋媽幫我了這么大忙,我自然也要好好報答她的。”
“那就行啊,”阿二嘆了一口氣道,“好在啊,宋媽幫過的這些人都是些有良心的。這也是好心有好報。阿芳,你以后就在上海住下了?你也是家里過不下去了?”
“想著還是住下好,家里要說過也能過的去,不過,我想著還要讓女兒念個書,這不是還得在上海?”
“你還要讓丫頭念書吶?這可不容易,要說起來,其實養(yǎng)一個和養(yǎng)四個差不多少,可是,像我和你嫂子兩個人,多少有個分工,你一個,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那真是不容易!
“也不算什么,好歹有個孩子,是個伴。這是不是到了?”
“看見了,就是前面那個,房間怎么沒燈?”
說話間,車已經(jīng)停在了院子外頭。芝芳靜了靜心情,下去拉了鈴。開門的是個女傭人,看了她一眼,問道,“請問您找誰?”
“孫仲啟先生在嗎?”
“姑爺出去了。和老爺,太太一起!
“那你們家還有誰在?”
“二太太在,小姐也在!
“我找你們小姐行嗎?”
“小姐在坐月子,除了本家親戚,一概不見。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幫您傳答!眰蛉伺c其冷冷的已經(jīng)有了逐客的意味——也許芝芳在她眼里還不算客吧。
“那不用了。我再來!
這一次上門,居然沒有找到人,只好打道回府,不過地方總是對了,日后隨時可以再來。而且,這次拜訪,芝芳也進(jìn)一步了解了吳家的情況,原來吳小姐也生了孩子。芝芳心里不覺得特別嫉妒或失望,這個孩子于她而言沒什么干系,但對于月銀,這個孩子卻是她血脈相連的弟弟或妹妹,想到月銀的弟弟或妹妹就躺在這幢別墅里,芝芳的心卻不能不有所觸動。
“阿芳,不要緊的,下次再來。還免費的。”阿二見她許久不說話,以為是失望所致。
“不要緊的,”芝芳機械的重復(fù)著,“吳小姐生孩子了?”
“哦,這我倒是不知道,恐怕也是最近的事吧?我怎么覺得這姑娘還沒多大啊,等我再幫你打聽打聽吧!
“這位吳小姐怎么樣?”
“這我就不清楚了,那時候她還小呢。不過,有那樣的父母,她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吳小姐念書嗎?”
“念,當(dāng)時上小學(xué),后來聽說考上了圣母女校。這沒想到現(xiàn)在就生孩子了!卑⒍是在不住的感慨。
“那吳家的姑爺你見過嗎?”
“報上見過,人模人樣的,聽說是入贅的。吳家就這么一個女兒,也難怪。可是這男人也太窩囊了,嫁給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要是我,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干!
這恐怕也代表了大多數(shù)的想法,芝芳想,仲啟偏偏做了,是真像他自己說的為了革命的犧牲?這無疑是一句空話,然而,如果這僅僅是為了吳家的金錢地位,那么仲啟的行為未免顯得可鄙。究竟是哪一種呢?芝芳不敢妄言,其實,即便仲啟自己來了,他怕也說不清楚。就像芝芳自己,面臨著是不是愛情,是不是報復(fù)的矛盾一樣,仲啟也面臨著這樣的窘境。
另一方面,在吳家,芝芳的來訪也引起了一場全家的人不安。
“徐媽,誰來了?”要吳小姐坐月子可真難,為了這個孩子,她不得不休了一年的學(xué),現(xiàn)在又被按在床上動也不動,百無聊賴中,惠琳對一點點聲響都敏感的很,她日夜盼著有姐妹或者同學(xué)來看她呢。
“是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讓我打發(fā)走了!
“找誰的?”
“找姑爺?shù)。我說姑爺不在,又要找小姐,我沒讓她進(jìn)來。”
“找仲啟的?長的什么樣?”
“我沒細(xì)看,打扮的破破爛爛的,還抱個孩子,怕是討錢的!迸畟蛉藨B(tài)度恭順。
“她走了?”吳小姐有點不解,找仲啟的女人,打扮的破破爛爛的。
“走了!迸畟蛉烁硬唤,小姐今天未免好奇的過分。
當(dāng)天深夜,仲啟喝的醉熏熏的回來了,反正現(xiàn)在各種宴會多的很,仲啟漸漸有了酒量,總之不會像他頭一次喝酒弄得那樣狼狽了。
“你回來了?”吳小姐語氣生硬的問道。
“嗯,累壞了。你還沒睡啊!敝賳⒄f著,襯衫也不脫就躺下來。
“去,先換了衣服!眳切〗阌昧ν浦,仲啟不情愿的起身了。
“說了要你少喝的,少出去,怎么偏偏不聽?”
“爸爸說要去,我不能不去吧?”仲啟一邊費力的接著紐扣,一邊不耐煩的答著。
“你現(xiàn)在跟爸爸一個鼻孔出氣的,我天天悶在家里,你們倒好,出去花天酒地。”
“沒有花天酒地,是應(yīng)酬,我也不想去啊!边@話不假,仲啟一開始還覺得新鮮,但時間一久,就厭煩的不行了。“再說,不是還有二姨娘,三姨娘陪你嗎?”
“二姨娘說來說去就是那一套,聽也聽煩了。三姨娘,她還能陪我,爸爸前腳出門,她后腳就走。再說,就是她要陪,我也不用她!眳切〗銡夤墓牡牡。
“大姐他們呢,還有你的同學(xué)?”
“誰知道,先前說的好好的,現(xiàn)在人影也不見。對了,今天來了個女人,找你的!
“找我的?吃醋了,我的太太?”仲啟依然迷迷糊糊,他剛剛上了床。
“別動,誰跟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吃醋?你太小看我了吧?”惠琳說著把仲啟推開,她真不喜歡這股酒味。
“什么鄉(xiāng)下女人?”這幾個字卻讓仲啟的酒醒了大半。
“我哪知道,我又沒見著。徐媽說的,穿的破破爛爛,抱個孩子,指名道姓的找你吶!
“她叫什么?”這回仲啟是真的醒了。
“誰知道啊。你怎么了?你真的認(rèn)識她?”吳小姐剛剛說的不過是開完笑罷了,她心里真沒想過丈夫會和這個女人之間有些什么,可是,眼前丈夫的表現(xiàn)卻真讓她如墜云霧。
“不認(rèn)識,我想會不會是我老家的人。不過既然走了,就算了。”仲啟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冷汗,芝芳,這就是芝芳,他早該料到芝芳不會這么輕而易舉的就離開,她的信里,哪怕一句指責(zé)的話也沒有,原來……
“她說還會再來,誰知道呢,也說不定只是個討錢的!眳切〗銤u漸有了倦意。
“哦,我去洗個澡再睡!笔堑,仲啟已經(jīng)如坐針氈了,在妻子面前,他已經(jīng)要原形畢露了。
“今天你到自覺啊!眳切〗愦蛉さ,她打了個哈吹,“那我就不等你了!
回來這一趟,之后有一段時間,但芝芳沒有提過再去吳家的事。宋媽悄悄的問了阿二,知道是沒有找到人,既然如此,芝芳為什么有不去了呢?她不好問,但芝芳心里明白,她這時心里已經(jīng)泛起了猶豫,吳小姐也有了孩子了,這個時候把這個事情捅出來,倘若吳小姐因此和仲啟分開,那么就又多了一個像月銀一樣的孩子,F(xiàn)在,她仍舊暫時在宋媽這里幫忙,額外再接了一些針線,姑且賺個零花。
“芝芳,你回來了;顑憾妓腿チ耍俊
“送去了,月兒沒鬧您吧?”
“沒有,挺乖的,我們祖孫倆個投緣著呢。對了,剛才溫老四來過了,要房子錢的,讓我給打發(fā)走了!
“定錢不是給了他,他說正款不急啊!边@些日子,芝芳把這件事到?jīng)]有放在心上,現(xiàn)在給宋媽一提,果然時間不短了。
“咳,定錢才多一點,怕是最近有人又來看房子了。這個溫老四,到底認(rèn)錢不認(rèn)人。”溫老四是芝芳看中的那套房子的主人,之前也受過宋媽些恩惠。
“這也不怨人家,賣房子本來就是要錢用的,您怎么跟他跟他說的?”
“說你這兩天就打算把錢付清了,”宋媽看了芝芳臉色,頓一頓道,“不然他弄不好真的要把房子賣了呢?”
“那我這幾天就把錢給他吧。宋媽,這套房子,算上再添幾件家具,您看一千二百塊夠不夠?”
“夠了夠了,計算好了,說不定還有余錢呢!边@筆錢可真不小,宋媽先前替芝芳墊的三十塊錢,如今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我下午就去吧!鞭D(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想,最終還是只有這么一個法子,早早晚晚,除非芝芳真的打算自己一個人在上海謀生——但這樣一來,買房子就是個永遠(yuǎn)沒有頭的事兒了,而她又不愿意靠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賺錢。
與此同時,這些日子,仲啟徹底陷入了恐慌之中。他知道一件致命的事情隨時都會來,但他卻不能預(yù)料這件事會以怎樣的情況發(fā)生,倘若芝芳只是來找他,那么,要他怎么樣都可以的,但現(xiàn)在,芝芳直接找到了吳家,那就使這件事一點轉(zhuǎn)圜的余地都不剩了,芝芳怎么能做的這么決絕,這還是當(dāng)初那個質(zhì)樸善良的蔣家大姑娘嗎?——仲啟卻忘了想一想,他自己恐怕也不是那個熱情,正直的孫仲啟了。想到這里,仲啟又一陣頭疼——他實在不愿再跟老丈人請假了,但眼前他給頭痛鬧的沒有辦法,只好再勉為其難一次。
撐過上午,中午的時間一到,仲啟就叫車回家了。這個時候能回家倒好,惠琳好不容易熬出了月子,現(xiàn)在有空就出去看電影,打牌,吃飯,仿佛要把這些日子少的都給補回來,白天一般也不在家,要是王氏也不在——這倒是不一定的事情,那么他一個人的家就和天堂一般的自在了。不過仲啟不知道,當(dāng)他的車往吳家走的時候,阿二也拉著芝芳,也正往同一個地方走。
下了車,仲啟覺得頭痛好了一些,他慢慢走向家里去,祈禱著岳母最好也不要在家,忽然,他聽見身后又響起了另一個黃包車的聲音,一轉(zhuǎn)頭,看見了芝芳。芝芳仿佛也感覺到了這股帶著驚恐的眼光,把眼光從女兒身上離開,也就看見了曾經(jīng)的丈夫。
“阿二哥,車子停在這里吧,我走過去好了!敝シ紝χ賳⒁暥灰娝频模χ泻舭⒍\。
“好咧,阿芳,要不要等你,說不定還沒人吶?”阿二熟練的把車靠路邊停下了。
“不用,我看這里洋房好多喲,要是再找不見人,就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完了我自己再叫車回去。麻煩你了!敝シ既隽藗小謊。
“客氣什么的,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一個人路上小心!
芝芳下來,阿二轉(zhuǎn)身就走了。現(xiàn)在只剩下他們倆了,仲啟沒有弄錯,眼前站的就是芝芳,那她懷里抱的就是他沒有見過面的孩子了。仲啟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拉著芝芳也不由分說的,就把芝芳從吳家門口拉走了。
“芝芳,你什么時候來的?”在一家小咖啡館里,仲啟和芝芳坐著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這就是咖啡吧,不好喝。”芝芳答非所問的說道。
“那給你換點什么吧,牛奶,還是茶?”仲啟說著就要招呼侍者。
“喝久了我想大概就習(xí)慣了!闭f著,芝芳又抿了一口,還是不好喝。
“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你一個人嗎?”
“給孩子要點牛奶好不好,這里的牛奶大概很好吧?”
仲啟聽了芝芳的話,要了牛奶,接著,眼睛就不由自主落在了孩子身上。
“是兒子還是女兒?”仲啟明顯聽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牛奶端上來了,芝芳自己先嘗了一口,道“月兒,來吃牛奶了,張大嘴,來!彼琅f沒有理會仲啟的問話。
“芝芳,你到底想怎么樣?”他開始抬高了聲音,隨即又壓低了,道,“芝芳,我知道這件事全是我的不對,你沒有錯,你想要什么,想怎么樣,能做的,我一定做!
“你為什么要對我吼?在鄉(xiāng)下時你從來不會的!敝シ冀o仲啟的語氣弄得又要哭了,看來現(xiàn)在,除了擔(dān)心,仲啟不會再對于他有什么了。芝芳低頭又?jǐn)[弄起女兒來,讓那一點要淌下來的眼淚又回去了。
“芝芳,讓我看看孩子吧,是個女兒對嗎?”芝芳一句話,仿佛戳到了仲啟心里很柔軟的一個部分,他不自覺的也捏起了聲音。
芝芳沒有說話,把孩子交給仲啟。仲啟讓小姑娘坐在膝蓋上,仔細(xì)這打量著,女兒生下來一年多了,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她。
“叫蔣月銀,元月二十九生的!
仲啟倏忽的抬起頭來。芝芳見狀把孩子有重新抱了回來。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我可以幫你們嗎?”
“我要錢!
“要錢?那是應(yīng)該的,你一個帶著女兒也很辛苦!闭f著,仲啟就要掏錢包。
“我要一千二百塊!
仲啟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你要這么多?”
“我要養(yǎng)她,供她念書。對你們吳家,這些很多嗎?”
“在家鄉(xiāng),花不了這么多錢吧。”仲啟低著頭,說出這句話來。“這樣好不好,我以后每年給你們寄一回錢,到月兒二十歲?!
“我沒有打算回去。”
“你要留下?”
“我只要這些,以后,不管我們生老病死,決不再問你要一分錢。當(dāng)然,我也不會去吳家鬧!
“這么多錢,我恐怕要湊一陣子。不然……”
“我馬上就要,孫先生,立刻就要!
“我一下子,實在拿不出這么多,芝芳,我們畢竟夫妻一場……”說道這里,仲啟突然住了口,又道,“我愿意你和女兒過的好一點,可是,現(xiàn)在,我實在沒有這么多錢。你能不能體諒體諒?”
“體諒?”芝芳似笑非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了,孫仲啟,我不想去吳家鬧,你太太剛剛也生了孩子吧?如果你們能平平靜靜的走下去,我也不想去打擾。我要在上海生活,女兒也要,你不能陪在她身邊看她長大,起碼,你可以給她一點經(jīng)濟(jì)上的補償。我不要我的女兒風(fēng)餐露宿,我要她念書,要她和你的女兒一樣健健康康的長大!
這次談話結(jié)束了,知道芝芳不在于鬧得他身敗名裂,仲啟總算可以稍稍放心,但是,這筆錢從哪里來呢?他答應(yīng)芝芳三天以內(nèi)把錢交給他,也許當(dāng)時他還可以再同她商量商量的,可是,現(xiàn)在既然答應(yīng)了三天,仲啟只有想盡辦法湊錢了。不錯,吳家拿得出這筆錢,這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可是,他找什么理由呢?岳父岳母都是精明的人,他們手里把這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連惠琳要錢也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更何況只是他這樣一個外人,還是這么大的一筆款子。找同事同學(xué)借恐怕也不行,這么多錢,人家不見得肯借給你,即便肯,這件事也難保不傳到吳家人耳朵里,仲啟還是不愿意冒這個險。那么,再有可靠的辦法,就只能是從銀行先周轉(zhuǎn)一些了,對了,他可以做個假賬,反正錢是由他經(jīng)手的,日后再一點點的還上,也不會有人發(fā)覺的。
兩天以后,仲啟把錢給了芝芳,他原想芝芳會再說一點什么的,但她只是告訴他從此不會再打擾他了,就這么離開了。孫仲啟望著芝芳遠(yuǎn)去的背影,和兩年前真像,可是,他又感覺到,她們分明的,已經(jīng)不再是同一個人。
當(dāng)晚回到家,仲啟如釋重負(fù)。接下來,他只要省吃儉用,盡快補齊款子,就可以天衣無縫的了結(jié)這件事了,而且,既然芝芳說了不會再打擾,他也就相信芝芳會說到做到。
另一頭,在溫老四那,芝芳終于有了個交代。
“看什么,都是真的,你還不信啊!彼螊屚炲X的溫老四,不耐煩的道,他先前來要錢的事,弄得宋媽很是生氣。
“不是不是,”溫老四陪笑道,“只是沒想到,蔣太太真的守了承諾,這么快就給起了款子了,宋媽,您的定兒,三十塊,拿好了,蔣太太,這是房契地契,您也收好了!
收了錢,溫老四笑吟吟的走了。剩下宋媽,芝芳商量余下的事情。
“這下好了,芝芳,你和銀銀也有了自己的小窩了,什么時候搬過來,我?guī)湍!?br> “咱們自己干吧,原來的東西都不要了,這反正還有一點剩下的錢,咱們所幸就添幾件好點的家具,往后日子還長著,您說呢?到時候,再把王姐那的房子給退了,這離攤子也不遠(yuǎn),來往也方便!
“你真的打算要我過來一起?”
“除非您不樂意!
“咳,到了到了,我老太太還能享這個福。老天爺見憐啊。”
不久,芝芳就和宋媽搬了過來,只把把東西存在王姐那。院子的花啊樹啊,芝芳都沒有動,只是在墻下一片添了幾行菜。屋子里,原來能用的都留下了,此外有添了幾件別的家具,還特地為宋媽準(zhǔn)備了一把老藤椅,放在院子里面,老太太喜歡的不行。
家里沒有男人,水啊電啊,都是鄰居一戶姓鞠的人家?guī)椭,他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夫妻倆快四十的人,男人在上海的一家面粉廠做工,家里有個老爺子,還有個比銀銀大兩歲的兒子,這樣一來二去,芝芳和鄰居們漸漸也熟悉了。
同時,芝芳也終于給家里面去了第一封信,先前是沒有地址,她不敢寫,現(xiàn)在終于安頓下來了,芝芳也急著給家里面報個平安。在信中,她把一切都給大弟弟說了,也允許他慢慢的把這事情告訴父母——反正現(xiàn)在她的生活安頓下來了,他們至多也只是生氣,卻不必再為她擔(dān)心。
現(xiàn)在,一切都妥帖了,雖不知前路如何,但眼見身邊的小女兒,芝芳仍覺得心里一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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