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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殤城
清晨,微陽馥郁。
我沏了一壺新茶,卻只是看著茶盞中裊娜的白霧。
那水汽朦朧,模糊了滿目零落的花雨。
春去秋來,蟬鳴初雪,轉(zhuǎn)眼又是一年。
推開雕花的老木門,裙擺滑過石階,發(fā)出窸窣的聲音。
門前那棵樹,花開花落已過了百年。
城墻斑駁,樓宇滄桑,這是一座老城,古老得貫穿了我所有的記憶,亦塵封著關(guān)于他的記憶。
通往城門的長街,還記得那年城門前白衣翩躚的少年。
我微瞇雙眼,過于炫目的陽光模糊了記憶里容顏,只余那笑靨,曇花盛放般遺落在心尖。
陽光宛若他的笑容溫暖,仿佛初見,凝望間輕易便失了心魂。
所以當(dāng)馬蹄揚(yáng)起塵灰,我竟不曾察覺。
耳邊的馬嘯嘶鳴,策馬的男子挽起韁繩,俊逸的身影闖入我眼簾。
“尹劍!
或許是多年的崢嶸歲月將他打磨得不善言辭,男子跨身下馬,只告訴我他的名。
對視間竟有一瞬令我產(chǎn)生有關(guān)記憶的錯(cuò)覺。
那以后的日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議論新上任的守城將軍。
深藏于閨閣的女子,執(zhí)了團(tuán)扇遮面,卻掩不住雙頰暈染的紅嫣。
那櫻唇交于耳側(c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講述著同樣的內(nèi)容。
有關(guān)他的忠誠、他的俊美,有關(guān)那馳騁疆場的英姿颯颯。
我便在夢里將這些故事都說與他聽。
也許再?zèng)]有人如我這般沉迷于黑夜,只因他夜夜入我夢中,依舊的一身白衣翩躚,依舊的模糊眉眼,醒來時(shí)夢里笑靨卻如曇花盛放般依然清晰于心尖。
“玄瀾,玄瀾……”
我雙掌合十,虔誠跪伏于經(jīng)霧焚香的大殿?谥休p喃的名,是我用心供奉的緣。
“緣本是孽,孽本為緣,因緣而起孽,因孽而生緣。”
年邁的住持手執(zhí)佛珠默念,參破紅塵的眸,沒有一絲波紋。
只是我收藏一支又一支簽,將它們?nèi)麧M紫檀木柜,卻還是參不透。
參不透離別,參不透孽,亦參不透緣。
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我才明了這世間何為孽。
孽者,可以是求之不得的遺憾,可以是思之成狂的執(zhí)念,也可以是一個(gè)眼神。
尹劍,他的人亦如他的名,有少年得志的風(fēng)華,有縱橫沙場的凜冽。
只是這一瞬的眼神,恰好有陽光渲染的耀眼,與深埋在心底的記憶交疊,于心尖漾開一泓由淺入深的疼痛。
“玄瀾……”
直到他因常年握劍而略顯粗糙的指腹觸上我的眼瞼,我才意識到眼前模糊一片的并不是陽光。慌亂間轉(zhuǎn)身,伸了手覆上自己的唇瓣,不知是為掩蓋無意識輕喃的名,還是為掩藏那心跳如鼓般劇烈。
時(shí)光,伴隨思念,停留在多年前分別的長街,融化成閃爍光芒的細(xì)碎陽光。
它滑過一場場午夜夢回,流過我閉目輕喃的祈愿。
我以為這就是結(jié)局了,卻算不出人世間注定的劫。
秋風(fēng)舞起落葉,陽光落在眸中,依舊炫目。
我沏了一壺新茶,卻只看茶盞中的白霧升騰。
推開雕花的老木門,是母親哀愁的容顏。
她攥緊手里鎏金的帖,大紅的“聘”字比窗外陽光還要刺眼。
“八字相當(dāng),五行相配,日后必定白頭到老、舉案齊眉。”
“得尹將軍之垂青,乃貴小姐三生之幸!
……
媒婆的話總是說得比那戲臺上的唱詞還要?jiǎng)尤耍皇怯钟姓l在意聽?wèi)虻娜耸菤g喜還是憂愁。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這帖不是聘書而是命令!蹦赣H說著勸解的話,雙眉卻緊鎖,從小到大她總是不忍迫我。
抬眼間,陽光流過窗欞,竟如江河奔騰,涌進(jìn)我心間。
“只有放下執(zhí)念,才脫得了孽緣糾纏的苦楚!弊〕值脑掃言猶在耳,只是參破紅塵之人怎會(huì)了解,既已是執(zhí)念,又如何放得下。
其實(shí)緣也好孽也罷,都早已結(jié)束在多年前的長街,留下的不過只是陽光里笑靨。
我走上那條通往城門的長街,連陽光都化成祭奠。
他長身而立,和他一樣于微陽中握著劍,和他一樣同我說著離別,連笑容都重疊。
而這一刻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不一樣的,他的眸中有天下山河,而他的眼里只有溪水田園。
“為賀你我新婚,我將送你一座城!彼隈R上,執(zhí)我的手許下諾言。
我想起多年前,那個(gè)白衣男子在城門前說過的話,他說等到百姓都過上沒有戰(zhàn)亂的日子便會(huì)回來娶我。
只是那時(shí)的我并不懂,這是一個(gè)沒有終結(jié)的愿。
尹劍沒有騙我,他只用了一季的時(shí)間便攻下那座城。
我乘著掛滿紅綢的嫁輦走出那條長街。
那一天的地上堆滿積雪,陽光卻紅得炫目。
他握我的手推開厚重的城門,夕陽在天際蔓延,血腥氣還縈繞在鼻尖,不曾散去。
城門高懸的頭顱眼神輕蔑,在血色的陽光里,看不清眉眼。
恍然間,我想起微陽中宛若曇花的笑靨,我想起翩然的白衣在風(fēng)中凜冽。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當(dāng)悲傷到達(dá)極致,是流不出淚的。
“玄瀾,乃真英雄也,若非為敵,我們也許可以做兄弟!彼鲆暷且涯:磺宓拿佳,眼里是惺惺相惜的遺憾。
那烏發(fā)還在風(fēng)里搖曳,鮮血流過長街,將積雪也染成血色一片。
黑夜里不肯棄守的嘶鳴卻已被歡快的喜樂掩蓋了殺伐的壯烈。
我在他送我的那座城里穿上嫁衣,熾烈的紅宛若他的鮮血。
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卻為他斟上濃香馥郁的烈酒。端起酒杯遞到他唇邊,我努力將唇瓣彎出最完美的弧度,想象那是他宛若曇花的笑靨。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笑,透過笑容的面具,我看到他眸中的神情,第一次讓我讀不懂其中涵義。
尹劍總是不會(huì)讓我失望,他仰頭飲盡那烈酒,而后看著我微笑,直到鮮血融化進(jìn)我火紅的嫁衣,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笑容并不似曇花綻放。
走上刑場的時(shí)候,夕陽又漫天。
我知道他不曾忘記多年前許下的諾言,縱使在最后那一刻他亦不曾放下手中之劍。
這城中的日月還在更替交疊。
而我將用我的眼為他守望那沒有終結(jié)的愿。
這一刻的陽光依舊耀眼,我又想起多年前那通往城門的長街。微陽模糊他眉眼,只余那笑靨,曇花綻放般遺落在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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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業(yè)九年三月,炎嘯候尹氏拜尚寧城將。昌業(yè)九年八月,尹承邵帝詔,攻吳國無殤城。守將玄瀾頑抗弗降,雙方相持,對峙三十三日,城乃破。尹懸守將頭顱于城門,然其余黨終不肯降,皆自刎于城門,一時(shí)血流成河,怨氣不散。三日后,尹于無殤城迎新妻簫氏,卒于是夜。簫氏獲罪弒夫,絞于無殤城門。
昌業(yè)十二年二月,邵帝平吳,拜鴻氏為無殤城將。是年三月,鴻氏入無殤城,聞城中多魂鬼之事,始弗信,斬布謠者百余。然,入夜,見一女著紅裳立于城門,喚之,不答,天明乃去,始信。遂傳僧侶百余,以圖超度,乃止。
《無殤城志•異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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