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完
蓮秀科舉高中的時候,家父開了百壇子狀元紅,一時間門庭若市,前來賀喜的人踏破了門檻,其中不乏真心的、奉承的、高攀的……那一天,蓮秀一身紅衣,始終面帶淺笑。弱冠之齡高中,少年狀元天下何人不知?今后怕是仕途不愁了。
一年一度的狀元出世屬于舉朝之喜,從今往后,張家不再默默無聞。蓮秀雙手作揖,淡淡地卻又不失禮節(jié)地向前來道喜的人回禮。他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當他一腳踏入這爾虞我詐的官場,此生,便是再不得見那人兒了。
那一天,那人果是沒來,那穿著白衣的小魚兒,終究是游到天地里去了。
正如那一天,仿佛預言般,他那樣說,
蓮哥哥,你高中那天,我不會來。
此生最后一句,他叫了他,
蓮哥哥。
六歲的時候,家父帶來一個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子,明眸皓齒,一臉警惕。
“蓮秀,這是盈兒,以后會與你一起念書,你比他大兩歲,要好好照顧人家!
于是蓮秀知道了,這個孩子,叫盈兒。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盈兒并不開朗,許是新來乍到的關系,基本上不與人說話。不過盈兒很聰明,蓮秀要背半天的東西盈兒一個時辰就背完了,這時候是盈兒心情最好的時候。后來蓮秀才慢慢發(fā)現(xiàn),盈兒雖然不太喜人親近,但卻很喜歡粘著自己。比如他看著因為背不出先生指定的詩詞而萬分苦惱的蓮秀,嘴角會慢慢翹起來,蓮秀知道,他在笑。這孩子,即使笑了,也是不想讓人看見的。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想盡一切辦法讓盈兒大聲地笑出來成了蓮秀最大的樂趣。
蓮秀不是不聰明,只是與盈兒比起來稍稍……所以,當下人們發(fā)現(xiàn)盈兒的眼神不再懷著警覺,盈兒不再吝嗇他的言詞,盈兒出門能收到姑娘們拋來羞澀與傾慕的眼神時——盈兒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翩翩少年了。
十年恍如煙云。
這一年,盈兒十四歲。
“蓮哥哥,跟我下一盤棋吧!
這天用畢晚膳,盈兒照例推開了蓮秀的房門。
“好啊!
蓮秀放下手中的書,嘴角上彎,眼眸里,盡是溫柔。盈兒看得有些癡,蓮哥哥,你知道嗎?你只有在跟我說話時,才會這么溫柔呢。蓮秀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是盈兒的愿望,他一定會達成!
“怎么了?還在那里傻站著?”
柔柔的話語自蓮秀口中溢出,盈兒臉微微一紅。
“蓮哥哥,今天我要是贏了的話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小人精?也要你先贏了再說!
“我要是贏了,以后你得準我叫你蓮秀!
“啊??”
突然而至的要求顯得有些莫名。
“蓮秀?你怎么……怎么會突然想起這個來呢?蓮秀和蓮哥哥有區(qū)別嗎?”
“……反正……我們先下了再說吧!”
盈兒的臉更加紅了,不知是羞得還是興奮所致。
那盤棋下得甚是激烈。盈兒為了那“蓮秀”二字寸土必爭,分毫不讓。原本盈兒棋風便屬奇特,你永遠想不到他下一步會使出何種招數(shù)來。而蓮秀也非省油之燈,蓮秀的棋風大氣,從全盤考慮是他的優(yōu)點,往往一小步不經(jīng)意的落子會在最后來個空手套白狼,讓你心甘情愿地鉆進去尚不自知。這盤棋,直殺得天昏地暗,爾來我往,黑白交錯間,讓人渾然忘我。
“啪”一子落定——
“蓮哥哥——”
盈兒面若桃花。
“盈兒贏了。”
青燈下,那雙鳳目里寶光流轉,是止不住的笑意,玉似的肌膚瑩瑩透著光,仿佛一戳即破。那個孩子真的長大了,美得仿佛不似這世間的凡人。蓮秀垂下眼,不敢再看,仿佛多看幾眼便褻瀆了這仙子下凡般的人兒。他看著縱橫交錯的棋盤。棋盤上,黑子穩(wěn)扎穩(wěn)打,未曾有過半步的失誤,連綿的玄色仿佛欲幻化成群山,將那蓬萊團團困于其中,又仿佛收翅的鳳凰,隨時準備一飛沖天,嘯聲萬里。而白子……八面玲瓏,游弋不定,看似毫無章法,卻有如潛淵的蛟龍,點滴盡占,不知何時,已咬得你痛不堪言。惡斗一場,踏過生死,白子終是一咬封喉,沖破群山,出淵,飛天,將這“天下”玩于了股掌!機關算盡又如何?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待我自由翱三界!
“蓮秀……”
盈兒怯怯叫了聲。這一聲,直叫得蓮秀回了神,抬起頭來向盈兒看去。
四目相對。一人眼中,目光爍爍,卻猜不透他內(nèi)心的想法;一人眼中,是期待,還夾雜著一絲不安。燭火搖曳,將兩條修長的身影映在窗欞上,忽閃忽閃,好似兩人律動的心,捉摸不定。盈兒看見蓮秀眼睛里自己的身影,自己的表情,還有自己的……眼神。盈兒臉紅了,盈兒不動聲色地撇開了眼,抿緊朱唇。還是個小孩兒!蓮秀同樣在盈兒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看見自己……早已經(jīng)無可救要地……落進了……那一汪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的眸子。就算會溺死,自己大概也會心甘情愿吧。蓮秀嘆了口氣,然后整個人,便那樣松弛了下來。端起幾案上的茶杯,想了想又放下,蓮秀不自禁地向椅背里縮了縮。心底里,有什么東西在爬,癢癢的,說不出的感受。
“蓮秀就蓮秀吧。盈兒真是……長大了呢!
良久,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般,蓮秀開口這樣說道。一瞬間,仿佛得到了夫子獎勵般的,盈兒撲了過去。
“蓮秀!蓮秀!蓮秀!蓮秀!……”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叫那么多遍吧,以后……夠你叫一輩子了……”有人臉也紅了。
盈兒一愣,隨即將蓮秀抱了個攔腰。
“蓮秀……蓮秀……”喃喃囈語,只不肯停歇。
“你輕點,想勒死我呀!”嘴上雖這樣抱怨著,蓮秀卻不自覺地伸出了雙臂,在盈兒背上稍一停頓,便那樣,輕輕地,撫了下去。那般輕,那般柔,仿佛稍稍用力,懷中的人兒便會碎了,溶了,化了,消失不見了。燭光照著兩個人相擁的樣子,親密而又寂寞。
自從兩人長大分房睡后,雖然仍是親密,卻很少有這樣的舉動了。盈兒貪婪地享受著蓮秀身上的溫暖,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時期,無論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這個人總會跳出來替他出頭,哪怕會被夫子責罵,會被父親家法伺候。
這一刻,兩人都以為,那一聲“蓮秀”,會叫一輩子。
隨著蓮秀和盈兒愈漸長大,該是準備科舉了。為此張家老爺對兩人的學業(yè)亦愈發(fā)地看緊了起來。哪知——
“鴻雁是落不得水的,魚兒是上不了天的。魚兒出水必是衰竭而死,老爺就放它四海而去罷。至于鴻雁——”
老者看了一眼張老爺。
“若是有心,必能升天;若是無心,且隨魚兒四海同游!
宮里的御用占卜師這樣說道。
張老爺知道這不是江湖上騙人的把戲,擔著天朝未來命運的占卜師是無法說假話的。
“只是……只是這鴻雁和魚兒……”
“這便是天機了。天機不可泄漏!
張老爺舉首望天。
張家,該是有個決斷了。
一晃又是兩年。
“蓮秀,我們走吧。”
“走?去哪兒?”
“隨你,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蓮秀這才明白盈兒說的是什么意思,然后便是大驚!
“等、等一下盈兒,等一下等一下,你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何要走?”
盈兒不知蓮秀反應為何如此之大,他只道是正值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之際,何必總是死死糾纏于書本之上?他要出去走走,看看這若大天朝,是如何養(yǎng)育了圣賢慫恿了暴君,而天朝之外,又是何等的風光無限!他卻不知,蓮秀與他背負的,是完全不同的命運。
“對不起盈兒,我……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蓮秀的聲音很艱難,艱難到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向盈兒說明一切。
“蓮……秀……”
盈兒癡癡看著蓮秀,清澈的瞳孔中映著詫異,映著不解。
“你說……不能走?你說……不能跟我一起走?”
“……嗯!”
蓮秀沉默,終于,狠狠點頭。
“那么,那天晚上你與我說的都是假的?你說你不會扔下我,你說你會一直與我在一起,你說……你說……都是……假的?……”
盈兒驚,盈兒怒,盈兒惱,盈兒——不知所措。一聲“蓮秀”,他以為,是一輩子的承諾,原來,只是他一廂情愿而已。
“不是!不是!不是!。
蓮秀也失了態(tài)。
“你又為何要走呢?這里不開心么?這里……這里……我在這里——留不住你么?”
蓮秀抬頭,悲切的眼中已泛起了淚光。
“我不會丟下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可是,被丟下的人……難道不是我么?”
“嗒、嗒、嗒”,桌上有東西滴下的聲音,盈兒知道,那不是燭油的聲音,那是比油更重的聲音。
“你該知道的,這個地方……留不住我,這里的‘水’太少了,若是我一直留在這兒……會‘渴’死的……”
“盈兒……盈兒……可是……我想你留下!我……”
“那天晚上,你說了你不會離開我,你知道我遲早會走的為何又要這樣說?我以為……你會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掉的盈兒,你知道的,我走不掉……這里有太多東西束縛著我,我走不掉的!
“我?guī)湍憧硵啵。!?br>
“別傻了,若是你砍得斷,我自己又何嘗解不開呢?”
出不了水的魚,落不進水的雁。
原來,最最斷不了的,
是水。
“蓮秀,我們……為何……為何……會這樣……”
第一次,蓮秀緊緊抱住盈兒,痛哭不已。
洛陽。初春。清晨。老爺廂房。盈兒前來告別。張老爺無語,只是不住嘆氣。當年把這孩子領回來,是想給他一個家,給他一個能擋風避雨,即使受了傷也還能回來,無論多晚都會有人等他的家。原以為這孩子玲瓏心,與蓮秀也是親近,根本便當了他是自己親生兒子,不想……唉,天意,天意。
“爹爹,盈兒……受您養(yǎng)育之恩,此生無法報答……”
一個叩首。
“來生,盈兒還作爹爹骨肉、親骨肉……”
兩個叩首。
“只望爹爹不要嫌棄盈兒……”
三個叩首。
“盈兒不孝……對不住爹爹,爹爹……盈兒……”
每一次叩首,都是磕頭在地,清脆響亮,聲聲磕在盈兒額頭,磕進了,張老爺?shù)男睦铩?br>
“起來,快起來罷!
張老爺扶起盈兒,那些賠罪,仿佛不是磕在了盈兒額上,而是磕在了張老爺?shù)男难蹆荷稀?br>
“我知道你心里裝著爹爹,只是……唉……不忍你又要出去……吃苦啊!”
“爹爹……保重!”
魚兒出水必是衰竭而死,老爺就放它四海而去罷。
盈兒轉身離去那一刻,張老爺?shù)哪X海里又響起了占卜師的話。字字句句,鐵板釘釘。
盈兒,無論你作了什么樣的決定,爹爹只是想你不要受了委屈啊。
盈兒一腳邁出大門,身后府院深深,有雙親的叮嚀教誨,侍女的嘻笑傾慕,小童的“福禍共當”,更多的,是蓮秀……蓮秀的溫柔,蓮秀的溺愛,蓮秀的一眸一笑,蓮秀的一眉一眼……盈兒抬起頭,洛陽初春寂寥長街,天再亮些就該是人聲喧鬧了吧?盈兒不知自己是否還會回來,只是已做了決定,便不要后悔!蓮秀……曾經(jīng)是這樣說的。無論對錯,無愧世人,無愧吾心,便好了。
盈兒沒有向蓮秀道別,他無法面對蓮秀,看著蓮秀——他永遠也走不掉。
看著蓮秀——魚兒會寧愿讓自己衰竭而死。
盈兒不想死,他還不能死,所以他選擇了訣別。只是……
“盈兒。!”
身后那一聲凄厲的呼喊,撕心裂肺。
轉身、張口、再轉身,便是此生訣別。
“盈兒……盈兒……”
聲聲喚著,是止不住道不盡的悲悲切切。
盈兒立于長街盡頭,風聲獵獵,心底里清晰再清晰的,是宛如碎卻的痛楚——蓮秀,我知你不會追來,所以,今生,就此別過!
蓮秀聽見了,最后那一聲,盈兒說,
“蓮哥哥,你高中那天,我不會來!
他說,
蓮哥哥。
盈兒,今生最后一句,你叫我“蓮哥哥”!
蓮秀也看見了,盈兒最后轉身那一剎那,淚水泉涌而出!
盈兒,如果你是魚兒,如果你已經(jīng)決定游遍四海,那就去吧。鴻雁在云魚在水,鴻雁飛天,定會在云里好好看著魚兒,不會讓他迷路,不會讓他擱淺,不會讓他受欺負,不會讓他……
“滴答滴答”,那一天的青石路,灑盡雁魚淚。
二千里外水連云,淮海風高雁失去,功名必遂金門祿,聲名萬里道相宜。
張家蓮秀,弱冠高舉;少年狀元,鴻雁飛天;一生吉象,權貴財富;只可惜,浮云戀水,終生不娶。多少年輕貌美的女子為此心碎不已。鴻雁是落不得水的;魚兒是上不了天的。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能去的地方和去不了的地方。鴻雁在云魚在水,來世,他們或許能夠同游一方天地。
多少年以后,說書先生這樣說道。
全文完
插入書簽
作者話:
此文原是2006彩云國吏部暑期命題征文賽(八月)應征文稿,由于時間緊迫于三小時內(nèi)趕出,后獲三等獎。現(xiàn)經(jīng)修改定稿。當時二十個命題,一眼相中《鴻雁在云魚在水》,限于篇幅與時間的關系,此文內(nèi)容暫定如此,也許會有后續(xù),盡情期待。
二零零六年十月一日十七點二十一分